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该死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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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饭后,一位肥胖高大的先生摇摇摆摆来到,留着染色小胡子,上衣翻领扣眼总别着一朵花,他就是德·盖尔西侯爵。他穿过庭院,去探望盖芒特姐姐。我想他不知道我们也住在这幢楼里。不管怎样,我从未有缘与他会面。他来到时,我经常站在窗口,但因隔着护窗板,他瞧不见我,况且他从不抬头张望。这个时辰我从不外出,而他其他时间也从不露面。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从一点到两点看望盖芒特夫妇,然后上楼到德·维尔帕里济夫人家待到三点,然后去俱乐部办各种事情,晚上看戏,有时去上流社会聚会,却从不来盖芒特夫妇家,除非来参加盛大晚会,这样的日子很少,而且姗姗来迟,露一下面而已……

    我把因跟盖芒特伯爵夫妇常来常往而失去的诗意转移到了德·盖芒特公爵夫妇身上。尽管他们两家是近亲,但我不认识德·盖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所以在我眼里,他们代表了德·盖芒特姓氏。我曾在德·盖芒特伯爵夫妇家见过他们,而他们跟我泛泛打了个招呼,根本无意结识。家父每天经过位于索尔费里诺街的亲王府,他说:“那是一座宫殿,童话般的宫殿。”所以在我脑子里,德·盖芒特姓氏包含着仙境,混杂着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的事迹,绣有查理八世肖像的挂毯,绘有查理二世肖像的彩画玻璃窗。因此,我压根儿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们有牵连,突然有一天我打开请柬发现:“德·盖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将于……”

    这份请柬好像给我提供了一种完美的愉悦,未经任何人类杂念的触动,未受因经常接触某些事物而司空见惯的损伤。这是一个姓氏,一个纯洁的姓氏,充满种种美丽的形象,尚未受尘世污浊的贬损;这是一座童话宫殿,我虽迷恋神秘的姓氏,但一收到请柬,这座宫殿立即变成我可以把握的对象。真是喜出望外。请柬上表明的意图和提议,与音节温柔而自豪的姓氏之间,反差太大了。

    童话般的府邸在我面前自动打开,我应邀加入了传奇人物、幻灯人物、彩窗人物、绒绣壁毯人物,这些人物高高在上,追溯到九世纪,德·盖芒特这个了不起的姓氏好像获得了生命,好像认识我,好像向我伸手,既然我的名字确确实实堂堂正正写在请柬信封上,这一切我真是喜出望外,我害怕有人跟我恶作剧。我唯一可以询问的人是我们的邻居盖芒特夫妇,可他们外出旅行了,再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最好不去他们家。对请柬不需要回复,只要送名片去就行了。但受恶作剧作弄的想法挥之不去,那样的话未免太过分了。于是我向父母坦诚相告,他们莫名其妙,觉得我的想法滑稽可笑。他们不务虚荣又不赶时髦,一向自尊得可以,因此认为德·盖芒特公爵夫妇邀请我再也自然不过。我去还是不去,他们根本无所谓,但不愿意我疑心别人戏弄我。他们觉得接受邀请比较“厚道”!但不必在乎,不应该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我不去,人家根本察觉不出来,但话又得说回来,这等人家,倘若不乐意见我,断不会发出邀请。再说外公乐意我跟他谈谈盖芒特家族的事情,自从他得知公爵夫人就是路易十八治下最伟大的国务活动家的孙女儿,而爸爸则想知道亲王府里“金碧辉煌”的程度与他猜想的是否不相上下。

