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治疗得比较及时,用的药都是进口药,严燕的病情有所稳定。我奶奶带她去上海,是想在大医院里给她复查一下。家中的事情就由我二婶料理。我二叔父并不希望我二婶留在家里,这些年我二婶跟着他外出,对他吃喝穿用照顾得异常周到,突然间少了我二婶,我二叔父觉得有些不适应,他打电话给我二婶,说严燕的病也已经好转,要我二婶到上海去,说他已经有好多餐都没正经地吃过饭了。我奶奶不同意我二婶走,“你跟老二说,我老了,也没有气力再管这个家了,这个家该由你来掌管了。”
自从严燕查出了白血病,我奶奶就对我二叔父很有意见: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严燕病了,他都不回来看一眼!好歹这丫头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对严燕不上心,就等于对我这个老娘不上心。老娘这些年拼命地在家卖老筋骨,为他操持家事,帮他带大三个孩子,他竟然不知好歹!
我奶奶将家事一放手,很得我爷爷的赏识,“老婆子,你到底想通了。人老了,就该吃碗清闲饭嘛。菱花就是一个活例子。你看人家过得多自在。”
“谁不想过清闲日子?家里的事总得要人管吧。”
“就是管,也用不着你来管嘛。由绣文来管就是了。”
我奶奶却又有点担心,“只怕绣文在家,老二在外,又招惹一些怪事。”
“老二都多大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稀里糊涂?”
我奶奶点头,老二好歹也不年轻了,桃红柳绿的事他也应该不会再轻易沾边了。当我三叔父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她去上海玩玩,我奶奶也就下了“抛家”的决心。我爷爷提出陪她去,她也就爽快地应了。
我奶奶一行三人去我三叔父家,那时我三婶颜百强到国外旅游去了,约莫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我猜想,我三叔父是有意在我三婶不在家的情况下,要我奶奶他们过去的。我三婶颜百强不大喜欢他老家来人,如今山石湾呼啦一下子去了三口,颜百强没好脸色是肯定的。我奶奶不同于我爷爷,是那种自尊心特别强的老太太,一旦儿媳妇对她冷淡,她绝对受不了,老太太会高兴而来负气而归,真是那样的话,我三叔父就觉得还不如不接老太太来。眼下我三婶颜百强不在,我奶奶在那里就像在山石湾的家里一样,说山石湾的土话,吃山石湾风味的菜,不受任何的拘束,住着也还舒畅。
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奶奶就要我三叔父带着严燕去医院复查。我三叔父劝我奶奶也去医院查查身体,我奶奶吃饭喝水老是有点作哽,他就疑心我奶奶不是食道有问题就是胃有问题。
我奶奶不愿意,“我身体好端端的,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我三叔父解释说,花不了多少钱的。那家医院的院长跟我三叔父比较熟,院长的儿子就跟着我三叔父念博士。
我爷爷劝说我奶奶:“老三跟人家院长熟识,去那里检查身体受照顾,你干吗不去检查?我还想检查呢。我听说城市里的老人,有条件的每年都要去医院检查身体。查一查总是好事,不是什么坏事。”
我三叔父接过话头,对我奶奶说:“妈,您就别再犟了,好不好?去吧,爸也去查一查。我今天正好能抽点空,带严燕去医院,您和爸就算顺便去检查的嘛。”我奶奶这才接受我三叔父的建议。
一进医院,我奶奶和我爷爷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礼遇,不管进哪道门,都是由院长亲自指引。不但严燕受到最专业最认真的复查(血液状况还比较乐观),我奶奶爷爷也作了非常细致的体检。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负责给我爷爷奶奶作体检的主任大夫一脸凝重地将我三叔父单独请过去,告知他实情,说老太太老爷子得的都是癌症,我奶奶患的是食道癌,已经偏向晚期;而我爷爷患的是胃癌,尚是早期。考虑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大夫建议保守治疗。
我三叔父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原先对我奶奶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老太太的食道真的有问题。而我爷爷患胃癌,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爷子虽然有点偏瘦,但身体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接下来,怎么说服两位老人住院,却让我三叔父费了不少心思。我奶奶坚持说自己没毛病。我三叔父说:“妈,大夫说您的食道有点问题,住几天院就好了。”
“你这孩子呀,我的食道能有什么问题?”
“你吃饭不是有点哽吗?那就是食道的问题,治治就不哽了。”
“我多年都有点哽了,没关系。我不想在医院里待着,闻见药水气味头就发晕。上回是严燕病了,我要照顾她,那是没办法的事。这回说什么我也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我三叔父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弄到最后,我三叔父差点掉着眼泪乞求,“妈,您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
我奶奶看着自己三儿子像是要哭的样子,不由得警觉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我得了什么怪毛病?”
