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拉关系·小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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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严家乐从上海换牙回来的那天,山石湾小学校长李小贵过来看他。一跨进院里,李小贵就夸老头子看上去不过五十来岁的样子,哟,家乐爷呀,您这样子比我这做侄子辈的还要年轻呢。严家乐就呵呵地笑,哪里呢,不行了,外壳儿就是涂抹得再显年轻,内头的零部件都老朽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牙是上木新那儿弄的吧?”李小贵将提溜着的塑料手袋搁在小石凳的旁边,“您老的这些儿孙,真是好得没法说的哟。老三木新,上海有名大学有名的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是经济学院的院长呢。这方圆百里怕也是挑不上第二个了。”

    “那是。”严家乐叭嗞吸了两口烟,点头,“老三那小子还算给我争气。”

    李小贵凑过来说:“我家李弘老在电话里跟我说,他最钦佩的就是木新表叔。”其实儿子李弘从来没说过这话,他从来没有见过严木新。

    “你那小子也还不错。大学该毕业了吧?”

    “是呀!下半年就是大四,明年就面临找工作的问题了。我正为这事愁着呢。现在工作不好找哇!李弘那小子还真不识轻重,他还想留在上海,我说你回来都没地方安排你,上海要你?”

    “唉,话可不能这么说嘛。大城市总比咱这乡下强。”

    “上海好是好哇,谁做梦都想到那儿去了。可是能行吗?我那小子您也知道,能耐也只有那么一点点,比起您家的老三,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起来,你那儿子也还凑合吧,至少上了大学嘛。”

    “这年头上大学,也不稀奇呀。只要有钱,大学都能上的,上那种叫什么民办大学。严家环的那孙子上的不就是那种大学吗?”

    “你要说严家环的孙子,就那调皮蛋,高考才考二百多分,也上大学?我当面说严家环不高兴,我在这里跟你说,严家环纯粹是想让他孙子养养身子,花几万块钱买个名声,说出去家里也出了个大学生。我知道那种大学是啥玩意儿,念了也白念!你那儿子不一样,上的是重点大学嘛。”

    “重点大学又能怎么样?找工作也不是那么灵啦,人家单位也不一定瞧你是重点大学,就愿意要你呀?”

    “那倒也是。”

    “儿子能耐有限,老子要是很有能耐,那儿子的工作也不用愁。你看那些头脸大的人家,他们的儿子女儿,有几个为工作发愁的?我这做老子的,能耐不行。家乐爷呀,说起来,真是没脸面哟,在山石湾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还得仰仗您这些老辈子撑腰,才转得活络的。”

    “你这是将自己往小里说呢。我看咱们的山石湾小学,自从你来了之后,就变样了。以前那个袁安定就不行。学校弄得乱糟糟的,学生上课没人管,老师干什么去了?打麻将呢!你说他袁安定怎么行?自己带头打麻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是绝对不行的。”

    “哦,人家袁校长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嘛。”

    “什么可取之处?我看没什么可取之处。”

    “您想呀,他要没有可取之处,怎么还到镇教委当起了文教干事呢?”

    严家乐一撇嘴,“我看那是他会拍上面的马屁。”又点点头,“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那小子肚子里小九九是多,拉关系确实是有一套。”

    李小贵笑笑,“现在最兴什么?最兴的就是拉关系哟。”

    “是呀。这年月,干什么都少不了拉关系呀。不拉关系,事情往往就办不成。就拿这次村干部选举来说,严家环的儿子能胜出,你以为真是他儿子能耐大?”严家乐摇摇头,“不是,是他会拉关系。特别是他那个小儿媳妇,可会跟人套近乎了,到处拉票,听说将家里的存折上的钱都拿了出来,私下里给各家送钱,每家一百块。只有我老婆子死活不要钱。”

    “兰花婶还是比较正派的人。”李小贵样子有点由衷。

    “正派?哼,正派个球!我那老婆子死脑筋,你说你一个人不要钱有什么用?人家照样能当上村长。”严家乐眯着眼吸了两口烟,“不过呢,严家环那儿子,优点也是有的,我也还欣赏他一点,那就是别人帮他,他能记得人家的好,再一个呢,他也不小屁眼儿。他跟那几个人竞争,凭什么占了上风?我看就是这点。”严家乐说着,随手将烟屁股丢在地上,“他这点呢,跟你李校长也有些像。你也是很能记得别人的好的。”

    李小贵马上双手递上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恭敬地给严家乐点上。“您这样说,我真高兴。只要别人帮了我,我是一定要记着回报人家的。我也这么教育我儿子。”李小贵叹叹气,“这又说起我儿子来啦,一个老实的孩子,我做老子的总想帮帮他,可是能耐实在太小了,他的工作问题我就没辙了。”

    “找人没有?”