    总之,当天晚上,我拿定了主意。家人对我的行头特别关注。我想向花商预订一朵饰孔花,但外婆认为上衣翻领扣孔别自家花园的一朵玫瑰花更加“自然”。我深入斜坡形花坛,不顾花刺扎破衣服,剪了一朵最美的玫瑰花,之后,跳上经过家门的公共汽车,比平时更乐意对司机和颜悦色,更乐意起身把座位让给老太太,暗自设想别人觉得鄙人对他们和蔼可亲,当我说:“请在索尔费里诺桥停一下,让我下车,”他们猜不出我去德·盖芒特王妃府第,尽管我上衣饰孔那朵美丽的玫瑰花从外套里面散发隐形的芬芳,直冲我的鼻孔,像爱情的秘密那般诱惑我。但到达索尔费里诺桥一看,整个河滨马路堵塞一条车辆长龙,有的停着,有的动着,时不时其中一辆从车水马龙中突围而出,一些当差的跑来跑去,手臂上搭着女主人的浅色丝绸大衣,我再次感到惊慌失措:肯定有人想戏弄我。当我到达进口处,听见有人通报贵宾姓氏,真想打退堂鼓。但我夹在人流中,欲退不能,再说也顾不上撤退,因为必须脱下外套,领取一个牌号,扔掉让外套压碎的玫瑰花,因为无花瓣的绿枝太“赤裸”了。我凑到掌门官耳边轻轻报了鄙姓,希望他也轻声轻气通报,不料刹那间听得鄙姓雷鸣般响彻盖芒特家大小客厅,我面对敞开的客厅顿感大难临头。赫胥黎叙述一位太太患有幻觉症,不再与上流社会交往,因为她始终弄不清楚眼前看见的是幻影还是实物,惶惶然一筹莫展。就这样经过十二年后医生强迫她去参加舞会。当有人递上一把椅子,她却看见一位老先生坐在里面。她心想,椅子里已经坐着老先生还叫我入座太不像话了。因此,抑或老先生是幻影,那么椅子是空的,我应当坐下;抑或递给我椅子的女主人是幻影,那我就不该坐在老先生身上。她只有一秒钟做决定,在这一秒钟内她望着老先生和女主人,在两张脸之间进行比较,觉得都是实实在在的,根本没有想到其中一个是幻影。最后,一秒钟快过了,得下决心哪,不知她凭什么认定老先生是幻影。于是一屁股坐了下去。确实没有老先生,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从此幻觉症痊愈了。有病的老太太面对椅子的那一秒钟不管多么令她难堪,都不见得比我的焦虑更甚;当我站在盖芒特客厅门口,耳听得像朱庇特一般魁伟的掌门官通报我的姓氏,顿时感到暗无天日;但我摆出自然的神态,款款行进,不让人看出我的踌躇,即使有人恶作剧,我也得若无其事;我用眼睛寻找盖芒特亲王和王妃,看看他们会不会把我赶出门外。在杂语喧哗中,他们大概没听见通报我的姓名。王妃身穿淡紫“王妃式”套裙,头戴珍珠和蓝宝石冠冕形发饰,坐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跟客人交谈,看见新进屋的人便伸出手来,但不起身。至于亲王,我未见他的身影。王妃还没有看见我。我向她走去,但盯视的凝聚力不亚于上述老太太凝望老先生:她即将坐到他身上去了,我猜想她一定聚精会神,因为一旦感觉屁股下顶着老先生的双膝,得立即站起来。就这样我观察着德·盖芒特王妃的脸,只要她瞥见我时显露一丝惊愕和愤慨,我立即中止丑态,溜之大吉。她瞥见我,站起身来,至此她没有为任何上宾起身哪,更有甚者,她朝我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但很快放下心来,因为我看见她蓝色的眼睛闪烁着最迷人的微笑,她戴着瑞典长手套的玉臂以优雅的曲线向我伸过来,对我说:“幸会,幸会,先生光临,我太高兴了。多么不巧,我们的堂兄弟恰恰旅行去了,但您这样自个儿来更好,您的好意我们就单独领情了。请到那边小客厅,德·盖芒特先生在呢,他一定十分高兴见您的。”我深深鞠躬,也深深松了一口气,不过没让王妃听见。我嘘出一口气,就像老太太发现并无老先生,对着椅子坐下去时那种长吁。从那天起,我的胆怯症也永远痊愈了。同德·盖芒特夫妇的邀请相比,我后来接到的邀请也许更为出乎意料或更加体面。但孔布雷的壁毯、奇妙的幻灯、盖芒特那边的散步所引起的魅力再也不跟盖芒特夫妇联系在一起了。我始终指望欢迎的微笑,从不担心恶作剧了。即使可能发生恶作剧,我也完全不在乎了。