“妈,您是小毛病。大夫说治治就好。”我三叔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木新,”我奶奶很认真地端详着我三叔父,“我知道我一定是得了什么怪毛病。你不要瞒着妈。妈不是二十岁三十岁,妈都快八十岁了。像我这样岁数的人,有很多已经躺到棺材里了,我这是命大,才活到今天。我过一天是单的,过两天是双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是怕我想不开是不是?木新呀,你要这样想,你就错了。妈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吓倒过,现在生病算什么?你跟妈说实话,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是不是癌呀?”
“妈——”我三叔父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都怪儿子不肖。应该早将您带到医院来检查的,早查早治,那要好得多的。”
“这有什么呀?”我奶奶嘘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你呀,不要为我背包袱,我活到现在已经很有福气了。”然后她又问:“你爸有没有什么毛病?”
“爸的胃有毛病。”
“要紧不要紧?”
“胃癌。我不敢告诉他,怕他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着。还是跟他说实话。”
我三叔父并没有遵从我奶奶的意见,他还是对我爷爷隐瞒病情,只说是胃病,治治就好了。我奶奶总认为没有必要瞒着我爷爷,跟我爷爷闲扯的时候,就说出他的病:老头子,你跟我一样的毛病,也是癌,不过,你是胃癌,早期的。我爷爷听了脸色陡然大变,怔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我爷爷貌似很洒脱,劝说别人一套一套的。去年仲夏,湾里的严小五查出了膀胱癌,严小五的脸成天乌秋秋的,跟死人没什么两样,我爷爷三天两头地去看严小五,劝严小五一定要放开朗,说开朗比药还管用,能杀死癌细胞的。可是一旦这种不幸摊到我爷爷自己头上,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尽管大夫一再强调说,早期胃癌,挽救的希望很大。治得好的话,至少能活五年。但我爷爷根本听不进去,他总觉得那不过是大夫安慰他的话,就像去年他安慰严小五一样,严小五没过完大年,就走掉了,现在就是踏遍山石湾的任何角落,也找不到严小五那高大的身影。我爷爷预料自己在一步一步地踩着严小五的脚印往地下走的。
我爷爷和我奶奶在同一个病房里住着。这是我奶奶的要求,也符合我爷爷的心愿。我爷爷一天到晚就闷着,不说话。我奶奶却是没话找话,竭力引诱我爷爷开口,她跟平时完全是两个样子,她说话的声调都降低了好多个分贝,或者说,老太太说话是竭力装作温柔的。
“老头子呀,你说,咱们俩这辈子是不是真的有缘分呢?连得病都是一样的嘛。”
“缘分算个屁!你这个老婆子真不是东西,老骂我——就是你老骂我,我才得了这毛病。”
“那照你这么说,那我这毛病,是怎么得的,跟谁有关系?我说老头子呀,别成天拉着张脸嘛。毛病已经得了,孩子们都在尽心尽力给咱们治,这医院条件这么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别假装了,要不了多少日子,这世上就没咱俩了。”
“嘿,还吸鼻子!瞧你那熊样,好像天塌下来了。你想活一千岁呀。你张眼瞧瞧,有谁能躲得过这一劫?过去的皇帝,到处求仙丹,也没见哪个能永远活下来,他们比平头老百姓还短寿呢。”
“别说了别说了!老婆子,你给我歇歇嘴,我听着耳朵疼。”
我爷爷像一头中了猎枪的老狗熊,裹缩在被条里,样子痛苦不堪。我奶奶坐在床头,瞧着我爷爷,有点心疼又有点生气,唉,老东西,真是没用,怕死怕得要命。我奶奶很想骂我爷爷几句。正准备开口,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我三叔父带着几个颇有风度的人进来了。
进来的几个人是我三叔父的领导——校长和书记,带着各自的秘书,秘书将两兜高档营养品放在桌上,还给我奶奶爷爷每人塞了一个红包,说是学校的一点心意。他们还说了些吉利的话,希望两位老人能早日康复。
虽然这几个人在病房里站了不过几分钟,但毕竟有点不同寻常,至少能表明我三叔父在学校里很受领导的器重。为这个,我爷爷我奶奶还在病房讨论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有点自豪。“老三真是不错。咱们这个儿子没白养。”我爷爷由衷地说。
“那是肯定的。你不是老在外面吹老三吗?不过也还吹得起哟。”
我奶奶的目光投向床头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营养品,他们俩就是不歇嘴地吃上一年,怕也吃不完。我二婶每次来看我奶奶爷爷,我奶奶都要她带回一大提包营养品,除了送一点给菱花,其余的都搁在薛逢贵的逢贵超市,让薛逢贵帮着代销。
自从我奶奶爷爷住院以来,不知有多少人来探视,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我奶奶爷爷认识的。我奶奶指着那堆营养品说:“人家来看咱们,送东西给咱们,还不都是老三的面子?那些来看咱们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体体面面的。”
“唉,老三是很风光。咱们有这个风光的儿子好是好,可是咱们享受他的福气不多了。”
