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的盖芒特家族成员永远铭刻在贵族社会的稀世宝石上,人们在贵族社会里到处瞥见他们的身影,犹如珍贵的金黄色质地的脉纹饰在一块鸡血石上。我们识别他们的来龙去脉,从这种矿石的内在脉络追寻他们金色汗毛的柔软波动,从玛瑙两侧的纹理看出散乱发亮的披发。我的一生有好几回沾光受益,他们的光辉或掠过我的生活表面,或透过我的生活深层。诚然,我已忘却老保姆给我唱过的摇篮曲,其中有一首我母亲记得,叫《光荣属于德·盖芒特夫人》。后来年复一年,盖芒特家族成员不时在我生活中突然出现,或偶然相逢,或辗转相识,有如乘火车时一座古堡时而呈现在我们的左边,时而呈现在我们右边。
正因为如此,我一生的特殊弯道每次以不同的方式把我引向盖芒特家族,在任何一次这种特殊情况发生时,我也许根本没有想到盖芒特家族,而想到外祖母给我介绍的那位老人,想到德·坎佩莱小姐见我同老夫人待在一起时的感受,等等。每次我认识盖芒特姓氏的人都出于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们每个人实实在在出现在我面前,我通过目睹耳闻获得他们有血有肉的形象,亲眼看见老夫人患酒糟鼻的面容,亲耳听到她说:“晚饭前来见我”,以至跟这个神秘的家族接触未能给我留下神秘的印象,有点像古希腊罗马作家谈起具有兽性或超凡血统的家族时那种印象。正因为如此,我思考生活时更有诗意,想到我的一生单凭天缘巧合就有许多机遇接近儿时想象的东西。一天在凯尔克维尔,我们谈起德·圣艾蒂安小姐时,蒙塔日先生对我说:“哦!那是个真正的盖芒特女士,就像我婶娘塞蒂米,简直是萨克森瓷器,萨克森瓷人。”这些话进我耳朵时携带着不可磨灭的形象,结果使我必然把别人对我说的话字字信以为真,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从此,我只要想起德·圣艾蒂安小姐和塞蒂米婶娘就联想到陈列珍宝的橱窗里那些萨克森瓷人;每次有人谈起盖芒特家家族在巴黎或普瓦捷的一座府邸,我便仿佛看见夹在屋宇之间一座精纯而易碎的长方形水晶体,有如万家屋顶之上矗立的哥特式钟楼尖顶,德·盖芒特夫人们置身于玻璃门窗里,芸芸众生没有一个有权接近她们,只见她们像萨克森小瓷人似的闪烁着最柔和的光彩。
我遇见德·盖芒特夫人时,有点失望,发觉她两颊肌肤丰满,穿一套西式裙服,而在我的想象中她穿得像萨克森陶瓷仕女,有如我所见到的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的正面,并非像罗斯金所说的那样布满珍珠、蓝宝石、红宝石。但我依然想象盖芒特府邸像一座玻璃宫,事实上我所看到的,虽然有点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只不过裹着一层保护包装。她住的地方应当不同寻常人家,普通百姓摸不到门路,难以涉足其间,就像玻璃橱里的水晶隔板。说真的,实际生活中的盖芒特家族成员,虽说与我幻想的根本不同,但一旦确认他们也属饮食男女,仍觉得他们颇为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这个神话般的家族出自哪方神女和何种神鸟,但我肯定认得出盖芒特家族成员。
