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乐说:“你不是老说我懒吗?我也起一回早给你瞧瞧,我这人其实一点不懒。”
“你勤快?勤快个头哟!你不是惦念着上老三那儿,不睡到太阳晒你的老屁股,你都不起来!”木兰花嘀咕着,拿起竹篮子往手臂上一挎,去菜园里摘菜。
严家乐在屋里收拾自己。当木兰花拎着一篮子菜回家,严家乐已经焕然一新,他内内外外都换上新衣服,头上戴了帽子,脚上穿上了黑皮鞋,腋下夹着黑色鳄皮小包,包里装着手纸、小镜子、梳子、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小包本来是老三严木新的,三儿媳妇颜百强嫌公公提溜的那个灰土土的包寒碜,就将严木新的夹包顺手给了公公。严家乐将那包当作了宝,平素搁在柜子里收着,轻易不用,去城里才拿出来。
见严家乐准备出门,老婆子有点疑惑,“老头子,你不是要到老三那儿去吗?就这么空着手去?”
“不空着手去,还带东西?你不是老说我穷大方,什么东西都往老三那儿带吗?我这回不带了,省得你老叽咕个没完。”
“那茶叶也不带了?”
“也不带了。”严家乐有意仰着脖子,斜眼瞅着老婆子。
老婆子冷视着严家乐,“不带拉倒!你以为我的东西多得没处搁?严瑞前两天还打电话来,说想喝我做的新茶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啦,就留着给你的宝贝大孙子喝吧。”严家乐拉长声调说,“我走了,能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我不在家,你也不要想我。”
木兰花说:“去你的,糟老头子!你一年不回家,我也不想你,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臭狗屎差不多!”
西装革履的严家乐像没长耳朵一样,颇为自得地顿了顿脚,牵了牵西服领襟,抬手抹了抹梳得光溜溜的花白头发,扭头冲老婆子挤了一下稀拉的眉,这才出了家门。
严家乐走到山石湾小学,又踅了回去。他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老婆子呀,我这寻思着,你做的茶叶还是要带几斤的,老三一再说他想喝你做的茶。”
我奶奶起恼着不给,“你不是不带吗?反悔干什么?”
“就权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呗。”
“我可没闲工夫开玩笑!”
严家乐又软泡了一会儿,“到底给不给呀?你要不给,我就跟老三说是你不给喽。”
我奶奶举起手中的木瓢,照着我爷爷的屁股就是两下,发泄完怒气,她将头天晚上就包装好的新茶扔到我爷爷跟前。我爷爷捡起茶叶包,嘿嘿直笑,“我就知道你是做做样子的嘛。”
我奶奶又朝我爷爷举起木瓢,“还不快滚!赶火车去!”
“好好。你消消气。我马上跑步前进,行了吧?”
我爷爷出了门,走了一截路,我奶奶却又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你给我放稳实点,过马路小点心!”
我爷爷心里犯嘀咕,这老婆子,毛狗精怪!
半路上,他招了辆三轮车,没过多大工夫,就到了火车站,刚进候车室,一眼就瞧见李小贵,李小贵穿着很扎眼的乳白色夹克装,正在那里打手机。
“小贵!”严家乐亲热地喊了一声。
李小贵连忙关了手机,“哦,家乐爷,您来啦。”
“出门手机还忙着呢。”
“我这是给李弘打手机,那边老是唱歌,没人接,这小子不知干什么去了。”
“到上海再打给他也不迟嘛。”严家乐眯着眼瞅了瞅李小贵,“小贵呀,平素可从来没见你穿过白衣服,这第一回见你穿,总有点新鲜。”
“您也是嘛,这西服皮鞋你这么一穿,连样儿都变了,看上去就像大学里走出来的老教授呢。”
严家乐哈哈乐了,“呵,瞧你这话说的,家乐爷还真爱听。”
“家乐爷,我这跟着您一起去上海,您跟老三通气了没有呢?”
