木兰花-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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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母亲弃世六年后的今天,每每回想她的事,我总有种无法言状的疲惫感。那种事情也许是可以避免的。

    按正常情况,高三最后冲刺阶段要紧张地复习应考,是无暇顾及回家的。可是我却要请假回家,我一贯严厉的班主任居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假如那天我不突然回家,我就不会发现我母亲秦云的隐私,这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我母亲的事对我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像裹了强力胶的锥子,将我原本如花似锦的生活扎得千疮百孔。

    在母亲的事发生后的第二十天,我走进考场,而走出考场时我已脸色蜡黄。对于不善于调整自己心态的十八岁的我来说,高考惨败是顺理成章的。我由此成为那所中学历届高三学生的“前车之鉴”:“尖子生”必须注意心理健康。

    我不想再读书了,但我不敢跟我父亲严木根说。他常常在我面前慨叹:人到中年万事休。该读书的时候没有读书,他的青春和一生的前途都被白白地耗掉了。他认为他这辈子没指望了,他只能指望他的儿子。

    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如果跟他说不想读书,他会怎么样?我不想继续读书的想法只能跟我奶奶木兰花说。

    “你不读书,你打算干什么呢?”我奶奶和蔼地问,眉宇间带着忧虑。

    “出去打工。天下这么大,我不相信没有我去的地方。”我语气不无坚决。

    “天下是大,也有你去的地方。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是蚂蚁窝那么大,还是老虎洞那么大?你应该好好地琢磨琢磨。”说到这,我奶奶就没有再说了。

    那天黄昏,我和奶奶木兰花坐在我们家屋后碧绿的岗子上谈话。她跟我说了她所要说的话,就走了。在夕阳的映照下,她满头的银发熠熠闪着光。

    眼望蓝天绿地,我反复咀嚼着我奶奶的话。最终,我还是回到了校园。

    然而,一年的再读并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我连重点大学的分数线都没有上。后来,还是我那在上海某大学当教授的三叔父严木新出面调剂,我进了他所在的那所大学。在他的建议下,我选了经济管理专业。

    我的升学为我爷爷严家乐又增添了第二个自豪的资本。他首要自豪的资本是我三叔父严木新。我三叔父严木新二十九岁就被破格提为教授,没过多久评上了博导,再没过多久又混上了经济学院的院长。我爷爷严家乐为他的三儿子感到无比骄傲,“这才真正像我严家乐的儿子。”如今,我爷爷严家乐同样为他的孙子严瑞感到骄傲,“这才真正像我严家乐的孙子。我们严家又出了一个大学生。不久,将是硕士,再不久,将是博士。同他三叔父一样有出息。”

    木兰花一向不喜欢我爷爷吹牛,没好气地打断老头子,“别老吹!鸡蛋还没生出来,就想着鸡蛋生小鸡了。你这么早早地对外吹喇叭,只能往严瑞心上压石头。严瑞念什么,是他的事。什么勺子、钵子的!有碗装饭吃也就不错了。”

    我奶奶木兰花是我忠实的发言人。说实在的,我对经管专业并没有什么兴趣,就算念完本科,也是很勉强的。至于什么硕士、博士,我是不会去念的。

    爱好总是有的。我爱好在网上玩文字游戏。我一头扎进了时兴一时的“网络文学”大潮里,溺在里面了。我的正牌学科自然受到极大的影响。大一,各科勉强及格。大二,有三门专业课红灯笼高挂。

    我三叔父严木新对我提出了严厉的警告:你再这样下去,你连业都毕不了!到时候,你别指望我为你开绿灯!

    我终究不能落到让我三叔父严木新为我这“不务正业”的侄子开绿灯,于是我很果敢地提出退学。

    严木新勃然大怒,“严瑞,你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你辛辛苦苦地考上了大学,你却扔垃圾布一样扔掉。你简直是瞎胡闹!到底是为什么?!”

