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盖芒特夫人对不知内情的人说道:“你们知道,我丈夫呀,一旦跟他聊起巴尔扎克,就像跟他谈论体视镜,他给你们说得出每张照片的出处,呈现的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怎么记住这一切,不管怎么说,这跟巴尔扎克总有天壤之别吧,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够同时对付得了如此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位不知趣的女亲戚,德·塔普子爵夫人,在这样的时刻,总板起冷面孔,装作没听见,摆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责备不贷,因为她认为波利娜说德·盖芒特先生“同时对付”,显得不伦不类,缺乏涵养;事实上,德·盖芒特先生的许多风流韵事也许更耗费精力,本该更加引起他妻子的注意,而不必操心他读巴尔扎克和玩体视镜。说真的,我在那里得天独厚,因为只需我同意展示体视镜就行了。体视镜装有澳大利亚照片,我不知道谁给德·盖芒特先生捎回来的,但这些照片如果是德·盖芒特先生本人对着风景拍摄的,表明他第一个勘探,开垦和殖民,那“展示体视镜”这门学问就不至于显得这般珍贵这般直通他本人这般困难从他那里得到。如果在雨果家,一位客人希望晚宴后主人把一部未发表的剧本拿出来读一读,想必雨果也不至于对这个大胆的建议像德·盖芒特先生那样感到羞怯,如果在盖芒特家哪个冒失鬼询问晚宴后伯爵是否可以展示一下体视镜。德·盖芒特夫人会举起双臂,好像说:“你们的要求太过分啦!”但某些特殊的日子,他们存心对某个宾客特别赏脸,或表示不忘别人奔走效劳,伯爵夫人会悄声说话,羞怯的、机密的、赞美的神情溢于眉间,好像没有绝对的把握,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大家觉出,她即使没有把握地说出来,也显得有十分的把握:“我想晚饭后,德·盖芒特先生将展示体视镜。”假如德·盖芒特先生特意为我展示,她便说:“天哪,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知道,为这个小伙子,我不知道我丈夫什么事情不肯做。”在场的人羡慕地盯视我,有个可怜的表亲,叫德·维尔帕里济的,她特别喜欢奉承盖芒特夫妇,酸溜溜故作风雅说殷勤话:“先生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嘛,我清楚记得两年前我表哥就专门为我展示过体视镜呢,您不记得了吗?嘿!我可忘不了这些事情,我好自豪哇!”但这位表妹不可以上二楼书房。
书房很清凉,护窗板总关着,如果外面太热,窗户也关上。假如下雨,窗户便打开,听得见雨打树叶的声音,但即使雨停了,伯爵也不开护窗板,生怕别人从楼下望见他,知道他在书房。我若走近窗户,他便赶紧把我拉开:“当心别让人看见,不然人家猜得出我在书房,”他哪里晓得他妻子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上二楼去见见我丈夫吧。”我不认为打在窗户上的雨声会在他的身心引发一阵淡薄的冷香,而肖邦在其著名的乐曲《雨》中把这种脆弱而珍贵的养分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肖邦,这位大艺术家,病恹恹的,敏于感受,自私自利,时髦放荡,却一时间在其乐曲中温柔地铺展一种隐秘的心境所表现的相继而对立的几个部分,这种心境不断变化,在变化的瞬间,依然逐渐展开,直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来阻拦它,撞击它,并与之并置,但始终带着隐秘的病态音调在其狂乱的行动中保持着自省,此时只有感受,没有感情,经常是疯狂的冲动,从来没有舒缓,没有温柔,一味回归自身,不像舒曼那样与其他东西融合。