“通什么气呀?我这个当老子的带个人过去,还用跟儿子通气呀?没有必要的。”
李小贵略略愣了愣,马上又开了笑颜,“那也是。您威望那么高。”
严家乐将李小贵带的大包小包一一掂了掂,“还不轻。”
李小贵就将那些包逐个打开给严家乐看,除了茶叶,还有一些山珍,如笋尖、木耳、口蘑之类。有个包里一左一右伸出两只鸡头。另一个包里装着两瓶茅台和两条中华烟。
严家乐笑着皱眉头,“小贵呀,不是家乐爷说你,不就是去老三家吗?你真的没有必要费那么多钱。”
“没花多少钱。”李小贵故意敷衍,其实光昨天就花掉他好几千,他当校长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两千。他在家跟婆娘合计,好歹他们只有李弘这么一个儿子。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想方设法地让李弘留在上海。李小贵有一个信念,只要肯舍得甩票子,就能办得成事。现在就是这个风气。而且他还相信自己的眼力,严木新不是一般的平庸之辈,博士生导师,经济学院的院长,也完全有能力安排他的儿子——一个正规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本科生工作的。李小贵本人跟严木新并不怎么熟。这不要紧,紧紧抓住严家乐这个老头子就行了。
火车是下午四点驶进上海站的。我爷爷严家乐给我三叔父严木新打了个电话,说他们到了。严木新说:“爸,我还没有时间去接您呢。”严家乐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去。”他原本希望儿子能开着车来接一下自己和李小贵。儿子说没时间,也没再说找学生来接一下,他和李小贵就只好自己坐车去了。李小贵说:“家乐爷,我们打个出租车去吧。”严家乐没有异议。李小贵就在街头招了辆出租。约摸半个小时,他们到了严木新的家。
在敞亮气派的客厅里,李小贵紧挨着严家乐坐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在进严木新的家门之前,他是有点局促不安的,毕竟严家乐跟自己说没有跟严木新通气,他唯恐冒昧上门招惹严木新不快。还好,严木新比较客气,还泡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父亲,另一杯给李小贵。
当着老三的面,严家乐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带的茶叶包,“这是你妈做的茶。”然后又将李小贵带来的所有包逐个打开,“木新呀,这些东西都是李校长带给你的。你要的毛峰也全是他掏钱买的,十二斤呢。”
严木新看着李小贵,样子有点不满,“要你掏什么钱呢?你这样弄真是不好。都是老家的人,来我这里,还大包小包地背了那么多的东西。真是不好。”
严家乐一摆手说:“木新,既然李校长大老远地带来,你就不要客气了。”
李小贵说:“严院长,这些只怕您不稀罕,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些土特产。”
严木新说:“下次可不能这样喽。”
李小贵嘿嘿笑着点头,“那好那好。”
三个人喝茶闲聊。话题很快就谈到现在大学毕业生就业问题上。
李小贵感慨万千,“现在大学生找工作真是难喽。我家有个亲戚,家境不好,儿子上大学的钱大都是找亲戚借的,向银行贷的,四年书念下来,花了好几万,家里也跟着欠了一屁股债。做父母的呢,原本指望着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就有出头的日子,可是没想到儿子毕业了没找到工作。这等于还没工作呢,就失业了,现在在家跟着父母种地。我那亲戚成天愁呀,愁得满头都是白发。”
严家乐说:“找工作也需要打点的。打点不是一两个钱,估计他家也拿不出来哟。”
“是这样的。您想呀,乡下靠着卖力气种田种地,就是卖掉所有气力,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赚的那点钱还不够日用花销呢。再加上孩子念书,占的是大头,已经将家底捅出了大窟窿,想补都补不起来了。哪来的钱再去给孩子找工作哟?再说,那孩子又老实,见人都说不出几句顺溜的话来,出去打不开世面。哪里会有地方收留他?”
严木新靠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认同,“确实也是问题。”
“严院长呀,我现在也快要步人家的后尘呢。”
严家乐看着李小贵,“你怎么步人家的后尘呢?你跟人家可不一样。”
“要不是认识严院长,我还是要步人家的后尘嘛!”李小贵索性将话挑明了,“我家李弘明年工作上哪儿找去呢?现在就想仗着严院长帮忙,给我家那傻小子找个混饭吃的地方。”
严木新问:“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上半年啦。”
严木新含蓄地笑笑,“(你儿子)明年才毕业嘛。你着什么急呢?”