    我辩解:“我没有瞎胡闹。我想了很久,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很苦恼。就是勉强毕业了,将来找的工作肯定也是自己不喜欢的。干自己不喜欢干的事,就没有热情;没有热情,就干不出什么样儿来,那是很苦恼的。”

    “什么喜欢不喜欢?!你以为我干的就是我所喜欢的吗?你知道我最喜欢干的是什么吗?我最喜欢的是解剖学。由于各种原因,我学了经济。……很多时候,生活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都能让人满意。你要知道,人,首先是活着。我问你,你轻易地放弃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读大学长知识的机会,你以后靠什么来谋生?这个问题,如果你能如实地回答我,我就不再管你的事!”

    “写作。”我脱口而出。

    “写作?”严木新锁着眉头,“你拿什么来证明写作能养活自己,还有,你未来的家庭?”

    我拿出了我所发表的那些网络小说,严木新冷着面孔翻了翻,“你在制造文字垃圾。”

    “垃圾也有值钱的。”我不高兴我的东西被贬为“垃圾”。

    “哼,值钱的就不叫垃圾!”严木新鄙夷地说。

    “可是,我这些‘垃圾’加起来也赚了一万多元。我还有一批‘垃圾’,马上就由一家出版社结集出版了。这又怎么看呢?”

    “这是个纵容‘垃圾’制造的时代!”严木新情绪有点激动,“你写的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居然也能出版!”

    “三叔父,人各有所志。就算我的东西是垃圾,可是它能够换钱,这就证明我能靠写作来养活自己。我要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用它作为理由,是不是就够了?”

    “严瑞,”严木新缓和了口气,“你年轻气盛。我现在可能无法说服你听从我的意见。但有一点,你必须知道,时代是千变万化的。某一时候时兴这个,某一时候又突然不时兴这个,而时兴那个。现在时兴所谓的网络文学,到一定时候,这东西不时兴了,没人再看了,那你怎么办?”

    “很简单,那就不写它了,改写时兴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会有时兴的东西出现的。也就是说,跟着时代的步伐写作挣钱,是不会贫穷的。”我洋洋得意。

    “严瑞,我真为你担忧。你年纪轻轻,就有这种想法,是很不好的。它只能让你变得庸俗不堪!最后,恐怕连你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你自己了。”严木新无可奈何地摇头。

    到这个时候,我们——两个彼此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人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严木新深深地叹气,“你爸爸那边,你又怎么跟他解释呢?你爸爸毕竟跟我不同,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会气疯的!”

    “我想他最终会理解我的。三叔父,请你暂时不要跟他说,好吗?”我恳求。

    严木新仰头盯了我好长时间,微微颔了一下头。只是他的头这微微一颔,却付出了兄弟反目的代价。我父亲严木根终究知道了这件事,怨恨老三严木新知情不报,大发雷霆,“你有没有将我严木根当作自己的亲大哥?!严瑞是你侄子,我儿子,他退学这种大事你都窝着不说!他年轻不懂事,不听你的,是因为你是他叔父,不是他爸爸!我严木根是生他养他的爸爸,我说的话,他敢不听,我要他的小命!”

    我爷爷严家乐也气得翘胡子,“这真是翻天了!咱们这山石湾,能上大学的,三年五载也出不了一两个。大山里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念书,谁不想着考出去?!严瑞这东西倒好,费了好大的劲跳出了农门,考上大学,居然发神经不念!这个臭小子,他要回来,我定要敲断他的腿!”

    我奶奶木兰花虽然对我的选择也不大赞同,但还是尽量为我平息众怒,“一代管一代。儿孙自有儿孙福。严瑞也不是小孩子,他也有他的想法。你们没有必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又是要他的小命啦,又是要敲断他的腿啦,弄得跟仇人一样,犯得着吗?犯不着!”