    德·盖芒特先生接待周到,无微不至,晚会上招待贵族的全部人马,包括外省来的次等贵族,对外省贵族来说,他是个非常大的爵爷,因此,为了消除众人的拘谨和诚惶诚恐(其实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他自认为必须不断运用圆通和亲昵的做法,如把手搭在客人肩膀上,像憨厚的小伙子那般说话:“寒舍无趣”,或“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之至”。

    离公爵几步,德·盖尔西侯爵在跟一位太太聊天。他没朝我这边看,但我觉出他那双摊贩的眼睛肯定瞥见我了。跟他聊天的那位太太,我在德·盖芒特伯爵夫妇家见过,我先向她打招呼,这必然打断了德·盖尔西先生谈话,他尽管被转移视线和打断谈话,依然盯视那边,完全像没有看见我。其实他不仅看见我,而且早看见了,因为我刚转过脸跟他打招呼,竭力引起他的注意,但见他脸带微笑凝视客厅另一边,一双眼贼溜溜窥伺“红棕发女郎”,没想到他立刻跟我握手,不动声色地把无拘束的微笑向我转过来,目光空灵,并伸出空着的手向我问候,我可以将其视为对我献殷勤,假如我没有向他问候,则可以将其视为对我的嘲弄,或者当做他向别处别人表达不相关的想法,和气的或讽刺的或只是快乐的,假如我认为他没有看见我的话。我握着他第四个指头,触到大主教戴的那种指环,他的指头受到压迫后似乎愁恨无限,可以说我强行获得了他的问候,他不断向人致意,却不领受任何人的好意,总之,我不能说他没有问候我。迫不得已时,我可以认为他没有看见我或没有认出我。他重新跟那位太太说话,我走开了。有人正在表演小型轻歌剧,没有邀请姑娘参加。戏演完,姑娘们来了,大家跳舞。

    德·盖尔西伯爵昏昏欲睡,或至少是闭目养神。近来他显得疲乏,苍白憔悴,尽管小胡子漆黑,灰发卷曲;虽然明显老了,但英俊依旧。在我看来,他的脸白皙、凝滞、高贵,雕像似的有目无光,恰似他死后在盖芒特教堂墓地石碑上的画像。我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墓碑形象,他的个体已经死亡,我只看到他那个族群的脸相,这种族群形象体现了他们每个人的特征,根据每个人的需要进行加工整治,一部分人显出智者的神采,另一部分像古堡石头那般粗俗,后者根据古堡主人的趣味,或用来建造书房或用来建造击剑厅。他的脸,在我看来,非常秀气,非常高贵,非常俊美,双眼重新打开时,一抹依稀的微笑泛上脸庞,尚未来得及作假,我此刻正研究他鹅蛋形的前额和眼睛,散乱的头发覆盖着前额,嘴巴微微张开,目光在线条高贵的鼻上闪烁;他用细巧的手掠了掠头发,我心想:“可怜的德·盖尔西先生,他是那么喜欢男子气概,他若知道我眼前见到他慵懒的微笑的样子哟。简直像个女人!”