“严院长,我能不急吗?这日头滑一滑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快着呢。说是明年,其实一眨眼就到了。我听说明年毕业的大学生现在就着手找工作了。”
“你也要让李弘自己出去闯一闯,锻炼锻炼,不要什么事情都由你来为他安排嘛。你要学会撒手。我们从念书到工作,靠的都是自己,没有依赖过父母。爸,你说是吧?”
严家乐马上响应,“是,我家老三从小就让我们做父母的省心。不过呢,那时候形势跟现在是不大一样的。你那时候由上面统一分配,工作有着落嘛。现在呢,不同了,书自己念,工作也要自己找。”
李小贵笑着说:“家乐爷呀,问题都还不是这个,问题是我家这孩子不精明,要是精明的,像严院长说的,自己出去闯,还有什么工作不能找的呀?可是他不行呀!我这做父亲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书念了找不到事做,干耗在家里。家乐爷,严院长,咱这都是自家人,我也就说老实话吧,我这人呐,死要面子,人家儿子这个有出息,那个也有出息,瞧着自己儿子什么也不是,这心里就像煎小黄鱼,真是不好受哟。我知道,我这次来,让严院长您为难。这种事本身就是很麻烦的。”
严家乐说:“木新能帮忙,肯定能帮你的。”
严木新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这事现在说还为时过早,怎么也要等到国庆之后。”
“严院长,我知道现在谈这事还有点早,我是怕别人抢在我前头呀——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严院长您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呀?”严家乐抢过话头,“现在大家都赶早。事情总是宜早不宜迟的,那样才好嘛。”
严木新目光落在面前的烟灰缸上,“还有一点,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人事安排由学校人事处统管的。”
李小贵忙不迭地说:“严院长,您熟人多。我到这里,是两眼一抹黑呀,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有请您帮我通融通融,需要打点的,不管多少,您就跟我招呼一声,好不好?”
“李校长,你呀,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严木新手指在茶几上点了点,“这不完全是打点的问题。学校毕竟还是学校,有些事情还是要按正常渠道走的,走得太歪了,影响不好。明白吧?”
李小贵接连点了两下头,“明白明白。这事当然要走正常渠道,不能搞歪门邪道。我知道您是个认真负责任的院长。”
其实李小贵早就从严木新的话音中听明白了,严木新是说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现在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的事嘛。很多事情,没有合适的关系,再简单的事都有可能变得复杂,而一旦有了关系——特别是那种过硬的关系,就是再复杂的事,有可能就变得简单化了。这一点,李小贵是深有体会的。他还理解严木新为什么说这种话,换成他李小贵,处在那样的位子上,他也会那样说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将事情一口应允下来。何况严木新是个精明的人。
李小贵嘴上虽附和着严木新,可心中一点不踏实,毕竟严木新抛给自己的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实心球,而是一个飘在空中的气球,严木新多少有点推托的意味。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深入谈下去。
严家乐看出李小贵有点尴尬的样子,就直了直腰,“李校长呢,你也别着急,木新刚才也说了,你那事怎么也得等到国庆以后再说。木新能帮忙,肯定要帮忙的。”
严木新接着表态:“到时候再说吧。”
李小贵听出严木新的话音,严木新没有拒绝的意思,心头不由得一热,这人算是找对了,这事儿还是有戏的。
大家正聊着,外面楼道传来很响的“橐——橐——”声。严家乐耳朵很尖,听出那是高跟皮鞋的声音,便跟儿子说:“是不是小颜回来了?”严木新点头说:“差不多。”李小贵小声问严家乐,“是严师娘吗?”严家乐说:“不要叫严师娘,人家听不习惯。我家小颜也很不简单的,大公司的总经理。”李小贵佩服地哦了声。
说话间,防盗门“呀”地一声,很有节律地开了。女主人颜百强进来了。她穿着很合体的黑色西装套裙,脚上是黑色尖头的细高跟皮鞋,圈着彩金手链的手腕上吊着个黑色的手包,白皙的脖子上戴着亮蓝色的琥珀项链,整个儿看上去,显得雍容大方。
李小贵连忙站起来,搓搓手,有点局促地对着这位周身洋溢着典雅的城市女性笑了笑,“颜总您回来啦。”严家乐欠欠身,朗声说:“小颜下班啦。”严木新指了指李小贵,向妻子介绍:“这位是我们老家那边的小学校长李小贵。”
颜百强微仰了仰头,拢了拢齐耳的栗色短发,朝李小贵扫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很勉强地淡笑了一下。
严家乐很想跟儿媳妇说几句关切话,儿媳妇已经进了主卧室,关上了门。严家乐心头不大自在,看来三儿媳妇并不欢迎他和李小贵的到来。
下面的气氛显得有点沉闷了,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到吃晚餐的时间了,颜百强才开门出来。
李小贵轻轻地碰了碰严家乐,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家乐爷,要不要我请大家(吃饭)?”
