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跳舞:西方文人的独身-沙龙里的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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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20世纪法国著名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

    普鲁斯特出生于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自幼体质孱弱,生性敏感,富于幻想。

    1903年和1905年普鲁斯特的父母先后去世,他从此闭门写作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作品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成为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

    普鲁斯特一生多病,十分依恋母亲,他的热情大都投注在男性伙伴身上。

    普鲁斯特永远让人为之着迷,那个衣着考究、风度翩翩的人享尽了人间的繁华富贵,在巴黎贵妇人的沙龙里,在风月场中,他纵情狂欢,然后独居密室,再现这些欢乐的时光,让它们成为永恒。

    那部《追忆似水年华》同样让人着迷。它神经质地把我们拉回到遥远的某个时候,那或许是刚刚为邻家女主人优雅迷人的身段迷惑不解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某个朋友的不辞而别或移情他人伤心不已的时候,或许是初恋刚刚发生的时候。总之,它执拗地让我们停留在那时,我们奋力挣脱时,便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就像书中描绘的那样:“当我夜半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一时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更让人着迷的是,普鲁斯特把自己和《追忆似水年华》融为一体,他把自己变成马塞尔,又把他以后的人生拱手让给马塞尔,马塞尔得了那种美丽又恼人的疾病,于是,普鲁斯特就让这种疾病侵蚀掉自己的一生。

    相比之下,爱情一点都不重要,它的好处无非是用来填充那些悠长而快乐的时光。它最终在那些狭长的光线里褪色,来不及等到婚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

    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在其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中似乎在证明一个问题:由童年时期滋长的恋母情结是爱情婚姻的最大障碍。这样说来,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孩童时期就注定了以后不寻常的婚恋之路。

    仅仅以恋母情结来概括普鲁斯特是不恰当的。当然,他一直痴恋着他的母亲,并有乱伦的冲动,而且他还一直生活在由此而产生的罪孽感中难以自拔。但他并不因此而仇父,事实上,有资料显示,父亲的去世曾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所要寻找的是一个像子宫一样温暖而安全的地方,母亲的吻让他重温了类似子宫的感动。最终,孤单的他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中找到了子宫的感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密室中,时间停止了,而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时间又回来了。

    (2)

    一切都是从孩提时代的睡眠事件开始的。每当傍晚来临,普鲁斯特就开始陷入无名的恐惧之中,即将到来的漫漫黑夜,让他的痛苦变得无边无际,唯一的安慰就是母亲的吻别。但总有些日子,因为客人的来访,母亲难以脱身。小男孩备受煎熬,焦虑与恐慌使他睡意全无,他跑到窗前,打开窗子喊道:妈妈,我需要你来一秒钟。母亲只得请客人原谅,上楼跟儿子吻别。母亲准备离开之际,儿子爆发出一阵难以克制的抽咽和哭叫,母亲再次被挽留。母亲在儿子的神经质面前做出彻底让步,这个小男孩赢了。

    这是他早期作品《让·桑德伊》开头部分的描述。

    普鲁斯特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医生兼医学院的教授。父亲代表着理智而宽厚的力量,常常对儿子的神经过敏不以为然,但他一旦得知儿子的痛苦,便马上做出让步,让妻子安慰普鲁斯特,陪他过夜。

    父母的妥协退让让普鲁斯特陷入了对爱与温存的无止境的渴求之中,溺爱伴随他成长,并成为他欢乐的源泉。他的智力也在为如何能得到更多的母爱不断锻炼加强。

    母亲让娜·韦伊对普鲁斯特至关重要,没有谁能代替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一次在威尼斯,他和母亲吵了一架,盛怒之下他把母亲那只漂亮的花瓶也摔了,母亲伤心极了,迅即离开了威尼斯。冷静下来之后,普鲁斯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感觉他快死了,像被人推进了深渊,被一座冰山压在身上。

