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与人-话说“京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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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过一个比喻:刘绍棠是运河滩拉犁种地的马,王蒙是天山戈壁日行千里的马,我是马戏团里的马,我的活动场地不过五米,既不能跑快也不能负重。我得想法在这五平方米的帐篷里,跑出花样来,比如拿大顶,镫里藏身……你得先想想自己的短处,然后想辙儿,想主意:我是不是也有行的地方?我比刘绍棠大几岁,解放时我十八岁,他才十二岁,我对解放前的北京城比他熟悉些;王蒙知识比我丰富,才智过人,可是他在北京的知识区长大,不熟悉三教九流汇集的天桥,他没见过的我见过,我拿这个跟他比。你写清华园我写天桥。只有这样才能为读者提供多种多样的审美对象,在各个生活角落,发现美的因素。”“每个作家好比一块地,他那块是沙土地,种甜瓜最好;我这块地本来就是盐碱地,只长杏不长瓜,我卖杏要跟人比甜,就卖不出去。他喊他的瓜甜,我叫我的杏酸,反倒自成一家,有存在的价值。”〔55〕

    说得实在。并不自居为天才,而以终于能经营自家那块地上的出产自乐。你比较一下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和前些年的《竹》,邓友梅的《那五》与《在悬崖上》、《追赶队伍的女兵们》,就会理解选择——尤其笔调的选择——对于作家的意义。在邓友梅,这实在是重大的选择,几乎是“成败在此一举”。正因这番选择,使积久的能量得以释放,未被实现的价值终于实现。选择风格在这里即选择优势。也像本书涉及的其他作者,邓友梅并不专写京味小说。但他那自信——“我的作品不会和任何人撞车”——却只有依据了《那五》之属才不为夸张。

    他明白自己的短处,自知,知止,于是就有了节制。写京味小说,邓友梅选材较严。他很清楚题材对于他的意义。他不追求“重大主题”(或许也因并无那种思想冲动?)。他称自己所写是“民俗小说”。〔56〕我们自然也可以挑剔他的写人物不能入里;但在他自己,这么写或许正所以“藏拙”。善能藏拙从来是一种聪明。

    节制自然更在文字。邓友梅有极好的艺术感觉、语言感觉,写来不温不火;即使并不怎么样的作品(如《“四海居”轶话》、《索七的后人》),笔下也透着干净清爽。他不是北京的土著。以外来人而不卖弄方言知识、不饶舌(“贫”),更得赖有自我控制。因材料充裕,细节饱满,也因相应的文字能力,自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而不必玩花活。节制中也就有稳健、自信。

    前面已经说了,某些有关北京的知识掌故,是邓友梅的独家收藏,铺排起这类知识自能如数家珍。虽不必像张辛欣讲邮票、邮政邮务、集邮那样汪洋恣肆,也有他自个儿的那种雍容的气派。知识积累是要工夫的——一味凭灵感、才气的年轻人未必肯下的工夫。因而那份从容、雍容得来也不易,并不全在气质。

    我有时不禁会想,倘若没有上述机缘,汪曾祺的、林斤澜的、邓友梅的语言才能岂非要永远埋没了?这自然是人类史上极寻常的“浪费”,在承担者个人却总是沉重的吧。看邓友梅的小说,我是首先由他的文字能力认识他的小说才能的。前文已经说过,他的作品情节结构稍嫌旧式,人物(除那五外)刻绘也入之不深,但有那一手漂亮的文字,有因笔调而见出一派生动的情节细节,就是对于缺憾的有力补偿。也许出于偏嗜,我太看重语言这一种能力了。对于文学,尤其对于京味小说这种极其依赖语言魅力的文学,语言即便不是一切,也是作品的生命所系,焉能不让人看重!

    邓友梅也并不就缺乏写人的能力,只是如何写人,要由那题旨而定。在《烟壶》里主人公有时不过一种“由头”、“线索”,为的是把那关于鼻烟壶的、德外鬼市的,以至烧瓷工艺的知识给串起来。那五不是(至少不只是)“由头”、“线索”。“那五性格”本身即一种文化。《那五》中也有“教训”。但人物既有其自身生命,就不再等同于“教训”。因了这些,这小说的文化趣味就非止于知识趣味、风俗趣味,那“文化”也更内在些。邓友梅作品往往题旨显豁。有了人物,就不再以显豁为病。