    “家乐爷,我是想找找人,可又觉得不好意思嘛。”

    “什么不好意思的?给儿子找工作,又不是去偷去抢,光明正大的事嘛。”

    李小贵不住点头,“家乐爷说的是,说的是!”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严家乐,“家乐爷呀,我寻思又寻思,很想找您家老三呀,可是,又怕给老三添麻烦。”

    “自家人不要客气。这样吧,我先打电话跟老三通个气,看他这个忙能不能帮得上。”

    如同皱巴巴的布头经过熨斗的熨整,李小贵脸上的褶子一下子平展了不少,“哎呀,家乐爷,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昨天李弘他妈还在家里念叨,家乐爷真是个大好人,帮起人来真是实心实意的。她想哪天请您跟兰花婶上我们家喝两盅呢。”李小贵扭身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条香烟。老头子嗜烟,自然他的烟带对了路。

    严家乐有意收敛了笑,“上次你已经给我送了极品皖烟,这又带什么东西来?”待他看清是中华牌的烟,两眼分明有了笑,“哟,还是‘中华’呢,你真是太破费喽。”

    “家乐爷,您这样说,我还真有些难为情,我还觉得我一条烟是拿不出手的。”

    “还拿不出手?那要拿什么才能出手?我们是什么地方?我家老三那边应酬人,也不过是这种档次的烟嘛。我跟你说,以后可不能这样破费哟。”

    李小贵笑着唯诺着。这时,别在李小贵裤腰上的手机响了。李小贵看了看来电显示,揿了揿通话键,开始哼哈了:“啊?你那事,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我要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早就给你办了。……我还得找人啦。你也是在外跑过世面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人找人的事,是很麻烦的嘛。……啊?你放心,我会尽我最大能力帮你的忙的。……那好,就这样,再见!”

    李小贵打完电话,又恢复原先谦恭的姿态,“家乐爷,我家李弘的事就麻烦您了。”

    “麻烦谈不上呀,李校长,我家那三个小猴头,念书还望李校长多关照关照。”

    “这个不用您说。我早就跟他们的老师打过招呼啦,要他们对您家的孩子多用些心。一个叫严燕,一个叫严如意,还有一个叫严祥,是老二木苗的三个孩子,是吧?”

    严家乐点头,“你李校长弄得还真清楚呢。”

    李小贵哈哈一笑,“那当然,那是您的孙子孙女呀,我能不弄清楚?”说着,李小贵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本书,那就是我写的《风流环绕的青山》。他能肯定,跟烟比起来,这本书更能让老头子高兴。虽然平素严家乐并不大喜欢看书,偶尔翻翻的只是《水浒》《三国》《西游》之类的线装书,由于他带的这本书非同寻常,是老头子的大孙子严瑞写的,想老头子一定格外珍惜。“家乐爷,您家严瑞可真是有能耐哟。”

    “有是有两下子。不过跟他三叔父比起来,还是要差一大截。这孩子不稳实。要是稳实的话,是能赶上他三叔父的。”

    “您可别小看严瑞哟。”李小贵双手将书递给严家乐,“您看,这是您大孙子写的书。”

    “是吗?”严家乐两眼一亮,“你在哪儿得的?”

    “昨天我去县教委开会,回头在汽车站等车时,在车站的书摊前闲转,看到一本书,名字还挺新鲜,叫《风流环绕的青山》,咦,我一瞧作者,严瑞著。严瑞?我们家乐爷的大孙子不就是严瑞吗?我就赶紧买了两本。我自己留一本,带一本给您瞧瞧。您看您大孙子是不是有能耐?”