    那位拒绝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的出版商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普鲁斯特为什么要把临睡前的那一幕写上整整三十页。关于这一点,下面这种解释似乎很有说服力:一个记忆力强的人是不需要刻意的记忆的,因为一切都已经记住了;只有那些害怕遗忘过去的人才需要记录过去发生的一切。但另一种说法或许更有道理:普鲁斯特试图用拉长文字和纸页的方式来拉长时间,其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让母亲留在他身边。这和卡夫卡的遭际正好相反,卡夫卡面对的是父亲权威的大山,他要反抗他,而不是屈从他,他要远离父亲,去寻找他心目中的城堡,但终究不可得;而普鲁斯特却要千方百计地留住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疾病更成了普鲁斯特与母亲联系的另一种有效途径,每一次发病就是一次祭奠,就能使他想起母亲陪伴在他身边的美好时光,这也是普鲁斯特拒绝治疗的一个动因。

    (3)

    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了普鲁斯特心里的秘密,她感到伤心。普鲁斯特更是羞愧不已,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他只能以更大的爱来回报母亲,于是一种古怪的理论形成了:母亲是儿子享乐行为的最大受害者,一个男子如果与其他女子恋爱,就是对自己母亲的背叛,因为他用母亲遗传给他的微笑去取悦另一个女性;如果跟这位女子结婚,无疑是将母亲谋杀。这种无力承受的负罪感,是普鲁斯特无法跟女子正常恋爱结婚的主要原因。而与同性相恋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沙龙里的普鲁斯特常常陶醉在与新结识的同性少年的调笑之中。

    在普鲁斯特的早期作品《一位少女的忏悔》中,女主人公的负罪感来自对她母亲所代表的道德准则的身不由己的违背,最后正当她与诱惑她的少年寻欢作乐之际,一幅可怖的场景出现了:她看见母亲惊呆了的面孔,随后中风的母亲仰面倒下。

    将追求享乐和母亲的死亡建立联系,这是普鲁斯特的发明,也是恋母情结的“新境界”。

    这种负罪感在普鲁斯特与女人们的恋爱调情中加剧,加剧了的负罪感注定了他与女人们之间的情爱必须偏向玩乐和逢场作戏。这恐怕是他宣泄自己负罪感的最好方式。

    (4)

    如果说普鲁斯特的初恋还有些许真诚的成分,那是因为他的恋爱对象仅仅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孩。

    童年时代,普鲁斯特每年随父母前往父亲的出生地伊利耶过复活节。伊利耶正是《追忆似水年华》等作品中贡布雷的原型。正是因为这些作品的影响,1971年起伊利耶被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

    在这里,他被邻家女孩希尔贝特迷住了。那个邻家小姑娘也是随父母来度假的,她的父亲极有钱也极风雅,母亲却是一个半贵妇人半交际花式的女人。这是《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塞尔的初恋。

    (5)

    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爱上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为了捍卫对母亲的爱,普鲁斯特把这些爱情转化成友谊。

    当普鲁斯特终于不为希尔贝特这几个字的发音而痛苦时,盖尔芒特夫人成了他的芳邻,他深深地被这个红脸颊的夫人迷住了。盖尔芒特夫人是普鲁斯特在巴黎沙龙里结交的众多贵妇人中的一个缩影,很多贵妇人都像他的母亲一样给了他甜蜜的友谊。

    凭借自己的聪敏和才华以及跟成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普鲁斯特在社交场上赢得了贵夫人们的赞许,他对她们的爱慕之心也是如此热烈。但普鲁斯特与贵夫人之间的恋爱是柏拉图式的,弃绝情欲的,即便这样,他也常常有负罪感:用母亲给予的微笑去取悦另一个女人。折中的办法就是把这种感情转化为友谊,普鲁斯特做到了。

    当童年的普鲁斯特见到盖尔芒特夫人时,她已是一个少妇,但她是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总是那样谦逊温柔。成年后,普鲁斯特将他们的关系定格在安全的范围内,因而他们的友谊漫长而芬芳,正像在沙龙里他与那些贵妇人的关系一样。

    成年后的普鲁斯特也会被爱情撞个猝不及防,当爱情的冲动和负罪感交织在一起时,他的行为就变得不可理喻了。

    (6)

