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她正在菜园里锄草除虫,午饭后她就扛着锄头出来了,一干就是好几个钟头。还剩下一垄地了。
木兰花直直有些酸痛的腰,眯缝起眼。行列整齐嫩灵灵的白菜苗泛着闪闪的亮光,在她并不亮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往上长。侍弄得好的话,要不了多少日子,白菜就能齐刷刷地上市,一斤怎么说也能卖到五六毛吧。这一畦菜肯定能换上十多条中不溜儿的香烟。对于估算某东西的价钱,木兰花习惯于用香烟来作等价物。
木兰花咂咂嘴,干巴无味。她将镢头横放在地,坐在镢头柄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还有三根烟。她叼一根烟在嘴角,耳朵两边各夹一根。扔了烟盒,点燃烟,她叭嗞叭嗞地猛吸起来。
一群西来的白鸟,披着橘黄色的霞光,在青绿的林木上空掠过,那呼呼振翅声被轻柔的微风传送得非常清晰。鸟群往没有一丝云翳的南天而去,消失在那个叫鹰咀岩的峰峦。在木兰花游移的视线里,遍地青绿:岗子是绿的,田畴是绿的,掩映在茂密绿树间的村落也是绿的。绿中露出的小白点是山石湾人家的屋角。
从木兰花口中吐出的薄薄烟雾中,一种说不出的舒散感飘溢出来。
这位头发染霜的女人又一次深切体会当年爷爷为什么那么迷恋大烟。爷爷抽起大烟来如痴如醉,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所谓,就算染瘟病的鸡仔蹦到他身上拉一摊白痢,他也仍然眯缝着两只凹陷下去的眼,在大烟虚拟的世界飘飘欲仙。奶奶含在嘴里最恶毒的诅咒随时吐出:瘟尸的!这个瘟尸的一天没有大烟,魂就飞了!
“富骨头抽成穷骨头,穷骨头还想再做老爷?来世修行去!”奶奶踮着小脚屋里屋外不停地忙活,板着脸嘀咕:“蔫死柿老东西!”那时木兰花三岁,跟在奶奶身后鹦鹉学舌:“蔫死柿老东西。”爷爷懒洋洋的声音便从卧榻那边传来:“矮葫芦,再磨牙,卖到窑子里,当钱换大烟。”爷爷虽瞪着木兰花,但两眼的余光却是扫向奶奶。木兰花虽然不能确切知道窑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但能肯定那是不好的地方。经常听邻家两媳妇争嘴,破着口对骂“臭婊子,卖到窑子里都没人要”。爷爷居然说要将自己卖到那种不好的地方,木兰花便不高兴了,歪仰着细脖子回敬爷爷:卖你到窑子里!爷爷呵呵地干笑起来。厨房里奶奶咣啷咣啷摔起铜盆子,那刺耳的声音使爷爷向两边微翘的嘴角恢复了下垂的状态。奶奶说:“好意思笑!只知道白吃饭。烟鬼!”烟鬼爷爷的肉体和精神被大烟渐渐抽垮,最终垮到了老屋对面的山林地里——那是一个令木兰花胆怯的幽乎乎的山林地。
如今,木兰花却在步烟鬼爷爷的后尘,她对烟已到了极其迷恋的地步。某种东西一旦到了迷恋的程度,既是一种精神寄托,又是一种精神折磨——特别是这种东西一旦突然失去了的时候。没有烟抽的时候,她就感觉五脏六腑焦乎乎的,那般煎熬不亚于脏腑被掏出撂在六月正午的烈阳下暴晒。她必须解了烟瘾,才有气力干活。
烟瘾缓解了,木兰花又接着干活。
菱花出现在岗子上,后面跟着不胖不瘦浑身透着精灵气的黑狗。菱花反背着手,迈着慢悠悠的闲适步子,那姿态极像她那在镇上当书记的女婿潘来修。菱花东瞥瞥西瞅瞅。黑狗也像女主人一样东瞥西瞅。
