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有些事不曾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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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山石湾的那一次,在家待了差不多有二十多天,大约是我回家的第六天,我二叔父昔日的情人乔小凤很意外地出现了。

    那一天正好是小堂弟严如意出院的日子,二叔父和二婶将他带回家调养。

    严如意一回到家,就嚷着要找姐姐严燕。平素他跟姐姐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次住院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姐姐,对姐姐惦记得很呢。

    那时中饭刚刚端上桌。菜肴异常丰富,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严燕放学还没到家,严祥先回来了。我二婶问严祥:“严燕呢?”

    严祥说:“我看见她跟一个女的说话。”

    我二叔父一皱眉,“什么女的?”

    严祥说:“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的,头发是黄的。我没瞧见她的脸。”

    我奶奶一听,一时没反应过来,“头发是黄的?外国的?”

    我爷爷说:“什么外国的?你没瞧见街上那些女妹一个一个都将头发染黄了?”

    我说:“我看看去吧。”我正准备出去,严燕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严如意兴奋不已,连叫:“姐姐,姐姐!”严燕嗯嗯应声。

    我奶奶朝严燕虎起脸,“怎么才回来?”

    严燕没答话,扭头朝自己身后看了看。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很时髦的女人。二叔父一见那女人,脸色马上变了,“你跑来干什么!”

    我二婶瞅着我二叔父,又瞅瞅那女人,满脸狐疑。虽然我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我猜想她一定跟我二叔父有瓜葛。

    我奶奶瞥了一眼那女人,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将碗往饭桌上一磕,“看什么!都吃饭!”

    倒是我爷爷还算平和,问站在门外有点扭捏的女人:“你找哪一个?”

    那女人马上挤出几丝笑,“我是来看看我儿子的。”

    “这里没你儿子!”我二叔父马上吼道。

    “你要识相的话,现在就给我走!”我奶奶也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明白是谁了,她一定是我二叔父昔日的情人乔小凤。

    严祥端着饭从厨房出来。乔小凤认出那就是自己丢了九年的儿子,厚着脸皮进了屋,叫了一声“严祥”。严祥很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叫自己名字的陌生女人,没理她。他离开母亲时才三岁,小时候的事他已不大记得了,母亲在他的印象中是有点模糊的,他已经认不得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匆匆扒完两碗饭,拿着我奶奶事先给他灌好的一壶凉白开,像兔子一样窜出家门,一眨眼就没了人影。他找湾里的小伙伴打游击去了。

    乔小凤眼里满是泪,儿子的作为让她很伤心。我爷爷让严燕搬张小竹椅让她坐,问她吃不吃饭,她摇头,哽咽着说已经吃过了。

    我二婶是个明白人,她也看出这个女人的身份,便满脸严肃地将我二叔父拽到内屋,“你看好了,现在她人来了。她干什么来了?你应该知道。你得拿主意。”

    “拿什么主意?”我二叔父忿忿地说。

    “她来,十有八九是来要儿子的。”

    “哼!做梦!”

    因为来了个乔小凤,那天中餐大家都吃得有点噎。

    我二婶猜得没错,乔小凤的确是想要回儿子。当年,她跟那个被严祥称为大胖子叔叔的富商相好之后,嫌我二叔父窝囊,挣不了几个钱,抛下我二叔父严木苗及其幼子严祥,追随那个富商去了。我二叔父每每一想到这事,就怨恨乔小凤水性杨花,眼里只有金钱,没有一点人情味。去年上半年,大胖子濒临破产,乔小凤跟他闹起别扭,直至分道扬镳。她过着很寂寞的日子,钱虽然没少赚,但情感无所寄系。男人不是找不到,只要愿意,随手拨一个电话号码,就可以叫一个服务生来陪自己(当然,那是要付费的),可乔小凤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她渐渐意识到,这些年一直在自己心头萦绕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去年腊底,乔小凤想方设法打听到我二叔父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跟我二叔父提起抚养儿子的愿望。严木苗当时就火了,“乔小凤!当初是你不要儿子的,你他妈的拍拍屁股跟人风流去了,将儿子当作包袱扔给我!你他妈现在还厚颜无耻地来要儿子!你做你的狗屁美梦去!”

    乔小凤是那种执拗的女人,虽然被严木苗拒绝,但她并不死心,她权衡再三,觉得我二婶甄绣文是个突破口。一来严祥不是甄绣文自己所生,甄绣文身边除了严祥,还有另外两个小孩。乔小凤有个偏见,隔层肚皮隔层山,就算甄绣文对严祥好,那也是表面现象,装出来的。二来甄绣文也是做母亲的人,她比严家其他的人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对儿子的感情。乔小凤就打电话找我二婶谈,我二婶一听是严木苗昔日的情人乔小凤,也不等乔小凤将话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乔小凤愈发想念儿子,后悔当初不应该丢下儿子。如今,母子分离将近十年了,不知道儿子还认不认识自己。她决计看看儿子,她要跟严家老太太老爷子交涉交涉,将儿子要过去。她盘算来盘算去,这事不宜再拖下去,索性找到山石湾来了,她没想到严木苗夫妇也恰巧回来了。

    乔小凤就直接找我二婶谈谈。

    我二婶早有心理准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他奶奶。自从严祥搁在家里,一直是他奶奶带大的。”

    我奶奶木兰花一听就很生气,“什么?来要严祥?叫她想都不要想!当年她做娘的,竟然不要自己的儿子,良心哪里去了?现在怎么想起儿子来了?”

    我爷爷说:“她既然来了,得想着怎么将她打发走,不要老是发火。”

    我在旁安静地听着,待我奶奶发完脾气,就插了话:“奶奶,我看这事呀,谁也做不了主,得问问严祥认不认她这个妈。”

    我二婶认为我说得有理,“那就问问严祥。”

    我二叔父将眼一瞪,“问谁都不行!”

    看样子,我二叔父是恨透乔小凤了。乔小凤想等严祥下午放学回来,跟严祥说几句话。可我二叔父不允许她再待下去,“你再在这里丢人现眼,别怪我不客气!”乔小凤看着暴怒的严木苗,哭着说:“你就一点情面不给?”

    “当初你给我情面没有?!”

