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下雨了。我有点怀想起那缠绵悱恻的雨丝来。爱情刚刚离我远去,我的心田干渴空荡,假如有雨丝能给它一点滋润,我可能会好受一点。以前我还不大怀疑“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句话,现在我却极大地怀疑了。我能主宰什么?我连自己的爱情都主宰不了!
站在窗边,看着那飘着雪白如槐花的云丝,我突然又想起母亲。追溯起她和我父亲的爱情以及她后来的弃世,一种难言的怅惘袭上我的心头。我母亲的死是出人意料的,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那天她会那样地去死。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在不经意中、无法预料中发生。也许因为这些偶然的因素,必然的人生在某些时候常常就变得说不清楚了,它给人的感觉是在被一种叫命运的东西所左右。
人可以有主宰自己的愿望和自信,却未必有主宰命运的资质和能力。很多时候,命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魔剑,它可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给你一剑。每个人都有可能遭受它的剑劈,比如生灾害病,死亡。我母亲如此,我小姑姑(严木兰)以及小叔父的死都是如此。这世间许许多多的病亡(或凶死)都是如此。
人其实是渺小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能的。人在尘世中漂浮,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尝试多味的生活。这里自然涉及所谓“幸福”的话题。幸福,不过是人自己的一种感受而已,以我奶奶木兰花的阐述,就是“能够求得平安,自在,一辈子也就行了”。
我特别敬佩我奶奶木兰花,她的人生态度乐观,豁达,她将包括死亡在内的任何不幸都看成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她的身上,有许多令人钦佩的闪光点,她的正直,她的宽容,她的善良等都是值得我效仿的。可以说,我奶奶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良师型的长者,是她教育我今生今世该如何做人,该如何走好自己有限的人生路。
人在受到情感打击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也是很容易想家的。我失恋之后,就非常想家,想我那差不多五年都没回的家。当我奶奶木兰花给我打电话,说她想我时,我马上说:奶奶,我回去看看您吧。我奶奶很高兴,“真的?”
“当然是真的,奶奶。我也该回去看看您和爷爷。爷爷还好吧?”
“他什么时候没好过?”我奶奶一提我爷爷,口气就变了。老两口也许只有进了棺材,关系才能和谐的。
我还是不要在她面前提爷爷的好,只谈回家的事,于是我明确了归期,“我下礼拜一就动身。”
我奶奶恢复原有的亮音,“好,好!”
礼拜一的那天,我拖着两个旅行箱子上了火车,一个箱子里装着我自己喜欢的几本书和日常用品,另一个箱子里全是吃的东西——广东特产诸如荔枝干、桂圆干、果脯之类。回家要转好多趟车。这趟火车的终点站是合肥站,我到合肥转坐火车到安庆站下。安庆站距家有一百多里,需要倒两三趟汽车。到镇上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在山石镇的街道上拖着行李,感觉有点陌生,这条街道比几年前要繁华许多,现代气息扫荡着那些陈旧习俗。街道上竟也能见到穿露背装的女孩子招摇,也没见哪个老爷子老太太用奇怪的眼光盯着女孩子看,更听不到“看不惯”之类的话。很显然,女孩子们的这种装束已经早有,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说街道繁华,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街道两边原先那些墙面斑驳不堪的老房子被整齐划一的商品楼所取代。每幢楼的底层都是店铺,各种店铺都有。后来听我奶奶说,前年兴起房地产热,楼房的地基还没打好,就有不少手头宽绰的人提前预定了商品房。“那房子上下两层连着卖的,要十万多块呢。你爷爷也想买那种房子,我没同意,我们又不做生意,买那种房子干吗?”
我爷爷之所以想买房子,是渴望像城里人那样干净利落地生活,楼房里的所有设施跟城里没什么两样。我奶奶一提反对意见,我爷爷就不再跟她争持,而是私下打电话鼓动我二叔父在镇上买房子。
我二叔父常年在大城市里穿行,早已不想回山石湾了,他有一个宏伟计划,要在上海置一处房产。我三叔父也支持我二叔父。我二叔父是个精明人,老三说支持,就意味着这个计划可行。我二婶绣文是个谨慎人,她并不赞成我二叔父的计划,“上海买房子?猴年马月的事?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念书,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个孩子念书要花多少钱哟?你还是走稳实路吧。”我二叔父说:“我要发狠挣钱呢!”我二婶就笑笑,“只怕你再发狠挣,也还是赶不上。现在干什么都是票子哟。我看,还不如,在镇上买房子,安稳一些。”我二叔父马上摇头,“你呀,见识就是短。买那房子干什么用?开店?咱们那乡下能有多少赚头?”