菱花看见木兰花,亮开嗓音说:“老姐,又忙活啦。老骨头成天折腾,不嫌累?”木兰花拄着镢头,甩甩酸溜溜的胳膊,淡淡地笑笑,“不累。”
菱花走到近前,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烟,递一根给木兰花,“来,抽烟。抽抽这个,尝尝什么味。这可是顶好的烟呢。”菱花自己也衔了一根在嘴里,从兜里掏出奶白色精致的打火机,噗地一声,蓝幽幽的火苗冲出来。菱花点着了烟,将木兰花的那支也点上了,两个人吞云吐雾起来。
唔,木兰花觉得,烟好烟孬就是不一样,好烟吐出来的烟圈也要大些也要圆些,消散的时间也要长些。孬烟烟丝粗不棱登的,吸起来要费劲得多,吸急了,一股辣味刺鼻呛得人直咳嗽。
“怎么样?烟味道不错吧?”菱花问。
“确实好。”木兰花赞不绝口,看看牌子,“哟,又是中华的。这烟贵着呢,六七十块钱一包。这么随便烧一根就烧掉好几块钱喽。”
菱花不以为然,“哎呀,我们这么大岁数,抽点烟,不来好的,还抽那种孬烟啦?”木兰花吸完了一根,菱花又递过一根,“秋平给了我两条呢。”
“上回老头子去上海,老三给他两条中华烟。我嫌这烟太贵,抽几根过过瘾就行啦。我拿着烟去严家环小店,想将那‘中华’都换成‘红梅’,严家环不愿意,说你都不抽,别人还有抽的吗?”
“你也甭跟他换了。”
“严家环那老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上他那里换东西了。那次我家木根带回那东西叫什么西洋参的,木根说滋补,我孙子严瑞说营养。我看那东西跟杨柳树根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可吃的?还不如拿到严家环那儿换烟呢。严家环也不愿意换,说什么这西洋参在咱这卖不动,他要跟我换了,就等于赔血本钱。哼,这个‘百事通’,一辈子都在算计着过日子。”
“要不,他怎地还落个‘算盘精’的外号呢?”菱花将冒烟的烟屁股扔在地上,又点上一支,“儿子孝敬你,你就自己补补身子吧。”
“补什么补?我这一餐两碗南瓜饭,身子结实着呢。”
菱花向四围瞧了瞧,话题又转到严家乐身上,“这段日子怎么没见老哥出门?平素老见他在集镇上晃悠。”
“那老东西,一提他我就起火。懒蛇一条。这园子里的活,他不伸手。家务活也懒得干。在家闲待着,还嫌我嘴臭,骂得紧,干脆到处走亲戚。我说,老东西,你有本事就住亲戚家,不要回来。”
“青年夫妻老来伴。老伴难得。我想老伴还没老伴让我想。你这是有还不当回事。老哥过点清闲日子,也没什么可骂的。你自己也要学学他,清闲清闲。老姐呀,你过了今年这道年坎,该七十五了吧?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岁数,还成天折腾什么呢?你缺吃缺喝吗?你家缺你这份活吗?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我这人就这样,闲不下来,都一辈子了。跟那好吃懒做的老东西一起过日子,实在受气。这几天老东西又跑上海待着去了。”
“老三木新那儿呀?”
“老东西还厚着脸皮拉我跟他一块儿去上海。哼,我吃饱了饭撑得慌,去那儿消食?”
“你一次都没去过吧?自己儿子的家,也该去看看了。”
“一想起他们当年拿老五不当人,我这心里就涩涩的不是滋味。看不起老五,就等于看不起我这当妈的。”
“哎呀,老姐,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惦记着干吗呢?”