    我心里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德·盖尔西先生身上发生了魔幻般的突变。他并没有动弹,但一下子从体内发出一道光芒,他身上一切使我感到反感、慌乱、矛盾的东西如汤沃雪,打从我产生了这个念头:他像个女人。我恍然大悟:他简直是女人!完全像女人!他属于不伦不类的族群,因为他们的理想是阳刚气概,而他们的气质恰恰女性十足;他们表面上同其他男人并肩共处,却天生有错觉,小而圆的眼珠是我们欲望的托庇之所,也是我们借以观看世界的窗口,在他们,并非如此,他们不是用美女的躯体而是用伟男的躯体来直接投射自己阳刚气概的阴影,使他们注视的一切和所作所为都蒙上这种阴影。该死的族群,既然在他美的理想和欲的食粮也是耻辱的对象和惩罚的恐惧;既然他们身不由己,在撒谎和背誓中,走上法庭被告席或做个基督面前的罪人;既然他们的欲望近乎不可容许,如果他们识时务的话;既然他们只喜欢无丝毫女子气的男子,只喜欢不搞“同性恋”的男子,那么能满足他们性欲的只有那种男子,而对真正的男子汉便无能为力了,再说这种男子对他们也同样无能为力,倘若爱的需求不是欺世媚俗,不是给最无耻的鸡奸者披上人皮披上一般真正男子汉的人皮,那么他们会奇迹般爱上男子汉或对男子汉屈尊俯就;既然他们像罪人那样,不得不对他们最心爱的人隐藏爱心,恐怕引起家庭痛苦,引起朋友蔑视,引起国法惩处;该死的族群,他们像以色列人那样受到迫害,也像以色列人那样,在遭受了万人无妄唾弃的耻辱之后,终于入乡随俗,然而这个族群的风韵依旧,他们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其外表特征经常令人反感,但不时也有英俊的,可都有女人之心,又多情又体贴,而且具有女人的天性:既多疑又反常,既卖弄风情又嘴巴不牢靠,既有女人处处出风头的能耐,又像女人那样事事不精;该死的族群,他们受到家庭的摈弃,不能同家人促膝谈心,在祖国的眼里,他们是些未暴露的罪犯;对于他们的同胞,所引起的反感使同胞们从他们身上重新获得深信不疑的警告:天生的爱是一种病态的疯魔,还有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的女性特征,也算病态疯魔,然而,尽管自作多情,他们仍受友情的摈弃,因为当他们对朋友们怀着纯而又纯的情谊时,朋友们仍可能怀疑他们怀有友谊以外的东西,而当他们向朋友们坦白怀有友情以外的东西时,朋友们却又莫名其妙起来,因此,他们时而遭到盲目的轻视,只有不认识他们时才喜欢他们,时而惹人反感,他们最纯的情意也备受指责,时而引人好奇,人家千方百计解释他们,却总是误解他们,越俎代庖,替他们生造步兵心理学,自以为不偏不倚,却很有倾向性,先入为主认为同性恋者很容易成为杀人犯,有如某些法官认为犹太人天生是叛徒;他们像以色列人那样还在寻求不是他们的东西,寻求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但,他们互相之间,虽然表面上就像最不信奉犹太教的犹太人对小犹太教徒那样,小同性恋者对大同性恋者蜚短流长,争风吃醋,互瞧不起,但实际上他们团结一致,深深植根于某种共济会,比犹太人的共济会更为广泛,因为人们所知道的只不过鸡毛蒜皮,他们的共济会法道无边,比真正的共济会强大得多得多,因为建立在天性相同的基础上,建立在趣味相投需求一致的基础上,可以说建立在认识和被人认同的基础上,如坐在车上,从给他开门的二流子身上找到认同,或更痛苦一点,有时从女儿的未婚夫身上找到认同,有时怀着苦涩的讽刺从医生身上找到认同,而他正想请那个医生给他治疗恶癖,有时在俱乐部从递给他一个黑球的上流人士身上找到认同,有时在下令追捕他的君主身上找到认同,他们翻来覆去说加图是同性恋者,或津津乐道或愤愤不平地喋喋不休,就像犹太人喋喋不休地说耶稣基督是犹太人,根本不懂那个时代没有同性恋,其时对待年轻男子的习俗和合乎礼仪的举止谈吐就像今天供养舞女,其时苏格拉底是最讲究道德的,却跟两个肩并肩坐在一起的青年人很自然地开玩笑,就像跟貌似相亲相爱的表兄表妹开玩笑,自然而然的玩笑比苏格拉底的理论更能揭示某种社会状态,因为他的理论可能只是个人的见解,同样耶稣被钉于十字架之前并没有犹太族,以至于原罪尽管是原罪,其历史起源却在于靠名誉得以维系的非认同;然而他们的禀性顶住了说教,顶住了儆戒,顶住了蔑视,顶住了法律惩治,这种素质局外人都知道是如此强烈如此天授,以至于备受唾弃,比犯罪更令人厌恶,因为犯罪是道德人格的病变,因为这种犯罪可能是暂时的,人人都能理解小偷的行为,杀人犯的行为,却不能理解同性恋的行为;他们是被人类社会排斥的一部分,却又是家庭的主要成员,表面上看不出来,多得无法计数,人不知鬼不觉的,但又堂而皇之,肆无忌惮,逍遥法外,他们比比皆是,老百姓中军队神庙中都有,上至朝廷金銮殿,下至剧场和牢房,他们既互相诽谤又互相支持,既不愿意互相认识又一见如故,猜得出同类,尤其不愿意供认的那种同类,更有不愿意被人认出同类的那种同类,他们亲密相处时,丑闻一旦爆发,便视同类的罪行如鲜血,似猛兽那般无情,但又像驯兽者那样习以为常地与猛兽和平相处,同他们一起玩耍,一起议论同性恋,一起发牢骚,怨声不绝于耳,偏偏在同性恋者面前大肆谈论同性恋,直到不可避免的一天,迟早是要被吞食的,就像有的诗人在伦敦所有的沙龙备受欢迎,其人其诗大受关注,但其人无片瓦安息之地,其诗剧无一处肯上演,等他断了气赎了罪下了黄泉,人家便在他墓上树起塑像;这等人不得不乔装改扮自己的情感,改变词语,把词句一律变成阴性,要在自己的心目中为自己的友情自己的怒气找托辞,硬要自己相信其恶癖不是恶癖,内心之急需,胜于不让社会看出其癖好;该死的族群,他们高傲得不把自己视为一个族群,不肯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为了让自己认为,他们的性欲不是疾病,这种欲望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性欲的愉快不是幻觉,其表现的特征不是天生缺陷,因为可以断言,自从有人类有文学,最早的文字就为他们奉献了一定的篇章,对他们作出公正的评价,肯定他们精神和智慧的价值,并不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其本身是丑陋的,因天生的不幸和无妄之灾而受到怜悯,这样的篇章,他们听了最为恼火,他们读了最为难过,因为,如果说几乎所有的犹太人内心都是反犹太的,尽管发现反犹太者集所有缺点之大成,却仍将其视为基督教徒,那么凡同性恋者内心必定是反同性恋的,他们反同性恋的一面无可非议,他们的才能德行智力心地有口皆碑嘛。总之,正如人类有权拥有一切特性,我们有权享有天性为我们设计的那种情爱,即使为了实事求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形式的情爱确实离奇,不得不承认这类人确实与众不同。

