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对上海有着绝好的印象。上海真是好地方呀,整齐,干净,气派,那里有高高的楼房,有宽阔的马路,有明亮的街灯,有各种很中看的商店、旅馆。上海的天空好像比山石湾的天空要蓝得多,高得多。上海那从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比湾流的水要清亮,它透着一种甜甜朗朗的气息。上海的公共厕所比起山石湾那些露天的毛厕来,也不知要清爽干净多少倍。从上海回来,再看山石湾,山石湾简直就是一个衣冠不整的脏丫头,土得没有得再土。老婆子没有他的那种体验,总说他进了几回上海城,就将老本给忘掉了,分不清哪是南北,哪是东西了。严家乐想,哪回将老婆子也拽进上海去逛悠那么一阵子,保准她也会改变看法。
日子刺溜刺溜的真是快,谷雨时节的新茶出来了,那前后几天,木兰花忙的活儿主要是新茶的采摘制作。严家乐看着那簸箕上摊着的一堆堆溢着清香的绿茶,心里嘀咕,该去上海了。该跟老婆子通气了。他反背着手,检阅似的在簸箕周围转了转,“这茶,带一些给老三吧?”
“哪一年没给他?”木兰花不习惯老头子那种讨要的口气,要不是带一些茶到上海,她才不会做得那样过细呢。
“过两三天我去上海,给老三送些新茶。”
木兰花说:“你想去就是了,找什么借口!说什么送新茶!”
“老三要我帮他弄十几斤黄山毛峰,他要送人。”
“黄山毛峰?咱们这里又不出(产)。”
“那是咱们省的名茶嘛。送人当然要送名茶。咱们家自制的这土旮旯,一点看相也没有,是拿不出手的。”
“我宁可喝自家的茶,没打农药也没用化肥。市面上摆的那些什么名茶,我喝了还不大放心呢。”
“不是我说你,你做的茶有的还行,有的做得有点老火,喝起来好像有一股焦味。不光没多好的看相,质量上也不是很过关。木新说带点给他喝,我看他未必能喝得下去。”
“哼,别老替老三说乖巧话。老三他不是从土窝里出去的吗?当年那茶怎么能喝得下去?现在就嘴刁了?我就看不惯这种忘本的事!”
“瞧你,又扯着说了!我不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嘛。人在大城市过日子,过得久了,总是要受到城里人的影响嘛。不受影响那才不正常呢。这你有什么看不惯的?”严家乐看了一眼满脸不快的老婆子,“你呀,你别冤枉老三,老三说他就喜欢喝你做的茶。别的茶他还真不爱喝。你又不是不知道嘛。”说完,他转身去内屋打开一个装鞋的纸箱,拿出自己的黑皮鞋。皮鞋也是老三给他买的,正宗的上海货,油黑锃亮,穿上去既养脚又大方。
严家乐很喜欢这双皮鞋,平素在家没敢穿,怕老婆子骂他卖洋骚,土旮旯里还穿什么皮鞋!现在他刚将皮鞋提溜在手中,老婆子就说话了,“现在就拿皮鞋,干什么?”
严家乐有点讨厌老婆子管闲事,“还能干什么?穿呗!”
“生的不是穿皮鞋的地方。”
“我要去上海。去那里就得穿皮鞋,那里是水泥地柏油路,最适合穿皮鞋。”
“除了上海,你就没地方去?”
“干脆,你跟我一块儿去上海逛几天,家里让菱花帮着照看照看。我敢肯定,包准让你开眼。”
“什么开眼不开眼的。我才不稀罕呢!”木兰花不屑地瞟了老头子一眼,出去忙活了。
严家乐瞥了一眼佝偻着背的老婆子,摇摇头,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就不知道享点清福,这种人真没意思。她有人家菱花一半就好了。菱花那才叫开通,活着的时候,就吃好,喝好,玩好,一点不操心。人家菱花那小日子过得清闲自在,看上去就显得比老婆子要年轻十来岁。
严家乐穿上皮鞋,将在上海买的那套深蓝色西服也换上了。他想老婆子要在眼前,保准她两眼又都瞪圆了,还穿什么西服!严家乐觉得老婆子其实嫉妒自己。他自得地在穿衣镜前左照照右照照,精神十足地出了门。他打算先去镇上的邮局将存折上的钱取了,然后直接坐车去市里,那里的茶叶公司有上等的黄山毛峰。
经过山石湾小学的大门口,严家乐碰见李小贵从校园里骑摩托车出来。李小贵马上停下车打招呼,“家乐爷,您出来转转呢?”