    木兰花给我打电话,授意我将自己发表的那些东西往家里寄回一份。她当着严家乐和严木根的面,舞着我的那些小说,“严瑞想当个作家,也不错哇。”

    众怒渐渐平息下去。但严木根始终对我的“莽撞”之举耿耿于怀,他认为我是在蔑视他。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我在上海游荡了一段时间,直驱广州。在经过一番风尘仆仆的街头游走,我暂时安顿下来。

    在市郊,我租了一幢公寓楼顶层的一个不大的房间,过起了动物蛰伏式的生活。我规定自己每天要制造五千字以上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不定规的吃喝拉撒,频繁更换的女友兼性伙伴不定规的来访。还有,偶尔应邀参加朋友的party。日子过得真是非常的逍遥自在。这种逍遥自在使山石湾的家在我心目中淡漠了许多,或者说,我在渐渐抛弃我山石湾的家。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接到我奶奶木兰花的电话。

    那天,我正在同女友热烈地拥睡,电话铃响了。——扫兴!由它响去!

    电话依然在不依不饶地响着。我们的亲热只得暂缓。我抚着女友光滑的脊背,探身去接电话。

    “严瑞,你爸爸病了。他很想你。你最好能回来一趟。”我奶奶声音有点哽咽,“奶奶也很想你!想见见你现在成啥样儿了,人胖了还是衣服胖了?”

    潜意识里的亲情被调动起来了,我的心底有股液体在开始漾漾了。我应声说我会很快回家的。我还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话安慰我奶奶。

    电话一搁下,女友立即将我搂紧,她希望她的柔情万丈能继续在我身上得到很好的释放。可惜我没有心情再继续这种床笫之欢了,便将它草草地结束。

    我穿好衣服。女友还赖在床上,顾影自怜地摩挲着自己的玉臂,噘着嘴说,真扫兴,一点意思都没有。女友是新近在朋友的party上结识的。一来二去,我们由咖啡屋牵手走过闹市,走过公园,走过保健品店,然后相拥着走进能关闭我隐私的租居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床笫之友,在性爱的体验中彼此消愁解闷。

    “我爸爸病了。”我解释。我将她拽起来,强行将她的衣裙套到她的身上,“快点穿吧,我的小姐。等会儿我要买票回家。”

    “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儿回呀?”女友将那褶皱在臀部的裙子往下拉扯展平,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

    “不要。我家里人不喜欢我现在谈恋爱。”我有点淡漠地说。

    我并不顾及女友高兴不高兴,抓紧时间去洗手间洗漱刮脸,找衣服擦皮鞋。

    女友拉下了脸,仰到床上,盯着天花板,懒洋洋地问:“严瑞,你爱不爱我?”

    我的这位新女友与以前的那几个旧女友犯有同样的毛病,上过床还要拷问人家爱不爱自己。因为这个原因,我对爱情持一种很怀疑的态度。爱情是不是一定要让性来作润滑剂?如果真是这样,我宁可不要爱情。

    “你说呀,严瑞,你到底爱不爱我?”

    “什么爱不爱?爱是不需要用口说出来的,用身体说就行了。”我不无讽刺地说。

    女友说:“严瑞,你很无耻。”她哼着鼻子,也开始做出门亮相前的准备:洗漱弄发,抹脸描眉涂唇。

    一切就绪,我们相拥着出去吃了粉条。

    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我娇媚的女友旁若无人地拥抱着我,不肯松手。我心不在焉,轻轻地掰开她的手说:“好了好了,我该走了。”撇下她,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票。

    在火车站无滋无味地翻了一个多小时的报纸,排了约半个小时的队检票,我踏上回家的征途。

    颠簸了二十个小时。山石湾到了。

    我远远地看见了守望在村口的奶奶木兰花,撒腿跑过去。

    “我等你老半天了,严瑞。你都有多少日子没回家看奶奶了?你是不是将奶奶给忘了?”我奶奶撩衣角擦了擦眼睛。

    “奶奶,我赶得已够快的了。”