温柔的音乐像女人的目光,望见一整天不放晴的阴霾天空,女人唯一的动作是用手把珍贵的毛皮松松地围在肩上,她在潮湿的屋子里缺乏勇气站起来,一切都麻木了,她与麻木浑然一体,没有勇气到隔壁房间去讲和解的话,豪迈的话,热情的话,生气勃勃的话,而听任她的意志慢慢衰弱,听任她的躯体一秒一秒地冻结,仿佛她咽下的每滴眼泪,消逝的每一秒钟,落下的每一滴雨,都是从她身上流出的一滴滴血,使她更加虚弱更加冰冷更加容易感受白天病病恹恹的温柔。
况且,雨尽管落在树上,花冠和树叶依旧亭亭然,仿佛表示太阳和炎热即将重现,这是肯定无疑的,是坚不可摧,如花似玉的允诺,这雨像一种浇灌的声音,稍为长了一点,但听起来不感到忧伤。然而不管雨声如此这般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不管在骄阳炽热的下午听得见远处传来的军管乐或街头音乐,如同炎热的尘埃绣上一圈明亮的镶边,德·盖芒特先生仍喜欢待在书房,他一到便把护窗板关上,这样就把太阳从他的长沙发上赶走,从挂在长沙发上方的安茹王国旧地图上赶走,好似对阳光说:“滚开,把位置让给我。”于是他在那里一直坐到准备出门,叫跟班备好衣物,叫马夫套马备车。
如果此时正好我父亲要外出办事,德·盖芒特先生便跑向家父,为家父整理外套,与家父握手还嫌不够,一把抓住家父的手,就像牵什么似的一直把家父从楼梯门领到门房,其实他跟家父只不过有点交情,常托他做些顺水人情的事罢了。有些大爵爷迫切想献殷勤,为了表明他们与您之间没有任何距离,显得仆从般的讨好于人,甚至有失庄重地阿谀逢迎。伯爵有个缺陷,他总是手汗淋漓;有鉴于此,家父装作没瞧见他,没听见他说话,甚至不回答他的直接问话。伯爵则若无其事,只是说:“我想他太‘专心’了吧,”于是转身找他的马车去了。
他的几匹马好多次举蹄踢破花店的玻璃橱窗和花盆。伯爵不给任何赔偿,受到打官司的威胁后,便认为花商可恶透顶,“要知道伯爵夫人为家族和街区做过多少好事。”但花商则相反,好像对伯爵夫人“为家族和街区做过多少好事”一无所知,甚至觉得伯爵夫人举行招待会从不买他的花,倒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情,于是伯爵认为他可恶透顶。况且,花商老称呼他“先生”,从不叫“伯爵先生”。伯爵没有抱怨,但有一天,刚搬进四楼居住的德·普罗子爵正跟伯爵聊天时,想买花,其时花商还不知道他的门第,便称呼“普罗先生”。伯爵出于对子爵的好意,失声大笑道:“普罗先生,妙极了!嘿!照时下这光景,没让人家称呼您普罗公民,就算万幸了。”
伯爵每天在俱乐部吃饭,礼拜天则同妻子共进午餐。气候宜人的季节,伯爵夫人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接待客人。伯爵去花园抽雪茄,询问园丁:“这种是什么花?今年我们苹果有收成吗?”园丁感动得仿佛第一次见到伯爵,回答的神情与其说毕恭毕敬,不如说感激不尽,好像面对伯爵如此关心花木,他得代表花木向伯爵致谢。但,伯爵一听见第一批拜访伯爵夫人的客人按门铃,便赶紧上楼躲进书房,尽管当差正准备往花园给他送维希黑醋栗酒和矿泉水。
