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很平静地说,带药回家吃就是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我想定了。医院里待着叫人憋得慌,就是好端端的人都会给憋出毛病来。其实她是心疼钱,医院太耗钱了!我爷爷呻吟着,说了几句让大家都感到凉飕飕的话:你们都不要我们回家,让我们死在上海?这上海哪里有葬我们的场子?你们是成心想要我们进火葬场,想将我们烧成灰?他是忌讳死后被火化的。
我爷爷奶奶的住院费基本都是我三叔父垫付的。虽然医院院长碍于我三叔父的面子,在住院费上有所照顾,但总算起来,那数目也是相当不菲的。我奶奶不愿意这样,说她养的不是老三一个儿子,一共养了五个孩子,除了老四老五早走,也还活着三个儿子。怎么光指望老三一个人出钱呢?
我父亲作为长子,听我奶奶这么一说,当然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忙声明说他带了张银行卡过来,里面存了两万块钱,预备钱不够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的。
那次我二叔父也在场。我奶奶毫不客气地数落我二叔父:你眼里还有没有娘老子?娘老子住院,你露过几次脸?我再怎么老糊涂,我也记得你来的次数(她伸出两个指头),啊,两次,只有两次。每次来,就像客人一样,站在那里摆谱。我还寻思着,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严燕病了,你连人影都不见,好歹说她不是你亲生的,你才那样。现在我这个娘是你的亲娘吧?老子也是你的亲老子吧?你怎么也还是那副德行!
我二叔父一副顺从的样子,“妈,您怎么骂我都接受,您就是打我,我都不能哼哈半声,我是不肖的儿子,这个我早就跟您说过。……我是有指望的,老三在这边,他经济上活络,人缘也好。有他在这边支配,我想我就是在这边也是多余的。再说,绣文在老家照顾三个孩子,我一个人,生意实在顾不过来。如果您一定要我来陪您,我生意就不做了,来陪您,也不是不行,只怕那样,您也不答应,家里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一切的吃用花销都靠着我在外一个钱子儿一个钱子儿地赚。妈,说老实话,我哪里容易啊?我不过是将苦搁在肚子里罢了。”我二叔父那张嘴真是能说的,什么无理的事一经他的嘴里吐出来,都变成有理的了。我爷爷奶奶的住院费我二叔父也没出一分钱,说做生意亏了,他只能想办法在外面借钱。
我奶奶听了也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气,说滑头东西!要是只生养这个滑头东西,我跟严家乐怕是早死在大街上了!
我奶奶爷爷是那年八月桂花飘香时节回到山石湾的。我二婶采纳我三叔父的建议,在堂厅摆放了两张藤条躺椅,上面分别铺有软毛毯,白天我爷爷奶奶可以在椅子上躺躺。
我爷爷奶奶回来之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过来探看。
第一个踏进我们家门的自然是潘妍如的外婆菱花,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悲伤的神情,抓住我奶奶的手,“老姐,你跟老哥这次摊了一个大衰哟,唉,快瘦成一把干柴了。”
我奶奶捏捏菱花的肚子,笑笑,“千金难买老来瘦哟。瞧你这肚子,怕是里面装了一对双生(孪生),你得注意,可别再长肚子了,都七十多岁的人,不像样喽,再说,太肥了,容易得高血压的。”
菱花眼里闪着泪花,“我还真希望是高血压,像妍如她奶奶就是血压太高,脑充血,前前后后不过五六个时辰,没多大苦痛呀,能像她那样走掉,其实是一种福气呀。”
“我跟你老哥都没有那样的福气哟。”我奶奶瞧了一眼我爷爷。老头子倚靠在藤椅上,半垂着眼,一动不动,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就从来没有开过笑颜,对谁都爱理不理。老熟识菱花来了,他看也不看一眼。菱花也注意到我爷爷无限冷漠的样子,便轻轻拍拍他的背,“老哥,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我爷爷这才稍微转了一下掉光了头发的和尚头,“我要能吃,就不是这个样子。要不了几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老哥。”菱花的声音不觉有点哑了。
要不是碍于我奶奶,菱花会紧紧攥住我爷爷的手,央告他一定要放宽心,努力多活些时日。她总是记得家乐哥对自己的好。她二十九岁那年,痨病鬼严家富就到地下过日子去了,撇下她和年幼的女儿秋平,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实在难呐。她的娘是不准她再嫁人的,算命的说她的命硬,不管嫁几个男人终究逃不脱做寡妇的命,她自然也跟着信了,耐着心带着女儿在山石湾待下去。湾里总也有不识相的馋猫男人,总想夜里上她那里沾沾腥,半夜三更骚扰她是常有的事,往往门窗嗖嗖作响,像老鼠打洞,有时还会有猫叫,伴随怪怪的尖细唤声:菱花——菱花!她是断然不能开门的,那些无皮的东西会将自己欺负得不成人。可她又没处哭诉,自然就找昔日的妇女主任木兰花,木兰花说,谁要无皮,打你的主意,你就将他拽到他老婆那里去!看他还要不要脸?你不要怕,你越怕他们就越上脸,只有狠狠治他们才行!她就照木兰花说的去做,果真奏效,那些男人都是纸糊的馋猫,一拽就软掉了,灰溜溜逃都逃不及。而家乐哥仗义是没法说的,她家里的重活脏活几乎都是他帮着干的。日久生情,她跟他之间有了那么一种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默契,男女之事他们也偷偷摸摸地有过那么几回,只是她想起木兰花平素没少厚待自己,也有点心虚,劝说家乐哥还是少做偷摸的事,家乐哥是个知晓事理的人,她这么一劝,他也能遏制住自己的那团烈火,而她将自己的那堆干柴也有意收藏起来。这些年,她跟他一直维持着那种掺杂着甜蜜和忧愁的亲近关系。
眼下他快要不行了,两个眼窝子凹陷得不成样子,脸上快只剩一张皮了,上次他跟着老姐一道去上海,还是红光满面,神气得很。没想到,回来是这个惨样子!菱花掏出手帕擦眼睛,她实在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奶奶看着菱花,“你看你,都多大岁数了,动不动就哭鼻子?”