“我就是惦记着。我昨夜又梦见我家老五了。老五跟我唠叨三哥三嫂骂他,那老东西也骂他。别人我不恨,我就恨那老东西,不拿自己养的小儿子当人。”
“老哥就那脾气。人嘛,倒也不坏。”
木兰花不以为然地摇头,“你哪知道哟!你只有跟他一个屋子里进出,坐一张桌子吃饭,钻一个被窝里睡觉,你才知道他什么德行喽。”
“老姐,反正我掂量着,你跟老哥好歹都过了一辈子,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犯不着跟他怄气嘛。”菱花抬腕看看表,“不早了,五点二十三分。我得回去了,我该给小东西喂吃的了。”
菱花说的小东西是虎皮鹦鹉,是女婿托人送过来解闷的。这小东西真够鬼头的,会打着舌头说人话。菱花对小东西宠爱有加,喂吃喂喝喂得勤。
望着菱花的背影,木兰花嘘了一口气。山石湾上年纪的人,谁能像菱花那样富闲?不用操心田地。不用带孩子。好烟不断。瘦肉鱼虾不断。有闲心逗逗鸟,摸摸狗崽,逛逛集市,遛遛岗子。
不过,菱花过的尽是她女儿女婿的日子。木兰花又瞥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菱花,伸了个懒腰,将夹在耳边的那根烟拿下衔在嘴里,边抽着烟边审视着自己绿灵可爱的菜园子,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这累是累点,过的是自己的日子,心里安坦。
木兰花干完活儿,特意去了趟后山,看了看老五,明天就是老五的三十六虚岁生日了。她在一个苦楝树遮蔽的土坟前站了一会儿,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心里默念:老五,妈要做你最喜爱的糍粑给你吃。
每年五月初八,木兰花都要认真地给老五过生日。今年更要隆重,因为老五三十六岁。在乡间,三十六岁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道坎。过这个生日的人是要吃整只白鸡,穿白衣白裤的,那样才吉利。
老五的白衣服木兰花早就准备了。老五生日这天,她一吃过中饭,就炖了只白公鸡。
下午三点左右,木兰花带上丰盛的祭品到老五坟地,她是一个人去的。几个孩子都在学校上课,老东西跑上海去了,就是他在家,他也不会给老五上坟的。他的理由,哪有老子给儿子上坟的?老东西,净说没良心的话!
木兰花在坟前铺了张塑料桌布,将吃的喝的从竹篮里一一拿出来,摆到桌布上,饭菜绝对是可口的,饭不硬不软,合老五的胃口,整鸡炖得稀烂,整鱼红烧得喷香,猪蹄酱得比饭馆里的还要地道,酒是老五爱喝的啤酒。
木兰花坐在坟前哭着唠叨:老五,这些东西都是妈亲手做的,都是你爱吃的,你就敞开肚皮吃吧。酒你尽管放量喝,妈给你拎了三瓶。你喝醉了就睡觉去,不要耍酒疯就是了。老五,妈最疼的是你,最舍不得的是你。我一见到隔壁的小三,妈心里就难过。小三跟你同岁呀,现在人家养的小子都比当年你的个头高了。你要是在的话,是不是也结婚了?是不是也有小子了?妈知道,这都是痴心空想,可是妈又不能不想。别人家的儿子都好端端的,怎么我的小儿子就命不好呢?