    “这小子是有点能耐。”严家乐呵呵笑得很爽。

    两个人又闲扯了一会儿,李小贵说学校有事,要回去处理一下,说改天有空再来看家乐爷,告辞而去。

    送走了李小贵,我爷爷严家乐笑呵呵地回到后院,坐在小石凳上,戴上老花镜,拿出李小贵带来的那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从第一页开始,一本正经地看起来。他甚至企图将大孙子严瑞这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吞进肚子里,毕竟他在外人面前,又多了一些炫耀的资材。以往总听老婆子说大孙子有点能耐,在网上写什么小说。这湾里有多少人见过他大孙子的能耐?这回有一页一页纸印出来的书了。这就是看得见的能耐。

    第一页是“引子”。严家乐咕噜着,什么是引子?逢年过喜事放的鞭炮是有引子的,拿打火机一点,那引子嘶嘶就燃起了,燃到头,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了。严瑞开始就写什么引子,什么意思?

    我爷爷严家乐极度费劲地看完开篇所谓的“引子”,皱了皱眉头,这写的什么东西呀?他怎么一点都看不懂。

    我爷爷当然看不懂我写的东西,他只念过几年的私塾。而且他的思维是直线思维,不会拐弯的。而我写的东西,一会儿倒叙,一会儿插叙,一会儿又是抒情,带着点意识流的味道。仅仅是看了“引子”,我爷爷就没兴趣了,将书搁在一边,抽起闷烟。

    那当儿,前厅正在大闹天宫。我二叔父严木苗的三个孩子严燕、严如意、严祥跟邻家的几个小伙伴正在为谁做皇帝争吵不休。

    近来电视里正热播清宫戏。臣子、太监、宫女跪拜皇帝,口念“皇上吉祥”的镜头频繁出现。孩子们觉得很有趣很神气,想效仿。谁都想做皇帝,偏偏皇帝又只有一个。于是爆蚕豆般地争吵起来。最先挑起话头的严祥说:皇帝必须是男的。女孩都滚一边做宫女去!男孩积极响应。严燕想起曾经看过的电视剧《武则天》,便大声抗议:狗屁!谁说女的不能做皇帝?武则天是女的,她怎么做了皇帝?其他女孩虽不知道武则天的事,但不乐意严祥不让她们做皇帝,于是也跳起来帮严燕的腔:女的也做皇帝!

    吵来吵去,谁也不让谁。严祥只好提议:一人做一回皇帝,按年龄大小挨个儿来!这回大家不争了。接下来搬凳子搭椅子,算作皇帝的宝座。严祥又翻出奶奶的黑丝绸对襟褂、黑丝绸无檐帽,算作皇帝的衣服。严燕说,皇帝不是穿黄色的衣服吗?严祥说,没有黄衣服嘛。女孩子找来大手绢,宫女给皇帝请安时都拿手绢往胳膊上一摆搭,很好看呢。能准备的都准备了。做皇帝的做起皇帝来,当太监的当起太监来,扮宫女的扮起宫女来。做皇帝的正襟危坐,板着张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当太监的、当宫女的被当皇帝的假模假样逗得直乐呵。当皇帝的耍不了皇帝的威风,很不满意:重来,重来!不过,重来也好不了多少。每人都轮流做皇帝,每人都要弄上那么三两次,大家的兴趣就大减了。又彼此合计着新花样取乐。玩来玩去不免产生口角,最终发展到大打出手。严祥自然是胜了的“王侯”。

    脸上挂着花的严如意哭着来向爷爷严家乐告状,严家乐平素最讨厌孩子哭闹,手一摆,“找你奶奶去!”

    奶奶木兰花上地里干活去了,严如意就一路哭到那里。

    木兰花刚刚忙完地里的活儿,准备回家。严如意的到来,加快了她回家的步伐。

    屋里乱糟糟的,椅子凳子横七竖八,碎纸片满地都是,更让木兰花气恼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丝绸褂和帽子扔在地上。而邻居的麻老太又拽着孙子来找木兰花告状,还向木兰花展示严祥在她孙子脸上制造的“战绩”——两道血痕。

    木兰花阴着脸,折了根篱笆条要收拾这些淘气鬼。可是淘气鬼早已溜没影儿了。

    我奶奶木兰花火气没处发,进后院,看见我爷爷严家乐没事一般,戴着老花镜,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她反感我爷爷那一本正经的假模样,便冲他一声吼:“你是死人啦!”

    严家乐拎起书,蔑视了老伴一眼,背着手往外走。

    “老东西!”木兰花抄起地上一个矿泉水瓶,朝老东西扔过去,瓶子没砸着老东西,反倒弹到她自己的身上。木兰花咬咬牙,跺着脚骂:“老东西,有本事别回来吃晚饭!”