菱花抽抽鼻子,“老姐,难得你这么想得开哟。”
这时,院子里传来我二婶很客气的招呼声:“李校长,您来啦!快请进!”
李小贵的声音:“我听说两位老人家回来了,过来看看。”
“难得您这么客气。我们家老人生病,真是拖累大家了。”每次来人,这类客套话我二婶都是必说的。
我二婶将李小贵引到堂厅,“爸,妈,李校长看你们来了。”她张罗着给客人倒了茶水,“李校长,菱花婶婶,你们坐着喝点茶,我还有事,就不陪了。”然后她就进了厨房,她该张罗中饭了。
李小贵一进堂厅,将手中拎着的营养品搁在桌上。我奶奶说:“你来坐坐,还带什么东西来?破费干什么呢?”李小贵说:“哎呀,老婶,我原来打算呢,去上海医院看望您和家乐爷,只是这手头,事太杂,总抽不出空来,所以拖到今天才来。”他弯腰看了看我爷爷,压低了声音,“家乐爷睡了?我说话会不会吵他?”
“他一天到晚都这样的。”我奶奶说。
李小贵说:“是吗?”坐下来对我奶奶说了一些慰藉话,就站起身告辞,说学校那边还有事。绣文闻声出来,“李校长,您就在这里吃了中饭再走呗。我已经在做饭了。”其实招待客人的菜根本没准备,她挽留人家吃饭不过是客套而已。连客气话都不说,总是不合适的,好歹人家是拎了东西来的。
李小贵忙摆手,“不了,改天再来看二位老人吧。”他掏出手机,贴到了耳边,准备打电话,看样子真是忙。
李小贵后脚刚出院门,我爷爷嘟哝着骂了句,那个讨人嫌的东西来干什么!他还在为上次借钱的事怄李小贵的气。
菱花瞅着李小贵离去,“听我家秋平说,李小贵可能要调到中心小学当校长。这小子真是有点能耐。中心小学可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小学呢。多少人都争着往里面钻。这一下,李小贵有油水捞了。”
我奶奶轻轻咳嗽一声,“这世道,有几个清白的官?戴了帽子,没有不想捞的。就是不想捞,那也是没有机会捞,要么就是想再往上爬。”这话以前我奶奶经常说,我爷爷多半会反驳,说我看那也不见得,来修就算个好干部。我奶奶就不屑地说,秋平经常给你送这送那的,你怎么好意思说她家来修呢?我爷爷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来修是个不清白的干部?你有证据吗?我奶奶说,秋平送给你的那些高级烟酒,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吗?还不是别人拉来修的关系送给来修的?我爷爷说,那又怎么了?人家送点烟酒,也算不清白?我奶奶说,那当然!非亲非故的,收人家的东西,就是不清白。
如今我爷爷跟以前判若两人,任凭我奶奶怎么发议论,他都一言不发,懒得跟她抬杆子。倒是菱花有点多心,毕竟她自己的女婿也是做干部的,“老姐,你说的也是事实,不过,我家来修算是个例外,他可从来不搞那种歪门邪道呢。我经常跟秋平讲,要多提醒提醒来修,当干部要地道,那些不地道的干部搞的那一套,千万不要让他学。”
我奶奶垂了垂眼皮,菱花看她疲惫的样子,就说:“老姐,你该歇息了。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
那时我二婶在厨房已经给我爷爷奶奶做好了骨菜汤。她拿小碗盛了两份,端到客厅来。菱花看了看那菜绿色的汤,问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二婶告诉菱花,她用搅拌机将嫩白菜搅碎,将碎菜跟事先熬好的骨汤一起放到汤锅里,烧开后再让它沸腾两分钟,就成现在的骨菜汤。这种汤的营养价值很高的,比较适合我爷爷奶奶吃。菱花问:“谁教你的哟?”我二婶说:“我自己想着这么做的。”菱花就夸:“绣文这孩子真还难得。”我奶奶说:“我跟你老哥这一病,可真是苦了绣文。”
我二婶说:“妈,我苦什么?您跟爸真是受苦了。”心里却是不觉温热起来,老太太说话总是向着她的。
我爷爷奶奶在家疗养的那段时间,也着实忙坏了我二婶,家里家外的事都得靠着她去料理。尽管我奶奶叫她干事悠着点,别累垮了身子;但我二婶心里清楚,她是不能有半点松懈的,我奶奶当家理事时,将家理得条条顺顺的,不说别的,单是那菜园子,就侍候得绿灵可爱,湾里人凡是经过那园子边,没有不夸那菜种得好。如今管家的担子全撂到她的肩上,她能松垮下来?她好歹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得学着我奶奶的勤勉,怎么也不能让别人说自己的闲话,再说,她要是将家操持得不好,老太太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不舒坦。
对于我二婶来说,料理家务,干干田间地头的活,都不是太难的事。难的就是照顾两位老人。我奶奶比较好说话,因为她比较善解人意。不管我二婶端上来的是什么吃的,她都竭力尝一点。而我爷爷就有些难伺候。他总嫌我二婶做的东西没味道。我奶奶劝他说,不是东西没味道,是你自己嘴里干巴无味。
我二婶每次做好流食,都要先尝尝,感觉味道好她才端上来。现在她端上来的骨菜汤她就觉得味道很不错,估计我爷爷今天多少能喝上一两口。可是让她失望的是,我爷爷只拿鼻子嗅了嗅,一口都不喝,硬说那汤闻起来有一股怪味。我奶奶看出我二婶眼里有泪花,瞪了我爷爷一眼,宽慰我二婶,“绣文呀,你别听他瞎说,这汤好喝着呢。”她硬是喝了好几口,可是她的食道已经很糟糕了,很难咽下去,就算能勉强咽一点,也很快哇地给倒腾出来。我爷爷朝我奶奶翻翻眼,那意思是,你喝你喝,你那也算喝下去了?