在镇上买房开张店铺的,多半是那些常年在乡间游走着赚钱的人,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父亲严木根的中学同学——“灯盏”薛逢贵。薛逢贵做了二十余年的土道师,得到很多实惠,他家在当地也算很有资财的。他一家就买下整整一幢楼房,这幢楼在这条街上,位居黄金地段。楼的底层开的是日用品比较齐全的逢贵超市,上层开的是逢贵宾馆,挂出的大红牌子很扎眼。
我回家的那天,经过逢贵超市,看见超市前面还设了个小型茶座,薛逢贵坐在旁边跟几个人闲聊,其中一个竟然是我外婆李小枝。
也许是我气量有些小,对于我的这个外婆,我没有见她的愿望。当年我母亲秦云死的时候,她带一帮子人到我家,实在是闹得太出格了。她根本就不顾及我父亲的面子,也根本不顾及我的自尊,她当众扯下自己的小鞋打我屁股,我恐怕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我知道,作为她的亲外孙,我是不应该这样记恨的,连我父亲现在都不怎么记恨她了。去年春节,我外婆生病,我父亲还拎着东西去看望她。我奶奶在给我的电话里这样说我外婆:“老东西现在也挺可怜的,她太逞强了,将儿子儿媳妇都得罪到底了,现在都不大理她了。”
那一刻,我心中闪过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我外婆就算怎么逞强,脾气怎么不老,可毕竟她已经七十五岁了。眼下我外婆离我只有几米远,我能看得清她的头发全白了。我记得前些年她还是满头青丝的。那年,我母亲死后不过一个月,我外公也因心肌梗塞亡故,自那之后,我外婆就像秋霜打过的老丝瓜,蔫不拉叽的,昔日的那股神气再也没了,她满头的青丝也被突然而起的狂风给呼啦吹白了。
如今,见到这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我犹豫着要不要喊她外婆。恰巧这个时候,我身旁卖水果的小贩跟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姑娘争吵起来——起因是姑娘发现水果斤两不足,吵声将周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了。很自然,我外婆看这边热闹的时候看见了我,她怔了怔,就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她的脚好像不大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这是她去年患“中风”落下的后遗症。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步子。
“严瑞吧?”她抹了抹她的眼,她的眼是哭我母亲哭坏的,老爱流泪,“是不是我(家)严瑞回来啦?”
她那老迈而又激动的样子感染了我,我点头说:“我是严瑞。”紧跟着我叫了声“外婆”。
她忙不迭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发着颤,她那老爱流泪的眼滚下了两行有点浑浊的泪。她将我拽到薛逢贵那里,以一种自豪的声音向他介绍,“灯盏啦,”她还叫着薛逢贵当年的外号,“你认不认识,这是我外孙子严瑞?他在外面工作呢。”
“哦,严木根的儿子吧?好像是见过,可样子有点变了,长得倒是有几分像严木根。”薛逢贵说话慢条斯理,身子也明显比以前发福了,看上去有点镇里干部的派头,“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呀?”
“广州。”
“哪个单位工作呀?月薪很高吧?”
我一向不情愿回答别人的这种问话。我外婆也听说我写书的事,马上接话说:“我家严瑞呀,不是我做外婆的夸他,现在还真不简单呢,写书呢,出了好几本书。”
“是吗?那是有些不简单。赚了不少钱吧?”薛逢贵问。
乡间的人说朴素也朴素,说庸俗也庸俗,最关切的总是钱赚了多少。我淡笑笑,“还行吧。”
“肯定是赚了很多的呗,那还用说?”我外婆言语间呈现得意之色,仿佛是她自己一不小心发了大财。
薛逢贵说:“哦,外孙赚钱多,那你这个当外婆的,还不跟在后面沾沾光喽?”