严家乐点头,马上转脸对儿子儿媳妇说:“木新、小颜啦,李校长想请你们吃饭呢。”
严木新说:“到我们家做客,哪能要你请吃饭呢?”
颜百强一听,修得很精致的眉朝严木新挑了挑,说:“那好,去安胜楼吃海鲜!”
大家乘电梯下了楼。颜百强开着她的小车先走了。严木新让父亲严家乐和李小贵坐他的车,他开车带着大家尾随颜百强的车,一路开到安胜楼海鲜世界。
李小贵真是开了眼,这一家两口子,一人一辆车。据严家乐自豪地介绍,这两辆车都不是一般的车,都是价值四五十万呐!李小贵一听,心就不由得颤了颤,我的天,这加起来就得一百万,单是这买车的钱,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乡村小学校长,就是挖空心思努力两辈子,恐怕都努力不出来的。这人跟人啦,真是没法子比哟,一比,真是断人肠子哟!自己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就指望着儿子。要指望儿子,就得给儿子创造良好的环境,首要的条件就是要让儿子留在上海。上海遍地可是都能出黄金的。李小贵更是坚定了一条:就是削尖了自己脑袋,想方设法去钻一钻,都要如这个愿。
安胜楼海鲜世界是李小贵这辈子进的最高档的酒楼。不说里面的陈设有多富丽堂皇,就是那些服务人员也与众不同,不论是姑娘还是小伙子,个个都是一副好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戴清一色的亮黄帽子,着清一色的亮黄衣服,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言行举止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服务水准一流,饭菜口味也是一流,让人一落座就感觉舒适,看着养眼,吃得合口。
满桌子菜是女主人颜百强一口气点下来的,有一半都是李小贵尝都未尝过的。坐在这个桌子上的人都能喝酒,可是又都没有尽兴,四位食客中,就有两位是车主人,他们两人都很有安全意识,酒不敢喝多,只端起酒杯意思意思。
那餐吃得时间不长,不过一个小时。李小贵吃不惯海鲜,感觉自己没有吃饱,只得勉强吃,他倒是羡慕严家乐这老头子吃得津津有味,看来自己不是那种有福气的人,连吃海鲜都不习惯呀!
估摸着吃得差不多了,严家乐一时内急,上卫生间去了。李小贵准备结账,被严木新按下,严木新眉皱得很深,“不是已经说过了的嘛,这单我来买。”
旁边的颜百强没吭气,只是很优雅地用消毒湿巾往嘴唇上轻轻地蘸了蘸。
“严院长,那怎么好意思呢!”李小贵看了看一脸傲气的颜百强,越发感到自惭形秽。
严木新朝一旁微笑着侍立的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马上过来,微躬了躬腰,“您要结账,是吗?”严木新点头。服务生拿出事先就算好了的账单,“二千一百元,这几天我们搞特价,九折,一千八百九十元。”
李小贵一听,心就往下落了落,天啦,这么贵!幸亏严木新要付账,要不然自己就得要出洋相了,他兜里只有一千六百元。他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要请吃饭,尤其没有想到这里请吃饭那么贵。在乡下,像这样四个人的饭桌,就是最贵的顶破了天,也不过四五百元。城市的门槛就是高哇!