唠叨了一会儿,木兰花给老五烧了一堆黄裱纸和冥钞,放了一挂五千响的鞭炮,然后给老五作了几个揖,拿土块将几张黄裱纸压在坟头,这才收拾祭品回家。
那时老二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放学了,三个人在一起合计着什么,等奶奶一到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期中考试的卷子亮了出来,每张卷子都是八九十分。要是往常,奶奶应该给大家发奖。
木兰花总巴望着孙子孙女们念书念出一点出息来。山里抠日子一辈子也抠不出什么名堂来。她对身边的这几个孙子孙女念书管得比较紧。为督促他们好好念书,她特意规定了奖惩方法。考试考不了75分以上的,罚干两个礼拜的家务活:洗碗、扫地、喂猪。考不及格的,罚跪搓衣扳。考90分以上的,奖两元钱和“一担挑”,“一担挑”指的是一根油条和两个煮鸡蛋。尽管严祥他们说奶奶太抠了,奖得太少,两元钱只能买一块口香糖;但他们还是乐意接受,因为这不仅仅得到两元钱,咬一根油条和剥吃两个煮鸡蛋,更主要的是能讨得奶奶的欢心。还有一条,奶奶说过,大年他们爸爸妈妈回来了,还要给他们额外奖励哩。大家便都希望自己得奖。
奶奶奖惩制度口头公布之后的那次月考(学校每个月考一次试),严祥就得了奖。严燕没得奖也没受罚。严如意没考及格,被罚跪了两个钟头的搓衣扳,起来时严如意的腿都麻木了。严祥嘲笑严如意熊包。严如意不服气,严祥老是玩,能考91分?肯定搞了鬼名堂!他私下翻看严祥的试卷,发现严祥偷改了分数,严祥实际上只考了71分。抓着严祥的把柄,严如意在严祥面前变得神气起来,说你乱改分数,看我不告诉奶奶!看你不倒霉才怪呢。
奶奶一向讨厌搞假一套的。上次镇里搞什么民主选举村干部,有人拿着选票来找奶奶。奶奶早就从别人那里听说,挑哪几个人实际上早已定了。奶奶板着脸对那个人说,你们都挑定了,还要我挑什么?快点走,别耽误我喂猪!严祥清楚,自己改分数的事要是让奶奶知道了,必定要挨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于是他央告严如意:好严如意,求求你别告诉奶奶。我将两块钱让给你,还不行吗?
严如意想想,白得两块钱也合算,就是报告了奶奶,让严祥挨打,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严祥还会找自己算账的。就这样,严如意也就同意了严祥的请求。而严祥的做法让严如意给学上了。再一次考试,严如意也开始改分数。考的明明是58分,他改成了88。奶奶那边呢?还认为上一次那搓衣板跪得很起作用,进步才这么快的。她愈发相信,淘气的小孩就是欠揍。揍上一顿,保管他乖乖地好好学习。奶奶一高兴,奖给了严如意两个鸡蛋。严燕两次考试后老得不了奖,有时还被罚做家务。更令人难受的是,还受奶奶的训斥:死丫头,念书不好好念,看看你两个弟弟,分数就像坐飞机一样向上升。严燕终于发现了严祥和严如意得奖的秘密,也斗着胆子效仿起来。反正奶奶也不会认真检查卷子,只看看分数。将试卷在奶奶眼前一晃,让她瞧见分数就成。自然,严燕也得了奖。三个人串通一气,互相告诫:一定不能跟奶奶说哟,说了,奶奶会将我们打扁的。严祥指着严如意说,你胆子最小,最容易叛变。你必须给大家做保证。严如意一挺胸脯做保证:我要是说了,我就是小花狗。三个人在一起互相拉了好几个钩。
这次期中考试,大家实际都考得不理想,故伎重演,那给奶奶看的分数就全变成八九十了。不过,这回有点出人意料,奶奶只是朝他们的卷子扫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都收起来!”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出问题了?奶奶发现破绽了?
吃过晚饭,严燕跟两个弟弟说:“我们不能再改分数了,奶奶肯定有点怀疑我们了。”
严祥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我看不像。奶奶真要是怀疑我们,她肯定就要盘问我们的。怎么她没说呢?”严如意跟着附和。
严燕将胸前的小辫子往身后一甩,“反正以后考试分数我们不能再改了。总有一天,奶奶会发现的。”
“我们考不好,奶奶会骂我们的。”严祥有点忧心忡忡。
“就是。”严如意跟着说。
“我们从明天起,不能贪玩,好好念书,考试尽量考好一点。”
三个孩子在内屋嘀咕的时候,木兰花坐在后院的小石凳上抽着闷烟,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一些事情,想着老五怎么命这么薄。她现在都快七十五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可老五还没有活到她的一半岁数,生死由天定呀。
“奶奶!”严燕在屋里叫,“我妈妈来电话了。”
二儿媳妇绣文从上海来电话了,木兰花忙不迭地起身进了屋。如果是老二来电话,她是不会跑这么快的。她对绣文特外看重。其实二儿子严木苗跟二媳妇绣文就在一起。平素电话都是老二严木苗打来的,他差不多两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家,问问家里的情况,特别是三个孩子的学习状况。不过,在严木余生日这天,电话一般是绣文打。绣文知道婆婆的心思,知道小叔子在婆婆心中的位置,婆婆总是当小叔子还活着。
“妈,身体怎么样?还好吧?本来我们想早点打电话问问您,问问老五生日的,可是生意太忙了,抽不出空来,弄到晚上才打。妈,您不怪我们吧?”绣文说。
“哎呀,你这孩子呀,心眼就是实在,妈怎么能怪你们呢?”