    乔小凤无话可说,只得失望而去。

    两个月之后,乔小凤又出现在山石湾,带了一堆东西,包括给我爷爷奶奶的山参、各种应时的滋补品,给严祥买的衣服鞋帽以及吃的喝的。这一次乔小凤多了一个心眼,生怕招惹严家老爷子老太太反感,门没进,就赔着笑脸,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严祥,看完就走。

    我爷爷便变得客气起来,我奶奶对乔小凤的再次到来也以礼相待,毕竟人家是严祥的亲娘,看看自己儿子也是分里的事。上次乔小凤哭哭啼啼走的时候,我奶奶心里多少还有点不舒服。当年都是老二造孽,才弄出那么一盘乌糟糟的酱来。乔小凤不要儿子,是她年轻,一时糊涂;现在她年岁稍大,想念儿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自那之后,乔小凤经常去山石湾,为了讨好儿子,也为了讨好我爷爷奶奶。她每次进我家的门,都是大包小包的。我二叔父严木苗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人都是喜欢小恩小惠的,就算是最亲的人——比如父亲跟儿子之间,都是这样,如果儿子常年累月对父亲没有丝毫表示,那父亲肯定也是不高兴的。他对后来我爷爷奶奶同意乔小凤带走严祥很有意见,说两个老家伙就是被乔小凤送的东西给收买了,而儿子严祥之所以愿意跟乔小凤走,也是受了乔小凤的引诱。乔小凤频繁地给他买这买那,满足他的物质欲望,他当然觉得还是跟乔小凤好。在山石湾,他想买什么,是要经过奶奶“审批”的,奶奶要看是不是非用不可的学习用品,这个范围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是不要打主意的。

    严祥是那年阳历九月初被乔小凤带走的。他走后,我奶奶和爷爷很挂念他,就打乔小凤的电话,没想到电话号码是空号。我奶奶有点生气,这个乔小凤,是个女骗子!留的电话都是假的!我爷爷也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轻易答应乔小凤带走严祥。乔小凤这样做是什么用意?

    没过三个月,我爷爷很惊诧地接到严祥的电话,严祥在电话里哭着说他想回家。我爷爷急忙说:“别哭别哭,慢慢说,怎么回事?”那电话却突然断了。

    这下我爷爷急坏了。接电话之前,他正在看一部警匪片,那匪徒劫持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孩。他马上联想到他的孙子是不是也遭到了坏人绑架,乔小凤大概手头有一些钱,坏人想借此逼着乔小凤拿钱出来。我爷爷将这种猜测告诉我奶奶,我奶奶也急得团团转,忍不住骂乔小凤是怎么当妈的,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好!她要我爷爷赶紧打电话给我二叔父,要他想方设法解救自己的儿子。

    我二叔父又急又气,在电话里忍不住对我爷爷奶奶大发牢骚:“都是你们两个老人太轻信乔小凤,事先不跟我商量,就让她带走严祥。我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爷爷说:“都过去了的事,你还捡起来说,有什么用呢?”

    我奶奶将电话拽过来说:“牢骚你搁在以后发,现在最要紧的是将严祥找回来!”

    我二叔父说:“就凭一个断了线的电话,您让我上哪里找去?”

    我奶奶一听我二叔父那种简慢的口气,顿时火冒三丈:“那你的意思是不找了?!你别忘了,你是他的亲老子!”

    “我又没说不找!”二叔父有些憋气。

    那边我二婶说话了:“妈,您和爸别着急,我们一定想办法找的。”

    紧接着我二叔父要过电话,“妈,您让爸查查家里的电话显示,严祥那边是什么时间打来的电话,什么电话号码?”他在外混荡多年,好歹还是懂得一点事情的,他要根据这个线索,查证严祥现在所在的大致方位。

    我爷爷就将电话显示的情况告诉我二叔父。我二叔父查了查全国各省市的电话区号,断定儿子现在在四川。他照着这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对方一直没有人接,打了好几遍,才有人答,说这是街头的公用电话。四川是乔小凤的老家。这就得找乔小凤问个清楚,儿子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

    一打电话,我二叔父才知道乔小凤的手机号已经换了。自从那次她受到严木苗的辱骂,乔小凤封在心底的那点对严木苗的留恋也就消释了。在她带走儿子之后,她就彻底掐断跟严木苗的联系。她不需要再来求他了。她跟这个男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毫不犹豫地将手机换了一个新号。

    找不到乔小凤,我二叔父严木苗决定直接上四川成都去。我三叔父从我二婶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就劝我二叔父要赶时间,坐飞机去为好。我二叔父就咬咬牙,买了飞机票飞到成都;但他到了那里,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也没找到他的儿子。他就到当地的电台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依然没有结果。他有点疑心严祥是不是像我爷爷所描述的那样,已经被坏人绑架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阴暗角落。想到这里,他越发怨恨乔小凤,这个女人是他的克星。当初是她卷走他的钱,将年幼的儿子扔给他,弄得他失魂落魄的。如今,又是她带走了儿子,却不好好照顾儿子,将儿子给弄丢了,害得他丢下生意不做,专门四处寻找儿子!找不到儿子,他照样像丢了魂一样。

    我二叔父找了大约有三个多星期,依然没有严祥的任何消息。上海那边的生意由我二婶很勉强地打理着,儿子没找到,我二婶也没有心思做生意。我奶奶说:“生意做不做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找严祥。严祥是我们家的一个活宝。”我二叔父很烦躁,“我知道!不用您说!”我奶奶为这话上心了大半天,她明显地感觉老二对她已经很感冒。

    严祥的失踪,让一家人的心头都蒙上了阴影。我奶奶爷爷甚至感到我们家走厄运了。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爷爷还将这个厄运跟我母亲秦云当年的“凶死”(服毒而死)牵扯到一起。一个家庭里,某个成员凶死破坏了家族的整体风水。

    然而,生活中总不时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大家都为严祥生死未卜牵肠挂肚的时候,严祥意外地现了身。

    那大约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响晴天,我爷爷很惊奇地在山石镇上看见了一个瘦不楞登的小叫花子,跟严祥一模一样,他抹抹有点昏花的老眼,走到近前,还没等我爷爷开口,那小叫花子一见我爷爷,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夹杂着“爷爷——爷爷——”。

    “你真的是严祥?”我爷爷差点没落泪。

    “爷爷,我是严祥。”小叫花子哽咽着说。

    “走!”我爷爷拽着孙子的手,泪还是掉了下来。他先带着孙子上逢贵超市买了一套休闲服,领着孙子到街上的澡堂里洗了个澡,让孙子换上新衣,然后又攥着孙子的手,上馆子里吃了一顿。他给孙子要的是一大盘肉馅大饺,看着孙子一口一个饺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很心疼,“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路讨饭吃。讨不到饭,就饿肚子。有一次,我饿了三天。”严祥说话的时候,眼里还满是泪。

    “你妈她不管你?”