    严家乐板着脸,慢悠悠地走到后山上。每次木兰花发脾气,他多半要上那里安静地待上一会儿。

    太阳悬在西天,周围的景致是很养眼的,泛着活力的绿。严家乐点上一支烟,平素他是很容易将老婆子发脾气的事给忘掉的。可是今天有点不一样,因为翻看了我的书,书里记的那些陈年旧事让他多少有点感触,他想想自己跟老婆子这辈子磕磕碰碰的,老婆子对自己总是不满意,当初她为什么跟自己黏糊?唉,这女人,是没法细说的。

    不自觉中,严家乐的气慢慢消下去了。我的书就摊在他的膝盖上,不过,看起来却没有先前的那样有兴味。他记不得自己看到哪儿,好像刚翻完了第一章,被那老婆子一声吼给打断了。他手指蘸了蘸口水,将书翻到第二章。

    我爷爷严家乐正费劲地翻着书,耳边陡然响起一声很熟悉的招呼:“老哥!”

    严家乐抬头看了看,是老熟识菱花(论辈分,我要喊菱花奶奶)。

    “哟,老哥,你还有兴头看书啦。瞧你戴着副眼镜,还蛮像那么回事的嘛。”菱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严家乐十分自豪地拍了拍那本书,“知道是谁写的书吗?我家严瑞写的!”

    “哟,严瑞真行呀!我就时常听老姐夸严瑞脑瓜子活。她知道严瑞写的这书吧?”

    “不跟她说。那老婆子,一天到晚都没个好声气!”

    “怎么啦?又闹别扭啦?”

    “我这大丈夫,不跟她老辫子一般见识。只要她像狗乱叫唤,我就躲开,离她远点儿。她那狗脾气下去了,我再回家。”

    “老哥,老姐就是脾气大点,其实,她人可是个大好人喽。”

    “你说,谁是坏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好人坏人脸上都没贴标签嘛。”严家乐突然觉得跟菱花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便换了口,“来,抽一支。”递过一根极品皖烟。平素总是菱花递烟给他抽。这回他要抢先递过一支。

    菱花接过烟,看也没看烟牌子,就将烟夹在自己的耳背后,从衣兜里掏自己的烟。

    严家乐有点不乐意了,“你怎么不抽?嫌我这烟不好?我这烟可也不比你的烟差哟。李小贵说这极品皖烟是我们省最好的烟呢。”

    “呵,李小贵送给你的?他什么时候变大方了?”

    “人家一贯不小气嘛。”

    菱花就暧昧地笑笑,“那是对你呀。”

    “你别这么说,李小贵对你也不差。那回他不是也送你烟了吗?”

    “我的老哥,他那是求我家来修办事哟。他哪有什么便宜东西给你?”

    “你说,现在谁有便宜东西给别人呢?都是求你的时候,才这样的嘛。”严家乐掏出打火机打着火,伸向菱花,菱花会意,将自己耳后的那根烟拿下来,接上了火。

    菱花边抽边点头说:“烟儿不错,抽起来还算爽口。不是假烟。”

    “还能是假烟?”

    “那可不一定。上回秋平给我一条中华烟,就不是正宗货。你说现在有些人真不地道,没人非逼你送东西,你送东西就得送点真货,你送假货糊弄人,你以为人家不知道?”

    “你这是自己抽了,知道是假货。你要自己不抽呢?”

    “我当时一生气,就跟秋平说,你甭给这不地道的小子办事!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说得也是。你求人家办事,就得要记得人家的好。哪能糊弄人家呢?”严家乐弹了弹烟灰,“听说秋平一家要搬县里住了?”下午跟李小贵闲聊时,李小贵说镇书记潘来修要升级了,估计有可能爬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去。李小贵说这事是小道消息,家乐爷您别提是我说的。严家乐估摸着菱花这个做丈母娘的对这事一定很清楚。

    “听谁说的?”菱花并不愿意这事张扬出去。

    严家乐眨了一下眼睛,说:“大家都这么说。姑爷还真有能耐,现在当县委书记。要不了几年往市里,再往省里。乌纱帽会越戴越高的。”

    “老哥,你可扯远了。什么县委书记,当县政协什么副主席。咱老兄妹也不是外人。这是私下跟你说实话,秋平可不愿意去县里,县里当那官可没镇里当书记实惠。我女婿倒不说什么。那小子喉管深,有想法也不随便说。他叫秋平在外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

    “不管怎么说,你这老丈母娘的好烟他总是少不了供的吧。”

    菱花鼻子喷出一口烟,哼了哼:还真难说。换个地方就会变样的。哪有镇里这么熟门熟路的?