盖芒特家族成员人高马大,可惜他们的身材一般不算匀称,为了建立一种经常性均衡体型,一种理想线条,一种和谐,他们不得不永久性地难为自己,就像拉手提琴时两肩过于往外延伸,把脖子拉得长长的,结果反倒耸肩缩颈,就像被拥吻耳下时所显现的那样;他们眉毛高低不一,双腿高低不平,均因打猎事故造成;他们不断起身,扭来扭去,别人只看见他们侧面或矫正的姿势,他们接住落下的单片眼镜就立即把它夹在眉下;他们用右手转动左膝。
他们的鼻子,至少保存家族典型特征的成员,都过于弯而隆(尽管与犹太鹰钩鼻毫无关联),过高过长,长在漂亮的女成员脸上尤其显眼,德·盖芒特夫人比她们之中的任何人更引人注目,她们的鼻子钩住您的记忆,恰似初次遇见令人不愉快的东西,恰似腐蚀性很强的酸,在鼻子的下端,嘴唇过于单薄,致使嘴巴显得干瘪,沙哑的声音鸟叫似的有点尖厉,但令人陶醉。眼睛湛蓝,从幽远处发出亮光,死死地冷冷地盯视您,好像钉在您身上一枚永不钝蚀的蓝宝石钉子,其神态深沉多于倨傲,观察欲大于控制欲。家族最愚蠢的成员所持那种无坚不摧的心理气势和居高临下神态,是从母系遗传并经教育加以完善的,但他们的愚蠢或懦弱肯定给他们的神情增添了滑稽的成分,好在他们的目光本身具备难以言传的美。盖芒特家族通常头发金黄里透点儿橙红,是特殊种类的发色,类似金黄泡沫,其中丝绸和猫皮参半。他们的面色在十七世纪已有口皆碑,粉红里透着淡紫,像某些种类的仙客来花色,经常在鼻子左下角长个干肉芽,世世代代长在相同的位置,有时累了会肿起来。家族某些成员由于近亲结婚,面色变得暗淡发紫。有些成员很少来巴黎,他们像所有盖芒特族人,鹰钩鼻高高隆起,两颊形同石榴,双颧近似紫水晶,活像冠顶紫红羽毛的天鹅凶恶傲岸地固守在蓝蝴蝶花丛或天芥菜丛中。
盖芒特家族成员皆有上流社会人士的举止,但他们的举止折射着总爱顶撞国王的贵族独立性,而不像其他跟他们一般高贵的爵爷那样爱虚荣,那样喜欢与众不同,并为此感到受用不浅。所以,听到别人津津乐道:“我去过沙特尔公爵夫人家”,以至于在他们之间谈话也如此,盖芒特夫妇吩咐仆役时也说:“去叫沙特尔公爵夫人的马车。”总之,他们的精神面貌有两个特征。除上述特征外,另一个特征是,承认好天性在精神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从德·维尔帕里济夫人到最年轻的盖芒特后代,他们说起某个车夫时异口同声说:“感觉得出来,此人生性好,具有正直的天性,善良的本质”,而这个车夫只给他们赶过一次车。盖芒特家族如同人间所有的家庭,出现过可恶的人,说谎的人,残暴的人,堕落的人,作假的人,残杀的人,尽管如此,这些败类也比其他同类更为风流,明显地更为聪明更为可爱,他们的外貌,如洞察入微的蓝眼睛,永不钝锈的蓝宝石目光,显然与众不同,但有一个特征跟其他人相同,那就是,当他们表露底细时,当他们袒露心迹暴露本质时,他们会说:“感觉得出来,此人生性好,具有正直的天性,善良的心地,没说的!”