    “我自己跑出来的。”这个吃了饺子马上恢复灵气的小男孩还特意声明,“她不是我妈,甄绣文才是我妈。”

    在我爷爷的详细询问下,严祥将事情的经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乔小凤开始将严祥带到北京,边做生意边照顾儿子,将儿子搁在一个专门招收打工子弟的民办学校上学。她自己成天做生意,也无暇顾及儿子,时间稍长,不知不觉中也就有些怠慢儿子。在学校,严祥算是个初来乍到的新生,可他还以为是在山石湾小学,处处都摆一副孩子王的架势,这无形中就得罪了班上的孩子头,这个孩子头纠集班上的十来个孩子整治他。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劈头就是一句:是你先招惹他们的吧!一下子就让这个原本理直气壮的小男孩没了主心骨。他有点落魄地回到租住地,乔小凤还没回来,他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乔小凤才行色匆匆地回来,手里拎着一只烤鸡。每次只要她晚归,她就会带只烤家伙回来,哄哄儿子,要不然,儿子就闹情绪。可是那天,她的哄不大灵了,儿子闹着要回山石湾。乔小凤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回严家的。那就意味着她原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她思忖再三,索性将儿子送到四川娘家寄养。

    严祥一进四川山区外婆家,就很失望。三个舅舅带着舅妈都进城打工,孩子一大帮都留在家里,由外婆外公照看,加上严祥,一共是六个孩子。这些表哥表弟们都将严祥看成是外人,他们串通一气,干什么都撇开严祥,吃什么都恨不能抢个精光,到严祥这里,常常是没得吃,或是得到很少。外公外婆对突然冒回来的这个外孙也不大喜欢,要不是女儿每个月给他们贴上四百块的生活费,他们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个外孙的。外孙成天鼓着张嘴,好像欠了他八百代的银钱没偿还一样,这样的孩子搁在哪里都是不招人疼的。

    严祥很不习惯外婆家的生活,那天他跟几个表兄表弟闹矛盾,大吵了一场,要不是外公断喝,他非跟他们好好打一架不可。太欺负人了!他再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必须回到山石湾。

    这个脑瓜灵动的小男孩足足谋划了两个多星期,他除了平时偷偷攒下的十块钱,还从外婆那里偷偷拿了四百块钱——那是头一天他外婆从邮局取出来的,乔小凤寄过来的生活费。他趁着外婆家里人不在意,偷偷地离开了。

    严祥摸索着走了好几天的山路,沿途讨点吃的喝的。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苦滋味。走到第五天,终于走上了一条柏油马路,他爬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随着货车到了成都,就开始打听有没有去安徽的汽车。此时他被街上的一个小混混给瞧上了。小混混过来询问严祥。小孩子家没有戒备之心,就实话实说。那个小混混哄走严祥的钱,说帮他买一张去安徽的车票,严祥就跟在小混混身后,追着恳求:叔叔,你什么时候帮我买票呀?

    小混混不答话,将严祥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一瞪眼,抬手就给严祥一个嘴巴,“你这个兔崽子!不认识你爷是不是?买票?买你妈的狗屁!”

    “叔叔,你是个骗子!你骗我的钱,你还打人!”严祥哭叫起来。

    小混混又甩了他一个嘴巴,“再叫!老子揍扁你!给老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站着!你要走,老子将你抓回来,扔到那下面去!”他指了指旁边没盖的下水道。

    严祥不敢再哭叫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工棚搭成的烟铺,小混混走过去买烟了。趁小混混一转身,严祥拼命地往反方向跑,跑到一个小商店旁边,看到一个公用电话,抖着手抓起话筒。管电话的中年妇女以为小男孩是来捣乱的,喝一声:“干什么?”严祥吓坏了,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块钱,搁在台子上。他刚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左顾右盼地跟爷爷哭着说了一句“我想回家”,看见小混混朝这边走过来,吓得丢了电话,撒腿就跑。这个身无分文的小男孩,开始长达四十多天沿路乞讨的流浪生活。他中途几次偷偷地扒乘路边歇脚的货车,通过这种方式缩短归乡的路程。到第四十天,已经进入安徽境内。在马路上恰巧碰到一辆开往安庆的大巴,严祥趁司机不注意,就刺溜爬了上去。

    我爷爷听完孙子讲完自己的磨难经历,爱怜地摸摸孙子的头,“你怎么不想到往家里打个电话呢,傻孩子?”

    “打电话要电话费的。”

    “你没有求人家,借人家的电话用一下吗?”

    “我不敢说。”

    “就没有一个好心人愿意帮你?”

    “有。有好几个爷爷奶奶都给我吃的,还给我水喝。还有一个奶奶给我拿来了一套旧衣服,要我将衣服换上,说我的衣服都有点发臭了。”

    餐馆里的电视正播着宣传某模范民警的纪录片,那字幕上打出一行字:有事请找民警同志。我爷爷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对严祥说:“你也可以找警察叔叔帮忙的。”

    “我上哪儿找警察叔叔呀?”

    “你这孩子呀,这回吃了大苦头了,是吧?”

    严祥使劲地点头。从出生到“出事”前,他过的都是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一回不幸流浪,让这个小男孩真正尝到苦头,也就切身体会了生活中其实有不少的难处。他回到家里,变得比以前勤快得多,也懂事得多,主动扫地,洗碗,甚至帮我奶奶去菜园子里摘菜。我奶奶又惊又喜,跟我爷爷说,严祥在外的苦头到底没白吃嘛。

    对于我爷爷严家乐来说,那一段时间他最津津乐道的便是孙子严祥的“历险记”。他在外人面前由衷地称赞孙子严祥是个小精明主子。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能够赤手空拳地从千里迢迢的四川回到山石湾的家,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乔小凤也费了一番心力寻找儿子,听说严祥回到山石湾,马上打电话过来。我爷爷奶奶没有理她,不论这个乔小凤找什么借口,都无法消除她给他们留下的坏印象。

    乔小凤又硬着头皮,就这次事件向我二叔父和我二婶解释,说严祥这孩子太调皮了,满脑子装的都是大人的主意,喜欢搞小动作。她还说真是亏了爷爷奶奶在旁帮着照看。这回我二叔父懒得跟她答腔了,倒是我二婶还表现得比较大度,从我二叔父手中要过话筒,跟乔小凤说了几句心里话:“孩子已经不小了,多少是懂得一点事的。谁对他好,是真好还是假好,他心里清楚得很。你虽然是她的亲妈,可这些年你扔下他不管,你们之间是没有多少感情的。你将孩子要过去,要了孩子的人,可要不了孩子的心啦。”