“哟,瞧你,又来了!”我奶奶忍不住有点生气,“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从三叔父那里得知我爷爷奶奶住院的消息,马上撂下手中的写作,从广州赶到上海,去探望我爷爷奶奶。
我爷爷一见我,就说了一句无限伤感的话,“严瑞,你很快就没爷爷了。”
我奶奶马上骂我爷爷嘴歪,“说的什么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我爷爷,我嗫嚅着说:“爷爷,我相信您跟奶奶能好起来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的话是苍白无力的,根本起不了安慰的作用。我爷爷的嘴角掠过几丝凄凉的笑。
我很难过,不只因为爷爷说伤感的话,更主要的是心疼奶奶。我奶奶比起我爷爷,要瘦弱得多,可是她说话的声气却很强。我知道我奶奶一定也很痛苦,只是她故意将这种痛苦埋在心底,而不像我爷爷将痛苦挂在脸上。
我三叔父请了专门的护工来照顾我爷爷奶奶。我在医院的那一周多时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爷爷奶奶。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略略好受一点。
我在上海期间,三叔父几次要我上他家去坐坐。我都婉言推辞,我不想去他家。我尤其不想见到我三婶颜百强。他看出我的心思。“你三婶出国旅游还没回来。”
我奶奶竭力怂恿我去,“你好歹来一趟上海,三叔父家怎么能不去呢?我们这边有人照顾的。你就去吧。别让三叔父心里不舒坦。”
想想三叔父严木新也是诚心让我去的,我也就去了。去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早已有客人了。我三婶恰巧刚刚从国外旅游回来,她的身上还带着点异国气息。
我的前脚一跨进门,我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本能是很想将脚缩回来,逃出来,太让人难堪了!但我又自视为刚气十足的男子汉,我既然来了,为什么缩头缩脚地不进去?我有意直直腰身,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换了拖鞋,这才旁若无人地走进去。
“严瑞来了?坐。”我三婶跟我打招呼,我感觉她对我还算比较客气。
我竭力微笑着点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没有打开的电视屏幕上。
我三叔父从书房里走出来,后面竟然跟着常炫宏。他不待在北京,跑到上海干什么?我有点狐疑地扫了一眼常炫宏。
“认识一下,”我三叔父拉过我,指指常炫宏,“这是你常炫宏叔叔。”
我咧嘴点了一下头,“见过。”
“哦,见过?”
“嗯,他跑到北京找过我。”常炫宏淡淡地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三叔父说。我暗自冷笑,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我三叔父又指指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女性化的小男人,“这位,想你该认识吧?”
我带着讥讽的笑,“大名鼎鼎的少年天才,晋敏欢,谁不知道哇?”
晋敏欢的眼睛半掩在长长的刘海里,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看清他的嘴角也露出不屑的笑。坐在晋敏欢旁边的那个人,极度不自在,看得出来,她也像我一样,没有预备着在这里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如果是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我还要质问她几句,可是这种场合,如果再显激动,再去追究,不过是不明智或者说愚蠢的表现,我严瑞虽说算不上怎么聪明,但绝对还算明智。而且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大大打了折扣,跟晋敏欢纠缠在一起的女人我还能喜欢吗?老实说,我早已强迫自己将这个叫柴小欣的女人埋入记忆的泥沼地里。
我三婶颜百强招呼老阿姨上茶上果品。“都没想到吧,在我们家遇上了。大家都不是等闲之辈,多少都有气量的。既然在我们家不期而遇,那就是缘分,也很难得。来来,喝茶,吃点果子。”我三婶颜百强努力扮演着一个调和者的角色。
或许常炫宏是想显示自己的大度,他微笑着将目光投向我,“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
“在写一个长篇。”我有意揶揄说,“只希望我的这部长篇出版之后,某名人还看得起我,继续抄袭,那样我就能继续借着他的东风,飞得更高。”我瞥见晋敏欢不自然地扭扭身子。柴小欣同样有些坐立不安,她借故上洗手间了。我多少有点快意。
常炫宏笑着打哈哈,“严瑞说话还是有点幽默的嘛。”
我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常教授,有朝一日,如果能得到您的提携,我将深感荣幸。”
“你已经出名,还需要我提携吗?”
“我那样也叫出名吗?我本人觉得,真正的出名应该像晋作家那样的,能得到像您这样著名学者——知名小说家的赏识,那感觉肯定不一样啦。”
“哦,是吗?你真是这样想?”常炫宏依然笑,不过,造作得很。
我三叔父插了句嘴,“严瑞,你还真要好好跟常叔叔学学。他的知识习得、他的人生阅历都是你所不能比的。”
“哪里?后上者居上嘛。要不了几年,我们这批家伙,恐怕就要被淘汰出局喽。”常炫宏大概觉得晋敏欢太过于安静,转脸对晋敏欢说:“小晋,最近有什么写作计划?”