我爷爷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自从那次我奶奶恶恶地说了他一通之后,他见李小贵,以往的那种热情不由自主地有所收敛。老婆子总是说李小贵是求自己办事才送东西拍马屁的。他掂量掂量,李小贵似乎也是有那么一种味道,李小贵不求自己,能那么客气吗?
前些天木兰花将自己送给严家乐的那条中华烟给送了回去,李小贵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了,今天又见严家乐不大高兴,李小贵更觉不是滋味,他有点不自然地笑笑,“家乐爷,我不知道兰花婶是怎么一回事,上次我给您的中华(烟)她硬是给我退回来了。是不是嫌少哇?”
我爷爷严家乐为这事有点怨恨我奶奶,顶真的一个蠢货!人家送东西,给人家退回去,这不是明摆着踩人家嘛。好歹李小贵还是个小学校长。人家好歹还是要面子的。这个蠢货,就是好事也被她给搅和坏了。不过,他嘴面上还是说,“哪里嫌少?她是不希望你破费。”
“家乐爷,好歹您给我一个面子,那烟兰花婶不要,您要了,好不好?要不我这心里头不安畅呀!我老寻思着: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兰花婶有意见了?”
“你呀,想岔了。她那心思呢,我是清楚的,她就是怕到时候事情办不成,都是老熟人,见了面不好说。”
“家乐爷,这是两码事。”李小贵异常诚恳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您跟兰花婶都喜欢抽烟,送您一条烟,是应该的。事情成不成,没什么关系的。再说了,我就是不送您烟,求您办事,您也是很爽快地应了,是吧?要不这湾里人一提起您,都跷大拇指说您是个大好人呢。”
严家乐自嘲地笑笑,“我哪是什么大好人?我那老婆子就说我是个坏蛋呢。我那老婆子呀,跟她是没得说的。”
“婶其实在说反话嘛。您跟她也不要计较嘛。”
李小贵一直惦记着自己儿子工作的事,说着说着,话儿就转到那上面来了,“家乐爷,我家李弘那事,就给您添麻烦了,您有时间,就帮我问问老三,好不好?”
“没问题。”严家乐摸了摸衣袋里的存折,“我这两天就准备去老三那里。他要我帮他弄点好茶叶。”
“哦,是吧?”李小贵说,“县茶厂的厂长是我的老同学。我跟他说说,搞点好茶是不在话下的。”
“我们县的那茶不行,没看相,老三要黄山毛峰。”
“那不要到市里去买?”
“那是。”严家乐看都没看李小贵,“你去忙你的吧。”迈步就走。
李小贵跟在后面说:“家乐爷,您这是去哪里呀?要不我送送您吧。”
严家乐站住了,“你不是有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小贵掏手机打了个电话,“喂,胖子,今天我晚点过去呀。……我这边有点事。狗得拜!”合上手机盖,“家乐爷,我送您去镇上吧。”
严家乐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你就将我带到邮局门前就行了。”
“您去邮局取包裹?”
“取钱。”
“儿子又寄钱来啦?”
严家乐含糊着应了。他不想说取自己的存折。说儿子寄钱来,那是做父亲的荣光。原有的话匣子一下子又开了,“我这次去老三那儿,问问你那事,要是有指望,下次你就跟我一起去老三那儿。”
“那好,那好!”李小贵有点激动了,“家乐爷您坐稳了。我们走啦!”