我奶奶吐完了,平静地对不知所措的二儿媳妇说:“没事的,孩子,你别为我担心。”
我二婶转过背,躲到厨房里哭了,人是铁,饭是钢,老太太吃什么吐什么。老爷子的境况本来比老太太的要好得多,完全能吃点东西,可他硬是不吃,这两个人迟早会被饿死的。我二婶哭着哭着,抹抹泪,照例拿起电话,请镇医院的大夫过来,给我奶奶爷爷输葡萄糖。
大夫一叫就到。我奶奶很配合大夫,可我爷爷就让大夫有点为难,他背对着大夫,拒绝输液。
我爷爷满脑子翻腾的都是“活不了几天”的念头,对治疗已经没兴趣,药都不想吃了,每次都是我奶奶逼着他将药吃下去,每次吃药他的两个眼眶都是湿漉漉的。现在他竟然连输液都不愿意了。我奶奶很为我爷爷生气,但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的老伴,他没病的时候,她什么恶毒的话都可以骂他,甚至抄家伙敲他的屁股都不打紧。可现在她是骂不了口,也举不起手,他要死了,她也要死了,她再大的脾气也要消一消,免得到阴曹地府仍要做磕绊夫妻。有生之年,她跟严家乐已经磕绊得够多的了,实在希望来生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我爷爷查出病症来之后,脾气变得出人意料地古怪,倔强。没有人能劝得了他的。这位来输液的大夫性子也比较直爽,劝说无效,不免有点发急,说您总不能等死吧?就是等死,也要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才好。您这样不吃不喝,不输液,不觉得难受?我爷爷似乎没反应。
我奶奶伤感地说,大夫,由他去吧。他愿意这样。其实他想得也没错,迟早都是要死的。
尽管这么说,我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积极维持自己的生命,她的身子虽然很虚弱,但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我外婆来的那天,她精神从未有过的好。
我外婆李小枝来到山石湾,是出乎我奶奶的意料之外。她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对头还能来看望自己,而且还拎着两只母鸡和一提兜补品。
那时我爷爷已经卧床不起了,我奶奶还能强支着身子,在堂厅的躺椅上躺躺。我外婆一进屋,就直奔我奶奶而来,颤着声,“亲家母,我看你来了!”自从那次我回家在镇上遇到我外婆之后,我外婆就老寻思来山石湾走走,可是又碍着面子,不好意思来。这次她听说我爷爷奶奶都患了绝症,说不准哪天走掉就走掉了,她想无论如何都要来看看亲家。
我奶奶眨巴眨巴眼睛,待认出了眼前这个脸上满是老年斑的老婆子,两眼不由得湿润了,“小枝,你也老得不成样子喽。”
两行老泪顺着我外婆的脸颊滑下来,“亲家母,我早应该过来看你的。”
我奶奶摆摆手说:“我也应该早点过去看你。我这人,就是撂不开这张老脸。”
“我也是。我们俩一样的毛病。想起过去的事,我真有点后悔。”
“嗨,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干吗?”我奶奶的脖子耷拉在肩上,“你儿子,现在跟你,关系怎么样?”
“好多了。也不知是哪个菩萨帮我训斥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子,他眼里好歹还有我这个老娘。他眼里有我,我眼里才有他。”
“娘儿间,还是不要计较的好。”
“亲家公怎么样喽?”
“怕没几天活头了。”我奶奶说我爷爷,很平静。
“我进去看看他吧。”
我二婶恰巧从外面进来,一见我外婆,愣了愣,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客气地跟我外婆打招呼。我外婆说,“你爸在哪个屋?”我二婶就领着我外婆进内屋。
我爷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外婆坐在他的床边,轻声地说:“亲家公,我看你来了。”我爷爷没有反应。我外婆盯着他那张干草皮一般的脸,眼泪又来了,问我二婶,“一点都不能吃了?”
