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的路上江少伟追问朱世杰：“对于陆汉民的除名问题，我怎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理由除名的？
朱世杰一撇嘴，不屑一顾地说：“你不是‘搞优化组合。择优上岗，建立劳务市场’吗？郑捷林搞得陆汉民很厉害，吓得任何一个车间都不敢要他。于是。他变成了闲散人员。郑捷林叫赵尚武打了报告，要陆汉民回去，工资打对折。可能今天你会收到报告。”
江少伟哑口无言，这“优化组合、择优上岗，建立劳务市场”的确是自己搞的。对于严重违纪者和生产能办差的人，江少伟让他们暂时待业，等候派工。而陆汉民并不是这样的人啊，任何一项政策，由于执行者不同，就会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想到这里，江少伟吩咐朱世杰：“小朱，你今天上午下车间去彻底了解一下陆汉民的情况，中午前向我汇报。”
陆汉民，是“蒸箱间”的工人。三十四岁，工作不错。同时，他又是腾飞厂有名的才子。爱好文学创作，报刊上曾发表过他的作品。他的那篇讽刺小说《处世哲学》，曾引起过震动。小说描绘了某个厂级干部对企业经营、生产流程一无所知，不学无术，却精于权谋，结果洋相百出。江少伟很欣赏这篇小说，他认为：像陆汉民这样用深刻的目光观察现实生活，并敢于用犀利的笔揭露确实存在，的丑恶现象的人目前太少了。他几次想找陆汉民聊聊，可事情太多，一直抽不出空；后来他知道郑捷林曾为那篇小说大动肝火，说是影射了他，甚至到报刊’编辑部去闹了一场，并多次指责陆汉民。陆汉民呢？也的确是个倔脾气，竟直言不讳地说就是以郑捷林为原型的。于是，俩人便形同水火。郑捷林曾扬言要上法院去告陆汉民诽谤。江少伟怀疑郑捷林借机报复，他决心要认真管一管这事。
出乎江少伟的意料，上午的管委会例会开得异常顺利。原先他估计郑捷林会从中作梗，并坚持他那个馊主意。却不料郑捷林一反常态，闭口不提和M公司的交易，反而积极地参与了讨论江少伟的战略决策。
会议是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进行的，这气氛使得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各人的心里都怀着一本帐，他们都明白：这次会议将对整个腾飞公司产生巨大影响，将决定公司的未来命运。同时，也将决定各人的沉浮。总之，这决不是一次通常的例会。
江少伟两颊绯红，双眼布满血丝，尽管他表面上很平静，但从他那_只接着一只抽烟的举动上来看，他的内心显然很激动。他双目炯炯依次把郑捷林、李崇文、赵尚武和列席会议的朱世杰，吴啸仁等一一打量过去，最后把目光深情地停留在作记录的郭芳莉脸上。他很内疚，觉得对不起她。昨晚她放弃休息，连夜翻译资料，却遭到了自己妻子的侮辱，自己直至现在还没有说上一句抱歉和安慰的话。这么好，白勺姑娘，这么得力的秘书，踏破铁鞋都无处觅啊！
江少伟一直把郭芳莉视为可爱的小妹妹，他多想和她说上两句令她开心的玩笑话啊。他很喜欢看她笑，只要她一笑，自己浑身的疲劳和满腹的忧思就会一下子烟消云散。再听她哼喁一支歌，那真是莫大的享受了。
好像有灵感一样，有时他正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时候，郭芳莉便会用夜莺般的歌喉，在他旁边轻轻地哼起委婉动听的抒情歌曲。达歌声宛如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憔悴的脸上轻轻地抚过，顿时，便把折磨人的忧烦和焦虑驱逐到九宵云外……
那时，他便点上一只烟，悠悠然半睡半醒。炯尽歌停，他马上会奋然而起，又雄心勃勃地投身于无尽的角逐，无情的竟争中去了。
多么美妙，多么和谐的配合！江少伟的顽强感染了郭芳莉，而郭芳莉的温柔又温暖了江少伟。这奇妙的互补，产生了多么巨大的物质力量！
郭芳莉的目光和江少伟的目光相遇了，江少伟赶紧用左眼向她眨了两下，以示道歉和问候。郭芳莉调皮地用右眼回眨了两下，并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一切都已过去了。
这个微小的细节，没有躲过郑捷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江少伟咳嗽了一声，就落地有声地慷慨陈词起来：“目前，我们腾飞公司处于一个重要的历史关头，它面临着一个严峻的局面。通俗地讲，就是处于一场大风暴的前夜。兴盛和衰退，腾飞和跌落，无情地横在我们面前。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迅速地作出正确抉择，确保公司腾飞。不然，我们就有负几千名父老兄弟的重托！我们就无颜再在这里坐下去！”