到了镇上的邮局,李小贵特意说:“家乐爷,您看这样好不好?茶叶我去弄吧。”这路上他一直考虑这个问题,他找严木新办事,是要有所表示的。如今这世道,求人办事,讲的就是人情,而人情最直接的一个表现,就是送礼。他好歹也干了十来年的小学校长,他熟谙送礼是大有学问的,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送人之所需。现在严木新需要黄山毛峰,对他来说正好是个机会。
“茶叶你搞?十二斤呢,不是一斤两斤。”严家乐也实话实说。
“没关系的,十二斤茶叶,在老三那里,根本不算什么的吧。”
“那也太让你破费了嘛。”
“谈不上破费的,家乐爷,您就不要跟我客气啦。”
“哎呀,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多礼。非得要破费。好啦,你非得要这样做,我拦也拦不住你,就只好由你去啦。”严家乐笑着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市里弄茶叶?”
“您不是说过,您这两天就去上海吗?我明天去吧?”
“好,明天去最好。”
“钱不少呢。”严家乐有意提醒。
“这个您不要操心,我多带点钱就是了。”李小贵又补充说,“要不是我今天跟别人约好办点事,我今天去都可以的。”
“哦,你有事,那你赶紧去办吧。”
“家乐爷,”李小贵提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这次跟您一起去上海,您看行不行?”
“行呀,没什么不行的。”严家乐说,他想李小贵一下子买了那么多好茶叶,老三肯定也欢迎。
“您还是先跟老三招呼一声。”李小贵还是不大放心,严木新现在毕竟是有点身份的人,冒昧地上他家,他未必高兴。尽管拉亲戚扯辈分说是什么老表,其实他跟自己什么亲戚关系也不是,而且他连自己的面都没有见过。
“这个不用招呼。”严家乐充满豪气地说,“我家老三还是很好客的。一般老家的人去他那里,他都是很热情的。”
“那就全仗您的引见了。”李小贵笑得两眼都熠熠出彩了。
“放心吧。”严家乐觉得这事最好避着老婆子,又关照李小贵,“小贵呀,你明天茶叶买回来之后,就搁你家,后天我们一起去上海,你就直接从你家走,我们到火车站碰面。”
“好好。”李小贵说,“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您,行吗?”
“也行。”
李小贵抬腕看了一下表,“那好,家乐爷,我有事,我就先走了。”
“你忙你的。”
严家乐目送着李小贵骑摩托离去,不住地点头,顶灵活的一个人。严家乐对李小贵的表现是很满意的。李小贵绝对是那种自来转,根本不需要别人点拨,他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办起事来就是利索。要不然,就凭他一个民办教师,书底子也浅,才初中毕业(后来到师范学校进修混了个中专文凭),怎么能当上小学校长?他就是脑瓜子活络。在下面这山沟沟里,小学校长多少也算有点头脸的。李小贵要是牛皮起来,比村长还要牛皮。谁家没有孩子念书?不能轻视老师,更是不能轻视校长。
严家乐走进邮局,将衣兜里的存折拿出来又重新揣进兜里,他摸到他的裤袋里还有二三十块零钱,从邮局走了出来。他在街边站了片刻,朝镇上最高的建筑——镇政府大楼看了一眼,镇政府后面新盖的家属楼里,住着他的干女儿严秋平一家。
不知怎么地,他又想起老四严木兰。
我爷爷严家乐一生最大的痛事就是老四严木兰的夭折。他唯一的亲生女儿要是活到现在,她一定会将他这个爸爸举在头顶崇敬,当年他是那么疼爱严木兰。在严家乐的思维意识中,他最疼爱的也一定是最孝敬他的。现在那几个活着的儿子,除了老三还将他当老子孝敬,那老大老二就好像没他这个老子一样,他们倒是将那个坏脾气的老婆子捧在头上,往往在外头往家打电话,首先叫的是妈,第一句要问的也是妈身体怎么样,很少有直接叫他这个父亲的,也很少问他这个父亲身体怎么样的。