薛逢贵说的话似乎有意讽刺我的,让我感到有点难为情。自从我母亲死后,我外婆就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外孙登过她的门。而我外婆因为被戳了疼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要是她的女儿还活着的话,她的外孙不会好几年连她的照面都不打的。但她毕竟好面子,在薛逢贵面前,她还是要声明外孙对她很孝顺,“严瑞对我这个外婆好得没法说,除非他不回来,只要他一回来,首先就来看我这个外婆。”我听了,心里难免有点愧疚。
薛逢贵说:“做晚辈是应该的嘛。”
这时候,陆续有好几个顾客进超市,薛逢贵进去招呼顾客了。我和外婆就坐在外面聊了一会儿。
我外婆说:“严瑞,你这次回来,在家待几天吧?”
“待不了几天。”
“上外婆家去串串门吧?”
“看情况吧。”
外婆看出我是敷衍她,眼圈马上红了,“你都多长时间没上外婆家去了?你妈要是在世,你肯定不会这么长时间不登外婆家的门的。”她说着抹起了眼泪,“那个死鬼真是缺心眼,好端端地跑到地下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我原本就不好的心境变得更糟,“外婆,你不要哭了。哭是没有用的。”
我外婆揩了把鼻涕,“我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就是哭干了眼泪,你妈也活不过来。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很快回到刚才的那个话题,“严瑞,外婆家离这里近得很。去外婆家坐坐吧。”
我不想惹她再伤心,就说,好吧。
我在薛逢贵超市买了一箱橙子,这是外婆最喜欢吃的水果。外婆在一旁说:“你这孩子,还买什么东西嘛?”脸上却挂满了喜悦。
薛逢贵说:“就要这些?”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还来点别的东西。我看了看水果专柜上摆放的香蕉,香蕉黄黄的,看上去还很新鲜,估计从冷库中拿出来没多久。我刚要说来几斤,薛逢贵抢先向我推销香蕉了,“香蕉刚到的,老人没牙,吃这个很合适。来点吧。”扯了一个塑料提兜,开始往提兜里装香蕉。外婆皱皱眉,连忙制止,“哎呀,灯盏,你总是这样,人家买了这个,你非得还要塞给人家那个。”薛逢贵笑了,“我说你这老人家,你外孙大老远地回家,带点吃的东西给你,还不是应该的?”
外婆鼓了鼓腮帮子,“不要,我吃不了那么多。”拽着我,“严瑞,走吧。别由着他,依他的呀,他巴不得你将他整个店的东西都给端回家去才好,他在一旁数你的票子。”
薛逢贵一脸不悦,“瞧你这老人家,说的什么话呀?”
我圆场说:“我外婆也是开开玩笑的。就来点香蕉吧。”接过薛逢贵手中的那提兜香蕉,付了钱。
去外婆家的路上,外婆还忍不住说我:“你这孩子呀,不是外婆要说你哟,你在外挣钱也不容易,这一回来,钱东花西花的,像淌水一样,有多少票子经得起这么淌喽。”
我说:“没花多少钱的嘛。”
大约十多分钟,到外婆家。外婆家现在是两层三列楼房,楼房是四年前我舅舅秦山请人做的。
提到我舅舅秦山,他的故事也是值得一说的。我外婆外公一生养育了六个孩子,但只存活了两个,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我舅舅。我舅舅比我母亲小十一岁。他性情有些像我外公,凡事比较看得开。他十六岁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决意不念书了,而是一心一意地跟我外公学裁缝。我舅舅脑瓜很灵活,学了一年就能自己裁剪服装。征得我外公的同意,他跟着本族的一个叔爷去天津闯荡,在天津开了一个小裁缝店。第二年他收了一个女徒弟,这个女徒弟是我舅舅中学同学的妹妹,执意要跟他学裁剪。这对师徒彼此都有好感,师傅长得不赖,手艺又好,还很勤勉。徒弟模样清秀,性情也很温顺,说话细声细语,后来两人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最初两人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之前,租居的小屋里搁着一个布帘,师傅睡外间,女徒弟睡内间。后来那布帘虽还存在,但已经是一种摆设了。外间的床铺跟内间的床铺合到一起,师傅跟女徒弟提前做起了夫妻。
那时我外婆已经给我舅舅相好了她娘家的一个表侄女,准备托人去女方说亲。我舅舅死活不同意,但跟女徒弟的事他还是瞒着我外婆,只跟我外公吐露点口风,我外公就跟我外婆说了。我外婆勃然大怒,打电话将我舅舅臭骂一顿,勒令我舅舅马上回家,按照她的安排将亲事定了。事到如今,我舅舅也就跟我外婆挑明了说,他哪个女孩都不要,只要刘素梅。我外婆忿忿地说:“什么刘素梅马素梅的!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到天津去揪你!”我舅舅口气有点执拗:“妈,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听您的,只有这件事例外。您不要逼我了。”我外婆听了越发生气,“我逼你什么了?你是我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商量商量?!你还说我在逼你!你有没有将你老娘放在眼里?!”