“他的病其实比我妈的病要轻得多。他本来能吃一点,可他就是不吃。”
“这老头子,怎么这样?这可真是个怪人。”
“他老说反正迟早都是死的。早死早享福。那话听起来,好像我们做下辈的折磨他,让他过苦日子。”
我爷爷轻轻咳嗽了一声,我二婶赶紧冲我外婆做了个手势,闭嘴不说了。我外婆凑到我爷爷的耳边,“亲家公,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依旧没有应声。
我二婶说:“怕是他不会说的。亲家母,您还是在外间坐吧。”
我外婆只好出来了,跟我奶奶聊了几句,见我奶奶实在疲惫,就建议我奶奶到床上睡睡。
我奶奶说:“不累。难得你今天来。我可真是高兴。只怕像这样的日子,今后再也没有了。”
“亲家母别这么说。我有空就来陪陪你。”
“那好。”
在我奶奶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外婆几乎天天过来,上午八九点钟到,下午四五点钟回去,跟机关里上下班一样。我奶奶让她在我们家过夜,她说家里不行,养了几只鸡。晚上家里没人,怕有贼。亲家母呀,你不知道,去年我就是在我大外侄女家住了一宿,家里的那些鸡都被蟊贼偷走了。那些鸡长得都是像模像样的,我心疼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我外婆来的那天,临走前又去看了看我爷爷,她为没能跟亲家公说上一句话而感到遗憾,她看得出来,亲家公真的没有几天活头了。她特意嘱咐我二婶晚上得派人看着点。
我外婆的提醒让我二婶有点慌神,我外婆一走,她就给我们逐个打电话,说老爷子怕是不行了,赶紧回来。她请了几个本族的叔爷,晚上来帮着为我爷爷守夜。
那天晚上,我爷爷曾两度昏迷过去。两天之后他就过了世。他咽气时,儿孙们都在他的床边围了一圈,算是都给他送了终。
我父亲跟我的两个叔父商议我爷爷的丧葬事宜。按照乡里的老规矩,必是要请土道师来为我爷爷“念经超度”的。当年我母亲的丧葬就是这么办的。其实,包括我奶奶在内,家里没有谁相信什么念经超度,又耗人气力,又耗钱财。我奶奶就曾经在灯盏跟前说那纯粹是骗钱的鬼玩意。
我三叔父提议干脆开个追悼会,比搞迷信要雅得多,而且还经济。我马上呼应,说悼词我来写。
我父亲犹豫着说:“开追悼会划得来是划得来,可这年头乡里不兴追悼会的,人家都讲究花钱多,搞超度,咱们却来搞这个,会让人说闲话的,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成心想省钱,让老头子的丧葬办得这么潦草。”
我二叔父是一百个赞成开追悼会的,听我父亲这么一说,马上反驳,“这怎么叫潦草呢!人家城里的老人过世,都是开追悼会的。那叫潦草吗?咱们不要管别人怎么做,咱们就做咱们的。咱们这乡里,说老实话,外跑江湖的倒有不少,真正开明的又有几个?咱们做一回开明的事又怎么了?干什么事要是怕人说,那就干脆别做了!”
我父亲拧着眉听我二叔父发表意见。我二婶正好过来了,她冲我二叔父一瞪眼,“你说什么呢!就你开明?大哥知道拿主意。用不着你来显摆!”
我父亲忙表态说:“绣文,你也别说老二,我们这是在商量呢。老二说说想法也没什么嘛。”他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弟,“这样吧,问问妈是什么想法。妈要同意开追悼会,咱们就开。她要是不同意,非得要找土道师,咱们就按她的意思办。”
到我奶奶那里一问,我奶奶没说什么,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弟兄们看着办吧。
大家就揣摩着我奶奶的话意,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是主张开追悼会?还是主张找土道师?我的继母常小玉说话了,“依我看,老人家要我们看着办,那意思,应该还是随乡里的规矩。”
“你怎么知道老太太的心思?”我二叔父乜斜着常小玉一眼,他对这个昔日的“初恋”跑进严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大嫂,多少是不爽快的。如今她抢老大的风头插嘴,他更是嫌恶,对她说话自然没什么好声气,“有老大在,这话轮不到你来说!”
常小玉脸色一下子就乌了起来,不过她忍着没有发作。
我父亲看在眼里,知道老二说话没有轻重,让常小玉上心了。他是不希望常小玉受委屈的。他平时就很注意这点,毕竟两个人是半路夫妻,相处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很多方面都还需要磨合。比如常小玉在家中的地位,一向就受到老二的鄙视。老二对这个后继的大嫂是不敬的,他张口闭口都是“常小玉”,叫人听了的确不大舒服。老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扫她的面子,实在有点过分,我父亲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常小玉说几句话,“老二,有句话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大嫂怎么就没说话的份?好歹她是这个家里的大儿媳妇!”
常小玉使劲拽我父亲的衣角,我父亲才没再说下去。常小玉有意作出无所谓的样子,“木根,你别这样说。老二是个爽性子,他说的也是实际嘛。”我看出她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好歹今天是老人家的丧日,大家还是不要闹生分,和和气气才好。好啦,我去厨房那边看看。”说完转身就走。我猜想她大概找地方哭去了。随后的整个丧仪中,常小玉基本上不再管事,除了按传统的礼数接待客人,她安静地守在我奶奶的床前,或者在厨房里转悠,给大厨们做做下手。
我三叔父大概也觉得常小玉受了委屈,常小玉一走,他就对我二叔父说:“老二,你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分寸才好。大嫂不过是说说而已嘛。你何必要拿话戗她呢?”