严木新掏出一张银行卡给服务生,“帮我刷一下卡,顺便开张发票。”服务生微笑着说:“好,请您稍候。”
李小贵看得出来,严木新是这里的熟客,服务生认识他。
没过几分钟,服务生过来了,很恭敬地将银行卡和一张开有单位名称的发票交给严木新。
那一刻,李小贵往下落了落的心又向上提了提,餐费严木新可以报销的,其实严木新不用花一分钱。他想自己在乡下当着小学校长,真是可怜,偶尔也伺机将私家用的钱到公账上报报销,可是那数额最多不过百把块钱的,当时他婆娘还以为了不得,高兴得很,以为家里节约了一百块钱啦。可人家严木新,一报都是上千块的。哎呀,这人啦,真是生在不同地方,这能揩的油水都大不一样。怪不得人家严木新那么有钱,这平素花销什么的都有地方报销呢。李小贵当然不大清楚,严木新报销的钱都是来自课题费,归严木新支配的课题费大约有好几百万呢。
严家乐肚子不舒服,在卫生间蹲了老半天才出来。见大家都在那里等自己,老头子还有点不好意思,“唉,人老啦,吃点什么,肚子都装不住。”
李小贵关切地说:“好点没有?”严木新也跟着问:“好点没有?”颜百强习惯性地挑了挑眉,“不行就吃点药。”
见大家都还关心自己,老头子有点高兴,“好啦。没事啦。”他朝桌子上扫了扫,一大桌子的菜,剩了很多,有的菜盘子看上去没动筷子,不由得心疼,“这些都不要啦?这不浪费了吗?打包带回去吧。”李小贵碰了碰老头子,因为女主人的脸有些挂了下来。
严木新说:“小颜想让您跟李校长尝尝海鲜,就多要了些。海鲜只有新鲜的吃,那剩的不新鲜,不好吃了。”
出餐馆,颜百强要严木新直接带公公和她认为打扮得不伦不类的李校长去严木新所在大学的宾馆,她说她已经打电话在那里开了一个二人套间。颜百强说话的时候,严木新的头扭向一边,他好像在看竖立在街道旁边那彩光闪耀的酒楼。颜百强钻进如同缩头缩爪的乌龟一样的小轿车,摇下车窗又将刚才嘱咐的话重复了一遍,那声调明显地有些尖了。严木新这才回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颜百强的黑“乌龟”发出“呜”的一声,快速爬走了。严家乐瞅着消失在灯光闪烁的大街上的黑“乌龟”,感到脊骨有点凉飕飕的:儿子家那么大的一套房子,光房间就有好几个,住不下他和李小贵?还非得让他们住宾馆。当他一想儿媳妇不是不欢迎他,而是不欢迎李小贵,又觉得心态平衡了一点。
严木新站在街边,好大会儿没有说话。严家乐碰碰儿子说:“走吧,木新。住宾馆也不错。我们也累了,想早点睡。你明天还要忙你的,你也早点歇息。”
严木新点点头,样子不大高兴。他觉得妻子让自己丢了面子。在出门吃饭前,李小贵说要出去找一家宾馆住,严家乐问儿子,家里住得下吧。严木新就点头说,住得下,就在这里住。李小贵说,那给您添麻烦了,还是住宾馆的好。严木新说,哎呀,不要说了,就住这里呗。严家乐一旁说,小贵,我们家木新是诚心诚意地请你在家里住,就在这里住吧。可没想到妻子竟然不顾他的面子,坚持要让来的两个人住到外面去。他又不想跟她争。妻子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一贯都这样。他处处都让着她,甚至在她不要孩子这一点上,他都得忍让。不忍让又有什么办法?除非离婚。
严木新不是没想过离婚,特别是那个叫董茹珊的漂亮女博士主动对自己投怀送抱,他确实也动摇过,不过,终究没有走得太远,他背着妻子浪漫了几回,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就断然金盆洗手了。好在那女博士也没有铁着心要破坏严教授的家庭,毕业后也很快找到一个公司的老板,将自己嫁掉了。如今这位昔日女学生成了他的下属,在经济学院当着副教授,也还深受他的器重。不论院里揽到什么课题,都有她董茹珊的份,不论董茹珊拿着什么发票来报销,严木新都二话不说,在发票上签上自己的大名,让董茹珊消受起课题费来也无忧无虑。严木新跟董茹珊来来去去打着招呼,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前些年的那种风流事他必须埋葬在心底。只是为商人妻的董茹珊并没有体会到现实婚姻的幸福,有时也对严木新流露出有重温旧情的那种意图;严木新虽也难忘旧情,但深晓这种事现在是断然不能做的,外界已经有不利于自己的风言风语了。
原先严木新总认为跟女博士之间的那种事情做得隐秘,没人知道的,可事实上还是被人发觉了蛛丝马迹,再添点油加点醋,那味道就不一样了。这正是应了母亲木兰花经常说的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他还未过不惑之年,真正属于年轻有为的那一类,他还希望自己再上一个台阶。他不能再背叛妻子,背叛妻子的结果是什么?他很清楚。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惧内,而是敬畏他的老丈人。没有老丈人颜国泰,就没有他严木新的今天。老丈人虽已年过七旬,如今仍然头衔一大溜:著名经济学家,上海M大学名誉校长,等等。在M大学里,老丈人很有面子。妻子是老丈人的心肝宝贝,他背叛妻子,就意味着背叛他的老丈人,而背叛老丈人,就意味着背叛他自己的理想追求——包括名誉、地位、金钱等在内的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心情阴郁的严木新开车将严家乐和李小贵送到大学的宾馆,颜百强给他们开的是豪华套间。严家乐和李小贵两个人在套间里转转,不由得艳羡,连大学的宾馆都这么高级!