“妈,这事跟您商量,那就不是这事了。”
我外公知道儿子的隐私,趁我外婆稍微消了点气,才跟她婉转地说:“小枝,秦山的事你还是由着他点吧。我们好歹也就这么一个儿子,闹僵了,对你我也没什么好处。你呀,你也不亏,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什么抱孙子!”我外婆听了不高兴。
“你还没明白?秦山跟那女崽子早就有那事了,说是那女崽子都快有了。”
我外婆明白了,火又上来了,“这个没规矩的东西!就这么在外跟人胡乱地搞!”
“别说得那么难听喽,你儿子不是那么乱的人!现在这年月,只要在外做事的,有几个不是自己找人的,又有几个正儿八经地等着结婚才有事的?现在就这风气。你长眼又不是不看事的?王老八那儿子,正月出去的,腊月就给他捡个儿媳妇回来,还一分钱不花。这就是他儿子的能耐。你儿子也跟他儿子一样,也给你白捡个儿媳妇回来,你埋怨什么?”我外公不说也就罢了,一说起来,话也还是不少的。
我外婆被他这么一说,虽然内心的火气下去了一点,但口头上还在嚷嚷,“我不稀罕捡这个便宜!便宜得来的儿媳妇没几个是好的!”
我外婆对我舅舅的自主婚姻一直不满意,因而对我舅妈也时常冷着脸。特别是我舅妈头胎生了一个女孩子,她时不时故意找我舅妈的茬。我舅妈坐月子,她就开始冷待我舅妈。别人家的婆婆给儿媳妇不是煨鸡就是炖骨汤,我外婆总是随菜便饭地给我舅妈吃,我外公有点看不过去,就劝说我外婆要对儿媳妇好一点,免得营养跟不上,孩子没奶水。我外婆阴阳怪气地说,你心疼了?你要是心疼,你去服侍她!
我舅妈的亲娘早已过世,娘家也只有大嫂过来看看自家小姑子,我外婆故意做做样子给她大嫂看,大嫂来的那天,我外婆破例炖了只鸡,端了一碗鸡汤给我舅妈喝。
那阵子我舅舅一个人在天津开裁缝店,打电话回家问问我舅妈身体怎么样,趁我外婆不在家,我舅妈就忍不住跟我舅舅哭,哭完了,还嘱咐我舅舅千万别跟我外婆说。我舅舅很生气,索性关了天津的裁缝店,回家来专门照顾我舅妈坐月子。我舅妈没奶水,他买了一堆优质奶粉。我外婆对我舅舅的“宜妻”行为很恼火,但又不好发作,毕竟儿媳妇坐月子吃好喝好是应分的。她隐忍着,等到我舅妈四十天月子坐满,她开始发作了。我舅妈因为有婴儿拖拽,早上一般起得晚,我外婆骂我舅舅没良心,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惯着老婆赖在被窝里,就老娘该死!我舅舅就由着我外婆去骂,他要是向着我舅妈说话,我外婆那火药桶准要着火爆炸,那家里真是不安生了。我舅舅为了避免我外婆同我舅妈闹生分,我舅妈满月没过多久,他索性将我舅妈连同孩子一起带到天津,继续开他的裁缝店。我舅妈什么事也不用干,专职带孩子。
那前后一个月,我外婆在家骂不绝口,弄得我外公有点烦了,说小枝,你骂儿子还是骂我?你骂儿子,儿子不在身边,他听不见,你骂了也白骂,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外婆横着眼说,老东西,就是骂你,就是你惯坏了秦山那小狗日的!我外公也来了脾气,说到底是你惯他还是我惯他?他要什么你给什么,我还不能哼哈!现在儿子不听你的话,就全是我惯的?我说儿子没什么不好!那次争吵之后,老两口几天都彼此闷着不说话,照例还是我外公先向我外婆“投降”,两人才和好。
我外公死后,我外婆跟我舅舅舅妈之间的关系日益恶化。我外婆在外面总说我舅舅娶了老婆就忘了老娘,说我舅舅是被我舅妈给教唆坏的。我舅舅总觉得我外婆太蛮横,有些事做得太出格。母子间互相敌视,在当地真是不多见的。
如今,我明显地感觉我外婆的蛮横已经荡然无存,她的神态、她说话的声气带着些许失落,让人觉得她完全是一个失了依靠的孤老太太。她十分客气地将我让进屋,给我拿出她自己做的米糖,“你小时候最爱吃外婆做的米糖啦。”小时候我是比较喜欢吃米糖,不过,现在吃起来却感觉少了滋味。