晚上经常瞥见德·X公爵和德·Y侯爵出现在窄小的花园,他们一周来好几回;由于年华老去,他们严以律己,始终衣冠楚楚,整个晚会正襟危坐在不太舒适的椅子上,待在花园的小角落里,眼前只见得到醋栗树,而有那么多的大金融家豪华公馆巴不得请他们去哩,在那里他们可以短装穿着,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喝高档的饮料抽高级的雪茄。但伯爵的牛排和咖啡是不与坏思想为伍的,这显然是他们在伯爵家找到的乐趣。男士们都很有教养,有时伯爵出于风流韵事的需要,带回家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很善于讨新人喜欢,跟他谈他所熟悉的话题(“您是建筑师,先生?”),谈得很有学问,很有情趣,甚至十分亲切,但谈话结束道别时却十二分冷淡;然而,有一次新客人走后,他们满怀好感地议论开来,仿佛为让他进入圈子的一时之兴而辩护,他们赞扬他的才智,他的风度,好几次提及他的姓氏,如同练习刚刚学到的一个新词儿,一个陌生而珍贵的词儿。大家谈论家族计划内的婚事,那个年轻人始终是个极好的谈话题目,他们为伊莎贝尔感到高兴,商讨着从姓氏角度来看伯爵女儿是否嫁得门当户对。所有这些出身贵族和家境殷实的人士,反倒夸耀贵族头衔和家庭财富不如他们的,好像他们很乐意别人也这般对待他们。伯爵常说:“因为他有万贯家财”,或“他的姓氏是最古老的,联姻的家族是最好的最伟大的”,言下之意,伯爵自己的出身也同样高贵,联姻也同样美满。
倘若伯爵夫人做出人家不赞成的事情,人家并不责怪她,从不对伯爵或伯爵夫人做的事情发表意见,这就叫有良好的教养。再说,说话非常缓慢,声音很低。唯有亲族关系能煽动一下伯爵,让他开口说话。当听到一个姓氏,他便嚷道:“嘿!那是我表姐妹嘛!”好像抓住了出乎意料的机会,好像说话的语气让人乐意回答:“我又没说不是呀。”而且他主要是对着外族人说的,因为德·X公爵和德·Y侯爵在这方面无需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有时候他们还抢在前面说:“嘿,那是您表姐妹呀,阿斯托尔夫属蒙莫朗西家族。”——“自然嘛!”阿斯托尔夫嚷道,生怕德·X公爵的肯定意见还不是绝对肯定。
伯爵夫人模仿好听的“乡土”口吻说话。她说:“是阿斯托尔夫家族那边的一位表姐妹嘛,她呀,笨得像一只鹅。德·鲁昂(应是德·罗昂)公爵夫人在赛马场上。”不过她的语言漂亮。伯爵则相反,谈话时庸俗到极点,几乎集语言弊病之大成,酷似某些沙滩特别受动物学家的青睐,因为在那里找得到大量的软体动物。诸如“我的德·维尔帕里济姨妈是块好料子”,或“身手不凡”,或“十分的机灵”,或“十足的害人精”,“我向您保证,他没有叫他赶紧走开”,“他还痴心妄想呢”,不一而足。如果简单取消一个冠词或从单数变成复数使一个词更为粗俗,可以肯定伯爵必定采用这种形式的词。说一名马夫从罗特希尔德夫妇家出来,原本是很自然的事。可伯爵说:“他从罗特希尔德处出来”,不点明他到底认识哪个罗特希尔德,说话的语气像个平民,就是说出身贵族却长在耶稣会士之家,单说“罗特希尔德”,毕竟算平民。在句子中遇到“留髭”一词,一般用名词复数比较好,他偏用单数:“留小胡子”。如果有人建议他去挽女主人的手臂,要是德·X公爵在场,他便说:“我不想抢在德·X公爵的前面……”当他写东西,那就更糟糕了,词语对他从来没有确切的含义,他总用其他系列的词儿来搭配。“请您来农艺会找我,因为从去年开始我属于这个地方了”,“我遗憾未能结识布尔热先生,不然我会很高兴跟这个杰出的才智握手”,“您的信可爱极了,尤其结束语”,“我遗憾未能为稀奇有趣的独奏音乐会鼓掌(确实他竟画蛇添足加上‘精妙的音乐’,结果成了‘精妙音乐的独奏音乐会’)”,他觉得音乐一词的复数比单数说起来更讲究;他把“致以崇高的敬意”中“崇高”和“敬意”的位置颠倒过来了。
况且伯爵讲话时用的一般词语大大少于姓氏。他认识的人多于牛毛,只需借助“恰好”作连接,便立即说得出上流社会所谓的一则“轶事”,一般都是这样的:“恰好在一八六七年……对啦,一八六七年,我应邀赴晚宴,在德·巴登夫人家,恰好是亲王的姐妹,其时的德·魏玛,已是皇储,娶了我的外甥女儿维尔帕里济;我记得很清楚,大公夫人非常和蔼,她赏脸把我安排在她身旁入席,她好意告诉我说,保存毛皮唯一的办法,请原谅我采用这个有点粗俗的说法:‘她有时真不怕辛辣’,她主张不放樟脑丸而放白萝卜削下来的红皮。我向你们保证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聋子,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况且我们把秘诀给了凯蒂·德·德勒-布雷泽和阿夫尔河畔玛里尼埃尔小教堂市的卢卢,她们高兴得不得了,是吗,弗洛丽娅娜?”伯爵夫人直爽回答:“是的,好极了。您不妨试试,朱丽叶,试了就知道了。您要不要我派人送点儿到府上?我们家的佣工很有一套手法,他们可以把秘方教给府上的佣工。知道做了,其实一点也不难。”
