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渔村待了很久,若不是考虑到海潮还要继续上学,或许我就会留在渔村。
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我最惧怕的事情就是未来自己的人生会同大多数人一样,碌碌无为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希冀和变动。
可如今我到了现在的这个年纪,以一种回首的姿态去眺望我的过往时,我会被那些惨烈灼伤眼睛,甚至乞求上天让我寻常地终老一生便好。
记得先前和沈颜在一起看电视剧时,会嘲笑电视剧的三流编剧,动不动就弄出个车祸啊失忆啊之类的狗血剧情,而如今才陡然觉得,原来生活比电视剧要狗血很多。
我的记忆恢复得很慢,好像就是那种先从一个点扩展到一条线再扩展成一个面的样子。或许是过去的记忆都太过于美好,我每次坐在海边去回想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翼翼,海潮有时候会坐在我旁边,我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就问她。
这个孩子聪慧极了,或许是身上承载了两个女人的爱,她像极了沈颜的那双眼睛里却总是会有着阿水的目光。
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两个点,应该就是这两个女人——
沈颜和阿水。
2.
关于沈颜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去浅塘镇之前,我和她之间的那次争吵,原因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查出怀孕了,我当时很开心,商量着立即结婚,然后把孩子生下来。可她不同意,或许是在那个年纪的她眼里,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意味着青春的结束,她同意结婚,但不想现在要孩子。
我们争吵得很厉害,甚至于我觉得她是因为不爱我了,所以才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那时候报社里正好在安排一个南方渔村屠杀海豚事实揭露的相关调查,我本身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再加上在家里和沈颜老是吵架想出去走走,便申请了这个名额。
报社里的老领导对这次调查很是重视,临走前社长对我说:“这次调查大家都知道,危险肯定是有的,我代表报社感谢你这次主动请缨。”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依旧是在争吵中度过的。沈颜听说我要去一个南方的小渔村调查屠杀海豚的真相之后,立马变了脸色:“罗子墨,你要是敢去我明天就把孩子打掉!”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忽然觉得疲惫极了,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有过太多争吵,多到让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的感情都会一点点消失殆尽。
我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语气里也有着淡淡的疲惫:“你想打掉就打掉吧,说不定我出什么危险回不来了,到时候你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也不方便。”
那时候是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有一个成语叫做“一语成谶”。
如果知道那会是我见沈颜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不会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的,我记得她在听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愤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我看着床头柜上我和沈颜的照片想了很多,我不知道这些年是什么原因让两个原本相爱的人以一种恶狠狠的姿态告别,虽然我们已经不能与彼此分开,可是我们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相处。
第二天清晨,我出发之前沈颜都没有回来,我想昨晚她可能去了朋友家,然后直接就踏上了去渔村的路程。
我不怀疑孩子会没有了的可能性,因为我了解沈颜,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人。所以到现在看到海潮还好好儿地陪在我身边时,我常常觉得满足和感恩。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也许让你失去所有之后会给你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也许时至今日我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我与沈颜之间的感情,那种感情或许不同于别人所认为的爱情,而是天长日久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正是这种感情,让这个女人在得知我的死讯后还毅然决然地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并在自己真的无力承担的时候将孩子托付给了她认为会真心对待她的人。
命运待我,何其丰厚。
这样的情重如山,是莫大的恩赐。
3.
至于那个叫做阿水的女孩,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能很好地定义我对她的情感。
初次见她,是在南方海域的沙滩上,当时是傍晚,海和天都很宁静。初到这个地方时,我疲惫极了,却还是选择出来走走。
后来就看到了她,开始时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这个女孩伸直手臂在风中奔跑着,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可表情里又有哀伤,我看见她像一只洁白的飞鸟。
后来她倒在沙滩上,开始小声地啜泣。
我便走了过去。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这个南方渔村的晚霞、白沙、绿树全都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场爱情的上演。
而当时的我们尚不自知。
最开始的阿水让我觉得与众不同,是因为她总是一副眼里藏着秘密、心里藏着心事的样子,沉默寡言,大多数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和整个渔村给我的感觉如出一辙。
我知道这个渔村定然是隐藏着秘密的,也可以猜测出翻滚着的潮汐下面定然是隐藏着罪恶的,可我不清楚他们的具体操作和整个流程,所以不敢贸然动手,生怕会打草惊蛇。
本来是和阿水的父亲说好第二天带我去看看海豚的,可是那个男人第二天临时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村长有急事找他,于是只得把时间往后推了。
那时候阿水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头发编成了一条细细的辫子搭在瘦削的肩膀上,我走过去问她:“你晾完衣服可以陪我去看看海豚吗?”