    在20岁那年的夏天,普鲁斯特去芒什省冈市附近的卡堡度假,即《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巴尔贝克。在那儿他结识了包括阿尔贝蒂娜在内的一群前来度假的少女。他热切地追逐着她们,很快进入了少女们的圈子,在度过了一段左右摇摆、难以抉择的快乐时光后,普鲁斯特逐渐爱上了阿尔贝蒂娜。随后,因为一些偶然事件,普鲁斯特对阿尔贝蒂娜的纯洁起了疑心,但突如其来的占有欲使得普鲁斯特的爱情急剧升温。最终,阿尔贝蒂娜顺从地做了普鲁斯特的未婚妻,两人开始秘密同居。在旁人眼里,阿尔贝蒂娜幸运地成为那群海边少女中最令人羡慕的一位。

    奇怪的是,普鲁斯特和阿尔贝蒂娜同居的后期,普鲁斯特日益变得敏感多疑、痛苦不堪。一方面他变得专横贪婪,阿尔贝蒂娜成为他一发而不可收的情欲的对象;另一方面,他又使他们这种行为处在秘密之中,最后不惜将阿尔贝蒂娜囚禁起来,而终于使她下定决心出走了。普鲁斯特反而轻松地写信对未婚妻的出走表示感谢,但不久他又打电报痛苦而急切地请求和解并承诺让步。

    普鲁斯特这种古怪的恋爱行为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普鲁斯特设圈套让阿尔贝蒂娜讲出曾有过同性恋的经历,这让普鲁斯特嫉妒不已,因为阿尔贝蒂娜对女人怀着一种天然的情欲。普鲁斯特处处限制未婚妻的行动,派人跟踪,收集谣言,甚至在阿尔贝蒂娜死后仍固执地派人寻访她生前的可疑踪迹。另一方面,就是与女人相恋的负罪感让他极为焦虑,他之所以偷偷地与阿尔贝蒂娜同居,就是为瞒住母亲,囚禁她也是为了使一切处于隐秘之中。他通过这种秘密的恋爱方式让自己偷尝纵欲的快乐,同时减轻因为与其他女人的亲密而产生的负罪感。爱情在恋母情结的疯狂发酵中经历着一次次的扭曲变形。

    (1)

    在负罪感的驱使之下,普鲁斯特同女人的情爱总是伴随着拒绝的成分,相比之下,与男性伙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就让他觉得更为安全。

    实际上,普鲁斯特的早期信件就显露出他的这种爱好。1888年,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知道,有一些年轻人喜爱其他男人,总想见到他们(比如,我和比才),在远离他们时,会流泪并感到痛苦,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拥抱他们,坐到他们腿上。他爱他们的肉体,深情地注视他们,非常认真地称他们为亲爱的,我的天使,给他们写热情的信,但无论如何不进行鸡奸。但是总的来说爱情占了上风,他们在一起手淫……总之这是些情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爱情比普通的爱情更加不洁。

    也许在普鲁斯特看来,只有同性恋这种没有结果的爱情才是审美的,非功利的,当然也是安全的。此外,他还曾表示,在男人身上,他希望看到的品质是“一些女人的魅力”;而在女人身上,则希望看到“一些男人的美德和朋友间的坦率”。他似乎寻求某种超越性别界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2)

    1895年,普鲁斯特在给雷纳尔多·阿恩的一封信中,诉说他错过他们彼此约会之后的心情:“等待着那孩子,失去了他,重又得到他,看到他从弗拉维那里回来接我而加倍地爱他。在两分钟之内期待着他的到来或者让他等待五分钟,对我来说,这一切是真正的悲剧,令人激动不已的深沉的悲剧,也许有一天我将把它写出来,在此之前我亲身经历这一切。”

    普鲁斯特果真把它写了出来,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尽情倾吐了这种情怀。在其中的《索多姆和戈摩尔》一部中,他对那些上流社会男人的同性恋品位进行了描述:他们有着男人的刚毅外表,却有着女子的性情,他们所爱的是完全正常的男子,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同性恋者。然而一个正常的男子恰恰不会喜爱一个同性恋者,这样这些人注定难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注定饱尝孤独与不幸。

    在这本书中,同性恋者夏吕斯男爵这样解释自己的恋爱:“对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我没有任何占有其肉体的欲望,但我只有在触动他们之后才能平静下来,我并不是说物质地,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一旦一位年轻人,不再把我的信放在那里不予回答,而是持续不断地给我写信,一旦他在精神上归我所有,我就马上平静下来。”