    严家乐认可地笑笑。菱花的话倒也不假,镇里的人大都知道镇书记潘来修有个嗜烟如命的丈母娘,丈母娘一生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严秋平,一个宝贝女婿潘来修。宝贝女婿对丈母娘一直孝顺有加。孝顺丈母娘的姑爷一当上了镇书记,那些拍书记马屁的,求书记办事的,携上门的礼品中便不忘搭捎上两条好烟,顺带几句人情话,帮帮书记孝敬他那老丈母。潘来修要是到了县里,那大老远谁还理这个茬呢?

    “反正你总是有烟抽的。”严家乐眯缝着眼,“你那女儿女婿还能让你没烟抽?掏票子也会买来孝敬你的。唔,前生修来个好女婿。”

    “要说呢,这也亏得老哥你好眼力哟。”

    严秋平是当年山石湾最招人眼的一枝花,花香浓郁自然引来了一大圈蜜蜂,嗡嗡着瞅准一枝花,都想叮上几口。潘来修也瞅准了一枝花,不过他只是站在圈外,不嗡嗡作响。一枝花和她妈瞅那些蜜蜂都瞅花了眼,对圈外的蜜蜂潘来修一点没在意。一枝花的干爹严家乐却私下为一枝花的终身大事卖足了心思,见到潘来修前后左右地细细打量,明里闲问,又暗地里察访。

    那天潘来修又在严家周围晃悠时,严家乐便叫住了他。“你是潘富贵的儿子?”

    “是的。”

    “你爸是个好人,你妈也是个好人。当年你爸在供销社那阵,对我家很照顾。我看你也有些像你爸妈,很实在。”

    潘来修心不在焉地应着。严家乐顺着他的目光展眼一瞧,噢,秋平那丫头从家里出来了。严家乐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瞅准了秋平?”

    潘来修看了严家乐一眼,头不由得歪了歪,点了一下。

    “你觉得秋平怎么样?”

    “很好看。”

    “好看?我家门前的栀子花也很好看,你瞅准没有?光好看,不成。心地呢?”

    “她心地好。”

    “你怎么知道她心地好?”

    “我们同过学。”

    “那你怎么不去直接找她说?”

    “我怕她不同意。”

    ……

    “要是你和秋平真有缘分,你会怎么待她?”

    “我会待她像亲姐妹。”

    “你又怎么待她妈?她妈二十九岁时那年,她爸就病没了,她妈守寡,就守着她这么一根苗儿。”

    “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妈一样。”

    “光说有什么用?”

    “日久见人心。”

    “行了。我替你去说这门亲。”

    一说,居然就成了。菱花说:“老哥,我知道你对我家秋平巴心巴意的。你看中的人一定不差的。要不,你也不会做这个红媒的。”

    如今提起秋平的婚事,严家乐颇为自得,“老哥我看人不会走眼。当初我一看潘来修这小子,就能看出他很沉稳,可靠。将来一定有点出息。喏,你这女儿女婿都这么孝顺,什么时候该到他们那儿住了吧?你一个人住孤孤单单,还是跟他们一块儿住好。”

    “那高门高院的,住不惯。还是住自家的土窝自在。再说,在家住着,还能时常跟老哥你嗑嗑闲。上她那里,我找谁嗑闲去?”