“妈,我们不在家,将三个孩子和一摊子事都撂给了您,您都这么大年岁了,还给我们操持家,想起来,我这心里真是不好受。妈,我跟木苗说了,下半年我还是不出来,照顾家,也好让您歇歇。”
木兰花心里陡感暖烘烘的,绣文这孩子真是有良心,“绣文呀,你就别为我挂心了,我身体还硬朗着呢,家里我还是能撑着的,万一我真的撑不了,你再回来。木苗那东西,让他一个人在外,叫人委实不大放心。有你在他身边管着,我才放心啦。你要将他看紧点,不要让他再犯毛病。钱你一定要抓在手心,麻将什么的千万不要让他再沾边,也不要让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跟好学好,跟叫花子学讨,跟什么样的人一起混,就是混出什么样儿来。”
“妈,木苗他现在已经改了。”
“那是有你在他身边嘛。你要不在他身边呢?有些事保不准呀。现在这外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又唠叨了以前经常唠叨的话,“绣文呀,在外要注意身体,钱赚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太着急。”
绣文说:“妈,我知道。您也别太累着。田里地里的活还是找人做。缺钱花,就在电话里说一声。”
“绣文呀,钱目前家里不缺,你们上次寄来的钱还没用完。你跟木苗在外不要挂心家里,别担心妈。妈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们俩身体好,关系好,我这边也就好。”
“妈,那三个小东西不听话吧?是不是老吵您?”
“严燕和如意还算听话。严祥那小东西有点犟。不过,我还是能管得住他的。”
“学习怎么样?贪玩吧?”
“学习呀,还可以。今天他们三个都将卷子给我看了,考得都还不差。孩子们的学习我肯定要给你们抓紧的。你跟木苗放心好了。”
“那也全是您替我们管得好。”
那边的话筒到了老二严木苗的手中,严木苗没什么话可说,说的还是那句老掉牙的话:妈,我们不在家,您自己注意身体。
木兰花跟二儿媳妇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跟二儿子却是长话短说:你在外要好好挣钱,歪门邪道的事不要做,对绣文一定要体贴。
严木苗有点不耐烦了,“妈,您早点休息吧。我这边有绣文管着,您就不要担心了。”
不过,木兰花听了心里很舒坦,老二说的是大实话,她清清嗓音说:“好啦,长途电话费钱,就挂啦。”
挂了电话,木兰花叫来孙子孙女,“将你们的卷子再给我看看。”她本意是想给孩子发发奖,履行自己的承诺。
可是三个孩子不知就里,有点懵了,以为奶奶真的发现了什么破绽,要再重新核查卷子上的分数。
见孙女孙子迟疑的样子,木兰花有点奇怪,“不想要奖了?”
严燕首先垂了头,严祥咬咬嘴唇,严如意拿眼怯怯地瞟着奶奶。
“怎么都蔫了?”木兰花将严如意的卷子拿过来,翻了翻,也许是她翻得比以往要仔细的缘故,她终于发现了破绽,“如意,你这分数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改过?”
还没等奶奶发威,严如意就哭起来。
木兰花喝道:“哭什么?!跟奶奶说实话,是不是改过?!”
