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孩子们也不喜欢表现得愁眉苦脸,以免父母过分疼爱他们。我从未给你叙述盖芒特。你会问我为什么,我看到的一切,你都指望让我高兴,但我却感到失望,而盖芒特则不然。唉,因为我在盖芒特寻找的东西,没有找到。但,我另有收获。盖芒特之美,在于逝去的世纪竭力在那里留存;时间在那里形成了空间,一眼就认得出来。当我们进入教堂左边,那里有三四处圆拱,不同于其他尖拱,圆拱的两端消失在石墙里,受后建的石墙支撑。沉重的圆拱标志着十一世纪经过了那里,悄悄留了下来,被砌死在墙里,惊讶地凝视十三和十五世纪,尔后的世纪居然喧宾夺主,把那笨重粗鲁的家伙藏起来,冲着我们微笑。但圆拱在地下重现,在地下小教堂的阴暗中显得比较自由自在,好像旧时谋杀留下的痕迹,是一位亲王谋害了克洛塔乐的孩子们,两座笨重的拱门标志着希尔佩里克蛮荒时代。我们明显觉出在穿越时间,就像久远的回忆又浮现在我们的脑际。这不再存于我们生命的记忆库中,而存于世纪的记忆库中,当我们涉足通往古堡的隐修院内院过厅时,我们踏过修道院院长们的坟墓:他们从八世纪便管辖这座修道院,如今平躺在我们脚下的雕刻石板下,手握权杖,脚抵美丽的拉丁文碑铭,长眠九泉。
盖芒特之所以不使人失望,就像一切想象的东西一旦变成了真实的东西,大概因为在任何时候都不是真正真实的吧,喏,甚至当我们漫步其间,我们觉出眼前的东西只不过是其他东西的外表,真实不在此处而在远处,这些摸得着的东西只不过是时间的象征,对见到的盖芒特如同对读到的盖芒特进行想象,因为所有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些词语,充满美丽形象的词语,意味着其他事物。就拿那间大厅来说,地上铺着十个、二十个、五十个盖芒特修道院历代院长的墓石,雕像个个像本人那么大,体现着躺在地下的团体。好比经历十个世纪的公墓重新翻了一遍,让石板为后人使用。修道院森林顺着寺院的坡度向下,并不像有些古堡周围的森林那样可以用来打猎,而是不断植树形成的。盖芒特森林则自古已有,希尔德贝尔特常在那里打猎,真的,就像在我的幻灯片里描绘的那样,就像在莎士比亚或梅特林克的书中描写的那样:“左边有一座森林。”盖芒特的山丘森林在俯瞰中恰如绘制的,西边绿茸茸,郁郁苍苍,就像墨洛温王朝编年史中的着色插图。盖芒特森林由于这种配景,尽管是深远的,却被划定了界限。它就是剧中“左边”的那座“森林”。瑞米耶日地区患神经质的人被送到那里搁置起来。古堡的塔楼依然“沉浸在”那个时代,请注意,我不说“是”那个时代的。望着塔楼,令人叹为观止。人们总说古老的东西历尽沧桑,是感人至深的秘密。大错特错了。瞧瞧盖芒特古堡塔楼吧,它们还在观看马蒂尔达王后骑马呢,塔楼的建立是得到查理二世认可的。它们什么沧桑都未经历。事物充满生命的时刻是由反映这些事物的思想所固定的。彼时它们受到思考后,获得了思考所带来的形式。它们的形式在其他形式中间存在一个时期,然后成为永久的历史遗物。想想吧,盖芒特古堡塔楼使十三世纪不可摧毁地屹立长空,在那个时代,不管高塔望得有多远,却看不到沙特尔钟楼,也看不到亚眠大教堂钟楼,也看不到巴黎圣母院钟楼,无法向这些尚不存在的钟楼致意和微笑。