有时候侯爵来看他的弟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闲聊”巴尔扎克,因为想当年他们一起读书,在他们父亲的书房读书,恰好就是伯爵家现在的书房,由伯爵继承下来了。他们对巴尔扎克还保留着原来稚拙的情趣,偏爱当时阅读的书,那还是在巴尔扎克成为大作家以前的事,就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对付文学情趣的变迁。每当有人提起巴尔扎克,如果此人是persona grata(受欢迎的人),伯爵便引出几部书的标题,都不是我们最欣赏的巴尔扎克小说的书名。他说:“嗨!巴尔扎克!巴尔扎克!要花时间哪!譬如《苏镇舞会》吧!您读过《苏镇舞会》了?很吸引人的!”同样,谈起《幽谷百合》,他确实说过:“德·莫尔索夫人!你们这些人,没读过她的种种事情吧,嗯!夏尔(他招呼他的哥哥),德·莫尔索夫人,《幽谷百合》,很吸引人哪!”他也提到《婚约》,声称原题为《豌豆花》,也提起《猫打球商店》。伯爵聊巴尔扎克上瘾的日子,他引述的著作有的根本不是巴尔扎克的,而是罗歇·德·博瓦尔和塞莱斯特·德·沙布里扬的。但应当谅解他,当他待在小书房里,除了用人替他送上果汁和饼干,下雨的日子打开窗,若楼下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他便接受杨树的拜见,风迫使白杨每分钟向他鞠躬三次;书房的藏书同时有巴尔扎克的,阿方斯·卡尔的,德·沙布里扬的,罗歇·德·博瓦尔和亚历山大·杜瓦尔的,所有的书装订得一模一样。书一旦打开,相同的薄纸上印满大号字,向您展现女主人公的名字,绝对好像是女主人公本人以轻便和舒适的外表向您作自我介绍,带着淡淡的糨糊味儿灰尘味儿陈旧味儿,仿佛散发着她的魅力,所以很难在这些书中间进行文学划分,因为所谓的文学划分是人为地建立在既不符合小说主题又不切合装帧外表的想法上的!布朗什·德·莫尔索等人向您诉说时,人物的个性那么清晰那么有说服力,以致不可能不认为讲故事的人不是同一个人,欧也妮·葛朗台和德·梅尔公爵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比《欧也妮·葛朗台》和一法郎一本的巴氏小说之间的连带关系更加密切,您唯一要做的努力就是顺着往下念,一页页往后翻:纸张因为陈旧变得透明发黄,但依旧平纹细布似的柔软。
我应当承认我理解德·盖芒特先生,我整个童年就是以这种方式读书的,《高龙巴》那本书,人家很长时间不准我读其中的《伊尔的维纳斯》,“人家”,就是你呀!这一卷卷的书,我们第一次读一篇作品,好比见到某个女人的第一件连衣裙,它们向我们表明所读的作品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也表明我们对这部作品意味着什么。寻找第一次阅读的书籍,是我作为珍本爱好者唯一的方式。我第一次阅读的书籍版本,我印象独特的书籍版本,就是我这个珍本爱好者的唯一“最初”版本,“原始版本”。但这已足够使我记得那些珍藏的书籍。陈旧的页面布满渗透回忆的细孔,我简直害怕那些书籍会把今天的印象吸进去,以致再也找不着我昔日的印象。每每想到那些书,我就想要它们自动打开当年我掩卷的那一页,其时我在灯旁或坐在花园柳条椅上读书,时不时爸爸冲我说:“坐直!”