她愣了一下,很快咧开嘴笑了,在南方天空下露出珠贝一样的牙齿,看起来美丽极了。
那天我们待了很久,我看着这个女孩在水里和海豚嬉闹的时候简直要停住呼吸了,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好像是把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了一起。
她偶尔会从水底探出头来,浑身湿漉漉地对我笑,她的眼神炽热得一如低纬度地区午间的太阳,让人抵抗不了。
那是梦境一般的朝朝暮暮。
我在渔村停留了许多时日,因为给了一些钱的缘故,她的父亲倒也愿意让我住上一阵子。白天的时候我会去海边或者是去镇上闲逛,有时候阿水也会跟我一起。
那一次去集市,正好赶上了一个当地的传统节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很热闹的样子,阿水那天把长发编成了三股辫,穿着那种没有任何修饰的白棉布衬衫。
集市上人声鼎沸,我走在阿水前面一点点,然后在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她忽然从身后拉住我的衣袖。
颤颤巍巍的,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感觉。
我回过头去看她,“我怕走散了。”她红着脸说道。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心底忽然膨化出无数情感,我拉住她的手,接着那个下午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带着点十五六岁初恋的小男生般的紧张和欢喜,就想一直牵着这个女孩的手逛下去,永远不要分离。
有记载说,最近的一次哈雷彗星出现在1986年,假如1986年,你十五岁,一次偶然的机会你抬头看到了它,爱上了它,还想再见它,那你就要努力地活到九十一岁。
你之于我,就是我阴霾的年少生命里划破黑暗的星辰,是以后冗长的人生中空留的无望回忆。
这是陈阿水的遗物中一个小本子上写的一段话,我想这句话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
就像你离开了之后,我总还幻想着我们可以再见面,幻想着眉毛白了之后,沉默的你仍牵着我的手。
尘俗的我如离开以后,请你记得所有。
4.
我在渔村住了十天,小川还要打理自己开的一家旅馆先回去了,海潮那时候正好有一个长假,便和我一起待在了渔村。
我爱这个孩子。
全心全意地爱她。
不只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身上有沈颜的希望,有阿水的情谊,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因为她,我必须用力地好好儿活着。
因为我的孩子一直坚信,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是值得抬头仰望、一路追寻的人。
我不想让她的这个梦想破灭,不想让她看到我已经有了中年人的平庸与世俗,已经忘记了梦想的颜色。
所以我必须要重新站起来奔跑。
只有这样,才足以与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些坚强美丽的灵魂相衬。
要离开渔村的前一晚,我独自在沙滩上坐了一夜,我忽然体会到了这些年阿水的心境,那种知道自己等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的无力与悲凉。
潮汐一点点涌动,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我似乎又看见十七岁的阿水,梳着麻花辫跳进海里和海豚嬉戏,偶尔会露出头来对我微笑的样子。
那幅画面,美好到几乎失真。
让我想跟着一起跳到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淹没了我的脚踝,然后是小腿,然后是膝盖,然后是腰部。
腥咸的海水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孔的时候我忽然被什么东西猛烈地顶撞了一下,然后意识便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你要好好儿活着,你要好好儿活着,我们来约定好不好,下辈子再在一起,下辈子再在一起。”
当我重新返回了岸边,看着刚才撞了我一下的那只海豚跃起身来然后消失在深海里,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思念的幻觉还是真的响起过。
最后,太阳缓缓地从海平面升起,天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站起身准备折回去的时候听见身后海潮的声音:“爸爸,爸爸。”
她伸开手臂向我奔来,阳光在她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泽,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来像是饱满的帆。
我的眼眶忽然红了。
好在命运兜兜转转,世事百转千回,我仍有希望。
仍可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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