组成盖芒特家族成员精神面貌的另外两个特征就不怎么普遍了。尽管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但只有聪明的盖芒特家族成员才显示有知识,就是说首先相信自己是聪明的,进而产生自己异乎寻常地聪明的想法,因为他们对自己异乎寻常地满意。其特征之一是相信智力以及善良和怜悯,能表现于外部事务之中,能表现于学识之中。一本书,倘若涉及他们已知的事物,在他们看来就微不足道了。“这个作家只给我们讲乡间生活讲古堡。所有在乡间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嘛。我们喜爱可以使我们学有所得的书籍。生命短促,读《场边榆树》,只会浪费我们宝贵的一个小时,因为阿纳托尔·法朗士在书中所讲外省的事情,我们了解得不比他差呀。”
盖芒特家族成员的这种独特性,不是在我认识他们以前我所认为的那种独特性,这是生活给予我的补偿,就像本金已还股,这种独特性使他们变得富有诗意,像他们的姓氏那样金光灿灿,富有传奇色彩,幻灯片似的不可触知,古堡似的不可涉足,在光亮透明的公馆里,在玻璃书房中,他们显得生气勃勃,神采奕奕,活像萨克森瓷人。再说许许多多贵族姓氏都有这种魅力,成了古堡名称车站名称,我们乘火车念着时刻表经常冥思遐想,设想在一个夏日傍晚下车,其时北方荒僻偏远的绿篱因潮湿和阴凉而转成橙黄色,就像别处的初冬,而火车站则永远隐没其间。
时至今日,贵族之家似乎位于偏乡僻壤,魅力却不减当年,其中一大魅力就是,贵族姓氏始终是地方的名字或古堡的名字(有时原封不动保留了下来),使人的想象立即产生扎根而居的印象,继而产生前往观光的欲望。每个贵族姓氏有声有色地包括一座古堡,通往古堡的路虽不好走,在冬日愉快的傍晚到达后却感到分外温馨,附近的池塘、教堂充满诗意,教堂以贵族纹章,以先人着色雕像脚下的墓碑,多处重复贵族姓氏,映掩在纹章彩画玻璃的玫瑰红中。您会对我说两个世纪以来一直蛰居巴约附近那座古堡的贵族,其姓氏原籍实际上是普罗旺斯,古堡在冬日午后受浪花的拍打,遭浓雾的围困,内壁饰满挂毯和花边。但,这并不妨碍我想起诺曼底,好比许多来自印度和开普敦的树木在我们各省适应了当地的风土,其树叶和花朵给人的印象丝毫不减异国情调,也丝毫不增法国色彩。如果意大利贵族姓氏三百年来傲然屹立于诺曼底深谷之上,如果那边的地势不降,人们会一直看到古堡正面红板岩和淡灰石的主楼与迪沃河畔圣皮埃尔市教堂的紫红色钟楼处在同一平面上。这无伤大雅嘛,依旧是诺曼底的。如果那个普罗旺斯家族二百年来一直住在法莱斯城大广场角落上的府邸,如果应邀前来玩牌的客人晚上十点离开时很可能吵醒法莱斯的资产者,他们的脚步声时断时续地在夜空回响,直到城堡主塔广场,恰如在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小说中,如果他们府邸的屋顶从远处眺望夹在教堂两个尖顶之间,好比诺曼底海滩上一块卵石嵌在两个镂空的贝壳之间,或嵌在两只寄居蟹有脉的暗玫瑰红塔形钳之间,如果客人在晚宴前早早到达,看一眼琳琅满目的中国摆饰珍品,那是从前诺曼底海员在远东做大宗贸易时期获得的,然后从客厅走下来,同各贵族家室成员一起散步,贵族们住在从库唐斯到卡昂、从蒂里阿库尔到法莱斯各地,他们散步的花园呈坡形,边缘是城墙,直通湍急的河流,等待晚宴的客人们可以在庄园里垂钓,就像置身于巴尔扎克的某篇小说,那么这样的家族从普罗旺斯来这里扎根有什么不好呢?他的普罗旺斯姓氏有什么关系?这个姓氏变成诺曼底的了,好比从翁弗勒尔到瓦洛涅、从蓬莱韦克到圣瓦斯特到处可见的美丽的粉红绣球花,好比收藏的一个船壳,如今点缀着乡村,为诺曼底农庄增添引人入胜的色彩,既古旧又新鲜,像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件中国彩陶,是由雅克·卡蒂埃带回来的。