“在写一个自传体长篇。”晋敏欢声音有点沙哑。
“希望你写的不要跟人家的小说撞车,免得到时候又惹麻烦喽。”他笑眯眯地看着晋敏欢,“人一出名,得处处注意着点。”
晋敏欢冲常炫宏点头,“谢谢您的提醒。”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颜百强说:“小晋有两点最值得肯定,一是勤奋,二是稳实。他一旦确定一个写作计划,可以没日没夜地写。最近的这个长篇,二十万字,他只花了两个多星期就交稿了。”
“我的天,真是奇才!”我故意啧啧道。我想,一个善于抄袭的人,那东西写起来总是飞速的,如果我也那样,恐怕只用一个星期我就能炮制一个长篇。可是我没有人家那样的厚脸皮和胆子,另外我身后也没有一个给我撑腰的名人班子,出书方面我自然是跟不上人家的。
“我们预计下个月中旬就能出版发行,估计这部小说也能引起很大反响。”颜百强对晋敏欢的作品很自信,“他是我们旗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晋敏欢抚了一下额前的长发,微欠了欠腰身,“颜老师总是那么抬举我。”
颜百强似乎并不乐意听这种话,“小晋,不是我抬举你,而是你确实有你的长处。”
接下来的谈话总显得有点生硬。我能感觉得出来,不管是谁,都不是那种无拘束地畅所欲言,这偌大的客厅里缺乏一种和谐的因子,除了我三叔父和我三婶,恐怕谁待着都是不大舒服的。最不舒服的也许要数柴小欣,她在洗手间已经待了差不多有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我猜想她大概无聊地站在镜子前无数遍地自我欣赏,或者瞪眼盯着天花板、数贴墙瓷砖之类无聊的事。直到我三婶颜百强进洗手间,柴小欣才低着头出来。
常炫宏也觉察到柴小欣的反常举动,关切地问:“怎么?你是不是闹肚子?”
柴小欣的脸似乎有点红了,轻声说:“有点。不过,现在没事了。”
我朝她看了一眼,我的目光撞上她的目光,她显得有点慌乱,目光马上移到别处,不巧移到我三叔父那里,她不自然地冲我三叔父笑笑。我三叔父问:“小柴,这次你跟导师出来参加研讨会,收获不小吧?”
“是的。”她看了看常炫宏,“很感谢常教授给我这样的学习机会。常常觉得吧,能做常教授的学生,真是很荣幸的。”
柴小欣也学会了恭维。这点我不觉得奇怪,眼前的这个柴小欣,从头到尾都不是以前的那个柴小欣了。她身上那种曾让我痴迷的清高、优雅的气质没有了。
常炫宏的目光从柴小欣那里移向我三叔父,“小柴在这一届的硕士(研究生)当中,算是比较突出的一个,不只学习不马虎,还很懂事。我也有意培养培养她。开研讨会带上她,让她跟着听听,有机会也让她发发言,这对她也是一种锻炼嘛。”
“名师出高徒哇。”颜百强笑着说。
我的手机短信铃声响了,我父亲发过来的,他说他已经下了火车,正打车往医院赶。
我早有离开的打算,这下更有了借口,我站起身,对我三叔父说:“三叔父,我得去医院,我爸爸来了。”
我三叔父说:“好,你先过去,待会儿我也过去。”
常炫宏大概听说我爷爷奶奶病了,就说:“去医院吗?我们也去看看两位老人家吧。”
我三叔父忙说:“哎呀,你挺忙的,不用不用。”
“木新,说哪里话呢?你父母住院,我都不去看?哪有这样的事?我原来打算晚上过去,现在就干脆跟严瑞一块儿去吧。”
“去就去吧。”我三婶说,“我刚回来,才得知老太太老爷子在医院。怎么回事呢?两个人同时生病?”
我三叔父脸色马上阴了下来,颜百强的话他怎么听都有点不顺耳。
常炫宏将柴小欣和晋敏欢叫到身边,跟两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跟我三叔父说:“他们有点事,让他们先走吧。”
柴小欣和晋敏欢跟我三叔父和三婶打个招呼,就出去了。常炫宏跟我三叔父聊我奶奶爷爷的事。
我站在百叶窗边,看见柴小欣跟晋敏欢从楼里走出来,两个人手牵着手,样子恩爱得很。当年她跟我也是这么手牵着手的。可是她屁股一转,就奔姓晋的去了。而现在她跟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亲热,不只牵手,还彼此搂上了腰!一股无名火涌上我的心头,他妈的屁!我真想冲下楼去将她从姓晋的怀中拽过来,给她一拳,然后再将姓晋的打翻在地。可惜我是个纸老虎,只能虚幻地吼几声,行动却是不能有的。我好歹还想维护我的尊严,我已经对他们表现出不屑一顾了,再来收拾他们,那不是明摆着让自己掉价吗?我严瑞就那点气度?我愤恨地看见他们两个人钻进一辆颇为气派的黑色轿车里,看着那车子扭扭屁股刺溜出小区的大门。我感觉我的眼睛很累,我的心很累,他妈的屁!让这种鸟事滚一边去!我要去见我爸爸,看我爷爷奶奶。
我一挪步,我三叔父就说:“严瑞,你怎么走?跟常叔叔一起,坐我的车去吧。”
我阴沉着脸,没有应答。我三叔父盯着我,“你怎么了?”