正说话间,我外婆跟菱花一前一后地进来了,问丧事具体怎么办,我父亲就说大家正商量,为了显示礼貌,他顺便征求两位长辈的意见,一下子就招出了我外婆的一堆话:那还用说,当然照老规矩办喽。搞什么新花样嘛!我们那里秦参家的老婆婆登仙,就是找的土道师念经,那排场可大了,搞得很热闹。那儿子孙子真孝顺,舍得花钱,光是鞭炮香纸就消掉七八千块呢。你们还不知道,秦家的孙子还在省公安厅做副厅长呢。人家都那么讲究,你们严家要是不讲究点,外人会怎么看?再说,老人家要的就是个热闹,你们要是将丧事办得冷冷清清的,我寻思着,亲家公在地下会不会有想法?他这人活在的时候就喜欢热闹的。
菱花眼睛有些红肿(哭我爷爷哭成这样的),她哑着声问我父亲,“你妈怎么说呢?”
我父亲说:“我妈倒没说什么,只说要我们看着办。”
菱花听了,就索性做了决定,“那还有什么商量的?你妈一向是个直爽人,她不直爽地说开追悼会,那就肯定是要你们照老规矩办的。听我的没错,你们就请土道师念经。”
菱花老太太将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我父亲不好有任何异议了。
我三叔父有点失望地摇摇头,我二叔父鼓着嘴扫了我父亲一眼,那目光含有不满,问她们干什么?两个老古董!
当年我母亲过世后的那种“超度”的滑稽场景又要重演,我也有点失望。
请来的土道师依然是灯盏薛逢贵。薛逢贵现在经营超市和宾馆,做土道师念经只是他的副业。他还带出了一个高徒,继承了他的衣钵,人称“小灯盏”。小灯盏虽然三四十岁的壮年样子,但远远及不上灯盏有气势,念起经来有气无力,跑起灯来也有点蔫不唧的。一般人家的丧仪都是由小灯盏出面应酬,只有在灯盏看来是比较重要的人家,他才亲自出马。我父亲打电话给薛逢贵,薛逢贵没说二话就应下了(还送给我们家五百元的烧香钱)。虽然这几年薛逢贵发了点福,但念经的气度以及领头跑灯的气势不减当年。
丧仪结束后,我父亲付给薛逢贵八百块钱。我父亲知道薛逢贵的为人,薛逢贵一向比较抠门,平白无故不会那么大方地送烧香钱的。他知道薛逢贵的小儿子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面临就业的问题,薛逢贵是想通过我父亲,找我三叔父帮帮忙的。我父亲不想招惹这类事,也就不想欠薛逢贵的人情,所以他一出手就要甩八张大人图给薛逢贵。
我二叔父嫌我父亲馊客气,穷大方,怎么给薛逢贵那么多的钱?按惯常,土道师念一回经的收费标准也就两三百块钱。我父亲不想跟他解释,很多事情,只要跟老二一说,本来简单的都会弄得复杂。
不过,我父亲给钱,薛逢贵怎么也不肯收,“哎呀,木根,我们是什么关系?老同学呢,收钱就太见外了。”
我父亲说:“那不行,老同学归老同学,钱财还是要分明。你得收下,要不然,以后咱俩有话都不好说了。”
薛逢贵实在拗不过我父亲,只收了一百元,笑着拍了一下我父亲的肩,“这下总可以了吧?”
我父亲还是不依,薛逢贵再拉扯,我父亲不觉发了火,“你要不收,咱们以后就不要来往了!”硬是将钱塞给了薛逢贵。
我父亲跟薛逢贵拉拉扯扯的时候,我二叔父在一旁直瞪眼,跟我三叔父嘀咕,老大那人,真是有点那个!就好像那钱不甩出去,烫坏了他的手!
我三叔父只是听着,并不表态。他对这类事是毫无兴趣的。他脑子里盘桓着上海那边的事。我爷爷的丧事一结束,他就回了上海。
我三叔父的第八本专著《现代经济研究》刚刚出版。每次他的书出版,他就会很高兴的。只是这次,由于我爷爷的过世,我奶奶重病在床,专著的出版终究没让我三叔父高兴起来。而且以往出书带来的愉快感,也只不过那么几天,高兴过了也就过了,毕竟他还是要继续前进的。作为一个头上戴着好几顶高帽子的年轻有为的学者,严木新提醒自己必须不断地出成果。大学教授的成果从哪里显示出来呢?不就是申请到国家级的课题,多出有点影响的专著?跟以前已经出版的那几本书比起来,《现代经济研究》的影响更大。这本书由他的老丈人,著名经济学家颜国泰作序,颜国泰称这本书为“解剖中国现代经济的最拿得出手的一本书”。颜国泰被一些同行公认为一个很有个性的、敢说真话的老经济人,严木新的书能得到他的高度评价,也是件值得荣耀的事。
我三叔父的这本书不只受到业内诸多权威人士的好评,还得到市高层领导的普遍关注。管经济的刘副市长(老丈人颜国泰的得意弟子)就亲自打来电话,说严教授写了一本好书哇,对我市今后的经济规划有很大的指导意义。严教授呀,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将我们这些搞经济的人都聚到一起,办个辅导班,就请您来做辅导员,您看怎么样?严木新能不爽快地答应吗?刘副市长还说,他准备将这本书推荐给他的老同学——现在国家政策规划与发展办公室的策划人之一的老冯。好书就得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嘛。
王校(长)也打来电话,对《现代经济研究》也大加赞赏,说准备将这本书作为精品课程推到学校的精品课程网上去,问严木新有没有什么意见。严木新能有什么意见?不过在上级面前,必要的谦虚还是要的,严木新清清嗓子,说王校呀,您这样抬举我,我还真有点汗颜呢。那书我自己感觉写得真是不怎么样的,真的,您可别以为我是故作谦虚哟。
我三叔父也算是一个不自满的人,第八本专著出版之后,他又计划着写下一本书。只是他的时间总是显得不够,我爷爷病逝到出殡,前前后后就耽误他四天的时间,这四天该办的一些事都给挪到后面去了。现在他得抓紧时间处理这些事。他从山石湾回来之前,特意跟我奶奶打招呼,老太太说话细若游丝,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一旦她“走”了,再忙再忙他都必须抽空回去。这是老家的传统,做儿子的不可更改这个传统,他也不想去更改。他极不希望接到老家的电话。