    乔小凤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我二婶说:“你也别哭了。你真要想严祥好的话,今后就不要再来打扰他了。你就是见了他的面,他也不见得理你。你就忍耐忍耐吧,等孩子长大成人,明白事理了,他或许还能认你这个亲妈的。那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做了。”

    乔小凤竭力不哭了,“大姐,你是个实在人,你能这样说,我心里还好受一点。你比严木苗心肠要好。严木苗不是东西。”

    我二婶不大高兴了,“你不要这样说严木苗!你应该想想严木苗为什么这样对你?人跟人之间都是心换心的。当初你在我和严木苗之间插上一竿子,严木苗对我就像对仇人一样。他的心都歪到你那边去了,可后来呢,你竟然又跟别人去了,连亲生儿子都不要。这种事搁在谁那里,谁能容忍?现在严木苗对你没好颜色,也是你自招的。我还要老实地跟你说,我这个人也不是什么老好人,只不过我是不大愿意记仇罢了,我要是记仇的话,你头一次上我们家来,恐怕就被轰出去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做人,一定要实在一点。”

    那次被我二婶说了一顿之后,乔小凤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也没有再在山石湾露过面。

    我二叔父在上海的文具礼品生意做得很不错。这其间自然少不了我三叔父的帮助,二叔父的一些固定的大客户基本上都是看我三叔父的面子,才买我二叔父的账的。我二叔父计划着下半年就在上海买商品房,那需要一笔不小的数目,就算在位置较偏僻的市郊买上一套房子,也得要个几十万。我二叔父考虑到长期发展,决定还在市口比较好一点的地段买个底层的店面房,跟我三叔父商量,我三叔父也觉得可行。我二叔父随即说:“那种房子少不了一百万。实在有点贵。我做生意,不能将底子都掏空了,总得留点本钱吧。”

    我三叔父知道我二叔父的意思,老二想跟自己弄点钱,我三叔父就说:“这样吧,我支持你一点。”

    “老三,你能支持我多少?”兄弟间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

    “也只能支持个十来万。”

    “老三,能不能多支持点?”

    “这个我得跟你弟妹商量一下。”

    我三叔父那里,三婶颜百强是家里的财政部长,大额经济基本上掌控在她的手中,我三叔父自己能支配的不过是小额。他承诺支持我二叔父十来万,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我三叔父嘴上虽然应承我二叔父跟我三婶商量,事实上,他根本不会跟我三婶商量的。他估摸着,跟她一商量,不但没个好的结果,反倒会引起一场争吵。只要一涉及到钱的问题,我三婶颜百强就会异常警惕,她一向反对我三叔父拿着自己的钱去贴这个贴那个,她会骂我三叔父是软脑壳,这年头,不抓钱抓什么?你就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我也是做生意的,我的公司资金正吃紧着呢。

    我二叔父也知道我三婶精明,他听我三叔父这么一说,也就将自己的想法直接挑明了说:“老三,我的意思不是你在你家里拿钱。你手中不是有很多课题费吗?能不能暂时挪一点给我?我尽量早点还给你。决不让你为难。”

    我三叔父没有答应,挪用公款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三叔父是上过这方面的当的。前几年,他的一个做生意的同学,资金周转不过来,缠着我三叔父暂时借他二十万,说一个月内保证能还,我三叔父姑且相信他,就从课题费中抽了二十万给了他,那同学倒是一个月内还了十万,剩下的那十万,一直拖着没还。还是我三叔父自己想办法将那十万的公款窟窿补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类令人头疼的事,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开口也不能答应。

    老三那里是不能打太多的主意,我二叔父就打电话给我,“严瑞,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你记在心上没有?”

    上次我二叔父跟我借钱的事,我当然记着。我还跟我父亲提过这件事。我父亲警告我:“这年头,钱是不能随便借的。没几个讲信用的,尤其是你二叔父。不过,他既然开口,一点钱不借他也不太好,你呢,就借他个五六千。”我说:“我答应借他五万了。”我父亲一听,眉头马上蹙起来,“五万?严瑞,你不能借他这么多!”我说:“爸,我说话不能不算数吧?”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找个借口,就说我要开店铺,缺资金,钱都被我弄去了。这样他也不好说你什么了。”

    我父亲说的也不是不可行。不过,我耳边真的响起我二叔父的声音,我觉得依照父亲的做法似乎不大好,我亲口答应借他五万,就应该算数。于是,我跟我二叔父明确地说:“二叔父,我只能借给你五万。”

    “你就不能多借点?我又不是不还你!”二叔父很不乐意。

    照我父亲说的,我还是得找个借口,“是这样,我爸说他跟常姨要开店,要从我这里拿钱。我是他儿子,他开口要钱,我能不给吗?”

    “那你借我个十万,总不成问题吧?你三叔父比你要爽快得多。”他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严瑞,在外面混,不要这样小气屁眼的,大方一些才行。”

    他不说这话,或许我可能还再给他一两万,只是他这一说,反倒激起我对他的一些不满,什么小气屁眼?你大方?你对谁大方过?除非对你情人!

    我二叔父想在上海买房子,我爷爷是举双手赞成的。我二叔父跟我爷爷说缺钱,我爷爷就特意打电话,怂恿我多借点钱给我二叔父,说你现在支持你二叔父,等将来你买房子,让你二叔父也支持你。他还准备厚着老脸四处帮我二叔父拉钱。

    我爷爷先找李小贵,他总以为李小贵儿子的工作是自己催着我三叔父帮着解决的,一个小小的本科生能在大上海的高校里坐办公室,怎么说都是不简单的事,李小贵怎么也得记着自己的好。再说,李小贵好歹是小学校长,手头多少是留有一些钱的。

    我爷爷上山石湾小学的时候,李小贵刚刚从邮局给儿子汇款回来。昨天儿子李弘来电话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花销太大,那点工资根本不够,让李小贵给他弄点钱过去。儿子还说他要尽快买房子,没有房子,女朋友是靠不住的。李小贵深感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儿子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要在经济上全力以赴地支持儿子。他将手头的存款稍微累计了一下,大约二十五万。这二十五万还是他这些年精打细算攒起来的。他这次上邮局,一下子就往儿子的邮局储蓄卡里打了三万,余下的钱他打算在儿子买房子时再掏出去。他这样一打算,越发觉得待在乡下小学没多大意思,挣钱的路子太窄。前些年还能从学生那里额外地收点杂费,可这几年不行了,上面对这个抓得紧,三令五申地不准乱收费。目前学校经费主要来源于学生的学费,近两三年,计划生育的影响明显凸显出来,山石湾小学招收的学龄儿童呈递减趋势,学生减少,学校收入势必也就减少。当这样的小学校长,想捞点实惠,是很不容易的。听说政府很快要在农村推行义务教育全免费,学校经费主要来自上面财政拨款,实行专款专用。那他这个当校长的,恐怕几乎揩不到什么油水了,只能拿一点固定工资,寒酸得很喽。李小贵不免有些沮丧,他又羡慕起我三叔父来,要是像严木新那样的,一年就能多挣几十万甚至更多,儿子的房子是不用怎么费心就能得手的。