我抬手狠命地捋了捋头发,吐一口恶气说:“没什么。”
颜百强嘴角往两边拉了拉,做出一种微笑的姿态说:“心态放平和一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颜百强八成是了解我的心事的,所以她才说这种话。我对她依然没有好感,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懒得回答。
不大会儿,我们四个人坐电梯下楼,我坐上我三叔父的车。颜百强对常炫宏说:“老常,你就坐我的车吧。”
常炫宏说:“也行。”转脸冲我三叔父说:“老严,我坐你夫人的车啦,没意见吧?”
我三叔父就笑笑,“没气量的人才说这种话。”
我三叔父的家离医院不算太近,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一路上,我坐在后座闭目养神。我三叔父握着方向盘,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两眼盯着前方,偶尔问问我写作的境况,我也如实回答。这几年,我三叔父对我的看法似乎有了改变,以前他总不屑于我搞写作,现在他认为靠写作也能混饭吃,关键是要打得开路子,你写的东西人家买账才行。他和缓地说:“其实,你应该多跟常炫宏交往交往,常炫宏毕竟算得上有名气的作家。那个晋敏欢不就是靠着常炫宏的提携才那么出名的?他现在真是发了。听说他在上海和北京都买了别墅。这小子爱弄车,除了宝马,还有一辆二百万的跑车,年纪轻轻,就混成这样,也是不简单的。他能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行?其实,你也行的!”
我睁了眼,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喜欢常炫宏。我也不喜欢走姓晋的那条路,没意思!”
“现在的社会风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让自己的路走得宽,就不能以‘喜欢’、‘不喜欢’的标准来支配自己。那样你就会走很多的弯路,付出很多的辛苦。”
“我情愿这样。”
“严瑞,不是三叔父成心要说你,你这样很不好。有捷径可走,为什么不走?”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到医院门口,又有些意外地看见晋敏欢和柴小欣等在那里,他们俩每个人手中都提着包装精美的礼品。常炫宏钻出小车,“买来啦?”
柴小欣说:“都是照您的吩咐买的。”
常炫宏微微颔首,“很好。你们跟我一起上去。”
一行人上了楼。我首先冲在前面,到病房。
我爸爸已经到了,正在那里跟我奶奶闲聊,我爷爷依旧闷声不响。常炫宏他们的到来,也没让我爷爷高兴起来。他现在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我奶奶却不同,我三叔父将常炫宏介绍给她的时候,她眉开眼笑,“啊哟,你看你,还带了这么多的东西,真是让你太费心喽。”她还招呼我拿果汁给大家喝。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在我三婶身上。她只见过我三婶一面。我三叔父恋爱期间,将我三婶带回过山石湾。
那一次之后,我三婶再也没有去过山石湾。我奶奶知道一定是家中破落的样子将姑娘给吓着了。人家来了一次,就不想再来第二次。我奶奶私下埋怨我三叔父怎么随便带姑娘来呢。我三叔父说,是她自己非得要来的。我三叔父年轻时一表人才,又有点才气,深得导师颜国泰的器重,他经常出入颜家。少女时期的颜百强对我三叔父有些好感,再加上她父亲的有意撮合,颜百强跟我三叔父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那一年暑假,他们正处于热恋时期,我三叔父想回家,颜百强说,不回去不行吗?我三叔父说不行,不回家他心里不舒服。颜百强说,你老家是什么样子?我三叔父就描述说山清水秀,比旅游胜地差不了多少。这自然激起了颜百强的极大兴趣,她提出跟我三叔父同行。但我三叔父内心不想她去,就借口说,天太热,你就不要去了吧。我待几天就回上海。颜百强不同意,坚持要跟着,我三叔父硬着头皮将她带了回来。
我奶奶清晰地记得出身大上海的三儿媳妇第一次到山石湾的情景,因为山石湾从来没有来过城市媳妇,所以细皮嫩肉的三儿媳妇挽着三儿子的胳膊在山石湾一亮相,山石湾的老老少少都跑来看新鲜,对着三儿媳妇指指点点,弄得三儿媳妇的脸色不大好看。而我奶奶并不预备着三儿子会带个城市姑娘回家,弄得让人家姑娘吃饭睡觉都成问题。这里口味重的饭菜人家吃不习惯,睡上去像老鼠一样吱喳叫的木板床让人家整夜都睡不安稳。姑娘很勉强地待了两天,住了两夜,就闹着要回上海。我奶奶的脑子里至今还能晃出当年三儿媳妇走的时候的模样:那小嫩脸绷得跟一张小鼓皮似的。