    奶奶心疼地摸着我的脸,“瘦了。脸上也没什么肉块了。”

    “我爸爸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是重感冒,可老不见好。我看他多半还是心病。你爸这人脾气倔得很,我看他一个人住在那边,生活也不方便,就让他过来跟我们一块住,他硬硬地就是不同意。”

    “奶奶,我过去看看我爸爸吧。”

    “这会儿估摸他还睡着。你坐长途车,肯定也累,也饿了。你先在奶奶这儿歇息歇息,奶奶给你弄点吃的。奶奶就做点干豇豆炒腊肉丝,你以前在家最爱吃这个。”

    “奶奶,您别忙活了,我一点不饿。我还是先去看我爸。”

    “真的不饿?”

    “真的不饿。我在火车上泡了方便面。”

    “那你就去吧。严瑞,你爸心情不舒畅,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顶嘴。啊?奶奶去店里买点东西。”

    我点头。

    沿着奶奶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一直往前,拐过一片栗树林,倚立于山脚的一座两层小楼房卓然映入眼帘。

    当年,这座小楼的诞生,曾在山石湾引起不小的轰动,因为它的个子在当时山石湾是所有屋宇中最高的。它是我父亲严木根几年外出打工成果的物化展现。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母亲秦云的意外故去,它渐渐被人们冷落了,成了不祥的屋子。

    由于小楼的牵扯,往事在心头不经意地浮动……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小楼好像在默然地等待我。我整整衣帽,默然朝它走过去。

    十多分钟后,我见到了面容憔悴的父亲。他正倚靠在床头抽烟。

    我叫了声“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严木根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

    “你好点了吗?”我探身看着他。

    “没什么好不好的。”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你怎么还想到回来看我?”

    “奶奶说你病了,我就回来了。”

    他歪了歪身子,瞪着我,“退学那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我好歹也是你的爸爸。你为什么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不敢申辩,因为严木根嘶哑的声音大大地震动了我。父亲严木根老了。他是个外表坚强其实脆弱的男人。他一生中最亲密的两个人——我和我母亲秦云都将他的尊严和感情给扯得一塌糊涂。他的心碎了。他因为心力交瘁而过早地衰老了。

    我嗫嚅着:“爸爸,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事情也已过去了。想改回来也不太可能了。你也不要再为这件事生气了,好不好?你身体已大大比不上以前,你不要再出去辛苦挣钱了。我想我能养活你。”

    “我的事不要你操心!”严木根又点燃了一根烟,吸了几口,“我不反对你写什么小说。但你也应该将大学念毕业了,弄个大学学历,也好给自己多一条路。写小说什么时候不能写?”

    “严瑞,”严木根咳嗽了两声,“你现在将自己弄得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在这世间上,钱并不容易挣,日子并不那么容易混。要是哪一天你写不出东西来了,你写的东西没人看,卖不出去了,那你怎么办呢?”

    “爸爸,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是孬种。我想我会让自己满意的。”

    “大话不要说!”严木根不屑地摆摆手,“你爸也不是孬种,你爸也曾经在你奶奶面前响亮地拍过胸脯,说自己一定能混出个人样来。现在你看你爸混出个什么样来了?严瑞,你现在也像当年你爸一样,时刻都想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到一定时候,你就会知道,你不是为你自己一个人活着。”

    “……”

    我父亲严木根严肃地跟我说了他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包括他跟我母亲秦云之间的自由婚恋。他说:“婚姻是无法说清的事情。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说清。”

    接下来,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嘀嘀!手机响了。女友的短信息:亲爱的严瑞,昨晚想你想了一晚上,总巴望你能在我的身旁。为爱你我几近发狂,过马路差点被车撞伤。Kissyou!