另一些贵族所拥有的古堡掩隐在森林里,要走很长的路才找得到。中世纪,古堡周围只听得见号角声和狗叫声。现如今,来访者傍晚到达,按汽车喇叭,代替了号角和狗叫,汽车穿过树林,喇叭声如号角那般同湿润的氛围相协调,然后到达古堡正院,又像狗叫似的混有花坛的玫瑰花香,动人心弦,几乎似人声一般呼唤古堡女主人,她及时来到窗口,表明今晚她不再单独跟伯爵面对面吃晚饭和玩牌。有人向我提起位于普洛埃尔梅尔附近一座雄伟壮丽的哥特式古堡时,没准我会想到隐修院里长长的回廊和花径,踏着一条条小径,观赏一代代修道院院长墓旁的染料木和玫瑰花,他们自八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这些回廊下,远眺山谷;当查理曼尚不存在的时候,当沙特尔大教堂的钟楼尚未矗立,当韦兹莱山丘上俯瞰水深鱼多的库赞河的修道院塔楼尚未屹立,姓氏早已存在,大概诗的语言过分确切过分繁琐,因此产生过多的已知形象,这必定扰乱姓氏所引起的神秘倾向,姓氏这东西在我们认识以前与我们已知的事物风马牛不相及,就像有时我们做梦:在台阶上按铃之后,看见几个仆人出现,其中一个神态忧郁,鹰钩鼻高大而弯曲,少有的沙哑喊声使人推想他是由池塘排干后的一只天鹅投胎转世,另一个一脸土灰色,吓得昏天黑地的眼神使人想起虽敏捷却被强暴的一只鼹鼠,我们将在宽敞的前厅看到千篇一律的衣帽架,处处可见的大衣,在相同的客厅里摆着相同的《巴黎杂志》和《舞台》。即使一切依旧使人感觉置身于十三世纪,有智慧的主人,我强调,尤甚有智慧的主人,也在那里说些当今充满智慧的事情。也许他们不应当有智慧,他们的谈话只应涉及所在地点的事情,仿佛只有带确切景象而无抽象的描绘才引得起浮想联翩。
外国贵族也是如此。某个德国爵爷的姓名好比闷味十足的屋里透进一股神怪诗意的轻风,城镇市民每每道出贵族姓氏的最初几个音节就能使人想起在德国古老广场的食品杂货铺里吃到的着色糖果,而对面哥特式老教堂由阿尔德格雷费尔绘制的彩画玻璃在贵族姓氏最后音节五光十色的回响中黯然神伤。德国贵族另一个姓氏原是小溪名,发源于古老的瓦尔特堡脚下的黑森林,穿过一道道有侏儒出没的山谷,上有一座座古堡俯视,老爵爷们曾在那些古堡中当权,后来路德也曾在那里沉思,这一切都在那位爵爷的领地发生,因此他的姓氏载入青史。昨天,我同这个姓氏当今的爵爷共进晚餐,他的面貌是现代的,他的衣着也是现代的,他的言语和思想都是现代的。讲起贵族或瓦尔特堡,他便说:“嗨!如今没有王侯了”,足见其思想开放和精神升华。
有的姓氏当然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在想象的意义上存在,有漫长的过去才有今天充满幻想的姓氏,诸如克莱蒙-托纳尔,拉图尔和P.……德·C.T.公爵等。在莎士比亚和瓦尔特·司各特作品中留名的公爵夫人古堡建于十三世纪的苏格兰。特纳画过多次令人赞叹的修道院,其画扎根于自己的土地,他祖先的坟墓排列在大教堂里,可惜大教堂被毁,用来放牛了,牛在残存的拱门下和开花的树莓中吃草,这样的大教堂给我们的印象更深刻,更让我们想起那是大教堂,因为我们不得不把大教堂的内在构思强加在某些东西上,否则就成了大教堂组件之外的东西了,比如我们不得不把那块草地称之为正殿地面,把这片小树丛称之为祭坛入口。那么大教堂是为特纳的祖先建造的,所以仍属于他,是在他的土地上,那条神奇的急流,那位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两座屋顶下的清凉和神秘,那一大片蓝天下西沉的太阳:两座果园仿佛环抱夕阳,在晚晖的斜照下恰似日晷仪指明傍晚美满的时刻,那远处层层排列的城市和怡然自得的垂钓者,我们从特纳的画面早已熟悉,并乐意跑遍全球寻找这般景象,以便弄清楚大自然的优美和魅力、生活的幸福、时间地点非凡的美确是存在的,而特纳及其后来的斯蒂文森总向我们显示某个特殊的和合乎要求的地点,我们才不去想所选地点本身是否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有价值呢,只求他们动脑筋将其描绘得具有合乎要求的美,并显示其特殊性。总之,公爵夫人请我跟马塞尔·普雷沃一起吃晚饭,梅尔巴要来演唱,我就不用横渡海峡了。