有时我自问,时至今日我的读书方法是否仍旧更接近德·盖芒特先生,而不同于当代的评论家。在我,一部著作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只要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他言之成理,我不挑选也不争论。当我读到法盖先生在其《批评随笔》中说《弗拉卡斯统领》上卷很精彩,可下卷平淡无奇,又说《高老头》中有关高老头的部分全部是一流的,有关拉斯蒂涅的部分则全部是末流的,我感到不胜惊讶,就像听到有人说孔布雷的周围,梅泽格利兹那边很丑,而盖芒特那边很美。法盖先生继续说什么业余爱好者只读《弗拉卡斯统领》上卷,不读下卷,我只能替业余爱好者感到惋惜,我本人就非常喜欢下卷;但他加添道,上卷是写给业余爱好者看的,而下卷是写给小学生看的,于是我对业余爱好者的同情变成了对自己的轻视,因为我发现我依旧是小学生。总之,他信誓旦旦地说戈蒂埃在写下卷时内心深感无聊,我惊异读起来津津有味的文章怎么写作的时候会那么厌倦烦恼。
就这样,圣伯夫和法盖对巴尔扎克进行一番去伪存真,认为初期作品令人赞赏,后期作品一钱不值。颇为滑稽却相当令人放心的倒是,圣伯夫说:“谁(比巴尔扎克)更精彩地描绘王政复辟时期的公爵夫人?”法盖先生则对巴尔扎克笔下的公爵夫人嗤之以鼻,于是求助于弗耶先生。还有布鲁姆先生,他喜欢区别对待,欣赏巴尔扎克笔下的公爵夫人,但不把她们看作王政复辟时期的公爵夫人。此处,我承认,我同意圣伯夫下列说法:“谁对您说的?对此您知道什么?……就这个问题而论,我宁愿相信认识那些公爵夫人的人……”首先相信圣伯夫说的话。与童年相比,在这方面我能得到的唯一进步,我和德·盖芒特先生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个上流社会是不可改变的,铁板一块,难以突破,这个既存现实,我把它的界限扩大了一点,在我它不再是一本单独的书,而是一个作者的著作。我看不出巴尔扎克不同的著作有多大的不同之处。像法盖先生这样的评论家认为巴尔扎克的《独身者故事》是一部杰作,而《幽谷百合》则是一部最糟糕的著作,他们使我莫名其妙,就像德·盖芒特夫人认为德·X公爵有些晚上聪明,有些晚上愚蠢。我对人的才智的想法,有时会改变,但我清楚知道是我自己的想法变了,而不是他们的才智有什么变化。我不相信才智是一种变化的力量,什么上帝时而创造强智时而创造弱智。我相信才智在头脑里所处的高度是恒定的,无论《独身者故事》还是《幽谷百合》,恰恰处在那个恒定的高度上,它耸立在同过去沟通的一个个花瓶里,这些花瓶就是著作……
然而,德·盖芒特先生所谓的“吸引人”,实际上就是供消遣的,谈不上真知灼见,比如他觉得的“生活变化”,又如他觉得勒内·隆格维尔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的故事“吸引人”,他经常通过对比来赞赏巴尔扎克观察的真实性:“诉讼代理人的生活,公证人事务所,完全属实;我跟那些人打过交道;《赛查·皮罗托盛衰记》和《公务员》完全真实!”