    我皱了皱眉头。女友八成又看毛片了。每次她一看毛片,她就迫切地要见我。

    “谈女朋友了吗?”我父亲很突然地问。

    “没有。”我掩饰着。

    “你谈没谈女朋友,爸都不会干涉你的。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过,爸要提醒你,找对象一定要瞄准,心地好是最重要的。花心的女孩千万不能找。你跟在她后面输不起!”

    我能体会出我父亲严木根说这话的痛苦心情。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抑制着自己的烟瘾。我始终记得抽烟的严木根反对自己的儿子抽烟。

    “如果爸爸不反对,我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严木根怔了一下,忧郁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为什么?!”

    我的理由源自我的感觉。奶奶和爷爷一辈子争争吵吵,也没见谁爱过谁。母亲和父亲之间,也谈不上有真爱情。如果真有爱情,母亲为什么不体贴父亲,背叛父亲?婚姻是什么?钱钟书将婚姻喻为“围城”,真可谓经典。

    “反正我不想结婚。结婚挺没意思的。”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没有必要告诉父亲严木根。

    严木根满脸怒容,“你大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管家里人是怎么想的。你这点——”他指着我的鼻子,“就像你那放着好日子不过的死鬼妈!算了!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前半辈子,毁在秦云手里;我的后半辈子,将毁在你的手里!”

    “……”

    “你走吧。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爸爸,我——”

    “我累了,想睡觉。”我父亲严木根靠在床头,闭上眼睛。

    滋味难言,我只好退出了父亲的房间。

    我在屋后的岗子上游荡了好长时间。待心情稍稍平静一点,我到我奶奶的家。我奶奶正在灶间做饭,身边转悠着我二叔父严木苗的三个孩子。

    奶奶说:“严瑞回来了?”

    我应了声。

    奶奶对我的三个小堂弟、堂妹说:“叫大哥。”

    “大哥好。”小女孩严燕看着我脆脆地叫,还很乖巧地给我拿来一张小马扎,放到我身后,“大哥坐。”

    “大哥好。”长得像二婶绣文的小男孩严如意吐吐舌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严祥骨碌着大眼睛,“大哥,我饿得快没力气叫大哥了。奶奶,饭什么时候做好哇?”严祥不停地扭着身子。

    “就你这东西,成天像馋猫。”木兰花嗔怪严祥。她从灶间起身,拿下吊在梁上的装有橘子的竹篮,给每个孩子发了两个橘子,“吃饭还得等一会儿。先填填肚子。出去玩,别在奶奶身边裹脚跟。”三个孩子都哟哟叫嚷着出去了。

    奶奶递给我几个橘子,“吃吧。你喜欢吃橘子,我特意在店里买的。”

    我掰开一个橘子,递给奶奶。奶奶摆手,“我怕上火。你吃。你看奶奶的嘴唇上都起泡了。不过,没什么。吃点凉性的东西就好了。”

    那三个孩子转眼又哟哟叫嚷着回来了。我奶奶说:“这三个淘气鬼,在一起就搅和成一团。”

    我问:“二婶呢?”

    “哦,你二婶呀,我让她跟你二叔父一起出去打工了。你也知道,你二叔父跟你二婶以前闹过很大的生分。现在呢,要是一个常年在外,一个常年在家,两人老是不在一块儿,日久难免还会生分的。”

    “奶奶,这三个孩子都由你来管,你不累呀?”

    “累点就累点。心里舒坦。”

    “爷爷呢?”

    “哼,提他做什么!现在他在上海你三叔父那里待着呢。”奶奶不想说爷爷,但不说爷爷,她心里又憋着气,“你说这老东西越老越像个狐狸精。去上海就去上海吧,去之前,还跟我吵着买什么新衣服、新皮鞋,说去老三那儿要弄光亮一些,乡里土老头子进城,会让城里人见了翻白眼。我说狗屁,你要去就穿着自己这身衣服去,你要不去就拉倒!我可没票子让你去买俏。唉,他居然瞒着我向百货店的严家环借钱装修自己。你说气人不气人?这老东西,他回来我非要他好看!”