我外婆坐在我身旁,闲话没说几句,就数落我舅舅舅妈的不是,“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带着孩子在外混日子,接连两个大年都不回家过。我有儿子就跟没有儿子一样。”我外婆越说越伤感,“你舅舅那个不孝的东西,怕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待我好的,他会找人挖个土坑,将我草草埋了。”
我知道,舅舅一定是被外婆伤透了心才这样的。我印象中的舅舅不是那种轻易抛弃孝道的人。在外婆面前,我又不能说谁好谁不好。我只能充当和事佬,“外婆,你不要跟舅舅计较,好歹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嘛。”
“唉,有什么办法哟?也只能这么想了。”
我在外婆家坐了大约一个钟头,就起身跟外婆说要回山石湾,外婆眼里马上又有了泪花,“严瑞,你就不能在外婆家住一夜?”我说:“我跟家里说好,今天下午就到家的。要是不回去,他们会担心我出了什么事呢。”
“那你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呗。”
我说:“外婆,我还要待些日子才走的,改天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外婆没再坚持留我,在瓦罐里摸了十来个鸡蛋,装在一个小布袋,连同一塑料袋米花糖,要我带上。我没有推辞,收下了。我走时,给外婆留下四袋荔枝干和桂圆干,还塞给外婆几百元钱。我还将自己的电话号码留下,对外婆说,要是以后没钱花,就给我打电话。我外婆含着眼泪,将我留给她的东西和钱全收下了。我猜想她真是缺钱用,要不然,以外婆的个性,东西她能收,但钱她一定会推辞着不收的。
外婆将我送到村外两里多远,我让她回去,她不肯,一直等到我搭上一辆路过的农用车,她才止步。她那带着孤独忧伤而又恋恋不舍的神情,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农用车到山石湾小学旁边就停了,我下了车,问司机多少车费,他摆摆手说,不客气,小伙子。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打老远回家的,我儿子也跟你一样在外做事呢。赶紧回家吧。
我道了谢,沿着小学的操场往家走,碰上了校长李小贵。他一见我热情地打招呼:“哟,这不是严瑞吗?回来啦?”然后他就大大夸赞我的小说写得好,写得有深度,有力度。咱们山石湾还出了一个大作家呢。
我猜想李小贵根本没看我的小说,如果他真看了,他大概不会这样说。也或许他大致翻了翻小说,了解到小说写的什么,故意给我戴这种高帽子。总之,我不喜欢这种不真实的恭维,便敷衍着笑笑。李小贵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补充说:“严瑞,你可别以为我拍你的马屁。我这人可从来不会拍马屁,我要是会拍马屁的话,早就不在这里混了。”
我也半恭维半讽刺了他两句:“就是,我觉得这地方真是屈了高才,像李校长这样有才能的人,应该到大学当校长才好。”然后我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李校长,跟您开玩笑呢。”
李小贵嘿嘿笑起来,“大学校长?来生吧。”转到家常话上来,“你爷爷奶奶老在家念叨你呢,你这一回来,他们一定高兴坏了。不过,你家出了点事。”
我一惊,“什么事?”
“前天你二叔父的小儿子严如意爬到高树上捣鸟窝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摔得不省人事,还摔断了一条腿,送医院急救。”
“有危险吗?”