当我爷爷严家乐在我的书中看到写严木兰的有关章节,他心头的疼就被重新提起了。要是那几个崽子稍微对严木兰爱护一点,看护得稍微精心一点,他唯一的女儿严木兰的死也许可以避免的。他和木兰花也有责任,他们不应该将严木兰交给那几个小崽子照看,小崽子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顾得上妹妹?他们做父母的应该将严木兰带在身边。可是,现在不管想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爷爷严家乐叹叹气,不由自主地摇了摇花白头。好在他还认了一个干女儿,干女儿秋平时常打电话来,问问他的好,要干爹有时间就去她那里串串门。
我爷爷想,今天到了镇上,干女儿家是不能不去的,差不多也快吃午饭了,去秋平那里吃顿午饭再回家吧。
他在街边的水果摊上买了两三斤红富士苹果。每次去秋平家,他手中都要提溜着点东西,表表他的心意。而从秋平家出来时,他手中照样提溜着东西,不过那东西是换了的,不是高档香烟就是高档酒水。秋平对他这个干爹不亚于对自己的亲爹。严家乐觉得自己去她家,要是空着手去,就有点不懂得人情世故。干女儿对自己好,自己也应该知好。
我爷爷严家乐经过镇政府大楼,停下来瞅瞅。大楼做得真是漂亮,跟镇政府以前那寒碜的二层灰土土的老办公楼比起来,这幢大楼真是无法挑剔的,乳白色的墙体配上蓝色的玻璃窗,在阳光的灿照下,大气,亮丽。这是现任镇书记——他的干女婿潘来修的功劳。
严家乐一向赞赏潘来修,潘来修脑瓜子是当官的脑瓜子,他比以前任何一个镇书记都要精明,他懂得想法子抓钱,懂得将钱花在点子上,而且懂得收买人心。除了建政府大楼,他还主持修建了一条横跨镇南北的公路。如果说前者赢得了镇政府上下的一致看好,那么后者赢得了镇里老百姓的口碑,至少大家说这个潘来修还行,上任以来多少还能干点事。不像前几任镇长书记,光只顾着往自家腰包里捞钱,什么事也不干。镇政府那个大楼是一个镇的门面,外镇的人到你这儿一瞧,没有不摇头的,连镇政府的大楼都是这么土丫头蓬头垢面的,别的搞得怎么样,还用说吗?再顺着镇上的这条连接市与省城的安合国道,到下面的各行政村去看看,别的就不说了,那路,我的天呐,就像八百年没修过,坑坑洼洼的,窄的只容一个人过,宽的可以并排通过两三辆大卡车。两腿在那路上面量步的人,得小点心,弄不好给土坎儿绊了,摔一跤,崴了脚,是常有的事。坐着车的人,得抚着自己的心窝,那车时不时地来个三级蹦,人的心脏似乎也跟着要往外蹦。
潘来修一上任,就发誓要抓两件事,一是建镇政府大楼,二是修镇级公路。那阵子也正好赶上抓钱的好时期,省城合肥到市区安庆的铁路与沪宁高速公路相继修筑,都要穿越山石镇,山石镇的土地被征了不少,上头也拨了大笔的土地补偿款。潘来修将上面发放下来的款额绝大部分压下来做了基建基金,发给老百姓手头的补贴是很少的,极为象征性的。可老百姓不大清楚国家的补偿政策,究竟补偿多少,给了他们一点,他们也就以为得到了补偿。土地本来就是国有的嘛。国家修路,当然要征过去用了。老百姓没有几个会说他潘来修的不是。也有少数精明一点的村民揣测这个潘来修也不是什么好官,他多少要从中捞上一些。不过呢,他们也承认这个潘来修还不是那种太黑的干部,那路修起来,确实造福了子孙后代。如今,走在宽敞平坦的柏油路上,感觉就是爽快。大家一提起来,都说潘来修做了件积德的事。
大家说干女婿的好,严家乐心里也高兴,越发觉得自己当年有眼力,为秋平挑中了这么个老公。每当他一拿这个自夸,老婆子就一脸不屑,哼,你有眼力?那是人家秋平有福气,命里是该要嫁给这个潘来修的。
严家乐不以为然,以秋平的模样,别说是找个镇书记当丈夫,就是嫁个市委书记,也是完全可以的。这样看来,自己的眼力还是浅了点。这丫头确实不错,不但人长得好,心地也好,懂得心疼人。他就乐意上她家串门。
秋平正好在家。严家乐在外按门铃,她从猫眼里看出是干爹,赶紧开门迎出来,她顺着她女儿的口气叫严家乐,“外公,您来啦!”