    严家乐拨弄着手中的书,笑得很自得,“也是。我要看你也就不大方便了。”

    我爷爷严家乐和菱花正说着闲话,严燕来找爷爷了,后面跟着严如意,“爷爷,奶奶的饭做好了。”

    菱花说:“老哥,你看,还是老姐对你有心思。饭一做好,就差孙女孙子来叫了。”

    严燕马上声明,“是我自己来的。”

    “不是你奶奶叫的?”菱花笑笑。

    严如意一旁接话了,“奶奶在家骂爷爷老东西,懒死尸。”

    严燕用手弹了弹严如意的脑壳,小声呵斥,“你再瞎说,打扁你的脑瓜子!”转脸讨好爷爷,“爷爷,奶奶没骂你,只是说你晚饭都不知道回家吃。爷爷,回家吃饭吧。”

    严家乐阴着脸,坐着没动。菱花呵呵笑了,拍了拍严家乐的大腿,“老哥,天也黑了。走吧。我也得回去了。”说着,起身先走了。严燕和严如意也尾随菱花而去。

    天色确实也晚了。月亮像把梳子斜插在湛蓝的天幕上,周围显现出一片安详,偶尔传来女人吆喝在外玩疯的孩子回家吃饭。严家乐闷坐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慢悠悠地往回走。

    回到家,饭桌上碗盘一片狼藉。

    严燕扫了一眼怒容满面的爷爷,给爷爷端来了一碗饭和一盘熟菜,“这是留给爷爷的。”

    严家乐原本怄气,不准备吃饭,可肚子有些饿,不吃是不行的。况且乖巧的孙女已经将饭菜端到自己面前,干脆吃吧。

    那时木兰花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她心里还是窝着火的。老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敢背着她买中华烟抽。自从他去过几趟上海老三那里,回来就变得酸溜溜的,假模假样地摆什么阔气。别人来家中坐坐,他就拿那好烟显摆。老三给的两条中华烟,她只抽了一两包,其余的都被老东西给显摆光了。

    估摸着老东西吃完了饭,木兰花叫过严燕,“让你爷爷过来!”

    严燕小心翼翼地应声,去叫爷爷。爷爷不理。她只好回来告诉奶奶,说爷爷耳朵有些背,听不见。

    木兰花腾地站起来,进屋闷声闷气地将严家乐拽到后院。木兰花跟严家乐个头差不多,发起脾气来,劲儿大得让严家乐都有点发憷。

    木兰花劈头问:“那中华烟的钱哪里来的?”

    严家乐捋了捋被老婆子拽皱了的衣服袖子,理直气壮地回应,“什么钱哪里来的!那中华烟又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老两口说着说着就斗起嘴来。

    内屋不时有两个小脑袋探进探出。每逢爷爷奶奶斗嘴干架,严燕和严如意总是不安地关注着爷爷奶奶之间的战争,要是爷爷奶奶真的动起手来,严燕和严如意会上前制止,一个拽奶奶的胳膊,一个抱住爷爷的腿,直到将爷爷奶奶分开。而严祥多半无动于衷,窝在屋里干自个儿的事,看看动漫书或是照着动漫书描模子。有时爷爷奶奶的架干得实在太凶,他才出头加入劝架的行列。不过,今晚看来干架的可能性不大。关键是爷爷的态度,爷爷软塌一些,那架就干不起来。严燕观察了一会儿,就拉着严如意进内屋下跳棋去了。

    后院中,严家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老婆子,你别以为我怕你,我凡事都得向你汇报?没门!”

    “那烟到底是什么来路!说还是不说?不说,今晚你就别指望着睡觉!”

    严家乐气愤地打了个哈欠,“臭蛤蟆一天到晚鬼嚎个没完!”

    “什么来路?”老婆子依然在逼问。

    只要是不明的事情,老婆子从来都是凶巴巴的要问个一清二楚。严家乐知道,今晚自己要是不说,她真的不让自己睡觉,还不如索性跟她直说了,“老婆子,我不想跟你纠缠。烟是李小贵送的。这回行了吧?”

    “李小贵凭什么要送你烟?”

    “呵哟!凭什么?那是人家看得起我!”

    “你以为你是八王爷,人家看得起你!那李小贵是什么人?他会舍得花几百块钱买烟送你?”

    “说你脑瓜好使,你一点不聪明,你以为李小贵真的是花钱买的烟?我看八成是人家送给他,他转手到我这儿。”

    “不管是不是他买的,你都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人家会白白送你东西的吗?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呵,老婆子,你别给我说这些。我要比你懂!他李小贵送我条把烟算什么?他儿子在上海一所大学念书,很快就要毕业了,他想求老三帮忙,让他儿子留校搞行政。”

    “要不我说呢,他李小贵怎么会送烟给你!我可跟你把话说在前头,这事你不要乱插手。你在外给老三揽的事儿还少吗?你这是给老三找麻烦!你要知道,老三有老三的难处,就算他大小是个头头,可上面还有别的头头压着,有些事不是你说想办就能办的。”木兰花抚摩着蹿上膝盖头的小花猫,“那烟还是还给人家。刺手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行了,行了!说完了没有?”严家乐接连打了两三个长长的哈欠。

    “没有!哼,说你你还不耐烦呢!”