然而,公爵夫人即便邀请我去中世纪领主生活的地点,我同样会感到失望,因为贵族姓氏恰如不可认识的古坛,可能存在不为人知的诗意,而经验向我们表明的事物往往符合词语,符合已知事物,这两者之间不可能有同一性。我们遇到已知其名的事物,比如持有历史上重要领主姓氏的人,甚或整个旅行中都忘不了其名的事物,难免感到失望,但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这种富有想象的魅力虽不符合现实,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诗。但我并不以为然,而且打算有朝一日确立相反的结论,除此之外,单从现实主义观点出发,从心理现实主义出发,这种对我们幻想确切的描绘完全可能产生另一种现实主义,因为它的对象是比现实更富有生命力的现实,这种现实永远不断地在我们脑海里重新组成,离开我们观光的地方后,还会向四面八方伸展,等到我们对熟知的地方一旦有点遗忘,立即前来填补空白,再次成为我们记忆中的地名,甚至追到我们的梦中,给我们儿时去过的地方到过的教堂以及我们梦幻中的古堡披上名称性质相同的风貌,这种风貌由想象和追求组成,而我们已不记得彼时的想象和追求了,抑或刚刚瞥见其风貌就入睡了;这样的现实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而另一种现实使我们无聊,使我们失望,因为它是一种行动准则,总在促使旅游者行动,而热爱旅行的人是永不满足的,越旅游越想旅游;这样的现实是由一页页的篇章组成的,唯有这些篇章能使我们获得这种现实的印象,使我们获得天才的印象。
不仅贵族姓氏使我们冥思遐想,而且至少还有许许多多的家族也是如此,父母的姓氏,祖父母的姓氏,外祖父母的姓氏,以此类推,也是很崇高的,以至于在这种姓氏不断嫁接的过程中不会掺杂任何没有诗意的成分,尽管姓氏多姿多彩,却是透明的,因为未掺入任何劣质材料,使我们可以攀着有色的水晶枝久久地从一个枝头追溯到另一个枝头,好像绘有耶稣家谱的彩画玻璃窗。他们的姓名极有想象力,其人物很纯地在我们的思想扎根。树的左枝是玫瑰红香石竹,树干往上,右枝是大蔷薇花,再往上,左枝是百合花,再往上,右枝是蓝色黑种草;其父娶一位蒙莫朗西千金,法兰西玫瑰;父之母家姓蒙莫朗西-卢森堡,杂色香石竹,两朵玫瑰;母之父娶一位舒瓦瑟尔小姐,蓝色黑种草,然后是本姓沙罗斯特的女士,玫瑰红香石竹。有时候地方色彩很浓厚的古老姓氏好似一朵稀有的花朵,我们只在范·海瑟姆的画中能看到,似乎颇为黯淡,因为我们不怎么经常关注。但我们很快看到耶稣家谱画两旁其他的彩画大玻璃窗,画面描绘其他人物的生活,尽管他们起先只是黑种草和百合花。但由于这些故事是古老的,也是绘制在玻璃上的,整体协调和谐,天衣无缝。“符腾堡亲王的母亲出阁前叫法兰西的玛丽,其母来自两西西里王国。”这么说,他的母亲就是路易-菲力普和玛丽-阿梅莉的女儿,嫁给了符腾堡公爵,是吗?于是我们记起右边的小彩画玻璃上绘有穿着花园套裙的公主,她参加兄长奥尔良公爵的婚礼,满脸不高兴,因为看到人家把叙拉古亲王派来向她说亲的人赶跑了。然后出现了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便是符腾堡公爵,来向她求婚的;她喜出望外,跟公爵离开时,微笑着在门口拥吻泪汪汪的父母,而纹丝不动的仆役们心里非常不乐意这门婚事;很快她抱病回娘家,生下一子,连丈夫唯一的古堡都未见着,古堡名叫“奇特”,她一听古堡名就决定嫁给他了:孩子后来成为符腾堡亲王,恰恰是这朵黄色金盏花让我们循着系谱树追溯到其母,白色玫瑰花;我们起初跳过了左边的彩画玻璃。