在当地,闺女出嫁生儿养女,做父亲的身份就变了,“外公”就是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儿对自己父亲最亲切的称呼。严家乐每每听到秋平这样叫自己,就很激动。
“您怎么没约我妈一块儿过来?”秋平这话一出,我爷爷严家乐心中的潮汐又涌了涌。听秋平的口气,她将菱花跟自己看成一对了。秋平的厚待常常令严家乐产生非分之想,特别是我奶奶木兰花跟他一闹别扭,他就在内心诅咒老婆子要是一命呜呼,他就跟菱花一块儿过,保准那日子过得顺溜。
“我是来镇邮局取点东西。没跟你妈说。顺道来看看你跟来修。”严家乐环视了一下客厅,问:“来修还在机关?”
“他呀,上县里开会去了。昨天就去了,过两天才回来。”秋平倒了杯葡萄汁给干爹,“您喝点果汁吧。刚拿过来的。新鲜着呢。”
严家乐接过来,“你自己也喝吧。”
“有。好多呢。现在呀,家里吃的喝的多,妍如不在家,来修也经常出去,我一个人吃不了,也喝不完。再说,那种东西老吃,老喝,也就腻了。我还想托人带点给您和我妈呢。”
“哦,我不要,带点给你妈吧。妍如经常来电话吧?还好吧?”
一提女儿,秋平就轻轻叹气,“那丫头,现在不比以前听话了,在大学里学歪了。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不想念书了。”
“不念书,那怎么行?她大学不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嘛?我上次还跟她三舅说呢,让他在上海那里留心留心,有没有适合妍如的单位,到时候让他给帮忙找找人。”
“是呀。我也有这个想法。木新在上海也混得有点头脸,让他帮忙,这事儿多少有点谱儿的,可她那东西,居然给我来电话说,讨厌念书了,说念书没意思。我说你念书没意思,那你做什么有意思?她不吭声,我发火了,我说你爸前些天还跟我说想把你送到国外去念书呢。我现在跟你爸勒紧裤带过日子都是心甘情愿的,就希望你将来有点出息!”
严家乐跟着叹息,“现在这孩子,就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们这乡镇,一个孩子考上大学,多么不容易呀。想当初妍如考上大学,她自己也高兴啦,跟我说,外公,我考上大学啦,我说好哇。她说我不用再成天像壁虎一样爬在课桌上念书了。”
“什么像壁虎爬在课桌上念书?哪个孩子不用功念书?不用功念书行吗?跟您说,我这丫头淘气哟!我现在说话她是听不进去的。”
“那你就让来修说说她。这丫头小,不能让她犯糊涂。”
秋平说:“来修呀?唉!都是他给宠坏的!我要是说丫头两句,他就不乐意。您说,他的话又能管多大劲喽!”
“要不,哪天我给她打电话说说看?”
秋平苦笑着点头,“您帮我说说,也好。多一个人说,总比不说的好。”只是她有点担心那丫头,现在将谁都不搁在眼里,怕是他这个外公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中午只有两个菜,但都是上等的好菜,是在附近的饭馆里端过来的,一盘龙虾,一瓦罐蘑菇炖嫩鸡。严家乐吃得很合口,也很舒心。每次上秋平这儿,秋平都是从饭馆里拿菜的。在严家乐看来,不只是吃的问题,关键是秋平将自己当亲生父亲对待,总要让当父亲的吃得好,补补身子。她老是劝自己多吃点,“您在家中,能有什么吃的?兰花娘是个节省的人,舍不得这么大吃的。再有,就是弄点什么好的东西,您怕也是吃不上嘴的,家中木苗三个孩子,三张嘴吃起来厉害着呢。”听听,这个干女儿多实在,多心疼干爹。严家乐有好几次从秋平这儿回去,就要跟老婆子唠叨一番,说老婆子不关心他,从来没见过她弄什么好的东西给自己吃,老婆子一听就火了,你还好意思说!谁关心我?有谁给我弄过什么好吃的!老婆子几回一牢骚,严家乐也就不再唠叨吃喝的事了。
严家乐回家时,秋平让他带了两个提兜,每个提兜里有烟酒,也有一些滋补品。秋平说一个提兜是给他的,另一个提兜是给她妈的。
严家乐回山石湾,就直接上菱花那儿。他一到门口,就听见菱花在屋里说话,“哦,什么时候回来?……你也说不准?好,那好,等妍如回来,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叫她往外婆家打个电话,外婆想她想得厉害。……麻烦你了。”
严家乐进了屋,一屁股坐在菱花对面的春秋椅上,“你又想你外孙女了?”