    (3)

    1990年,一部名为《密室人类学》的研究著作详细论述了普鲁斯特的同性恋倾向。该书认为:这位经常出入巴黎男性妓院的花花公子沾染上了一种“与男人相好”的不良习气之后不能自拔,这在他的半自传性小说中自然要来一番大肆渲染。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那位同样有着同性恋癖好的夏吕斯男爵显然有着普鲁斯特的影子,这位男爵是小说中“最有魅惑力的视觉消费品”。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总是不厌其烦地泄露男人之间的秘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同性恋还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羞耻之事,英国剧作家王尔德冒昧地公开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后,不幸身败名裂,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普鲁斯特还比较聪明,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战术,从而使自己不怎么光彩的性取向在公众场合深藏不露。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悄悄地把自己的同性恋行为与嗜好分给了男爵和阿尔贝蒂娜,并用一种冷漠的笔调使自己与这事脱了干系。

    在巴黎的那些沙龙里,这些光鲜的美少男们享受着世人的宠爱,他们之间那些秘密的恋爱都发生在悄无声息之中,普鲁斯特和那些少男们可以相互热爱,“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也可以在密室甚至妓院中干出苟且之事,只有那些信件会在不小心时泄了密。1888年,在写给雅克·比才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承认:“当我真正悲哀之时,我唯一的安慰是爱与被爱。正是你对此做出了回答,那个在初冬之际有如此之多烦恼的你,那个有一天给我写了一封美妙的信件的你。”

    (4)

    1894年,普鲁斯特真正恋爱了,对象是作曲家、钢琴家雷纳尔多·阿恩。雷纳尔多·阿恩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技巧和殷勤的待客之风,让普鲁斯特想入非非。9月,他们相伴同游布列塔尼,相聚甚欢,但这段感情并没有开花结果,不知道是谁甩了谁,反正是他们分手了。

    1907年,阿戈斯蒂耐里成了普鲁斯特的司机,普鲁斯特很快喜欢上了他。这是个已婚男人,为普鲁斯特开车兜风。就是乘着阿戈斯蒂耐里的这辆车,普鲁斯特去参观了位于诺曼底的诸教堂。1912年,阿戈斯蒂耐里成了他的秘书,一个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暧昧、掩人耳目的职业。也许是这次升职使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于近了,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没有学会互相容忍对方的缺点,最终难逃劳燕分飞的结局。

    男性妓院是普鲁斯特最爱去寻花问柳的地方,当然,这是在他身体还行的时候。为了寻找意中人,他在巴黎的深夜中奔跑,为那些男人黯然神伤。

    (5)

    普鲁斯特也许是极少数在当时就真正理解王尔德的人,他对王尔德的遭遇感同身受。在《谎言的衰落》中,王尔德发出了这样的悲叹:“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吕西安(巴尔扎克笔下的同性恋人物)的去世。”而普鲁斯特又对这位性取向上趣味相同的同行满怀理解:“除了一些戏剧性的特殊日子之外,奥斯卡·王尔德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都被吕西安所吸引和感动着……我们禁不住会去想,几年之后,他是怎么把自己也变成吕西安的呢?”

    但普鲁斯特还是小心地没把自己变成公开的吕西安,因为他的母亲还在世,他不想违背母亲的道德原则而使她难过。

    普鲁斯特的同性恋倾向是当时法国社会伦理道德的反面。普鲁斯特与那些少男们的私情不能走到阳光里,他只能在作品中悄悄描写它。在密室中,他感受着孤独,但也享受着快乐。在母亲活着时,他为自己这一情感倾向不能向母亲明言感到万分惭愧;在母亲死后,无论做什么,也不用再担心让母亲伤心了,而且生命对他来说也可以日计数了,这时他敢于在作品中袒露他的奇异之恋了。在他的书出版之后,他的这一倾向已经昭告于世人,他终于获得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无道德的地位。但是,他最终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说明社会承认了他这种人的存在权利,而且这是一种怎样的权利啊,它意味着荣耀和万古长青的名声。这正是一个贵族所追求的终极道德,他得到了它。