接着，他着重地谈了两个危机：一是原材料涨价，国拨原材料远远不能满足生产需要；二是产品的销售遇到了强有力的挑战，传统的市场遭到了南方广州，北方天津的大批侵占。
江少伟沉重地说：“南、北两军夹击我们，我们失利的原因是因为守旧。同志们，我们要想再获优势，必须全力创新。异军突起，出奇制胜。所以我主张：在传统产品上放弃与南北两军在国内市场上角。逐，与南军联营，以换取他们在原材料方面对我们的支援。我们与外商合资，开发新产品；引进世界名牌产品，全力打进欧洲市场……”他停顿片刻，接着说：“至于和谁合资，我已根据朱世杰提供的大量信息，整理了几个名牌公司的‘情况一览表，大家根据这张表进行可行性预测后再定。”随即，他吩咐郭芳莉将表发下去，人手一份，最后特意关照：“这些材料是化大价钱弄来的，大家一定要严守秘密，特别是关于西德休斯公司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准外传。谁泄秘，作违反保密纪律论处。“
会议临结束时，郑捷林向赵尚武使了个眼色：赵尚武便取出一份报告，请江少伟签字后送给马总经理审阅。江少伟粗粗一瞥，正是那份要求对陆汉民进行除名处理的报告，他不动声色地收下了。
中午时分，朱世杰按时送来了调查陆汉民情况的报告。江少伟收下后，马上通知他：下午休息作准备工作，明天一早飞赴广州，弄清广州“南华胶鞋公司”的具体情况，三天后赶回来汇报。
江少伟总是这样，每事必超前行动。在掌握信息方面，谁也无法和他比拟。所以，他的独断，也是无人可比的。
送走了朱世杰，江少伟返回经理室，见郭芳莉在看一本厚厚的《德汉词典》，便好奇地问：“你在学德语？”
郭芳莉诡黠地一笑：“我有预感，你需要德语翻译了。好在原来有基础，温习一下也就行了。”
江少伟惊诧不已：“你真是一个小精灵！”
郭芳莉头一歪，调皮地说：“谁叫你这么注重‘休斯公司’的情况呢！一点一滴都不放过。怎么？难道我预测错了？”
江少伟哈哈大笑，一把握住郭芳莉的手，动情地说：“看来，我真离不开你了……”俩人同时笑了起来。
一双戴着眼镜的眼睛，在冷冷地观察着他们俩……这正是郑捷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应该说，无论从外貌，气质，或者从才华、心灵上上来评介郭芳莉，都可以用“美好”两个字来概括。自然，对于人间美好的东西，尤其是人，世人皆会向往之。然而郑捷林的心情，却和江少伟截然不同。
郑捷林的心思很阴晦，他对于郭芳莉除了有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邪念外，更有一股仇恨的变态心理。他恨她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因为这美好不属于他。他与这些美好品质，反差竟是如此之大，将他们放在一起，他的丑陋便暴露无疑。他发过誓，对于她，要么就占有要么就无情地摧毁。他只要一看到郭芳莉和江少伟在一起，便痛苦得心里仿佛在流血。但他毕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在努力寻找着机会……
下午，江少伟看了陆汉民的材料，得知陆汉民原先工作是挺好的。后来一度消沉，原因是当时他考取了财经学院，而赵尚武在郑捷林的压力下不让他去。表面上的理由是专业不对口，实际上陆汉民也清楚为何不让他去。他对领导有意见，工作也消极起来。再加上妻子患官颈癌动了手术，必须静卧休息，儿子才四岁，烦重的家务压得他喘不上气来。所以，他缺勤较多。而郑捷林知道这一情况后，反而派他三班倒，弄得他苦不堪言。
然而，陆汉民是个倔强汉子，越是这样折磨他，他越是瞧不起郑捷林，就是不肯向郑捷林低头，再苦再累。也硬撑着顶下去。郑捷林见他这样，就越加恼火。于是，便借“优化组合”之机，将他除名。
江少伟看到这里，禁不住拍案发怒道：“工人遇上了困难，我们应该关心和帮助才对。妈的！反而将他开除，真是毫无人性！”
江少伟见赵尚武在这件事上非常起劲。便拉着他一起去找陆汉民。
陆汉民从蒸汽弥漫的蒸箱间里走了出来，见经理、厂长都来了，微微一怔，心里思忖着传说要将他除名的消息可能应验了。他擦了把汗水，沉着地站在江少伟面前，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这位比自己只大两岁的头领。