    有时在火车站,在剧场,你们注意到纤纤秀气的人儿,面容病恹恹的,奇装异服,堂而皇之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对人群并不感兴趣,实际上是来探听虚实的,看看是否能遇见难以寻觅的猎奇者,接受他们所提供的异趣,对于猎奇者来说,他们默默的寻求已是明显的联络暗号,尽管表面上装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慵懒。大自然为某些动物某些花朵安排的做爱器官往往位置不当,很难让它们得到愉悦,在性爱方面它们没有得到大自然的厚爱。想必对任何生物来说,性爱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往往要求相遇的双方殊途同归。而对于这类天性特殊的人,性爱则要困难百倍。属于此类的人数在地球上毕竟稀少,有时一辈子也遇不上气味相投的同类。此类人必须女性和男貌兼而有之,女性为能随时接受性欲,男貌为能唤起性欲。其气质好像非常狭隘非常脆弱,以至于在这样的条件下爱情成了难赢的赌注,即使不算一切社会力量一致共谋的威胁。但,往往满足于粗俗的表象,由于找不到半男半女的男人,而得到半女半男的女人,根据需要,他们从男人那里收买女人的青睐,或通过幻觉的愉悦来美化为其物色愉悦的人们,从喜爱他们的那些女子气十足的人儿那里找到一些雄性的魅力。

    有些男人,沉默寡言,美如冠玉,妙如安德洛墨达,却从一而终,永受孤独,双眼眨巴闪烁痛苦的光芒,苦于进不了光辉灿烂的天堂,女人们则飞蛾扑火似的前来投身于他们,可他们偏偏找讨厌他们的人求爱,殊不知他们的美貌唤醒不了所追求的人,还有另一些男人,其女性几乎外露一半,袒胸露肩,寻求机会乔装打扮,毕露其女性;他们喜欢跳舞,喜欢穿着,喜欢姑娘似的涂脂抹红,在最严肃的集会上突然发疯似的哈哈大笑和高声唱歌。