    我爷爷跟李小贵开口借钱,李小贵自然面露难色,“家乐爷,真是不好意思哟。我的钱都被我那儿子给搜刮去了,他交女朋友,要买房子,跟我口张得挺大的。唉,现在养儿子,不是在养儿子,而是在养小祖宗。我想您这也是,都这么大岁数了,老二还指望您为他拉钱。”

    我爷爷连忙摆摆手,“你可别这么说。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我家老二没有要我为他拉钱。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既然你是这种情况,那就算了。”说完,我爷爷拍拍屁股就要走,被李小贵拽住了,“家乐爷,您坐会吧。”

    “不坐了不坐了。我还得上别处转转,看能不能有别的指望。”

    李小贵递过一根烟,“您来一根吧。”

    我爷爷没接,“不想抽,嘴里没味。”

    李小贵有点尴尬地收回香烟,“家乐爷,您看这样好不好?钱我想办法给您凑点。”

    我爷爷对李小贵的话不大感兴趣,摇摇头,“没指望,就算了算了。”

    李小贵说:“真是对不住您啦。您要早点说,我手头有钱的话,这事也好办。当初您帮了我们家李弘那么大的忙,我一直在心里记着呢。每次给李弘通电话,我都要提醒他,严院长的好处是一定要记住的,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有家乐公的好处,断然是不能忘的。”

    我爷爷扬手,打住李小贵的话头,以前李小贵说这种话,他听着心里舒服,只是现在听这种话,越听越别扭,“李校长呀,我这人嘛,越老越不想别人记得我的什么好。你呢,以后就不要说这些了。”

    我爷爷原指望从李小贵那儿能借上一万块的,没想到空手而回。一出校门,他就忍不住骂李小贵忘恩负义,滑头,不借就不借,还借口说钱被儿子都搜刮去了。什么想办法凑点?要是爽快的话,现在就该给个数。说那些漂亮话,谁信呢?要是他儿子的工作没找好,保准他二话不说,就将钱借了。哼,这人,简直有点过河拆桥。难怪以前菱花说,李小贵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他求你的时候,你不跟他要东西他都主动送东西给你,他不求你的时候,那就是小鬼见了阎王,连你的边他都不想跟你沾了。看来,李小贵还真是这种人。

    我爷爷经过菱花家门前,看见菱花正坐在门口拿梳子给小黑狗梳毛发,咳嗽一声,走了过去。菱花抬头见是我爷爷,便招呼一声,“老哥,从哪儿来呀?”

    “从李小贵那里来。”

    “上他那里干什么?”

    “哎,别提啦!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家老二要在上海买店面房,那房子贵得吓人,一时半会儿钱凑不齐,我就想帮老二借点钱。跟李小贵一开口,没想到,他一毛不拔。”

    “老哥呀,现在跟谁借钱,人家心里都不大乐意,就担心钱借走了收不回来。”

    我爷爷满以为菱花会揭李小贵的短,没料到菱花好像还向着李小贵说话,就有点不快,“照你的意思,我严家乐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了?”

    “老哥,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说说嘛。”菱花边说边拍拍小黑狗的背,小黑狗有些知足地在门前撒起欢来。“你不想想,钱是经你的手借的,人家当然是指望你来偿还。你家老二可不是一般的老实人。只怕到时候,你不追着他还钱,他会拖着不还的。那样一来,人家会以为你说话不算数。你想你都一大把年岁了,情愿落个不好的名声?所以我说,老二缺钱,你还是别掺和。老姐上午还在跟我说你呢,就是别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借你钱,将来就怕扯皮,闹矛盾。”

    “扯什么皮?钱当然是老二还了。我做老子的帮他撑老面子借的钱,他敢不老老实实地还?再说,我家老二也不是那种人。”

    菱花一脸正色,“做老子的总是向着自己儿子的。这又怪我多嘴,那一年,你家老二出去做生意缺本钱,从我家秋平那里拿了两千块,现在还没还呢。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怕他自己都忘了。那次他上秋平那里借钱,我也在场。我总记得清楚。”

    “真有这事?”

    “没这事,还是你老妹子编排的呀?唉,老哥,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今天是闲扯着这么提起来。你呀,也不要在木苗那里追究了。秋平早将这事烂在肚子里。我也曾经想跟木苗提提钱的事,可秋平不让我提,说也就两千块钱,一提恐怕就伤了和气,犯不着的。我一想,秋平都无所谓了,我老婆子还掺和什么?”

    我爷爷不免对我二叔父有点生气,不就欠人家两千块钱吗?又不是还不起,干吗不记着还给人家?他原先还打算跟秋平借钱,秋平是个爽快的孩子,只要他一开口,她是不会说二话的。只是老二当年借人家秋平的钱一直没还,他再要为老二向秋平借钱,人家秋平会怎么想?

    回到家里,我爷爷想着这事,有点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二叔父,训了他几句。我二叔父早就将借秋平钱的事给忘了,我爷爷一提,他才想起来,“爸,您帮我还了那钱吧,顺便帮我道个歉。”我爷爷说:“你自己是干什么的?”

    “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再去还(钱),是不是有点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你自己借的钱当然由你自己去还。”

    我二叔父就哦哦两声,电话就断了。那钱他并没有预备着去还。我爷爷一气之下,也放弃为他四处借钱的打算。

    那天晚上,李小贵带着五千块钱来找我爷爷。他盘算又盘算,还是决定借点钱给我爷爷,毕竟他的儿子还在我三叔父手下做事,将我爷爷给得罪了,等于将我三叔父也给得罪了,那对自己儿子是不利的。

    对李小贵的造访,我爷爷不但不高兴,反倒有点恼火,他为我二叔父拉钱是背着我奶奶的。我奶奶本来就反对我二叔父在上海买房子,老二要是真有钱,她倒没什么话说,可是这样东挪西借地买房子,成什么了!老东西居然还在卖老脸面为他借钱!当着李小贵的面,我奶奶不便发作,只是比较客气地谢绝了,“李校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钱你还是拿回去。”

    李小贵作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老婶,您这么说,是不是嫌少哇?”