二十多年后,我三婶颜百强重新出现在我奶奶面前,我奶奶心中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丫头也老了,发福了不少。不过城里人的那种娇气她浑身上下还是没少多少。
“小颜回来啦。”我奶奶招呼我三婶,声音清亮。
我三婶没有料到老太太竟是这样的一种泰然神情,全然没有一种癌症晚期患者的那种沮丧。
我三婶已入中年,亲自见证过自己母亲的病逝,她自己的母亲是患肝癌死的。自从患病之后,她母亲从来没有安静过,成天骂这个骂那个,甚至还动手摔东西,有一次,竟然将一只喝水的不锈钢杯子砸向她父亲,将她父亲的左肩砸出了一个青紫的印记。她不敢想象,如果那杯子砸中的是父亲的头颅,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她母亲折腾了一年多,终于在过完五十三岁的生日彻底安静了。母亲死了,她居然哭不出来,反倒有一种解脱感。不过父亲还是有些伤心,他说母亲是故意这样做的,免得自己走了,他和女儿牵挂。只是她觉得母亲的焦躁不是装的,母亲的确被自己的疾病给打倒了,从肉体到精神。而眼前的严家老爷子脸色灰土,那种绝望是只有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入棺的人才有的。老爷子的这种神情就是当年她母亲神情的翻版。
跟自己的母亲与严家老爷子相比,严家老太太的泰然自若就显得难能可贵,我三婶不能不为之感动,这种感动还带着钦佩。她走到我奶奶身边,张张口,终于叫了一声“妈”。
三儿媳妇的这一声“妈”,一下子叫出我奶奶的两行热泪。后继的大儿媳妇常小玉跟二儿媳妇甄绣文也叫她“妈”,她们怎么叫她,她都觉得很寻常。她脑子里的传统观念还是很强的,外来的女子嫁了她的儿子,入了严家的宗谱,就是严家的人,理所当然要叫她“妈”。可是三儿媳妇的这一声“妈”,却是叫得有点石破天惊,也不亚于一个即将升入天堂的人突然听见上帝派出的天使在亲切地呼唤。三儿媳妇嫁给她的三儿子二十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三儿媳妇这样叫自己,她抹抹眼泪说:“小颜呀,我来上海,就是想看看你,多少年没见你了,多少还是惦念着。”
“妈,我也是。”显然,我三婶在撒谎。这种谎言却让我奶奶很欣慰。
我看出我三叔父有点激动,当然是为我三婶的表现。多少年了,她对于他的老家山石湾,对于山石湾的家人都是鄙视的,她今天能大开金口叫自己的母亲一声妈,真是太阳从西山顶上出来了。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颜百强叫妈的神情是真诚的,没有丝毫造作。
我也觉得眼前的三婶比以前可爱多了,她还主动捣水果泥,喂给我奶奶吃。我奶奶虽然不大爱吃这种东西,但三儿媳妇的好心她还是不能辜负,她就努力往下咽一点。
常炫宏跟我奶奶聊了几句,说这里的条件好,老人家在这里安心休养,有时间的话,接您跟老伯到北京去转转,我奶奶说:“好好,难得你这么客气。”
我爷爷躺在对面的床上,一直给人感觉是睡着了,大家都在那里“捧”老婆子而没有谁关心他,不免异常失落,他有意大声呻吟了两下。我父亲连忙问,爸,给您倒点果汁喝,好不好?我爷爷有气无力地说,我哪里喝得下去,不行喽,不行喽。
常炫宏走到我爷爷的床边,安慰说:“老伯,我听木新说呀,大夫说您的病能治的。您就安心养病,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还能治不好您的病吗?”
我爷爷摆摆手,“唉,你们谁都这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宽我的心。大夫也骗人,成天给你打这个针,让你吃这药那药,都是不管用的。”
常炫宏说:“您可不能这样想呀,开朗才好。开朗也是治病的好方子呀。”
“什么方子?人一惹上了这种病,就不得活了。”我爷爷呻吟两声,就闭口不再说话了。
常炫宏,这个编起小说来言语丰富的作家,面对我爷爷这个对生活彻底绝望的老头子,他感觉自己的语言变得极度贫乏,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劝老爷子。他又走到我奶奶床前,探身说:“伯母,您自己多保重,您是个开朗的老人家,肯定会有所好转的。”
我奶奶说:“我知道,我那老头子呀,就是想不开。其实呀,已经这个样子,还不如想开一点,活一天就尽量高高兴兴地过好一天。说句实在话,这条路早晚都是要走的,这世间又有哪个能躲得过这个关节哟。作古是自然的事。可是他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我爷爷发怒了,“老婆子,你别再给我假装正经,晚上没人时你也在那里叹气!”