严如意哭着指了指旁边的姐姐和哥哥,磕巴了一句:“他们都改了。”
“好!你们这三个小猴精,不学好,学起搞假来了!真是翻了天!都给我跪下!”木兰花去厨房找来一根竹棍子,首先将严燕按下去,狠狠地打她的屁股,“你是当姐姐的,我看你以后还带不带头搞假!”严燕哭着坦白,“奶奶,不是我带头,是严祥!”
“严祥?好!”木兰花咬着牙,平素她就不大喜欢这个严祥,没有哪一件坏事少了他的份!“我早就要收拾你这个小猴精!你成天搞些怪花样!你给奶奶老实说,你怎么带头改分数?!”
严祥不做声,圆嘟嘟的脸却是紧绷着,斜眼瞪着严燕,心里在骂:女叛徒!
“说不说?!”
严祥依旧不开口。木兰花眉吊得老高,“你还装硬!我让你装硬!你这个小怪货!”拽过严祥,举起棍子,照着他的胖屁股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猛揍。
严祥硬气得很,眼泪含在眼里,就是不出声。奶奶也是犟脾气,严祥不讨饶,她就不住手,直到严祥招架不住,哭声“我的妈”,她才歇了棍子,“给我老实招认,以后还老不老实?!还改不改分数?!还糊弄不糊弄奶奶?!”
严祥抹着眼睛点头。奶奶威严地扫视着严燕和严如意,“你们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奶奶!”严燕和严如意几乎异口同声。
严如意声音尤其响,他今天算是占了便宜,没挨奶奶的棍子。晚上睡觉,严祥在被窝里一个劲地骂奶奶偏心,凭什么不打严如意?严燕心里也嘀咕,每次大家犯同样的错误,严如意总是少挨打,奶奶就是偏心!
那天晚上,我奶奶睡得很不踏实,她真有点搞不清楚,才念二年级的小孩子都跟着造假,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哟。节假日里,这些淘气鬼不上学就在家穷折腾,很少做作业。除了疯玩,他们便是横七竖八地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你要他们写作业,他们说没有作业。当农民的要种田种地,做学生的要上课做作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学生没有作业的!她便生气地扬起巴掌,说你们这些淘气的,又骗奶奶,看样子不掌你们屁股,你们是不知道生活的!严祥他们就赶快退得远远的,僵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叫:真的没有作业!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去学校问老师。他们觉得奶奶真难对付,没事找事。
第二天,我奶奶去了学校。她要跟老师好好谈谈,让他们好好管管她家的三个小猴头。山石湾小学路不远,站在门前,就能看得见小学操场上那随风飘扬的红旗。走到那里,不过十分钟。
老师们聚在会议室开会。校长李小贵坐在台前,肘撑桌面,双手交叉着,样子很严肃。李小贵说,镇教委柳主任刚才来电话通知,县教委一路人要下来突击检查,可能要抽到咱们学校,大概十点半左右到。这关系到学校的评估验收。希望大家认真对待。赶紧将备课笔记、学生作业本之类的东西交给李主任(教导主任),各班班主任赶紧回去布置学生打扫卫生。闲话就不多说了。大家赶紧去办。散会!
老师们够忙的。自己也没什么大事找老师。我奶奶在会议室外贴着墙脚迟疑着。对于老师,我奶奶一向是敬重的。老师都是文化人,知书达理,教孩子们识字读书,很难得的。逢年过节,她总是让孩子们带点自家制作的东西给老师吃。三月初三鬼节带蒿子粑,五月初五端午节带粽子和咸鸭蛋,八月十五中秋节带月饼。元旦带糯米、糖、芝麻做的“欢喜团”。
老师们一个个走出会议室,没有谁注意一旁还有一个面带微笑随时准备说话的老太太。倒是最后出来的李小贵无意间瞥见了我奶奶,笑颜顿开,忙招呼:“哦,老婶,这大忙天的,您怎么来了?真稀客哟,您到我办公室坐坐,喝点茶,好不好?”
我奶奶说:“李校长,不要客气。你忙你的。”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您一定是为孩子念书的事来的吧?”