可是三周之后,老家的电话还是打来了,那时床头的钟正好指向零点,他刚刚上床。话筒里传来老大哽咽的声音:老三,妈走掉了。我三叔父的眼泪不觉流下来,他是不轻易流泪的,父亲过世,他只是略感难过而已,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轮到母亲离开,他的泪出奇地多。母亲是令人可敬的母亲,辛苦了一辈子,父亲是那种不爱劳作的人,家主要靠着母亲一人操持。母亲为了这个家,哪里都没有去过,只守在山石湾那个小地方,母亲到上海来还是他一再恳求的,而且母亲就来过那么一次,那一次就查出了绝症。
我三叔父坐在床上伤心不已,我三婶劝慰他别太难过了,说老人家已经走了。哭也是没什么用的,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回老家吧。我三叔父这才擦擦眼泪下了床。
我三婶从储藏室里拖出一个旅行箱,将两个人的洗换衣服和生活必需品放进箱里,收拾好了之后,她催促我三叔父说,走吧。我三叔父说,你也去?我三婶点头,伸手牵了牵他有点翻翘的衣领。我三叔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颜百强真是变得善解人意了。
当初按照大夫的说法,如果治疗得好的话,我爷爷至少能活五年,而我奶奶最多也只能活一年。而事实上我爷爷却走在我奶奶的前面。我奶奶在我爷爷走后的那些日子,身体状况很不好,不过她还是硬撑着,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严燕。
严燕已经休学在家,遵照医嘱定期去医院复查。医药费已经花去了将近二十万。这些钱基本上都是我、我父亲和三叔父出的,二叔父只掏了八千元,说他实在拿不出钱给这个小讨债鬼消耗了。我奶奶为此唉声叹气,“只怕我一走,小丫头也跟着要走了。”我爷爷的丧仪一结束,她特意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着重讨论严燕的治病问题。
我奶奶静静地环视了她的周围,扯着有点嘶哑的嗓音缓缓地说,老头子这一走,我也要走了。我赖活着这些日子,不为别人,就为严燕这个小丫头。她还是个花骨朵儿,照理应该活得好好的。可小丫头倒霉,摊上这个怪毛病,老二说是吃钱的怪毛病,也没错,全靠着药来保命的。我做老娘的,也不是不讲道理,知道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可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良心也不忍呀。我的意思,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给她治。老二,你好歹是她的爸,你先表个态。
我二叔父意外地摆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妈,您放心,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能力。”
我奶奶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又投向我父亲说,木根,你好歹是她的大叔父,她也要依仗着你的帮衬。
我父亲说:“妈,这个您不用说,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我会尽力的。严瑞能支持也会支持的。”我马上表态说:“我会的,奶奶。”
我三叔父接过话茬,“妈,您就安心地养病好了。我的经济条件还行,又没有孩子,就权当严燕是我的孩子。”
我奶奶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不少,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难得你们都有副好心肠。我也就放心了。
当天晚上,我奶奶支走了我二叔父和我二婶,要我将我父亲和常小玉叫到她的床前,她说出掏心窝的话:我知道你们老实,靠得住。老三下午回上海了,他不在这里,对他,我还是放心的。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二那边,别听他说得好听,他那古木心肠,怕是改不了的,他说到,可他做不到。小丫头搁在他那边,肯定活不长。我奶奶说着流下了眼泪。
我父亲跟常小玉都为我二叔父说好话,说老二不是那样的人,他脾气是有点躁,但不会对严燕不好的。
我奶奶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你们不要向着他说话,我自己养的东西什么脾性,我清楚。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将小丫头托付给你们。一旦我死了,你们能不能将小丫头带在身边,让她过得舒服一点?
常小玉跟我父亲没想到我奶奶提这样的要求,两人没有思想准备,互相对视了一下,常小玉开口了:“妈,这样一来,老二会不会有意见呢?外面都知道严燕是他的女儿,您今天问他,他也表态说他会尽力的。我们再将他的女儿揽过来,会不会扫他的面子?”我父亲也直点头。
我奶奶说,我知道,这是拖累你们,可是,我不这么做,我死都不安心啦。做人是要有良心的。有良心的是有好报的。你们也算是积德。
常小玉见我奶奶误会自己了,赶忙说:“妈,我们不是想推脱,如果老二没意见,严燕现在跟我们一起过,都是可以的。”
我也安慰我奶奶,“奶奶,有我们在,严燕不会受委屈的。”
我奶奶对我颔了颔首,说还是我大孙子软心肠。
我奶奶临终前,她对我们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你们说的,就要做到。她又示意我二婶将严燕叫过来,要严燕向我父亲和常小玉跪下行大礼,她用尽最后的气力说,要是你爸妈……对你……不好,你就跟……大伯大妈……过日子。我二婶马上就跪下了,哭着说,妈,您怎么说这种话呢?我们怎么会对她不好呢?我二叔父显然也受了打击,也跟着跪下了,说妈,您这说的哪里话呀!