有一个人不同意德·盖芒特先生的意见,我也给你列举出来,因为她是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读者,她就是德·维尔帕里济侯爵夫人。她否认巴尔扎克描写的真实性:“此公对我们说:‘我让你们听听一个诉讼代理人的谈话’。但从来没有一个诉讼代理人是如此说话的。”她尤其不能承认的,是巴尔扎克硬说描写了上流社会:“首先他不去上流社会,人家根本不接纳他,那他能知道上流社会什么呢?后来他总算认识德·卡斯特里斯夫人,但在她那里能看到什么,她什么也不是嘛。我在她家见过一次巴尔扎克,那时我是初嫁的年轻新娘。他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只说些毫无意义的琐事,我存心不让人把他介绍给我,我不知道他怎么最后削尖脑袋娶了一位名门贵族的波兰女人,她跟我们的查尔托里斯基表兄弟们有点亲戚关系。整个家族为此感到痛心,我向你们担保,要是有人跟他们提起此事,他们感到有失面子哩。再说,此事的下场坏透了。他婚后不久就死了。”她咕哝着低下头,眼睛望着自己的羊毛衫,接着说:“我甚至听说有关他的一些丑事。您说他本该进法兰西学院,此话当真?(好像说进赛马俱乐部。)首先,他不具备‘知识本钱’,其次法兰西学院是‘筛选’的。圣伯夫,他才是人物,风流倜傥,敏锐机灵,很有教养;他非常知道分寸,等到人家什么时候想见他,他才出现。巴尔扎克则是另一回事。况且圣伯夫去过香普拉特勒,他嘛,原本可以讲讲上流社会的事情。但他守口如瓶,因为他是有教养的人,而这个巴尔扎克,不是好人。他写的东西,没有高尚的情操,没有高尚的禀性。读起来总叫人扫兴,他始终只看到事情坏的一面。始终是恶。即使他描写一个可怜的本堂神甫,也非得让他可怜兮兮的,非得大家都跟他作对。”——“我的姨妈,您不能否认您暗指的图尔本堂神甫给描写得惟妙惟肖吧。外省生活,不就是那样嘛!”伯爵面对因参加如此有趣的舌战而兴奋不已的听众说了这番话,在场的人互捅胳膊肘儿,提醒注意侯爵夫人“动肝火”了。“是那样呀,但对外省生活,我跟他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让我看外省生活的复制品能引起我的兴趣吗?人家对我说,外省生活就这副样子。当然是,我了解嘛,我在外省生活过嘛,有什么趣味呢?”侯爵夫人使用了她偏爱的论证方法,搬出她用来评论所有文学作品的通用观点。她对自己所坚持的推论非常自豪,把闪烁着得意微笑的眼光投向在场的人,她在最后平息怒火时,补充道:“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很糊涂,不过我承认,每当我读一本书,我偏爱从书上学到一些东西。”关于这场舌战,他们可以叙述两个月,一直传到伯爵夫人最远房的堂表姐妹家,说什么那天在盖芒特夫妇家,发生了最最有趣的事情。
对一个作家来说,每当他读书,书中社会观察的真实性,悲观主义或乐观主义的成见,已是既成的情况,他不置可否,甚至视而不见。而对于“有智力”的读者来说,出现“虚假”或“阴暗面”,就被视为作家本人的缺点,他们为在他的每卷书中重新发现这个缺点而感到惊异,相当兴奋,甚至激动,好像作家改不了自己的缺点,到头来在他们眼里不知不觉显得叫人反感了,或使人悲观丧气,不如干脆敬而远之,以致每次书商向他们推荐一本巴尔扎克的新书或一本艾略特的新书,他们一概谢绝说:“喔,不要,总那么虚假那么阴暗,新出的比旧出的更虚假更阴暗,我才不要呢。”