再想一想,盖芒特修道院这个超凡脱俗之物比盖芒特古堡钟楼更古老,落成得更早,在威廉出海征服英国之前早已存在了,连博韦和布尔日大教堂钟楼都尚未矗立,旅行者傍晚离开时还看不到博韦山丘上刺向天空的大教堂钟楼,当时,拉罗什富科、诺阿耶、于泽斯家族已崭露威风,随后其威势恰如塔楼节节升高,冲向天际,穿越一个个世纪;显赫而后逐渐衰落的阿尔古家族其时只拥有用肥沃的诺曼底土砖砌成的黄油色塔楼,后来才建起花岗岩雕刻的塔楼,塔顶是带有七条枪头饰的公爵冠冕;吕伊纳家族其时只拥有意大利式的棱堡,后来才变成法兰西最雄伟的古堡,后来才在我们的土地上雨后春笋般冒出种种庄园,种种亲王古堡以及种种要塞古堡,诸如茹安维尔亲王宫,沙托丹和蒙福尔城堡,筑有雉堞,谢夫勒斯森林,浓荫如盖,白鼬和牝鹿出没其间,所有这些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财产神秘地在全法国统合起来,南方一座古堡,西方一座森林,北方一座城市,所有这一切通过联姻统合,通过城堡相连,所有这些在灿烂阳光下的财产,并排聚集起来,成为抽象的威力,好比纹章象征,好比星罗棋布的沙堆、金色古堡、银色塔楼,通过征服和联姻,穿越世纪的长河,规整对称地铭刻在一块块蔚蓝色的天幕上。
“你既然如此自得其乐,为何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们破例白天出去散步。有一处我们几天前已经走过,举眼望去,一片美丽的田野、树林、小村庄尽收眼底,突然左边一小片天际阴暗下来,而且越来越昏暗,这是一种生机,一种辐射,若是乌云,决计产生不出来,后来终于以建筑物的布局凝聚成似蓝非蓝的小城,有一对钟楼高高矗立其间。我立刻认出其轮廓,不规则的,令人难忘的,受珍爱但被人忌惮的,沙特尔!原来天边出现的是沙特尔城郭,好似古代一次战役的前夕,如埃涅阿斯在迦太基……天边出现象征英雄的雄伟形象……
但,如果说朦胧的几何学建筑依稀闪烁时,很像受到微风轻轻摇曳而具有某些神奇的显圣性质,那么也是习以为常的,只需在地平线上出现我们儿时喜爱的城市轮廓,就像雷斯达尔某些风景画,他喜欢让人在远处的蓝天或灰天中瞥见他心爱的哈勒姆城的教堂钟楼……
每次跟祖母去孔布雷,她总要让我们在沙特尔停一停。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沙特尔大教堂钟楼不俗,没有小家子气,而未经人工巧手精心修整过的东西她总觉得俗不可耐。至于书籍,她有两个选择条件:不庸俗,不造作,她认为这样的书对孩子无甚大碍,因为孩子们既不低级趣味又不耍小心眼儿。我想她觉得钟楼的模样儿“自然工巧”和“卓越雅致”。不管怎么说,她很喜欢沙特尔钟楼,认为让我们看一看颇有裨益。由于她对建筑一窍不通,根本不懂美在何处,便说:“孩子们,不怕你们见笑,这钟楼是天下无双的,也许美得不合规范,但这种不规则的古风我很喜欢。不平整之中有某种令我十分愉悦的东西。我感到,假如钟楼会弹钢琴,绝不会干巴巴的。”她凝望钟楼时,那么全神贯注,她的头部,她的目光直冲上空,仿佛要跟钟楼一起冲向云霄,同时她向受岁月侵蚀的石头建筑投以温和的微笑。
我甚至认为她“不信教”,但她有一种不言自明的信仰,就拿她对某些历史建筑感受到的那种美来说吧,她不知不觉中把这种美置于另一个层次,即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层次。她去世的那年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知道自己大限将近,于是生平第一次去威尼斯,但她真正喜欢的,只有总督宫。每次散步回来,从环礁湖远处瞥见总督宫,便感到十分快慰,向灰色和粉色相交的石头建筑茫然微笑,竭力把自己融入崇高而朦胧的梦想中。然而,她说过多次,若在死前看一看总督宫将受用不浅,满以为见不着了呢。我认为,当纯属愉悦的愉悦已不算一回事时,既然与愉悦相关的生灵将不复存在,两者之一化为乌有,另一个也就消失了,那么她不会如此重视这种愉悦,如果她没有觉出这是属于极乐,在向我们身心召唤某种东西时,这种东西已经不受死亡控制了。