事隔不多久,彩画大玻璃下方就呈现可怜的公主在意大利病入膏肓,其弟内穆尔火急赶到她身旁,法兰西王后正下令准备船队去探望女儿,于是我们看到了“奇特”古堡,仔细一看,原来玛丽公主放荡的生活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往下的一大块彩画中,我们瞥见同样的“奇特”古堡里另一位王子,可见地点也像家族一样有自身的历史,他也很奇特,有着离奇的爱情,年纪轻轻就死了,他就是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事实上在第一块彩画下方标有法兰西王后的话:“靠近拜罗伊特的一座古堡。”言归正传,再来看系谱树:符腾堡亲王,黄色金盏花;法兰西的路易丝——蓝黑种草——的儿子。嗨!怎么她几乎不认识的儿子还活着?当她向兄弟询问自己的病情时,内穆尔回答道:“不太坏,但医生们很担心。”她说:“内穆尔,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此她对大家都很亲切,不再要求见自己的孩子,生怕抑制不住眼泪汪汪。怎么!他还活着,那个孩子,符腾堡王储?也许长得像她吧,也许从她那里继承了一点喜爱绘画、幻想、奇特的情趣,因为她一直以为把自己的这些情趣牢牢扎根于“奇特古堡”了。王储在小彩画玻璃上的形象,自从我们知道他是法兰西的路易丝的儿子之后,就多了一层含义!这些崇高的贵族姓氏,抑或森林似的没有故事,无声无息,抑或富有历史意义,母亲的眼睛所放射的光芒始终照亮着儿子的脸庞,我们大家都熟悉母亲的眼睛嘛。活着的儿子的脸庞,曾是崇高的已故母亲寄托全部信仰的圣体显供台,而如今仿佛是对这种神圣回忆的亵渎。瞧,母亲恳求的眼睛就是对着这张面庞诀别的;他应当时刻不忘母亲的诀别呀。因为他的鼻子是由母亲美丽无比的鼻子线条构成的,因为他用母亲的微笑去勾引姑娘们放荡不羁,因为他以母亲脉脉含情的眉梢动作去说谎,因为他母亲总以平静的表情讲述一切他漠不关心的事情,就是说一切与他无关的事情,现如今,他谈起母亲时,也是以母亲平静的表情,冷漠地说:“我可怜的母亲。”
在上述彩画的旁边闪闪烁烁展现次要的彩画,那里我们无意中发现其时名不见经传的姓氏,诸如救亲王一命的禁卫队长,放亲王出海去协助公主逃跑的船老板,虽属贵族姓氏却默默无闻,事发后闻名遐迩,在悲剧性情势的夹缝中出头露面,好似两块铺路石之间绽开的花朵,从此永远披挂忠诚的光泽,使他享有盛誉,使他永垂青史。这类贵族姓氏,我觉得更为动人心弦,我更乐意钻研其后代的心灵,只有回忆这桩往事才有光芒,才看清楚他们的心灵,尽管他们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是荒谬的,歪曲的,总带有这一抹惨白的微光。我记得曾讥笑过一个头发灰白的人,他禁止自己的孩子们跟犹太人说话,一上饭桌就祈祷,此人非常循规蹈矩,非常吝啬,非常可笑,坚决与人民为敌。他的姓氏现在使我看清他了,原来是他父亲促使德·贝里公爵夫人乘船逃跑的,彼时其激情似火的生活光辉映红了水面,公爵夫人依偎着他父亲上船:这颗灵魂之光是留下的唯一光芒。船舶遇险时的生灵哪,高举熊熊火把的生灵哪,盲目忠诚的生灵哪,彩画玻璃上的生灵哪。也许在这些姓氏下我找得到与我截然不同的东西,其实姓氏几乎都是以相同的方式产生的。但禀性愚弄着所有的人!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无比聪明,与其说是当今的伟人,不如说像未来的伟人,不仅赶上和理解了社会主义、尼采主义,而且超越和更新了社会主义、尼采主义,等等。我听说他是我在府邸餐厅所见到的那人的儿子,餐厅采用英国装饰,朴实无华,就像《圣乌尔苏拉之梦》中的房间,或像王后接见各国大使的房间,在她从海上撤离前,彩画玻璃呈现各国大使前来恳求她逃离,彩画悲剧性的光泽为我照亮王后的倩影,好比她内在思想的反射使她看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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