    我记得在凯尔克维尔遇见过一个小伙子,他的兄弟和朋友们讥笑他,落得他孤独一人在海滩散步;他面庞可爱,若有所思,抑郁寡欢,披着长长的黑发,偷偷在黑发上撒一种蓝粉使之光亮闪烁。尽管他硬说头发的颜色是自然的,却把嘴唇淡淡地抹上红胭脂。他孤身只影数小时漫步海滩,坐在岩石上用伤感的目光询问蓝色的大海,焦急而执着,面对海天蔚蓝一色的景致,寻思既然大海景致依旧,马拉松和萨拉米斯时代没有两样,能否目睹安蒂诺乌斯从一艘快艇上下来把他带走;他白天出神思念安蒂诺乌斯,夜里依凭小别墅窗口梦想安蒂诺乌斯,迟归的过路人瞥见他在月色下凝望夜空,当他发现被人瞧见,立即离开窗口。他太单纯,仍相信像他这般的情欲只在书籍中存在,意想不到我们以他作比较的荒唐胡闹场景跟他有何联系,而我们竟把胡闹的场景同偷窃行凶一般看待;他总到那块岩石凝望天空和大海,不知道海港是水兵称心受用之地,只要挣工资,管它干什么呢。他未供认的情欲表现为与同伴们不合群,或跟伙伴们在一起时言语举止古怪。伙伴们试用他的胭脂口红,嘲弄他的蓝色发粉,讥笑他的郁郁寡欢。可他身穿靛青裤子,头戴海蓝鸭舌帽子,照旧独自散步,忧郁伤感,因颓丧和内疚而一蹶不振。

    德·盖尔西侯爵未谙世事时,听伙伴们谈论同女人厮缠的乐趣,便更接近他们,一味以为自己情欲的快感跟他们是息息相通的。后来他感到不是一回事儿,觉得不对头了,但既不承认也不自认。没有月亮的夜晚,他走出他的普瓦图古堡,顺着小径走上大路,那里通向表兄居伊·德·格雷萨克的古堡。他在两条小道的路口同表兄相遇,他们爬上一个斜坡,重操儿时的勾当,事毕分手,一言不发,白天尽管相聚交谈,却互不提及,与其说默契暗许,不如说虎视眈眈,但一旦在暗处重逢,儿时的幽灵不时重现,两人缄默无言,却动手动脚,互摸起来。然而,表兄当上德·盖芒特亲王后勾搭了一些情妇,便疏远了他,那好事只偶尔为之。德·盖尔西先生常常在斜坡上一等数小时,垂头丧气,郁郁而归。再后来表兄结婚了,每每相逢,只见表兄笑容可掬,高谈阔论,对他可有点冷淡了,再也不干幽会勾当了。

    于是于贝尔·德·盖尔西更加离群索居,比中世纪的古堡女主人更为形影相吊。每当他去车站坐火车,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遗憾奇怪的法律不允许他与站长善结姻缘:虽然他非常迷恋贵族身份,但没准会同意与社会地位低下的人结缡;当他瞥见一名中校带兵开赴另一个驻地,恨不得弃离古堡跟随中校而去。他待在古堡无聊得像格丽瑟尔塔,乐意走下主楼,经过千般犹豫之后,走进厨房对宰羊的厨师说,上一餐的羊后腿不够鲜嫩,或者亲自去接邮差送的信件。然后返回主楼,温习祖先的家谱。有天晚上,他居然亲自把一个醉汉引向归途,又有一次,在路上帮一个盲人把罩衣穿整齐。

    他来到巴黎,时年二十有五,绝顶的美男子,上流社会的风雅人士,其时他的奇情异趣尚不为人所知,后来隐约传开了,他才显得与众不同。他当时还未暴露是“从一而终的安德洛墨达”,他双眼充满离愁别恨,让钟情的女人们纷纷倾倒,而惹得为他爱慕的人反感不已,总之,他不能完全分享由他引起的激情。他有过一些情妇。一个女人为他而自杀了。他跟几个趣味相投的贵族青年结过缘。