为自己的作品献身的诗人,当他的作品在他死后才得到普遍的欢迎,难道他真的甘心情愿得到他本人看不到的荣誉吗?难道不是诗人身上永恒的部分在起作用,并且把自己交给了一件永恒的作品吗?即使这个永恒的部分只能在这昙花一现的生命中起作用。如果我们已知的生理学和灵魂不朽说相矛盾,那么我们某些天性和彻底必死说难道不也相矛盾吗?也许两者不是一个比另一个更对,也许真理是完全另一回事,譬如有这么两个人,五十年前谈论电话,一个认为是无稽之谈,另一个则说是声学现象,并声称声音能无限期地保留在听筒里,两者的说法都不对。
我则相反,每次看到沙特尔大教堂的钟都不无伤感,因为妈妈在我们之先离开孔布雷时,我们经常送她到沙特尔。两个钟楼严正的形状在我看来同火车站一样可怕。我朝双钟楼走去,仿佛走近必须向妈妈告别的时刻,感到我的心在胸膛里震荡,要脱离我随妈妈而去,让我孤零零返回孔布雷!我记得有一天特别伤心……
德·Z夫人邀请我们到她家住了几天,临了决定妈妈带弟弟先走,我跟父亲晚些时候跟她会合。此决定没有告诉我,免得我事先伤心起来。但我永远弄不懂每当有人千方百计瞒着我们什么,其秘密不管守得多牢,怎么会无意地在我们身上产生效应,惹我们发火,使我们产生被迫害感,某种探索妄想?这发生在孩子还根本不懂生殖规律的年龄,他们感到被人欺骗,故而对真情实况颇有预感。我不知道哪些隐隐约约的迹象在我脑中积聚了起来。临走那天早晨,妈妈高高兴兴进入我的房间,掩饰着我认为她也有的那份离愁,笑着对我援引普卢塔克:“莱奥尼达斯在大难临头时处变不惊……希望我的宝贝配得上莱奥尼达斯哟。”我对她说:“你要走,”语气之绝望明显使她心绪不宁,我以为也许还能挽留住她或让她把我一起带走;我想她确实把我的要求对我父亲讲了,想必他不同意;她对我说准备出发前还有点时间,特意抽空来看看我。
我上面说了,她该带我弟弟先走;在此之前,弟弟离开舅舅家时,舅舅带他去埃夫勒照相。事先叫人把他的头发烫卷曲,像看门人的孩子在照片上呈现的那样,他的大脸庞四周围着一圈蓬松的黑发,冠帽似的,中间系着几个大蝴蝶结,活像委拉斯开兹笔下的宫娥头上戴的;我面带笑容望着他,自己虽是孩子,却露出哥哥爱护弟弟的微笑,说不清这种微笑带有较多的赞赏,较多带讽刺的优越,还是较多的柔情。妈妈带我去找他,让我跟他道别,但根本找不到。他成天拉着漂亮的小车。同别人送给他的小山羊形影不离,亲热得不得了,有时发善心,“借给”父亲看管一下,现听说他不能把羊羔带走。在德·Z夫人家小住之后,他得回巴黎,这就得把羊羔给邻近的庄稼人。弟弟这离愁别绪,痛苦万分,决计跟他的小山羊度过最后一天,我猜他或许故意藏起来,好让妈妈误了火车,借以报复。不管怎么说,我们各处找了一遍之后,沿小树林寻索,林子中间有个圆圆的场地,是套马提水的地方,当然没想到弟弟会去那儿,突然听见抽抽噎噎的说话声。那正是我弟弟的声音,很快我们瞥见他,而他则看不到我们;他坐在地上偎依着羊羔,用手亲热抚摸羊头,捧着羊鼻子亲吻,洁净的羊鼻有点发红,是那种自炫其美的男子酒糟鼻红,羊鼻虽平淡无奇,却是有棱有角的,这个小小的组合有点像英国画家经常再现的儿童抚摸动物的图景。如果说我弟弟穿着节日小袍子和花边裙子,在形影不离的小车旁,一手提着几个缎子小口袋:家人给他装进点心、旅行用品、小玻璃镜等,很像动物旁边衣着豪华的英国孩子,那么他的脸部表情正相反,豪华的穿着使得反差更加鲜明,使得绝望更显痛心疾首,眼睛通红,喉咙让盛装饰物卡住了,像一出夸张悲剧里的绝望公主。有时那抓住缎子口袋不放的手还得管住小车,因为另一只手在不断搂抱和抚摸羊羔,把自己的头发往后甩时很像菲德拉:
哪来恼人的手抓住我的头发
在我额前打上这么许多死扣?