    说人物只说那五,对于邓友梅未见得公正。他长于写文物行中人,甘子千、金竹轩一流,有文化气味,又非学士文人,介乎俗雅之间,正与他的小说同“调”。〔57〕其他人物,用笔不多的,往往活现纸上,如《那五》中的云奶奶,《烟壶》中的九爷。别小看了那几笔,那几笔没有相当的功夫是写不出来的。这一点又让人想到老舍。《四世同堂》中老舍反复勾描的钱诗人,反叫人觉着别扭,着墨不多的金三爷,偏能浑身是戏,处处生动。

    艺术完整性即使在大家也不易得。对于证明一位作者的艺术功力,往往只消看上几笔。邓友梅作品中足以为证的又何止几笔!在一位不自居为“大家”的作者,这难道不是足令其快意的?

    刘心武

    似乎是,到写《钟鼓楼》和《五一九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刘心武才把“京味”认真作为一种追求。他的《如意》、《立体交叉桥》写北京人口语虽也有生动处,却只能算是“写北京”的小说。《钟鼓楼》也非纯粹的京味小说,那里用了至少两套以上的笔墨。这却没什么可挑剔的,或许正是求仁得仁。

    倘若硬要以刘心武与邓友梅论高下,限于本书的题旨就显着不公平。用了上文中的说法,写京味小说在邓友梅更本色应工,那刘心武的所长可能并不在这上头。以京味小说的标准衡量,邓友梅的强项也许恰是刘心武的弱项,我指的是语言。刘心武笔下的北京方言,令人疑心是拿着小本子打胡同里抄了来的。他的以及陈建功写得较早的几篇(如《辘轳把胡同9号》),你都能觉出来作者努着劲儿在求“京味”。正是这“努劲”让人不大舒服。老舍所说白话的“原味儿”,必不能只由摹仿中获得。说得“像”还只是初步,或许竟是不大关紧要的一步。最糟的是公文式的、新闻记事式的刻板用语、套话的混入(除非作为人物语言或在“讽刺模仿”那种场合),因其足以使创作与阅读脱出审美状态,或割裂审美过程的连续性。在这一点上,“京味”是一种格外娇弱、有极敏感的排异性的风格。我并不以为《钟鼓楼》兼用北京方言口语与书面语本身即是弊病。这或许正反映了当代北京人的语言现实,以至包含在语言现实中的“北京生活”的合成状态,北京文化在事实上的混杂、非同一性。因而大可破除北京老辈人对“字儿话”的成见:“字儿话”非即等于书面语,它们可能正是一部分北京人(如刘心武通常采用的知识分子叙事人)说的话,他们的口头语言。但如“他亲切而自然地同服务员搭话”这样的叙述语言毕竟又太熟滥,你不能想象老舍会使用这种无调性的句式。

    前面已经说过,刘心武并无意于追求纯粹京味。他的兴趣不大在形式、风格方面。由《班主任》到《立体交叉桥》、《钟鼓楼》、《公共汽车咏叹调》,他始终思索着重大的,至少是尖锐的社会回题。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现的知识分子叙事人,即使不便称作思想者,也是思索者。考虑到作者的主观条件,这叙事者及其分析、考察态度,谁又能说不也为了藏拙?在作者,或许正是一种意识到自身局限的聪明选择。出于其文学观念,刘心武不苟同于时下作为风尚的“淡化”、距离论,宁冒被讥为“陈旧”的风险,有意作近距离观照,强调问题,强调极切近的现实性。他以其社会改造的热情拥抱世界,即使那嫌恶、那讥诮中也满是热情。在这一点上,他的气质略近于某些新文学作者:使命感,社会责任感,现实感,以文学“为人生”到为社会改革、社会革命的目的感;少有超然物外的静穆悠远,少从容裕如好整以暇的风致,少玄远深奥的哲思,等等,等等。不只是为适应自己的才智而选择对象,也是为取得最适宜的角度对社会发言。〔58〕《立体交叉桥》中的剧作家在体验到现实的强大力量后,叹息着自己的剧本、名气、灵感“真是一钱不值”:“我发觉我对实实在在的生活本身,还是那么无知,那么无力,那么无能……”这渴欲直接作用于生活的,谁说不也多少是刘心武本人的文学功能观!