我爷爷的“揭露”大大丢了我奶奶的面子,她也不管满病房的人,忍不住发了脾气:“我那是搁不下这个家,搁不下严燕!”那时,严燕已经被我二婶带回山石湾,在家吃药治疗。我奶奶总是放心不下严燕,三天两头就叫我三叔父打电话问问严燕的病情,嘱咐我二婶一定要好好待严燕。
那天,我奶奶还说了两句真正戳我爷爷心窝的话,“哪像你,什么都像卖东西一样搁在外面显摆!死又怎么了?越怕死越死得快!”
我爷爷又不停地呻吟起来,弄得大家都很郁闷。
常炫宏说了几句空洞的安慰话,就告辞走了。
随后,晋敏欢和柴小欣也尾随常炫宏而去。在他们走之前,晋敏欢朝我伸出了手,“有些事,希望你我都不要计较。生活总喜欢跟人开玩笑。我们之间就算开了一场玩笑。”这个家伙,作出一副睿智的样子,说出貌似有生活况味的话,我不得不伸出自己的手,跟他握了一下。而柴小欣却有意背过身去。我跟晋敏欢握手她似乎并不看好。我也感觉握手是一种虚伪之举。我的这条生活线跟晋敏欢的那条生活线是不会重合的,甚至连交叉的可能性都很小。
我装出客气的样子,对晋敏欢说:“谢谢你来看我爷爷奶奶。请代我向你爷爷奶奶问好。”晋敏欢咧了咧嘴,“我没有爷爷奶奶。他们在我出世之前都走掉了。”
“哦,是吗?对不起。”
“没什么。”
晋敏欢跟柴小欣走后,我回到病房,我三叔父递给我一个小包,说是柴小欣落下的。
我打开小包一看,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白色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心型的玻璃小匣子,匣子里嵌着一个黄色的蝴蝶标本。盒盖上是一行打印的幼圆体小字:人生,就是这样的明艳而又苍凉。这个东西我是熟悉的。它是柴小欣的杰作。柴小欣说她喜欢黄蝴蝶,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想制作一个黄色的蝴蝶标本。我们相识的那一年春天在野外游玩的时候,我有幸捕到了一只黄蝴蝶,柴小欣兴奋地搂住我的脖子,说严瑞,我找到黄蝴蝶啦。从野外回来之后,她就动手制作了一个标本,我记得当时她是将标本放在标本夹中的。我今天见到的这个标本却被放在了玻璃匣子里。结合那一行小字,我能理解柴小欣的意思。柴小欣到底成熟了不少。人生这个深奥的东西她都有不浅的体味。我不能简单地看这个柴小欣。她其实还是有点内涵的。
我能肯定柴小欣是有意搁下这个小包的。我想起她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包藏很多内容。
她将这个小包落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喜欢玩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不能留它的。我从来不想恋旧,以前的那些女朋友,分手之后,所有的信物都不留痕迹,要么奉还对方,要么毁掉,然后扔进垃圾箱,柴小欣的东西也同样会如此。
我从我三叔父那里打听到常炫宏他们所住的大酒店。我三叔父问:“你去看他们吗?”
我如实以告,“我还柴小欣东西。”
“你去时,还是先打电话联系一下为好。”
我并没有打电话,我要搞她个突然袭击。当天晚上我就去那个大酒店,在总台查到柴小欣的房间。不巧的是,她跟常炫宏都出去了。我在大酒店一楼大厅里等,一直等到十二点十分,柴小欣才在酒店门口出现。我的天!她竟然被常炫宏搂着回来的。有这样亲密无间的师生吗?关系太非同一般!跟导师关系非比寻常,肯定能让柴小欣从中得到很大的实惠。至于两个月后,我在广州的街头书摊上看见署名柴小欣的小说《夜色阑珊》(序言是常炫宏写的),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攀上常炫宏这样的小说家型导师,不出本小说让自己扬扬名,那似乎是很亏的事。
柴小欣跟常炫宏之间的亲密接触被我撞上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怎么气愤,而是有点幸灾乐祸,晋敏欢,你他妈的也差不多成王八了,你怎么连你的女朋友也看不住呢?
我出现在柴小欣和常炫宏面前,自然让他们俩都十分尴尬。常炫宏马上打起哈哈,“严瑞,这么晚还来看我们?”然后他指着柴小欣说,“她刚才在外面摔了一跤,唉,女孩子就喜欢穿高跟鞋,那鞋跟又细又高,怎么不摔跤呢?崴了脚,连路都走不了,我只好扶着她回来了。”
柴小欣歪着头,长发有些散乱,脸色阴沉,“你跑来干什么?”
我冲她冷笑,“放心,我不会搅你的好事。我来还你一样东西。”我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小包,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是不是你的?”
“不是!”她有点气急败坏。
我有点奇怪,“不是你的,是谁的?”