    我奶奶知道李小贵是在做客套,“你这是说哪里话?五千块,还嫌少?又不是开银行的!对于我们这种在泥田地里抠泥土的人来说,别说五千块,就是五十块也不少。”

    李小贵说:“说实在的,老婶,上午让家乐爷空着手回来,我觉得真是过意不去。下午我就去我亲戚那里转借点钱送过来,我这心里才安敞。”接下来李小贵又诉苦般地说:“老婶,您不知道,我儿子虽说工作了,可花销比过去不知要大多少倍,最近找了个上海姑娘,吵着买房子,要我支持他。您说我一个小学教师,每个月只有那么一点死工资,能有多少钱支持他?可是我又不能不管,只有将底兜都掏空给他,弄得我现在手头紧张得不得了。日子真是有点不大好过。”

    “那是在上海嘛,要是在我们乡下娶媳妇,买房子可要不了那么多的钱。当初你拼命要将儿子塞到城里,那时我都想劝你,城里有什么好?什么都要钱,就是喝点水都要拿钱买的,哪像咱们乡下,只要勤快一点,吃喝不愁的。”

    我爷爷对我奶奶的话颇为不屑,他平素时常说我奶奶是吃饱了肚子就觉得没白活的老古董,那口气让人听起来,觉得他好像是飞到二十二世纪的先锋。如今碍于李小贵,他不好直言,就装作温和的样子说:“都像你老婆子这样想,那城里还不都空了?城里要不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往城里跑?你看我们周围,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还不都是像你我一样的老头子老婆子?”

    李小贵笑了,“家乐爷说得也真是。不过呢,我觉得老婶说的也是实际,乡下收入虽少,但开支要小得多,城里就算多挣两个钱,开支大,三下五除二,那钱就没了。我儿子就是这样,说起来在大上海工作,实际拿的工资还不够过小日子,想起来我这心里就着急。我现在要勒紧裤带攒钱,尽量多支持他一点。”

    我奶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顾着儿子苦了自己。他那么一个大小伙子,还要靠老子来养?总是不大好的。”

    李小贵附和说:“您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就是做不到哇,总巴不得将儿子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心里才安稳。”

    “我们严家的儿子孙子,都是靠着自己去闯路的,特别是我大孙子严瑞,还不到二十岁,就出去打天下,自己管自己了。”说起严家儿孙的独立性,我爷爷洋洋得意,让李小贵总是有些不自在,闲扯了几句,他就走了。

    李小贵一走,我奶奶的火气就开始朝我爷爷喷了,“你这个糊涂蛋,跟李小贵借什么钱!借钱谁还?老二还?老二要是不还呢?是你老家伙借的,就得你这个老家伙还!”

    我爷爷说:“老婆子,你别聒噪个没完!我不借钱了,行了吧?”

    我爷爷和我奶奶正争着嘴,严祥跑过来了,说严燕不知怎么回事,晕倒了。我奶奶赶紧过去了,我爷爷也跟了过去。严燕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我奶奶将严燕抱到床上。

    我奶奶有些忧心,这孩子这些天老没精神,不知怎么回事。明天得带她去医院查查。我爷爷不以为然,“查什么查?小孩子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这句话又激怒了我奶奶,她恨不能扯下脚上的鞋子敲敲我爷爷的脑壳,老东西就是这么的心狠,不心疼人。

    第二天上午,我奶奶就带着严燕去市立医院检查。

    “白血病。”大夫严肃地说。

    “要紧不要紧?”我奶奶有些紧张地问。

    大夫轻轻地叹了叹气,“老人家,你是孩子奶奶吧?她爸爸妈妈呢?”

    “在上海做生意。”

    “跟您说实话吧,这病得花大钱治的。你得通知你儿子儿媳妇。”

    “能治好吗?”

    “尽量治吧。”

    我奶奶善于听话音,她从大夫的口气中听出严燕的病一定不好治。她对这个孩子是有着特殊感情的。当初我二婶婚后多年不育,我二叔父以此为借口要跟我二婶离婚。为了挽救二儿子儿媳妇的婚姻,我奶奶收养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女婴不过才两个月,长得跟小猫似的,哭起来也有气无力,看样子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我二婶都不大热心于要这个孩子,甚至劝我奶奶将孩子送走。我奶奶很不高兴,将我二婶狠狠地说了一通,说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要精心喂养。怎么能送走?孩子送到别处怕是活不了的。她硬是一勺一勺地精心喂养,丑得不像样子的小毛毛头硬是被我奶奶给喂养起来了,她给小毛毛头取名严燕。小丫头长到两周岁,多少有了点模样。我二婶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我奶奶不由得有些高兴,瞅着小丫头说我二婶:绣文啦,这孩子呀,全靠大人养,养得好养得不好,全是大人的问题。你看这小丫头,模样还蛮齐整的。长大了准能找个好人家的。

    如今严燕已经快十三岁了,过了这个学期,下学期就该上初中了。原先我奶奶还指望着她唯一的孙女将来上大学。没料到这苦命的丫头得了这种怪病!我奶奶很心酸。

    严燕看出奶奶脸色有些不好看,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怎么啦?”

    “没什么。可能坐车有点晕。”

    “奶奶,”严燕轻声说,“我得了什么病?”这个孩子忧心忡忡的神情看上去跟她的年岁是不大相谐的。

    “小毛病。治治就能好的。”我奶奶不由自主地对孙女撒谎,“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会好的。”

    安顿好严燕,我奶奶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给我二叔父打电话。

    我二叔父一听就有点泄气,什么?白血病?他早就听人说过这种病其实就是血癌。我二婶心也凉了半截,小孩得了癌,那还有救吗?

    我二叔父说寄点钱回家,嘱咐我奶奶说:“多买点好吃的东西给她吃。这病花多少钱治都是白治。”

    我奶奶听出我二叔父话意,有点忿忿地质问:“什么白治?你的意思是不治了?”

    我二叔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得实在有点露骨,赶紧给自己打圆场,“妈,我不是那意思。严燕的病还是要治的,就算尽尽心吧。”

    我二婶也拽过电话说:“妈,要不要我回去?”

    “你是她的妈,你不回来谁回来!医生说住院治疗。”我奶奶对我二婶也没了好声气。她觉得绣文跟在老二身边时间长了,多少受着老二的影响,也往圆滑里学了。严燕终究不是她亲生的,她并不怎么将严燕搁在心上。上次严如意摔断了腿,一个电话打过去,她跟老二跑得比兔子还快,第二天就回来,家门不进,直接上医院。现在严燕得了这么大的病,弄不好就没命了,她跟老二竟是那种态度,叫人想着怎么不气,怎么不寒心!自己亲生的当个宝,抱养的就是根草!我偏不这样!我奶奶拗劲上来了。她发誓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要治这个孩子的病,人不能没有良心!