    与此相关,他不追求对于生活的模糊表现。他需要清晰度,包括较为清晰明确的因果说明。于是“问题”在他那里,开启了人性探索的思路,同时也使探索简化,浅化:简单径直的因果归结阻塞了通往人性深处的道路。现实关切使他的作品充满激情,求解与归结因果,又使其情感终难构造出更阔大的境界。

    普通胡同里的北京,仍然是较为匮乏令人不能不克制其欲求的北京。普通市民的北京之外,还有过晚清满汉贵族的北京,民初阔人政客的北京,至今仍有着大学城、知识分子聚居的北京。上文也说过,京味小说作者所取,往往介在雅俗之间:胡同里未必有学识却未必没有教养的市民。刘心武偏不避粗俗,把他的笔探向真正的底层,那些最不起眼的人物,那些因物质匮乏生存也相应渺小、常常被文学忽略的人们及其缺乏色彩的生活。他不避粗俗,寻找无色彩中的色彩,描写中却又不像张辛欣那样“透底”,不留余地,不屑于节制基于文化优越感的嘲讽意识。刘心武当这种时候,更有意与对象摆平。这让人隐约想到19世纪欧洲文学中的“小人物主题”,及其人文主义思想特征。同样相似的是,极力去体贴、理解“小人物”们的,仍然是精神优越且自觉优越的知识分子:甚至不能如老舍的一切像是出诸天然。刘心武进入凡庸人生时,令人觉察到不无艰苦的努力,以知识者而亲近琐细生活卑琐人物时的努力,一种要求付出点代价的努力。也许正因意识到这一点,他才那样热中于议论以至“呼吁”的吧。因而在老舍只消去感觉的地方,在刘心武才真正是一种“发现”,作为局外人才会有的发现。他的思想焦点的选择和议论方式,所传达的也正是局外人的关切和焦虑。

    不以“纯粹京味”为目标,和对于底层世界的注视,使他保持了对北京文化变动的敏感。“立体交叉桥”无论对于作者的社会生活认识还是作品中的生活世界都是象征。他企图以这意象,喻示“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生活的“立体推进、交叉互感”。他的创作中越来越自觉地贯穿着的上述追求,难免要以损失优雅情调、纯净美感为代价,因为它要求作者直面生活的粗粝以至原始状态。刘心武的现实感、变革要求使他较之其他京味小说作者,更少对于古旧情调的迷恋,也就更有可能注意到那些于老式市民社会“异己”的东西,无论其何等粗鄙。然而即使这也不能使他的作品与青年作家的作品混同。他的久经训练的理性总会在临界状态自行干预、调节,将嘲讽化解,显现为宽容。刘心武也陶醉于对人性弱点、人类缺陷的宽容,虽然有时正是上述人道主义热情浅化了他作品的意义世界。

    当他直接以作品进行北京市民生态研究时,个案分析通常为了说明“类”。他使用单数想说明的或许是复数“他们”,比如“二壮这种青年”。因而他时常由“这个人”说开去,说到“北京的千百条古老的胡同”,“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人物。他力图作为对象的,是普遍意义的“北京胡同世界”,并将这意图诉诸表达方式。类型研究、全景观照的热情,流贯了刘心武的近期小说创作,与其他京味小说作者关心对象、场景的限定,有意紧缩范围,也大异其趣。

    我是在对刘心武由非京味到准京味的风格试验的观察中,谈论如《立体交叉桥》这样的作品的。我不想夸张京味这种风格之于刘心武的意义,认定追求京味即追求艺术上的进境。我只想说,对于这位作者,上述试验的意义除在丰富艺术个性外,更在语言训练——由过分规范的语言形式中脱将出来,凭借胡同里蕴藏的语言智慧,给文字注入点灵气。如果撇开横向比较,即以他个人的创作进程看,《钟鼓楼》的文学语言确实算得上一个标高,得之不易的标高。我以为在刘心武,即使仅仅为了取得这标高,这番努力也是值得的。

    韩少华

    当代京味小说的引人注目,是在1982、1983年间,当《那五》、《烟壶》、《红点颏儿》等一批作品推出的时候。“风格现象”的形成从来是以佳作范本的出现为标志的。佳作的意义,又在其所划出的轨迹,对后来者文学选择的导向作用,尽管这在作家本人“非所计也”。比如你所发觉的当代京味小说作者较之老舍更关心美感的纯净,因而在场景、人物的选择上更严(自然也更狭更窄),就与新时期较早发表的京味小说不无干系。因而许多并不成文的限制,倒也未必是由老舍那里,更可能是由当代范例中引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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