我奶奶朝我二叔父翻了翻眼,昏了过去。严燕扑过去哭叫奶奶。
任凭我们哭着呼唤,我奶奶终究没有再醒过来。
依照我奶奶的遗愿,丧事从简,破规矩开了个追悼会。
我三叔父说,既然开追悼会,那就尽量搞得正式一点。我们从山石湾小学借来了音响设备,从薛逢贵那里借来了哀乐光盘。
追悼会是在山石湾小学的操场上召开的,场面拉得比较大,参加追悼会的群众很多,凡是周遭几个行政村的人绝大多数来了,他们中不乏跟我奶奶生前熟识的,来参加追悼会也确有悼念的意图,不过,更多的人主要是来凑热闹的。在追悼会开始之前,就有不少人在笑嘻嘻地指点,打闹,更有甚者,两个中年妇女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来,乡间女人骂起人来往往将文明与羞耻抛弃一边,什么粗俗的话敞口就出,一个骂另一个白里偷人黑里也偷人,像母狗一样到处惹骚;另一个不堪辱骂,封住对方的领襟,甩给她一巴掌,说撕烂你这个骚货的臭嘴!你这个骚货自己偷人不脸红,还来冤枉人!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彼此撕扯。
大家都有些恼火,这像什么话!
菱花指着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女人骂道:你们两个混桶!人家在这里办丧事!你们搅和什么!你们要吵要打,快给我滚到别的场子去!
我外婆索性从地上抄起一根竹竿,往她们中间一横,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八大五”(傻里傻气),都往嘴里捣多了大粪啦?啊!这是什么场子?这里在搞什么事?你们瞎了眼,看不见啦?快滚,快滚!周围的人也纷纷指责,两个吵架的女人灰溜溜地走了,边走还互相骂骂咧咧。
那天的追悼会除了这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基本上开得还算令人满意。山石镇有点名号的人都参加了,如潘来修、薛逢贵、李小贵等等,他们大都冲我三叔父的面子而来的。不过,这其间潘来修有点例外,他原本并不打算参加追悼会,由秋平出面就行了。可菱花打电话非要他来,说好歹你是人家的干姑爷,你应该露露面才好。潘来修向来都是最给丈母娘面子的,丈母娘要他来,他不能不来。不过,他知道,他一来,可不是随便在人群里站一站就能了事的,他好歹是这个镇的书记,虽然是以亲戚名义参加的,但大家都还是将他当镇书记看,他肯定得站到前面说几句话的。
潘来修的出现,有点扎眼。参加追悼会的人大多骑摩托来的,只有潘来修是坐着夏利小车来的。我父亲跟我的两个叔父都上前迎接潘来修,我三叔父还特意就妍如工作的事向潘来修表示道歉,说没有尽到力,真是不好意思,敬请谅解!潘来修亲热地说:“老三,你说这样的话,可就将你姐夫当作外人啦。再说,你也是尽了力的。问题是我家那丫头不听话。”然后,话锋一转,“这事咱们就不要说啦。今天是老娘的丧日,办好丧事是最紧要的。”
追悼会的主持由薛逢贵担任,他嗓音洪亮,很有穿透力。我父亲跟薛逢贵嘀咕了几句,薛逢贵点点头,宣布追悼会正式开始。
第一项,奏哀乐。全体起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完毕。
第二项,亲属致悼词。(我代表家属致悼词。因为心情不好,悼词写得有点语无伦次,容我此处就不附录了。)
第三项,请潘书记代表亲朋好友讲几句话。
潘来修走到前台,习惯性地朝会场环视了一下,清清嗓子。
尊敬的各位来宾:
大家好(浅鞠躬)!
今天我带着极其沉痛的心情,深切追悼木兰花老前辈。她老人家一生勤劳质朴,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在平凡的劳动中做出不平凡的贡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老人家还助人为乐,她曾经收养了一个弃婴,十几年来视如亲孙女一般。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幸的是孩子患上了白血病。老人家临死之前,还对后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拯救这个孩子。……
潘来修像发表官方讲话一样抑扬顿挫,让下面的很多人听得有兴味。但由于他在这种公共场合提到严燕的事,却是触怒了我二叔父。我二叔父脸色铁青,他认为,肯定是我奶奶生前跟菱花说了些什么话,菱花老婆子又将这些话抖落给潘来修,使得潘来修有意将这件事在公开场合扩大化。
我二叔父对我奶奶的怨恨由此更进一层。追溯起来,大概从我奶奶坚决要收养弃婴开始,我二叔父跟我奶奶之间的嫌隙就已产生了,不过他表面上还是顺从我奶奶,而我奶奶临终前说的话,却是彻头彻尾地伤了我二叔父的自尊。他觉得那不是亲娘说的话,那纯粹是将儿子踩在地下,然后再踹上几脚!
追悼会一结束,众人散场。回到家,我二叔父突然一拍桌子,恨恨地说,老太太临死前那么损我,今天这个潘来修又在那里说严燕的事。我今天在这里将话说清楚,严燕是我女儿,谁也别想带走!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治她的病!
好大会儿没有人吭气。还是我三叔父开了口,“老二,老娘说两句话,你还往心里去?再说,就算她言重了,好歹她已经归天了,你还计较她,有什么意思呢?”