我奶奶点头,“我来找严祥他们的班主任老师。问问我们家的那三个孩子最近表现怎么样。你们刚才说什么上面要来检查?大家都忙,我就不打扰了。”
“没关系的。您既然来了,就跟老师说几句呗。哦,我马上叫老师过来。”李小贵扭头叫了声,“黄留芬!你过来一下!”
被叫作黄留芬的那个年轻女老师应声过来了。严家三个小孩子都在她的班上。黄留芬是严祥他们的班主任,一年前刚从中等师范毕业,据说是李小贵的一个什么亲戚家的女儿。这年月,中师生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进山石湾这种靠近集镇的学校,一般是要有关系的。
李小贵向黄留芬介绍,“这是严祥、严燕和严如意的奶奶。你跟老人家谈谈他们家孩子的学习情况。”
黄留芬面露焦急,“李校长,学生的作业本还没收上来呢。我的备课笔记还有一点没备好,要稍微整理一下。”
木兰花明白这位黄老师忙得很,马上说:“这样吧,老师你先忙你的去,我改天再过来吧。”
黄留芬看了看李小贵,用一种征询的口气说:“我先去准备一下吧。”李小贵皱了皱眉头,一摆手,“行了,行了,去吧。以后什么工作都要做在前头!”黄留芬就小跑着去了。
木兰花瞧了瞧李小贵,说:“李校长,我有个意见。老师忙,我就跟你提一提,学校对学生应该要严格一些。我孙子孙女回家老不做作业。一问他们,都说作业有一点点,早就在学校完成了。你们就不能将作业多布置一些,压压那些淘气鬼,免得他们心野,只知道疯玩。”
李小贵笑笑,“您还不大清楚,现在搞的是素质教育,上面要求作业不能多布置,说要减少孩子们的课业负担。”
木兰花真的有点不懂什么是素质教育。这些毛孩子有什么负担要减轻?家里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不缺他们不用操心,现成的吃的喝的穿的他们只管受用。他们有什么负担?
那天我奶奶本来要跟老师交涉一下孙子孙女们改分数的事,可是没有交涉成,跟李小贵,她就懒得说了。她觉得跟他说了没用的。
那之后,我奶奶对我二叔父的三个孩子的管教更严厉了。她每天晚上都要抽时间检查他们的作业,还经常布置一些习题让他们做。只是这样一来,她的事情就更多了。她经常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说她太忙了,忙得像个陀螺,成天转个不停,要是你爷爷那老东西,能帮帮我就好了。可是他懒蛇一条,只知道自己享清福!
我劝她说,奶奶,您根本用不着那样的。严燕和严祥他们,您就让二婶去管算了,您都七十多岁了,该享点福了。这些话我都说了无数遍,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索然寡味,但我还是得说,因为我的话我奶奶是爱听的,“你可比你父亲嘴巴子甜多了,说什么话,让人心里头舒坦”。可是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劝。我父亲的劝自然她更是不会听的。不过,每次她跟我通电话,差不多都要提及我的父亲,她总是叹气说我爸太苦了。
提起我父亲严木根,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父亲原本是个内向的人,平素不大喜欢说话,自从我母亲死后,他的话更是少了。我们父子一贯就缺少交流,尤其是我违背他的意愿退学之后,我们父子之间几乎没了沟通,他始终认为我是个不肖之子。不过,我奶奶却总是坚信我父亲心里一直有着我这个儿子的。她的理由是我父亲一直在我所寄居的城市打工。而原先他是在上海那边做文具礼品生意的,生意做得很不错。我奶奶说:“当初你爸在上海跑,还能得到你三叔父的照顾,你三叔父路子广,认识的人多。在广州那边,谁照顾他的生意?你看,现在你二叔父在上海,生意也做得很好,就是得益你三叔父的。你爸不跑上海跑广州,就是因为不放心你呢。”
我奶奶说的也许是真的。就算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同在一个城市,却从来不主动见面。我倒是给我父亲发过几条短信,但我父亲连回都不回。后来我索性连短信也懒得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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