    普鲁斯特出入巴黎妓院的往事早已被雨打风吹去,那些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究竟姓甚名谁似乎也颇难考证了。几乎每一位给普鲁斯特作传的作者都不会放过这一主题,他们的兴趣并不低俗,因为同性恋是《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个驱动器和推进器,它规定着某些小说的情境,也决定了它的叙述方式。甚至可以说,《追忆似水年华》在本质上就是一本同性恋小说。

    (6)

    不少人都以为,普鲁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花花公子,但普鲁斯特很年轻的时候又表现出对感官享受的厌倦。这让人想起叔本华的话:欲望没有满足是痛苦,欲望得到满足是更大的空虚。在早期作品《一位少女的忏悔》中,他这样写道:

    感官的欲望将我们裹挟而去,但时过境迁,你带回了什么?良心的悔过和精神的消耗。人们欢快而去,常常悲哀而归,晚间的享乐带来清晨的悲伤。因而感官的愉悦先是使人感觉良好,但最终伤害人、毁灭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同性恋小说,但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爱情在这里都成了一场幻灭,时间才是这本书的真正主人公,它使一切熠熠生辉,又使一切黯然失色。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不论是马塞尔还是斯万,他们都是同性恋者,但他们从不拒绝和异性调情的机会。与此同时,他们所爱的女人都有同性恋的“恶习”,她们充当着同性恋和异性恋双重角色,不断引发着双重的嫉妒。因此,在其作品中,普鲁斯特试图抹平同性恋和异性恋之间的界限,而这正是他本人对恋爱本质的认识。

    人们对普鲁斯特的双重追求的解释,往往建立在他本人的性欲倒置的前提下。一方面,他通过追求情侣中的女方来掩盖他对男方的感情,并获得接近男方的机会;另一方面,普鲁斯特认为爱情产生于嫉妒,他之所以追求一对情侣中的女性,是为了激起她的男友的嫉妒,这样这位男友便会对他产生爱情。

    其实还存在着另外的可能性。普鲁斯特从不对两位情人中的任何一位掩盖他对另一位的情感,甚至他主动帮助他们改善和维持关系:显然他对于损害他们的关系毫无兴趣。这表明,他的爱没有任何排他性,更进一步说,他并不想“真正介入”。

    可以设想,普鲁斯特对自己这种独特的性欲倾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深爱他的母亲,他知道这一“恶习”会使她十分伤心和失望,这注定了他对同性恋持双重态度:一方面,他尊重自己母亲的价值观念,把同性恋视为一种罪孽;另一方面,作为独立的个人与创作者,他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他视之为一件自然的事,必要的话,他有勇气向朋友承认这一点。

    (1)

    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激情,在普鲁斯特这里,却是一种美丽的疾病。

    文学中的爱情模式,在普鲁斯特以前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是所谓始乱终弃的模式。爱情让位于利益和欲望,女人往往是这种模式的受害者,她们痴情、热烈、无私无畏,结局总是很悲惨;男人却常常玩世不恭,将女人当做进身之阶,或为了虚幻的所谓事业而拒绝爱情。女人因她们的忠贞和不幸而令人同情,男人因他们的浪荡和冷酷而招来指责。第二种是古典的爱情模式。《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简·爱》是这种爱情模式的两个经典文本,前者表现的是一种超越世俗、生死相许的纯美恋情,后者则经磨历劫而终于功德圆满。在这种模式中,爱情的重重障碍来自于命运的、社会的、家族的、等级的诸种因素,而不是当事者自身。有些作家或许也探索了主人公性格中的某些缺陷,但他们对人类天性仍有一个乐观的设定,并预设了一种抽象的爱情观念,这种模式成了一种神话。

    (2)

    《追忆似水年华》似乎致力于消解这一神话。在这部小说中,普鲁斯特把爱情看做一种地地道道的疾病,“斯万之恋”就是对于一个病症的完整发展过程的临床描写。这一描写揭示了一个男人对爱情的执著能达到什么程度,受虚幻爱情的蒙蔽和折磨又能达到什么程度;而最有病理学意义的,莫过于他幡然醒悟前那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幻。