    我奶奶断然作了决定,让严燕住院,钱是从菱花那里暂借的。她要上医院照顾严燕,家里一大摊子事就撂给了我爷爷。我爷爷一向不管家务,他内心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不应承。好在严祥变得很懂事,也还勤快,什么扫地、洗碗之类的家务活由严祥干。严如意是帮不上忙的,他那条曾经摔断的腿还没完全恢复好。我奶奶临走时,特意关照我爷爷,不得支使小孙子干家务。家里老少三口没有谁会做饭,我爷爷索性将老熟识菱花请到家里来,一日三餐的饭就交给菱花来负责了。这样一来,我爷爷又差不多跟原先一样逍遥自在。

    我奶奶积极给孙女治病,我爷爷内心是反对的。我二叔父给他打过电话,说严燕得的是吃钱的毛病,就是将整个家当都卖光了,也治不好这种病的。我爷爷就说,那有什么可治的?不是浪费钱吗?我二叔父说:“没办法呀,妈非得要治。”我爷爷说:“别听那老婆子的,她是个毛狗精怪,将野丫头当做宝贝疙瘩。就是将你的钱全烧光,她都不心疼。”

    我二叔父在我爷爷这样的知音面前说话是不用隐讳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不给她治,别人会说我们闲话的。我想,好歹也得上医院走一遭,也好封封外人的嘴。那样妈也不会老揪着我发脾气。”我爷爷也觉得老二说的有道理,这外界人多嘴杂,大家都知道严燕是抱养的孩子。抱养的孩子得病都不给治,说出去怎么都是坏名声的。我爷爷好歹还是要点脸皮。我奶奶上菱花家借了五千块钱给严燕治病,他也就没有多嘴。他希望用完这五千块,最好就不要再消钱了。

    我二婶开始说回来,也是拖到四天之后才回来的。她跟我奶奶解释说,她自己也病了,病毒感冒,高烧40度,打了几瓶吊针(点滴)才有所好转。为了证明她真的病了,她有意吸吸鼻子,鼻腔的确有嗡嗡声,听上去真像是有点感冒了。紧接着她又解释我二叔父因为生意上的事跟别人扯皮,那人实在太无赖,硬是纠缠不休,成天像活鬼一样跟着木苗,木苗想回家都回不了。

    我奶奶是懒得听我二婶说这类事,这类事她已不是第一回听了。老二总喜欢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说是什么生意伙伴,其实都是一些钱鬼子,一到分红的时候,大家都是各怀鬼胎的,谁都巴不得自己多得一点,少了就不对劲,说翻脸就翻脸。还有那么几个不掂轻重的钱鬼子跑上门来,说严木苗欠他们多少多少钱,直接向我奶奶我爷爷索要钱,态度蛮横得很。我爷爷开始耐着性子跟他们说软话,希望能将他们哄走,但是收效甚微。我奶奶不吃他们那一套,说我们老婆子老爷子是不管什么钱的事,你们要钱,找严木苗要去!再在我们这里闹,别怪我们不客气!我奶奶虽然将那些人轰走了,但内心的火气一点没消,她是有些生我二叔父的气:都是木苗那东西将这些人给招来的!

    我二婶见我奶奶闷着不说话,不知说什么好,就竭力搜索话题,“妈,严燕的病,大夫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不严重,还给你们打电话?”我奶奶瞅了一眼我二婶带回的一堆营养品,硬生生地问:“钱带了多少?”

    我二婶说:“暂时带了五千。”

    我奶奶这才正眼看着我二婶,“我在菱花那里拿了五千,你们要尽快还给她。这医院是吃钱的医院。住一天就是好几百。就是金山银库都经不起这样耗的。”

    我二婶试探着说:“五千块怕是不够的吧?”

    “肯定不够。你让木苗再弄点钱回来。”

    我二婶叹气说:“唉,这孩子也真是,偏偏摊上这样的病。我们那边的生意现在也不大景气,钱越来越难挣了。”

    我奶奶不以为然地说:“老三不还在帮你们吗?”

    “妈,您不知道,从去年国庆开始,来了一个姓卫的女的,也干我们这行,听说她跟老三那个大学的什么书记是亲戚,她做生意肯定找那书记帮忙。您想,我们找的是老三。老三是贴心想帮我们,可他到底碍着人家书记的面子;所以他也就不大管我们的事了。我们原来的老客户大都被那女的给拉过去了。木苗很怄气,找了几个老乡,要去收拾那女的,可那几个人胆子都小,没到半路就打退堂鼓。这事不知怎么地被那姓卫的知道了,她也找了一帮子人,来找木苗算账。要不是我事先将木苗劝到别的地方躲起来,那回木苗非得吃大亏不可。”

    我奶奶听到这里,沉不住气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的事。”

    我奶奶教训说:“在外做生意,钱少赚点就少赚点,不要惹事!”

    “妈,您在家,外面的事您不大清楚,你不招人家,人家招你。那女的实在太令人讨厌了!别看她年纪不大,长得也还可以,可浑身都长满牛皮,怎么看怎么叫人不舒服。那女的真是有来头,连我们所在的那个区派出所所长她都搞上了关系。那一次派出所所长找上了木苗,将木苗狠狠一顿训,后来老三也来电话,对他二哥也说了一些警告话,说以后最好不要招惹人家,要是弄出什么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还是尽量不要跟人家结仇。我搞你,你搞我,有什么意思?你搞倒了人家,人家也不放过你,再说,现在好歹还有点王法,王法也不会饶你的。”

    “我跟您想法一样。可木苗不信这个,说王法是什么东西?哪个权大关系硬,王法就偏向哪个。他不肯罢休,说一定要跟那女的斗到底。”

    “没出息的东西!”我奶奶忿忿地说,“自古有句老话,好男不跟女斗!这话他不知道还是怎么地!”然后又叹叹气,“说起来,这人算个什么?你看严燕这么小的丫头,就得了这种怪病。谁又能保证自己不得毛病?说不定你今天跟人家打得不可开交,明天你就突然病倒了,躺在医院里,说不定后天你就在那个叫太平间的地方睡着,大后天,你就睡到了地下。这世上就没你这个人了。你说,这人有意思没意思?”