江少伟也端详着这位被称为“秀才”的人，只见他面形消瘦，眼睛沉陷在眼眶里，脸上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倦色。他个子并不高，看上去是个很平常的人。只是那高高的额骨，显示出他那倔强的性格。
略略沉默过后，江少伟平静地说：“咱们随便聊聊好吗？”
陆汉民冷淡地别过脸去，凝视着大道边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说：“是不是要贴榜了了贴吧，几时贴我几时走，无需做什么思想工作。”
江少伟用温柔的口吻说：“根据劳动保护法，对于任何处理，你都有权到任何一级工会，甚至市仲裁委员会申诉，这是你的正当权利。”
陆汉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用一种冷峻清高的口气回答道：“我不指望那些和你们一样的人！”
江少伟难过地摇摇头：“陆汉民同志，我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说话的权利。”
“我对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是对我们，而是对改革。我知道，你对改革很热忱，而且，也很有见识。”
“你这是给我灌迷魂汤？或者说，在安慰我？”
“不！我是想重新激发出你的热劲。”
“那么，你想听听我的临别之言？”
“不错。我决定要你离开这个车间。”
传说成为事实了。陆汉民转过身子，深情地注视着那些与他朝夕与共的工友，眼眶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
“舍不得吗？”江少伟在他背后打趣地问。
陆汉民慢慢地回转身来，闪烁着泪花的双眼直视着江少伟：“我不想掩盖自己难过的心情，我毕竟在这里渡过了十四个寒暑。为自己，我没有什么可说，但为了他们……”他用手指着正在操作的工人们，说，“我倒有一句忠告，改革，要切实地为他们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这比那些空洞的高调更能激发起他们的改革热情。不要把他们当作愚民。他们最恨的是那些利用改革来为自己谋私利的人。一粒鼠屎坏一锅汤，他们会误解改革的，从而不自觉地成为改革的阻力。这也许是危言耸听，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进去。”
江少伟伸手拍了下陆汉民的肩膀：“好！仗义执言！”他握起陆汉民的手，“直说吧，公司要创办《改革快讯报》，正缺少一位主编大人，我就聘用你了。明天，你到经理室来报到。”他又转身面对疑惑不解的赵尚武说，“厂长大人，你听见刚才他那种气势磅礴的呼声了吗？我建议你认真地想一想。”
面对江少伟咄咄逼人的态度，赵尚武心里虽然不服，但也只好强作笑颜地点头应允。
陆汉民怔住了，他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一时直愣愣地伫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少伟从口袋里掏出伍拾元钱递给他：“小陆，我知道你眼下很困难，这点儿钱你拿去用吧，随便给妻子孩子买点什么，请不要介意。我想，人与人之间原本应该充满友情。总之，我希望你勇敢地跳进改革的大潮中来，因为，这是一场真正的自我解放。”
陆汉民哽咽了，他捧着钱，直到江少伟一行人离去了很久，还是激动地站在那里……。
在接着召开的管理委员会会议上，郑捷林采用了“欲擒先纵”的策略，抢在江少伟头里提出了与西德休斯公司进行合资经营的意向。江少伟还以为是英雄所见略同呢，自然是欣然附合他的提议了。江少伟做梦也没想到，他写给马总经理的报告已落在郑捷林手里。郑捷林拿着它就是要用江少伟来打倒江少伟。可怜的江少伟却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他人的用意。
两位经理的意见一致，全体管委会成员也就一致通过了郑捷林和江少伟的提议。
散会后，郑捷林一本正经地叫住了郭芳莉，故弄玄虚地暗示了有重要问题要向她核实，并居心叵测地约郭芳莉晚上到他家里去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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