    “奶奶,算了。你跟爷爷不要老闹别扭。他要怎么样就由他去吧。你自己也该歇歇了。不要老干这干那的。你要缺钱花,我寄给你。”

    奶奶抓着我的手,目光充满怜爱,“严瑞,难为你对奶奶孝顺。奶奶并不缺钱花。奶奶一闲着,心里就发慌。奶奶不抽烟,心里也发慌。奶奶有个毛病,抽烟的钱一定要自己挣,抽得才舒坦。”奶奶的话越说越多,她说她心里很闷,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我说:“爷爷不算知心人?”

    我奶奶摇头,叹叹气,“你爷爷?我跟他怎么也搅和不到一块去。他跟我不是一根肠子,不是一条心。他成天只想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他只想着他自己过得舒服,他哪管你是冷是热。”

    我不好说什么,只是劝慰般地说:“奶奶,爷爷是那种性格,你不要计较他嘛。不计较,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得轻巧,可做起来难啦!他这种人就像软皮管,拎起来一大挂,放下去一大堆,没有办法哟!”奶奶突然摆摆手,“不提他了!提他干吗?提他,我这心里就鼓气。”

    我在家待了两周。这期间,我父亲严木根身体稍好,就出去继续过他的打工生活。他走时跟我连个招呼都没打。看样子,他对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父子之情处于一种搁滩状态。家虽在眼前,却似乎又有些遥远。我的心又开始漂泊起来。我依然想再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动物蛰伏式的生活。

    我决定走了。我白发苍苍的奶奶木兰花拎着一大堆她亲手做的食品,亲自送我到火车站。

    在火车站,我们有些意外地见到拎着大包背着大包的严家乐。

    严家乐容光焕发。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服,脚上的黑皮鞋亮得闪光。他还戴上了眼镜(老花镜)。乍看上去,严家乐就像一个从学院里走出来的很有风度的老学者。我奶奶大大地将他讽刺了一番,“穿得这么光亮,是去相亲吗?相上谁了?哼,黄土都快围上脖子的人了,还借钱去装修自己!……”

    严家乐有些无奈地摇头,“你看你,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三儿子那里不能去?去三儿子那里弄光亮一些不能弄?我这身衣服,还有这鞋,又不是我自己要买的,是三儿媳妇要买的,上海有名的服装店里买的。三儿媳妇不愧是大城市出来的姑娘,就是大气。她还给你买了好衣服好皮鞋。老三想你去上海看看呢。你去时就穿儿媳妇买的衣服皮鞋。哦,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肯定喜欢的。”其实,那些东西都是我三叔父买的,跟我爷爷说是我三婶买的,只不过想引老人家高兴。我爷爷还有点讨好地拍了拍我奶奶的背,“想知道什么东西吧?我现在不给你看,回去再给你看。”我奶奶撇了撇嘴,“哼,我还不知道你,你还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

    我爷爷咧了咧嘴,从背包掏出两条中华牌的香烟来,见我奶奶两眼放光,我爷爷得意地说:“怎么样?对你来说,这不是好东西?这可是顶级的烟呢。”

    “哎呀,不就两条烟嘛。”我奶奶假意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肯定是老三让你带回来的。你给我收起来,别在这里显摆。”

    我爷爷顺从地说:“好好,收起来,收起来。”他的目光转向我,“严瑞,怎么样?”

    “还好。”我抿抿唇说。

    “好什么好?”我奶奶说,“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儿了?”

    我爷爷盯着我,“别太苦了自己。要想清楚,活着就是吃喝玩乐。人活一生不容易,你不想想,苦也是一辈子,乐也是一辈子。”转过脸问我奶奶,“老婆子,你说是不是?”

    我奶奶瞅着我爷爷,鼻子哼了哼,没言语。但我从她那温煦的目光中,看出她其实对我爷爷的话还是有些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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