    “妈,仔细想想,真是这么回事,要是看透这个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也不是没劝过木苗,可是他这个人脾气陡得很,你说什么他是听不进去的。”

    “木苗那东西,只怕要吃了大亏才知道厉害的。”

    我奶奶的话题不自觉地又回到严燕的病上来,“我昨天还特意拽着医生问了个清楚,这丫头的病,很难彻底治好的。”

    两个人是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谈话的。我奶奶不时地探头去看看病房里的严燕。小丫头输液之后睡着了。

    一个护士推着搁满药瓶子的推车过来了,微笑着,以一种很有礼貌的声腔说:“请问,谁是13床的家属?”我奶奶和我二婶先后站起身。

    还要给小丫头吊针?我奶奶嘀咕着。虽然小丫头有些怕打针,不过她还比较懂事,每次打针还是比较配合护士的,只是脸哭丧得厉害。她那可怜的样子实在让我奶奶心疼。

    每天都是固定的护士来打针。这个护士大概是刚从护校毕业的,没什么经验,第一次给严燕打针半天没找到血管,我奶奶在一旁看着既窝火又心疼,“你这样折腾,真是让我小丫头受罪哟!”那护士像没听见我奶奶的牢骚,一个劲地轻声细语:小妹妹忍着点,忍着点,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在严燕的手背扎了三次,才算扎对了地方。

    我奶奶看着护士从推车上拿起药瓶,就说:“还要吊几瓶?小丫头的手背都快给扎烂了。”

    “今天就这一瓶。”护士将原先铁架子上的空药瓶取下来,换上新药瓶。她说话始终保持一种职业性的温柔,那软声细语让人听得久了,就觉得她是装出来的。她临走时指了指吊在铁架子上的新药瓶,嘱咐家属看着点,还特意提醒说,你们的钱好像不多了。

    我奶奶明白护士的意思。她是让我奶奶赶紧凑钱来,上次交的押金所剩不多,只能管一两天,一旦钱花完,那治疗就得中止。我奶奶带着严燕刚住进来的那天,另一个护士就是这么提醒14床的那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小伙子。小伙子没钱再继续治病,昨天早上就走了,现在那个床铺暂时空着。

    我奶奶让我二婶给我二叔父打电话,让他再弄点钱过来。我二叔父说他手头没钱,要我奶奶去借点,我奶奶说:“你让我上哪儿借去?”

    我二叔父不假思索,“老大那儿,老三那儿,严瑞那儿,都是可以借的嘛。”

    我奶奶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自己不能去借?你好歹是严燕的爸爸!”

    “我算她的什么爸爸?要不是当初您非得要,我是不想抱养的。”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奶奶竭力压住火气,“她从不到两个月就到了我们家,这么多年,你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你说这些,无非就是不想再出钱了,是不是?”

    我二叔父说:“妈,您又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也没有说不再出钱。只是我手头太紧,要为她治病,只能借钱。您比我面子大,您开口跟老大他们借,总比我要好。他们是不好推辞的。”

    老二说话总脱不了圆滑,我奶奶很不喜欢老二这点,“家里人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跟他们借钱,他们还能不给?”

    “妈,反正这事我是有点为难。”我二叔父索性摊了牌,“我要是个阔佬,要多少钱,我会不说二话,全拿出来。只是现在没有办法。”

    我奶奶生气,可又无可奈何。老二硬说他没钱,做娘的能将他怎么样?只有她出面借。

    我奶奶向我父亲开了口,我父亲也是有点为难,他刚跟常小玉盘下了一个店面卖服装,原有的积蓄都砸在那上面。他手头也就留了三四万做周转的资金。不过,既然我奶奶开了尊口,我父亲是不好拒绝的,一拒绝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没有良心,哪有家里的侄女病了,做大叔父的连一个钱子儿都不支持的?我父亲就打电话给我,希望我给他匀点钱,他给我奶奶寄过去。我满口就答应了。

    当下我就打电话找到我奶奶,我说:“我爸爸那儿钱有点紧张,我出五万吧,奶奶。”

    我奶奶听了,声音都有点变了,“严瑞呀,你还没成家,哪能要你出那么多?”

    我说:“奶奶,严燕的病是一定要治的。钱我可以继续挣呀。您让二婶在那边办一张银行卡,卡办好了,就将卡号告诉我,我这边就将钱给您打过去。”

    我奶奶一个劲地说,我大孙子真是好心肠喽!

    我毫不犹豫地将五万元钱给了我奶奶,当初承诺给二叔父买房子的钱就给严燕治病,我料定我二叔父买房计划彻底受阻了,他在外面宣称他没有钱,几近破产,他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再提买房的事。我父亲就为这事,对我二叔父很有意见,毫不客气地说他的二弟弟不地道。好歹严燕喊他爸爸,爸爸是那么好喊的吗?喊谁爸爸谁就得承担做爸爸的责任,可严木苗倒好,居然想将严燕当做皮球一样踢给大家。

    我三叔父也不看好我二叔父的作为。他是不等我奶奶向他开口,就主动寄了两万给严燕治病。这两万元所起的作用是不小的,当年我奶奶因为觉得我三叔父薄待我小叔父而怨恨他,而今这种怨恨完全化解了。母子和好如初。我三叔父提出将严燕接到上海来治病。我奶奶说:“不啦,这市里的医院能治。上海城市大,开销会更大的。你那边还好吧?”

    我三叔父说:“还好。”

    其实,他哪里好呢?近来他跟我三婶关系闹得有些僵,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经济方面的问题占了不少的比重。一般外面的人跟我三叔父借钱,我三叔父都是有求必应的。我三婶对我三叔父的这种行为很是不满。他这次往家里寄了两万元,事先也没有跟我三婶商量。我三婶就有些恼火,“严木新,你到底是什么德行!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我三叔父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能张嘴的,一张嘴,麻烦就大了。他只好一言不发,假装看书,可是他看书的权利也被我三婶剥夺了。颜百强将他手中的书夺过去,狠命地扔在地上,骂道:“我让你假装斯文!我让你假装斯文!”要不是老丈人颜国泰及时造访,颜百强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大概要闹到我三叔父彻底臣服为止。只是我三叔父是个很有个性的人,表面制服他似乎不难,可是想真正从内心制服他,却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奶奶心情一舒畅,就流露出她想去上海看看的愿望。说来也真是,我三叔父在上海安营扎寨多少年了,我奶奶还从来没登过他家的门。我爷爷每次从上海回来,总在她耳边吹风,说老三家如何如何的高级,住着如何如何舒适,她的心也不是不为之所动。只是她是个硬气的人,她总觉得当年老三夫妇因为老五不小心烫坏沙发就大骂老五,一点面子都不给,不给老五面子,就是不给她这个当妈的面子。这个不将当妈的放在眼里的儿子,他家有金山银山她也不去!如今她对老三有好感了,自然也不再计较以前的事,想自己七十多岁了,也该去看看她三儿子的小暖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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