    斯万是经一个朋友介绍而认识奥黛特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悠闲自在的绅士生活。他已经人到中年,虽然孑然一身,却并不急于要结婚。说到底,对于他这样一个有四五百万家当的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会员,上流社会中的大红人,有什么必要把自己囚禁在婚姻的狭小笼子里呢?他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而爱,却并不太要求对方的爱。他毫不掩饰这一点:爱的乐趣就是感官享受,就是女人的肉体之美。出于这一原则,他对上流社会的贵妇十分腻烦,因而很少流连于贵族沙龙,却经常到外省、巴黎以外的偏僻地区去追求他看着漂亮的某个乡绅或法院书记官的女儿,他从这样的猎艳、私通和调情中获得的乐趣是无法言说的。就是在与奥黛特结识之后,他仍然与一个小女工来往了一段时期。

    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闯进他生活的奥黛特:轮廓太鲜明突出,皮肤太纤细,颧骨太高,脸蛋太瘦长……总之,如果她也并不是不美的话,那也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还引起他的某种生理的反感。但是,他不曾料到的是,爱情居然产生了。

    奥黛特持续不断的、小鸟依人般的追求激发了他心底潜藏着的某种温柔的感情,使他饱经沧桑的心重新变得年轻起来。她对斯万说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寻找真正的爱情。如果斯万要她,她总是乐于奉陪。斯万第一次去她家,把烟盒给忘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这使他深受感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响起这句话。奥黛特是一个聪明的追求者,她把自己打扮得温柔、娇弱、楚楚可怜,总让自己与一些虽然细微但却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一幅壁画的某个片段,一朵雪白的菊花,一段美妙的乐曲……从而激发起斯万男子汉的雄心和柔情。他骤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转而将玩世不恭的心性收敛,变粗硬冷峭为温柔多情,心细如发。正如法国传记作家莫洛亚在《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一书中所写到的那样:男人之所以钟情于某一个女人,是因为通过某些具有魔力的呼唤,这个女人激发起本来就在男人心中存在但是尚处于零碎状态的千百种柔情,她将这些柔情聚集起来,合二为一,去掉了各部分之间的裂纹。

    如今,斯万再也不用厌恶的目光打量奥黛特了,他把她看做一件宝贵的杰作。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了。

    在普鲁斯特这里,爱情的本质只在于爱者或被爱者的内心的和自身的意义,激情的本质是虚幻的、变态的,圆满的结局是不可求得的。这个过程告诉我们,奥黛特只是一种激发媒介,她激发了斯万天性中的某种深情,而这种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总要有个对象来释放的。

    我们自以为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但不过是被幻象自愿或不自愿地蒙蔽而已。我们无法完全占有一个人,甚至在感情最热烈的时候,也无法完全明了对方在想些什么。激情使两颗心亲密无间地交融,它带给人们一种幻觉,以为两颗心之间是可以消泯距离的,但这恰恰是普鲁斯特所崇拜的那位英国的拉斯金所断言的“感情的误置”,是彻头彻尾的虚妄,是一种心灵的病态的标记。它说明了人的孤独本质。

    所以,爱情有时候像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奥黛特只是为了钱,才拼命追求斯万,她表面高雅,实则庸俗;貌似温柔,其实冷酷。她以小聪明激发了斯万的美好天性,却又以惊人的市民趣味和无耻的水性杨花打了这种天性一记耳光。获取金钱的目的达到后,她很快便公开投入福什维尔伯爵的怀抱。斯万终于知道了奥黛特是一个风流女子,一个同许多男人睡过觉的荡妇。心爱的人被别人如此糟蹋,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依然爱她,为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而痛苦,又为使用一个小小的计谋便能探知她的行踪而沾沾自喜。在窥看她跟别人在一起时,他感到了乐趣,但他又为自己的吃醋而痛苦。他幻想着她见不到他时的痛苦,因这种痛苦而原谅她的薄情;幻想着她受到他资助时多么高兴,因这种高兴而增添了对她的爱意……总之,斯万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局势终于变成不再是奥黛特欺骗他,而完全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没有这种自我欺骗带来的些许自我安慰,他就无法活下去。因此,对斯万而言,他的爱的本质只在于他是一个“爱者”自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当得知奥黛特还是个同性恋者后,他终于万念俱灰。他能容忍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个。斯万下定决心离开巴黎,这伤心之地、痛苦之源,前往贡布雷乡村别墅。就在临走前那一刻,想起奥黛特,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把我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这一声咆哮标志着斯万从对奥黛特和对自己的幻梦中醒悟过来,也正式宣告了爱情神话的终结。