“反正不是我的!”她快要哭出来了。
常炫宏过来拍拍我的肩,“严瑞,她说不是她的,那肯定不是她的喽。夜很深了,你还是回去吧。”他稍作停顿,很有风度地一扬手,“要不,这样也行,今晚你就索性不走了吧。我们好好聊一聊。”又补充说,“我来给你开房间。”
我看都不看这个戴着黑色全框眼镜,文质彬彬的著名教授兼小说家,将小包继续在柴小欣眼前晃了晃,“好,真的不是你的,是吧?那好。你看好了!”我疾步走到大厅角落的垃圾箱边,大声重复说:“柴小欣,你看好了!”说完,我将小包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寂寞如水,让人怀念起山石湾的夜。山石湾的夜是真正的夜,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时候,就是漆黑一团;天气晴朗的时候,幽蓝的天幕上挂着皎洁的月亮和稀稀朗朗的星星,而最令人神往的是天际最亮的那几颗,以我奶奶的说法,它们大概就是照耀天庭的宫灯。可我现在身处的城市的夜,比山石湾的夜要狡猾得多,那狡猾是由那些闪着白荧荧的路灯和过往不息的夜车的照明灯制造出来的。它们有意要给这个夜披一些光明,而这种光明中却包藏着比原夜更黑暗的东西……
如果说我在大酒店扔包的那个举动让我的心瞬间大快了一下,而接下来走上行人寥寥无几的街头,却让我陷入莫名的惆怅。我的心似乎一下子飞了,化为长了翅膀的鱼,在茫茫无边的夜空穿行,却不知要归附于陆地还是大海,还是永远飘在空中。我在街头无思无绪地坐着,直到衣兜里的手机响起,是我父亲打来的,“这么晚了,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你奶奶都急坏了!”
我说我马上回去。我父亲有点担忧,“严瑞,你的声音怎么有点哑了?”我清清嗓子,说:“没哑呀。”愣坐了片刻,我站起身,招了一辆出租。
坐在车里,我的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却又说不清这悲哀究竟源自何处。
我进病房的时候,我奶奶还没睡,她的眼圈都有点红了,“严瑞,晚上还是不要外出的好,太让奶奶不放心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挺好的,您不要为我担心。”
“严瑞,”我父亲说,“晚上你奶奶跟我谈了很长时间,你该找人成个家了。你跟潘妍如的事怎么就滑掉了?我们原先以为你们俩能成的。我跟你常姨都计划着,你今年不结婚明年肯定要结婚的。”
我不想提的事又被我父亲给勾了出来。自从那次跟潘妍如闹翻之后,我发了几个短信,潘妍如都没回。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再也没了续集。现在的潘妍如已经听从她父亲潘来修的安排,到县电视台做节目策划,跟县长的小儿子有了故事,两个人已经开始事实上的婚姻关系,住到一起。
我奶奶还就这件事特意问过菱花,菱花一脸遗憾地说,唉,老姐,妍如跟严瑞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和她妈都曾预备着他们俩能在一起过日子,没想到,两个人说不行就不行。我问妍如,怎么跟严瑞就不行?她不肯说,只说两人没缘分。妍如这丫头吧,婚姻的事,实在是仓促了点。她爸倒是一百个愿意,她妈现在态度也变了,以为攀上了高亲。可我老寻思着,县长那小儿子靠得住吗?李小贵说县长小儿子跟他儿子高中同过学,成天不学习,小混混一个,现在是靠着做县长的老子在县电视台混事。万一县长老子倒台了呢?我看还是你家严瑞靠得住。唉,妍如这丫头,就是不考虑日后的事。我做外婆的,说什么她都是不肯听的。
潘妍如跟我闹翻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另找新人,我多少有那么一点沮丧,潘妍如当初标榜她多么喜欢我,原来也是装的。在没有认识柴小欣之前,我就觉得爱情这东西是靠不住的,而认识了柴小欣,我对柴小欣的真心投入让我的爱情观有了一些改变。随着柴小欣对我的背叛,我又对所谓的爱情持一种怀疑的态度。现在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狗屁的爱情!所谓的爱情,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所谓作家们硬生生地炮制出来的。我发誓,在我的小说中,我决不炮制这种狗屁的东西!我的小说中,有的只是饮食男女,做事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活命,而男欢女爱主要有两大目的,一是为了传宗接代,二是为了满足生理需要。除此之外,不想敷衍什么狗屁的爱情。
我实在不想在我奶奶跟前再提潘妍如,我得制止我父亲,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爸,我自己的事,我会考虑的。”我转向我奶奶,“奶奶,我记得您跟我说过,婚姻的事是要靠缘分的。没缘分,强求是不行的。您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我奶奶摇头说:“严瑞呀,你叫我不要操心,我做不到呀。我就盼着在我死之前能看到你成家呀。”
为了宽慰我奶奶,我只好许诺,“奶奶,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满足您的心愿。不过,您也要保证,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奶奶说:“睡吧,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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