    这老婆子什么时候才不令人讨厌!要是她像人家菱花那样好脾性就好了。严家乐不想跟老婆子在香烟问题上纠缠,他要转移一下老婆子的注意力,“严瑞写书了。”他拍拍裤兜说。

    木兰花一时没听清楚,她瞪着眼睛问老头子:“严瑞怎么啦?什么血书?”

    “哎呀,听岔了!严瑞写了一本书。”严家乐将插在裤兜里的那本书拿出来,递给老婆子,“就是这本。今天下午李小贵给我拿过来的。”

    老婆子果然很感兴趣,说话口气都变软和了一点,“严瑞这孩子还真争气哟。他还不说大话,上回打电话来,我问他现在都干了些什么,他说写了一点破东西。你看,这孩子就是稳实,写的东西哪里破嘛,都搁在外面卖了。”拿书往老头子脑门上戳了戳,“要是搁在你那里,早就将牛皮给吹破了!”

    后院月光皎皎如银,不过看书还是不大清楚。木兰花拿着书进堂厅,看见严祥还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巴掌就奔着他的屁股过去了,“只知道看电视!去做作业!”

    “作业做好了。”严祥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爬起来。

    “那上房间看书去!也学学你严瑞大哥,你严瑞大哥以前念书可认真了。你看看,他现在都写书了。”木兰花将书朝着孙子拍了拍,“要学着点!”然后她冲隔壁的小房间里喊:“严燕,作业写好了没有?”严燕赶紧放下跳棋,应声:“做好了,奶奶。”示意严如意将棋子收起来,要是奶奶瞧见了,准得挨骂。

    小姑娘跑到木兰花跟前,拿着作业簙,再次声明,“奶奶,我作业早就做好了。”奶奶并没有看她的作业,只是吩咐,“你帮奶奶将碗筷洗了。”严燕忙不迭地说好。

    严家乐坐到电视机前,将动画频道调到戏剧频道。木兰花说:“太吵,小点声!”严家乐乜斜着老婆子,小声嘀咕:光要求别人,你平素看戏剧不就是这么大的声?不满归不满,他还是将音量调小了些。

    木兰花开始翻我的那本书了,她看书远比我爷爷有耐心,只是平素没有时间看。刚看了两行,她就笑了,“严瑞这写的是什么呀?看不大清楚嘛。”

    我爷爷严家乐说:“这小子就喜欢搞那种曲里拐弯的玩意。”

    “有本事你也搞一搞给我瞧瞧!”我奶奶是不乐意我爷爷批评她心爱的大孙子的,哪怕是一句。

    我爷爷严家乐识趣不说了,只管看戏剧。

    我奶奶木兰花一边翻着书,一边摸摸自己橘皮一般的脸,突然自言自语: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呀。还没怎么地,人就老了,唉,老了。

    严家乐盯着电视屏幕,又忍不住接了话茬:“你不老,你以为你还年轻啦?还能再勾引我?”木兰花抬脚踹了他一下,“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

    严家乐嬉皮笑脸,“你别动手动脚的,好不好?”木兰花又踹了他一脚,“看你那德行!”严家乐挪了个座儿,“你这个老婆子真是!我离你远点行吧?”

    我奶奶又将书翻了一会儿,我书中写的那些东西不由自主地勾起她的伤感。她就没有再继续看了,将书扔给了老头子。她觉得她大孙子写的书她是没有必要看的。书中写的那些陈年往事封印在她的记忆中,稍稍一撩拨,就像涨潮的水,呼啦一下全上来了,想挡也挡不住的。唉,都陈八年的事了,还提它干吗?严瑞这东西,回来非得好好训他一顿,写什么不行,非得拿奶奶的事开涮?这不是丢奶奶的丑吗?

    我奶奶又一想,自己年轻时做的那种事算不算丑事?仔细想一想,现在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丑事,自己一生也就跟了一个男人,从头到尾跟的就是一个严家乐。不像有的女人,自己有男人,还跟别的男人胡搞,那才真正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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