“哎,老哥,你说,我就秋平一个闺女,又只有妍如这么一个外孙女,我能不想她吗?这丫头好长时间都没来电话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
“我今天刚从秋平那里回来。秋平也惦记着妍如呢。妍如这孩子也真是的,跟她妈说不想念书了。”
“什么?不想念书?上大学了,还不想念?这丫头,犯的哪门子邪呀?我刚才打电话,人也不在屋里。她屋里的同学说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老哥,你说她一个屋里的同学都不知道她干什么了,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你也莫乱猜。”
“就是有点不对劲,以前隔个三五天她就给我来个电话,这都过了一个多礼拜了,她还没来电话。”
“这才过一个多礼拜,时间不长嘛。我家严瑞那东西,就很少想到打电话回来。每次都是我那老婆子先打电话给他,你说,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的东西有什么可值得疼的!偏偏老婆子将他当个宝。我不能说她大孙子一句不是,要是说一句,她就跟我急。”
“严瑞是男孩子,已经在外闯了好几年,好歹比我家妍如有经验,我家妍如一个女孩子家,常年在外,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有什么不放心的嘛?大学里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离开家的吗?”
“说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头就不行。”
“别的事情我觉得都不重要,她不想念书这事,得好好说说她。我跟秋平说了,我也打电话说说妍如。”
“那太难为你了。”
“你呀,你说这话就有点见外了吧?我们是什么关系?妍如是你外孙女,就不能算我外孙女?”
菱花抿嘴笑笑,没言语。
严家乐挪了挪身子,将从秋平那里带回的提兜拿过来,递给菱花,“秋平让我带点东西给你,这孩子真是礼情足,还塞给我很多东西。”
“秋平给你,你就要了呗。你是她干爹,不是外人。”菱花口气软和得让严家乐的心都有点发酥。
“我们俩,其实挺适合一起过日子的。”严家乐毫不掩饰地说,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只要跟菱花单独在一起,稍有机会他就要这样说一说。
菱花微低了下头,说了曾经说过多次的话,“老哥,这话你只能私下里说说,可别让老姐听见了。不但连你挨骂,连我也跟着挨骂的。”
细说起来,两个人之间还真有那么一种味道。上次菱花过生日,按照湾里的惯例,关系比较亲近的人家送送礼表示祝贺,木兰花送了菱花一只老母鸡和一件黑绸缎褂子。严家乐还要额外搞点花样,暗地里送菱花一条银项链,一下子就花了四百块。那钱自然是从老三给他的零花钱中抽取的。严家乐送菱花项链是受上海老三的影响,三儿媳妇过生日,老三送的就是一条橘黄色纯琥珀项链,那种项链一定不便宜,我爷爷想自己送不起,就改送一条细细的银项链。菱花明白老哥的心思,银项链她默契着收了,她觉得跟他是自家人,自家人是不需要讲客气的。他过生日时,菱花私下送了他一块手表,说价值一千多呢。他也不客气地戴在手腕上,老婆子问起来,就说是秋平那丫头给的。老婆子鼻子一哼,保准又是人家送给潘来修的东西,多余的,才给你,你当个宝!(事实的确如此。别人送的手表秋平是不大稀罕的,就随手搁在装杂物的工艺篮里,给母亲菱花瞧见了,就要了来,她觉得给家乐老哥比较合适,他一定比较稀罕。)
两个人默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从山前扯到山后,河东扯到河西,聊也聊不够。严家乐似乎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菱花看看外面的天色,“老哥,天色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省得老姐又说你。”
严家乐这才动身告辞,踩着暮色往家走。
我爷爷严家乐一进家门,我奶奶木兰花就阴沉着脸骂,“你还知道回来!一整天都死到哪儿去了!”