“应该没什么大碍了。那天还是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来的。”
“那谢谢你了。”
“应该的嘛。”
“李校长,我先回家看看。”
“有空来我这里坐坐。”
我应声说,好,有空我一定去。再见。
天色不早了,我拖着旅行箱赶紧回家。
到湾东,经过掌灯的家环百货店,在那里见到我奶奶。我奶奶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可把奶奶给急死了!你不是说下午就能到家的吗?”
我说了实话,“我在镇上碰见我外婆了,她哭着非要我上她家去。我只好去坐了一会儿。”
我奶奶说:“原来是这样的。你外婆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我没想到我奶奶对我外婆这么关心,她原来可是恨透了我外婆。
“我外婆看上去还可以。如意怎么样?”
我奶奶叹气她的宝贝孙子,“这孩子今年有灾星。老菩萨保佑,小命算是给保住了。幸亏李小贵及时打电话叫人来救我们如意,要是晚了,怕是小命就难保了。真得要好好谢谢李小贵哟。”
刚到家,我爷爷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我二叔父严木苗和二婶一下火车,就直接去医院了。
我跟爷爷说,我明天去看如意。爷爷说,那好哇。
晚上跟奶奶谈心,聊了很长时间,大约到子夜才上床睡觉,可很多事情在脑子里缠绕,搅得人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拿冷水洗洗脸,吃了早饭,就坐车去市立医院看严如意。严如意精神还可以,见到我,就叫大哥好。我轻轻摸摸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问他,疼不疼?严如意点头说,疼。
我爷爷警告说:“日后还爬不爬高了?知道厉害了吧?你这个小东西,要是有天梯,你连天都要上去攀攀!”严如意咬咬嘴唇,头扭到一边。
我拿出一些吃的喝的,还有两本动漫书,搁在严如意的病床边。二婶说,快谢谢大哥,严如意大概不习惯说谢谢,伸着舌头笑了笑。
我爷爷说:“大哥带点东西来,是应该的,说什么谢谢呢?”
我二婶看着严如意嗔笑,“没出息。”
我爷爷和二婶对我问长问短,我二叔父在旁一直绷着脸,不说话,我们大家说得热闹时,他有些厌烦地出去了,在走廊上不停地来回踱着步。
我跟出去,叫了声二叔父。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在旁边的长条椅子上坐了下来,“回来了?”
我坐在他旁边,“二叔父,如意恢复得还不错。”
二叔父有点漠然地嗯了声,很显然,他不想听我说这个。
我竭力找话题,“你生意还行吧?”
他对这个话题也没兴趣,而是径直转到我的那部小说上,“你写的什么破东西!太不把你二叔父当回事了!”看来他还真是有点耿耿于怀。
“对不起,二叔父,请你谅解。”
我二叔父对我的道歉也无动于衷,倒是关心我小说的赚头,“那小说赚了多少钱?”
“没多少。就十万吧(其实那部小说大约赚了四十万。只是那钱没有完全到账)。”
“就十万?那人家干吗一部小说一出版,就能赚上个百万的?”
“哪有那样的?除非那些红得发紫的人,小说写得也还可以。大家抢着买他的书。”
我二叔父摸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我打算在上海郊区买房子,你能不能支持我几个(钱)?”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温和了一点。
我说:“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没多少,也就二十万。”我要尽量少说一点。
“你在外混了这么几年,才混二十万?我还以为你能有个七八十万呢。这样吧,你支持我十万,怎么样?”
我心里不免对二叔父犯嘀咕,狮口一开,就是十万,有点太把自己当二叔父了。我了解二叔父的为人,钱被他借去,就等于开了永久的借据,他还不还钱,是个大问号。借给他的数额不能太大,“五万吧,二叔父。”我顺便找了个借口,“我有个朋友办公司,邀我入股。我答应考虑考虑。”
我二叔父说:“到时候你看吧,能多借点就多借点。”又说:“你是我亲侄子,要是别人写那种破书,我一定要告他侵犯个人隐私权,要求他赔偿名誉损失费,至少十万。”
我将二叔父严木苗说的当作玩笑话听,“二叔父,那样的话,您发财,我就破产了。”
“你以后可要小点心!”我二叔父无比严肃地说。
爷爷从病房里出来,说他该回家歇歇了,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求之不得,就跟二婶和二叔父打了个招呼,跟着爷爷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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