我父亲一声长叹,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做老大的,有话就直说。老娘说话做事一向都有分寸。你说老娘临死前还要损你,就算她说的话损了你,可她为什么要损你?你也要摸着自己的心窝好好想一想。你刚才发脾气说那种气话,也没人跟你计较。严燕名分上是你女儿,这没错。可事实上,你又尽了多少做爸爸的责任?这孩子基本上还是老娘一手拉扯大的。严燕的病,基本上也是我跟老三,还有严瑞拿钱给她治的。你从头到尾,也只出了八千块钱。还有爸爸妈妈生病住院,你又掏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清楚。说老实话,这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和老三不跟你计较,要是计较起来,凭什么总是让着你?让着你你还不知道好歹!”
我二叔父刚才的那种气势下去了不少。我父亲继续说:“如今娘老子都不在世了,严燕的事,我这个做大叔父的,还是要管的。老二,如果你空嘴说白话,不拿钱出来给她治病,让她白白地等死,那是绝对不行的!那我们就将她带走,我要对得起死去的老娘!”
我二叔父没话可说。我二婶到底是个乖巧的女人,趁势说:“我们也要对得起死去的妈,尽量给她治,只怕到时候经济实在困难,还少不了给大哥和三弟,还有严瑞,添麻烦。”
比起我二叔父来,我二婶说话要真诚得多。我二叔父在那里鼓着气说什么倾家荡产也要治严燕的病。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二婶就比较注重从实际出发。大家都知道,因为那个姓卫的女老板明里竞争暗地鼓捣,我二叔父的生意已经出现大幅度的滑坡,一年净挣几万也就不错了。管家用,管严如意和严祥念书,都显得不大宽绰,又有多少余钱舍得给严燕治病?他以前攒了一些钱,前些日子都被他拿去炒股了,我二婶劝他别发烧,他就是不听,那投入股票市场的钱如今都被套得死死的。
我二叔父在我奶奶死后,也的确做了做样子,带严燕去上海大医院复查过,也略略花了点钱。那之后,他就再也不主动给严燕治病。他还嘱咐我二婶瞒着我们,“要是老大他们打电话问起来,你就说在给她治。”我二婶说:“妈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你是记得的。还是要想办法给她治。就算我们积点德吧。”
我二叔父不屑地说:“你脑子真不行!你还相信那东西?什么积德?这辈子不过点好日子,指望下辈子?扯淡的事!”
我二婶还是有点不忍心,“总不能让她在家等死吧?”
“那你哪来那么多的钱给她消耗?”
“老大老三他们,都答应过出钱的。”
“哼,别信他们说得好听。跟他们要钱要多了,他们心里又舒服吗?你跟他们开口,他们是碍着面子,也会给一点(钱),好歹他们在老娘面前就是那么保证的。只怕到一定时候,他们还会怨恨我们。我敢肯定,他们内心上是巴不得我们不跟他们要钱的。我也不想求他们!”
我二婶一直听着,没有吭声。我二叔父开导我二婶,“绣文,不是我狠心,我也想给她治。可你就不想想,她得的这种病,你就是砸下一座金山,怕都是治不好她的病,最终弄得人财两空。还不如多给她吃点好的,她想要什么,就依了她,让她活一天高兴一天。”
“别看这丫头小,可心事重。你要不给她治,她哪里会高兴得起来?”我二婶叹气说,“她会怨恨我们的。”
“我们好歹收养她,将她养这么大。她还要怨恨我们?这样不懂事?这种不懂事的孩子,养了也白养,还不如不养。”
“木苗,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二婶皱着眉头说。
我二叔父说:“算了算了,不说了!都是那个老猴头给我们招惹的麻烦!”
我二婶看了看我二叔父,感觉心堵得慌,她原本想说,妈都死了,你还这样骂她?就不怕妈变成鬼来揪你?可看到男人那副烦躁的样子,也就不想说了。他明天就要去上海,她不想让他不爽快。
我二叔父走后没多大会儿,我父亲来电话了。他总是记得我奶奶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事,时不时地往家里打电话问问严燕的境况。我二婶终究经不起我父亲的三问两问,就说了实话:严燕状况不大好,我们又没钱买药。我父亲自然有些生气,“怎么不早说!”
我二婶就软着声音说:“大哥,我想跟你们借钱,总觉得你们挣钱也不容易。这孩子这病,要将大家脱掉一层皮。治到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那也要治啊!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死吧!”
“那也是。唉,木苗那东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不稳实!家里的一些余钱买狗屁的股票,都亏了!大哥,想起来,我这心里就难过,跟在这个不稳实的人后面,我不知道要受多少气哟。”我二婶说着,忍不住哭起来。
我父亲只好安慰我二婶,“绣文,你也不要难过。凡事想开一点。你就看在几个孩子的分上,放宽心,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难处,你就跟大哥说,千万不要窝在心里啊,大哥一定会帮你的。”
“我知道,大哥。”
“明天我就给你汇钱过去。”
“大哥,你老往我这边汇钱,也要事先跟大嫂商量好哟。”
“你大嫂是个好心肠。她老惦记着严燕的病。我每次汇钱她没有不同意的。”
“那就好。我就怕大嫂有意见。”
“你不要有太多想法。你自己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真是难为大哥这样关心我。”
我二婶将电话搁了,想想还觉得心里有点堵。严家的几个兄弟,就数严木苗性情最不好。他对妻子儿女很少关心。都是自己命中注定,本来跟他断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吃回头草,跟他续上了姻缘,跟着这个男人,她一生都不会有多少舒服日子过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