    谁能怀疑这些备受女人青睐的风流青年聚集在一起谈论圈外人不懂的乐事呢?他们厌恶和痛骂自己族群的人,与其老死不相往来。他们赶时髦,专跟只爱女人的男人来往。但,他们当中的文雅之士,三三两两在一起时,总爱寻开心,乐意产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感觉。有时他们单独相处,会情不自禁吐出约定俗成的词语,做出礼仪般惯常的动作,借以自嘲,但也暴露出无意义的团结和深深的愉悦。这些人在咖啡馆令大胡子教士们另眼相看,因为教士们只乐意跟自己族群的人来往,害怕被人瞧不起,他们作为本族恶癖的查办员,十分强调惩罚,戴上黑领带才敢外出,他们冷眼盯视这帮英俊青年,无法怀疑眼前所见就是同类,因为倘若轻易相信自己孜孜以求的东西,那么等到所求之物到了跟前也不敢轻信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一个小伙子的问候只敢以失礼的嘟嘟囔囔加以回答,恰似外省的年轻姑娘,以为报以微笑或伸手相握便是伤风败俗。某个年轻小伙子的殷勤在教士们的心中撒下永久情爱的种子,因为善意的微笑足以使希望绽开花朵,再说他们心照不宣,知道彼此罪孽深重,招人羞辱,难以设想得到体贴而不被认为同谋的证据。然而,再过十年,未受怀疑的英俊青年必将与大胡子教士相识,因为他们秘而不宣又共同一致的思想必然在他们的周围辐射这种朦胧的气质,那是骗不了人的,从中识别得出漂亮小伙子所梦想的性别;他们不可治愈的痛苦有其内在的发展,必然打乱他们的活动;每当街角遇到他们,但见他们对女性臀部怒气冲冲,借傲慢无礼来预防假设的鄙视,佯作无精打采来掩饰——加倍掩饰——达不到目标的烦躁不安:他们越无视目标越接近不了目标,眼里始终出现高中生制服上装或军服流苏;他们当中的这部分和那部分在旁人看来都一样,旁人总抱着好奇的目光和无动于衷的态度,就像在军营周围转悠的暗探。但,英俊青年和教士起初在咖啡馆相遇时互不理会,然而无论前者或后者都躲避本族群的渣滓,躲避戴手镯的一派;手镯派连在公共场合都敢拥抱另一个男人,随时撩起衬衣袖口让人看他们手腕上戴着一串珍珠,以挑衅和激烈的目光挨个儿追逐年轻人,像一股令人难以容忍的恶臭使年轻人起身离开,他们对教士和英俊青年人指指点点,发出女人般的笑声,做出不三不四和不怀好意的手势,而咖啡馆侍者,虽气愤却又不在乎,深谙世态,照样伺候他们,虽虎起脸却不失礼貌,抑或寻思是否应该叫警察,但末了总往衣兜里装小费。

    然而,有时候,由于追求奇情异趣的欲望可能在正常人身上开一回花,常人也会鬼使神差,很想通过躯体合璧感受一番像孟加拉玫瑰花似的女人酥胸,以及其他更加秘密的特色。德·盖尔西侯爵终于爱上一位名门豪族的姑娘,并跟她喜结良缘,但十五年中他的性欲全部压抑在对她的情爱中,恰似一泓深水全容纳在碧绿的游泳池里。他惊叹不已,活像二十年只能喝牛奶度日的消化不良症患者,而今每天在英国咖啡馆吃午饭和晚饭,活像懒汉变得勤快起来,活像酒鬼把酒戒了。妻子死了,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治愈痛苦的良药,更不怕重蹈覆辙了。渐而渐之,他变得像曾经最使他反感的那些人。但他的地位多少对他起了保护。去俱乐部前,他在贡多塞高级中学门前驻足片刻,然后想德·帕尔马公爵和热那亚大公正乘着他的船去C城,他颇感自慰,因为不管怎么说,法国毕竟没有其他大爵爷比他的地位更显赫了,很可能因为这个缘故英国国王要来跟他共进午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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