至于伯爵夫人,当伯爵对她说:“啊!巴尔扎克!巴尔扎克!需要花时间哪!您读过《德·梅尔公爵夫人》吗?”她回答:“我呀,不喜欢巴尔扎克,我觉得他过分。”一般来说,她不喜欢“过分”的人,因为“过分”的人对像她这样不过分的人而言似乎是一种指责,有人给小费给得过分,相形之下,她显得非常吝啬,有人对自己家人不幸亡故表现出的忧伤超过常见的,有人对遭受不幸的朋友表现出的同情超过常见的,或有人专门去展览会观赏不属朋友肖像的绘画或不属“该看”的东西,都是“过分”。而她是不过分的,当有人问她在展览会上是否看了某幅画时,她直爽地回答:“如果是该看的,我已经看了。”
伯爵家族中受巴尔扎克影响最深的首推德·盖尔西侯爵……
受巴尔扎克影响最明显的读者是年轻的德·卡达耶克侯爵夫人,娘家姓福什维尔。她丈夫的房产中有位于阿朗松的福什维尔老公馆,对着广场的正面建筑很宽大,就像巴尔扎克在《古物陈列室》中所描绘的,而花园顺坡向下一直延伸到优美河,就像巴尔扎克在《老姑娘》中所描绘的。德·福什维尔伯爵当年毫无隐居阿朗松的雅兴,干脆把女儿交给公馆园丁们照管。现在年轻的侯爵夫人重新打开这座公馆,每年去那里度过几个星期,觉得那边有很大的诱惑力,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具有巴尔扎克式的魅力。原先福什维尔古堡顶楼弃置着一些过时的旧家具,还是德·福什维尔伯爵的祖母留下的,几件有历史因缘的物件或几个纪念物,带有家族感情和贵族身份的意义,她叫人把这堆东西搬来阿朗松陈列。确实,她已成为巴黎贵族社会年轻夫人中的一员,她们以近乎审美的情趣喜爱自己的社会等级,既以旧贵族的方式,又以布列塔尼或诺曼底庶民的方式,就像圣米歇尔山或“征服者威廉”地区小心谨慎的旅馆老板,她们懂得自身的魅力恰恰在于保护这种古物,这种追溯已往的魅力,正是热爱她们固有魅力的文学家传授给她们的,这就使这种唯美主义的魅力具有文学和当代美(尽管是高贵的)双重折光。
今天贵夫人中间最美的照相,挂在阿朗松公馆的老橡树木做的托座上,该公馆原属科尔蒙小姐所有。她们摆出的姿势都是旧式的,充满艺术性,把文学艺术的杰作和旧时的贵族风韵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再加上背景的艺术魅力,更是美不胜收;但,那里一进前厅就有仆人在场,或进入客厅便听见主人们说话,这一切可惜必定是今天的。因此,对阿朗松公馆这种小小的回忆充满着巴尔扎克色彩,尤其对情趣多于想象的人来说,因为他们善于观赏,而且需要观赏,他们每次去过回来都非常兴奋。但就我个人而言,感到有点失望。当我得知德·卡达耶克夫人在阿朗松时住在科尔蒙小姐的公馆或德·巴日东太太的公馆,而我头脑里存在的东西仍历历在目,相形之下,我得到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致现实中不协调的东西难以使其恢复原状。
然而,最后离开巴尔扎克这个话题时,我应当说明德·卡达耶克夫人是作为非常风趣的巴尔扎克人物来指点我的。她对我说:“您乐意的话,请明天跟我一起去福什维尔,您将发现咱们在城里产生的印象。明天是科尔蒙小姐套上她的牝马去普雷博戴的日子。现暂请上桌吃饭。如果您有勇气一直待到星期一晚上我‘招待客人’的时间,那您必定想亲眼见一见杜·布斯基耶和德·巴日东太太之后才离开我的省份,您将看到枝形吊灯火光通明,您必定记得,这让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激动得无以复加。”
知道内情的人认为这般诚惶诚恐恢复外省贵族的往昔是福什维尔的血统效应。而我,认为这是斯万的血统效应,德·卡达耶克夫人已经忘记斯万血统,却保留了斯万的才智,情趣,甚至贵族那种相当完全的精神超脱(她自己增添了一些功利主义的情愫),最终发现贵族像一件陌生的、无用的、静止的东西,却具有美学上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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