    (3)

    普鲁斯特在其作品中消解了这种爱情神话。这种爱情观的形成与他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环境有着密切联系。在这里,女人因其丑闻而扬名,若是她们规规矩矩,男人反而不屑一顾了。这是一个双方都不受道德约束的场所,或者说,不道德就是他们的道德。若是识趣,大家都逢场做戏,各取所需,便可游刃有余,轻松自在;谁要是不按牌理出牌,拿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劲头,就显得可笑,要自讨没趣了。

    同性恋、异性恋,在普鲁斯特那里没有本质的区别,重要的不是对象本身,而是对象所激发的欲望及情感的强度。在经历了与希尔贝特失败的爱情和正式钟情于阿尔贝蒂娜之前,普鲁斯特声称:

    从前我在香榭里舍已经隐约看到,从那以后进而更明确地意识到,爱上一个女人,我们不过是将我们灵魂的一种状态投射在她身上,因此,重要的,不是那女子的价值,而是那种状态的深度;一位平平常常的少女赋予我们的情感,可以使我们达到我们内心深处的更隐秘、更具个性、更偏远、更本质的部分,而同一位高深的人攀谈,甚至钦佩地观赏他的作品带给我们的乐趣,却做不到这一点。

    (4)普鲁斯特觉得,在爱情中,人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一方面这些欲望取决于他人的合作;另一方面即使在相爱的人们之间,心理也始终常常难以协调一致。在友谊中,为了互相取悦,人们交流相同的思想和感受,也即表面虚假的东西。这种交流在某种意义上如同演戏,并且具有掩饰孤独感的作用。从而,在友谊和爱情中人们既无法达到真正的交流和理解,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欲望,并且这一尝试使人远离自我。

    因此,可以说,普鲁斯特不鄙视女性,也不鄙视男性,但他却鄙视爱情。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肢解了爱情,爱情从来不是双向的,它是某一方的单向;而且,在普鲁斯特看来,爱情与友谊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情欲是另一回事。

    这样看来,普鲁斯特的独身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其中有没有被动的成分?比如说他的过敏性哮喘会不会使女人们远离他,最终使他孤芳自赏?事实显示,这种可能性极小。首先,疾病不会给普鲁斯特的经济状况带来任何损益,他富有的家境和那位颇有经济头脑的父亲足以使众多妙龄少女委身于他;同时,疾病也不会给婚姻中的性生活带来损伤。在当时巴黎的社交界,如果普鲁斯特因疾病丧失了性能力,他的妻子完全可以再找情人来满足她的需要,而这种行为在当时反而被看做一种既风雅又时尚的行为。其次,如果普鲁斯特真想娶某个姑娘,而因为疾病使这种希望化为泡影,普鲁斯特一定会积极地使自己的身体健康起来,而事实上,普鲁斯特一直拒绝治疗疾病。这背后当然有着更为隐秘的原因。

    (5)

    从医学上来说,神经衰弱和哮喘都是一种慢性病,只要调理得当,医治及时,完全可以控制,至少不会像普鲁斯特那样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况且,普鲁斯特的父亲和弟弟都是医生。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普鲁斯特不愿意离开他的疾病,他拒绝治疗,宁愿受“气急败坏”的哮喘病的折磨。这时候疾病已不完全是一种生理负担,而是一份特殊的财富,是一种索爱的借口和工具——因为疾病,他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亲吻和爱护。同爱情那种愚蠢的疾病相比,哮喘病就显得实惠得多。

    婚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责任和付出,普鲁斯特无意于此,他存在于世上的原因是要得到爱,来自母亲的爱,来自女友的爱,来自男友的爱。他热衷于研究怎样激发人们对他的爱,然后像夏吕斯男爵那样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与单调的婚姻来比,远远有意思得多。因此,同凡·高只求一妻相比,普鲁斯特的独身总带有奢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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