严木新坐在黑亮的真皮沙发上仰着头闷声不响,他委实有点厌烦屋里这两个人转来转去。
严家乐到底看出儿子心里不舒坦,“你怎么不说话呢?没什么的。这里多高级,我们从来没住过这么高级的房间呢。”
李小贵也看出严木新不高兴,脸上堆满笑,“严院长呀,我这次来,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耽误您宝贵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严木新突然有点发怒,“不要再客气啦,叫人受不了!”
严家乐也跟着批评李小贵,“李校长呀,你既然来了,添麻烦是肯定的,就不要再搞客套了。”
李小贵有些尴尬地笑笑,“好,好,不搞客套。”
严木新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竭力恢复平和的姿态,跟父亲和李小贵聊了一会儿,聊的当然是一些闲话。严家乐又提到上次儿子让他搜罗古玩的事,李小贵马上来了劲头,“古玩呀,严院长您喜欢吗?”
严木新点头,“是一种爱好吧。”
严家乐一听儿子这么说,就知道儿子是不愿意跟李小贵说实话的,也就跟着附和,“有这么个爱好,也不差嘛。”
李小贵说:“严院长,我一个朋友,专门收古玩,他也很识货。我跟他说说,有好的古玩就让他留着。”
“那好哇。”严木新开了点笑颜。
严家乐有意夸赞李小贵,“李校长在我们家那一块儿,可算是有点头脸的,干什么事没有不成的。古玩的事你就包在李校长身上,包准没问题!”
“瞧家乐爷您说的,我这有什么头脸呀?李弘他妈老说我这张脸长得不对头,怎么光是骨头和黑不溜秋的皮呢,肉哪里去了?”
“你是瘦了点,多吃多喝,长胖点就好了。”严木新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我以前也跟你一样,瘦不棱登的,现在怎么样?”
“您这是富贵人富贵相嘛。我不行呀,我这人,天生就是苦相,毛病还挺多,胃就很有问题。”
严木新似乎不爱听这种奉承话,“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我的身体也不是铁板一块,也出毛病呀。”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其实,他的毛病还不小呢,前列腺有点问题。
“人是血肉身体,哪有不出问题的嘛?正常得很。”严家乐边说边从裤兜中掏出一根烟,在手中捏了捏,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儿子,“能不能抽烟?”
“抽吧抽吧。爸,这儿没人管。”严木新说。
“那你们也都来一根。”严家乐又从裤兜里摸打火机。
李小贵连忙从自己口袋摸出一包中华香烟,掏出两支,“来,抽我的,抽我的。”塞给严家乐一支,又递向严木新一支,接着掏打火机打着火,分别将严家父子的烟点着。“严院长,说起来又怕您说我多礼,我这次来真是惊扰您跟颜总了,弄得我这心里真是很过意不去的。”
“好歹都算自家人,自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李弘工作的事,等国庆之后再说吧。不过,我事也挺多的,人也只长着一颗脑袋,不是所有事都顾得过来。到时候你提醒我一声。”
“好嘞!”李小贵盼的就是这句话,严木新这么一表态,等于让他吃了大半个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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