“去了趟镇上,碰见秋平,被她拽去吃了顿中饭。啦,这是她给你的东西。”严家乐将秋平给的东西搁在木兰花面前。木兰花虽不好再发作,但还是说了老头子两句,“老是要人家的东西,你又没什么东西给人家,怎么好意思呢?”
“那有什么嘛,她是我们的干女儿。再说,她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自己吃不了的。”
“干女儿总是干女儿,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你老将人家的东西往回拎,总是不大合适的。”
“没什么不合适的。她给你,那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不要,那不扫她的面子嘛!”
“你总是这么给自己找理由!好啦,不跟你啰唆了。”木兰花拎起一桶猪食,去后院喂猪。
奶奶一走,严燕就从内屋出来了,“爷爷,刚才有人打电话找您。”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跟在姐姐后面的严如意好奇地问。
“管这个干什么!”严家乐呵斥小孙子。
严如意朝严燕伸伸舌头,严燕抿嘴冲爷爷的后背瞪了一眼,将弟弟拽进屋,“写作业去!”其实他们的作业已经写完了,她摆出了跳棋,跟弟弟对下。旁边的严祥一声不吭地看动漫书。
堂厅里只有严家乐,他往李小贵家里打了个电话。
“家乐爷,茶叶都买回来了,多买了两斤。”李小贵首先做了汇报,“李弘他妈还想带两只鸡给老三。”
“你家有鸡?”
“哦,是李弘他外婆家给的。您上次不是说过,城里就兴咱们乡下的土鸡吗?”
“那好,带两只鸡,也行。”
城里人是很喜欢乡下的土鸡的。严家乐上次去上海,也带了两只外表很秀气的母鸡,是他特意在鸡栅栏里仔细挑的。严家乐本意是送给老三一只,另一只就送给上海亲家,他也要向上海亲家表示表示他这个农村亲家也是知事懂礼的。不过,当初就为这两只鸡,他跟老婆子进行了一番交涉。老婆子是不同意给鸡的,“这都是下蛋的鸡!我要留着它们下蛋。”
“我可没有吃多少鸡蛋!”
“严燕他们得吃,吃了长记性。严瑞说书上讲的。”
“哼,你心里只有你那几个宝贝孙子孙女!”
“那又怎么着!”
“老婆子,你别小屁眼儿好不好?下蛋的鸡又不是没有?那么一大帮!”
“城里又不是买不到鸡!”
“土鸡不受污染,城里人才稀罕呢。”
“你要是这样说,我还偏不给!他们城里人就高贵,非得要吃不受污染的鸡?”
“哎呀,老婆子,我是带给你三儿子三儿媳妇吃,不是带给别人。你就这么对待你三儿子三儿媳妇?他们要是知道了,该怎么想?”
这话是有些管用的,老婆子最终同意给鸡,不过她那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还是让严家乐不大舒服。现在李小贵婆娘主动说要带鸡给老三,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唉,怎么人家婆娘都是那么知事懂礼,老婆子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婆娘呢?
接下来,严家乐给老三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就过去,严木新说,爸,您路上当点心,还是以前那趟火车吧?
“还是那趟。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
“我没时间去接您,找个学生去接您吧。”
“不用。李小贵也去上海,他想去拜访拜访你。”
严木新知道李小贵拜访的用意,沉吟了一下,“爸,您跟他说,我很忙,以后再说吧。”
“人家火车票都买了,连我的票他都一块儿买了。就让他去吧,他待不了多长时间的。”
严木新重重地吁一口气,“既然这样,就让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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