“我的小羊羔,”他向羊羔诉说单相思的离愁别恨,“你没有了小主人一定伤心得不得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永远见不到了!”他眼泪汪汪,泣不成声,“谁也不会对你好啦,不会像我这般抚摸你啦!你随我抚摸的,是吧,我的孩子,我的心肝!”他泪如泉涌,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不加掩饰地发泄绝望,放声高唱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小曲,唱着唱着触景生情,又呜呜大哭起来。“永别了,古怪的声音呼唤我远离你而去,你,天使们的安详姐妹。”
但我弟弟,别看他只有五岁半,脾性却很暴躁,他一气之下,从同情自己和羊羔的不幸转而恼恨迫害者,把小镜子狠狠摔碎在地上,把缎子口袋用脚乱踩,虽不揪自己的头发却把人家给他扎在头上的小蝴蝶结扯掉,把他漂亮的亚洲式小袍撕破,一面哭泣一面尖声叫道:“为什么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既然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母亲,眼看他要把小袍花边撕掉,不能坐视不管了,至此她望着这情景倒还挺受感动的呢。她走上前去,弟弟听见声响,立即不做声了,瞥见妈妈时,不知道刚才的情形是否让妈妈看见了,提防着往后退了退,躲到羊羔后面。可母亲已走到他跟前。该走了,但他提出条件,让羊羔陪他到火车站。时间紧迫,父亲在坡下等,惊异不见我们返回,母亲派我去传话,让他先到铁路那边等,我们再从花园后面的近路穿过去;弟弟一手牵羊羔往前走,好像送去祭献,另一只手托着小车,手上还套着捡起来的小口袋,里面装着摔破的镜子、旅行用品等。他不敢正眼看母亲,却时不时甩几句话给她,母亲哪能不懂他的含沙射影,他边抚摸羊羔边说:“我可怜的小山羊,不是你叫我伤心,叫我离开我喜爱的人。你虽然不是人,但你不坏,不像那些坏蛋,”说着斜视妈妈一眼,判断一下效果,看看他的话是否中靶,“你嘛,你从来不叫我伤心的,”说罢又呜呜哭起来。到了铁路旁,他让我帮他牵一会儿小山羊,冲着母亲大发脾气,径自坐在铁轨上,用挑衅的眼光盯视我们,赖着不起来。那个地方没有栅栏。火车随时可能通过。妈妈吓疯了,赶紧去拉他,但白费劲,拉不开,他一屁股赖着劲可大哩,平时就喜欢坐着从高处往下滑,或骑着小车在花园里到处滑行,高兴的日子还唱歌呢,所以他钉子铆上似的坐着不动,很难把他拉开。妈妈吓得脸刷白。幸亏父亲带着两个用人赶到,他们过来瞧瞧我们是否需要帮忙。父亲径直过去,抓起我弟弟,劈手两巴掌,下令把羊羔送回去。弟弟七魂出窍,只得走了,但瞪眼怒视父亲好久好久,终于迸出一句话来:“我再也不把小车借给你了。”说完,明白没有别的话更能表达他的愤怒,再也不吭声了。妈妈把我领到一边对我说:“你是哥哥,要懂事呀,一会儿道别,可不要愁眉苦脸哇,你父亲原本不乐意我先走,做个好样的,不要让他觉得你们兄弟俩都要不得。”我没有埋怨,以示对得起她对我的信任,有能力完成她交予的使命。但时不时我心中不由对她对父亲产生难以抑制的怒火,情不自禁希望他们赶不上火车,希望使分离我和母亲的阴谋计划破产。但这种愿望因害怕让她伤心而粉碎了,我保持着微笑,尽管五脏俱焚,心如死灰。
我们回家吃午饭。为“出门人”饯行,准备了丰盛的全套午餐,有第一道正菜,家禽肉,凉拌生菜,甜食。我弟弟怒气未消,饭局上一言不发。他坐在高椅上一动不动,似乎全然沉浸在伤痛中。我们说东道西,边聊边吃,最后吃甜食时,弟弟突然尖声迸出一句话:“马塞尔巧克力上的奶油比我的多。”对如此这般的不公正必须发泄义愤,这才使他忘却与小山羊分离的痛苦。后来妈妈对我说,他再也没提起那位朋友,巴黎的公寓套房迫使他把那位朋友留在乡下,我们猜他也永远不再去想了吧。
我们出发去火车站。妈妈叫我不要去了,但在我的请求下,她让步了。自从那里的最后一晚,她似乎觉得我的恼恨是正当的,予以理解,但要求我不必看得太重。路上有一两次一种莫名的怒火侵袭我,使我觉得受到她和父亲的迫害,故意不让我跟她一起走,我真想报复,让她误火车,让她走不了,恨不得放一把火把房子烧掉;但这些想法只持续一秒钟;只要一句稍为生硬的话便叫母亲心惊胆战,但很快我就同她恢复至深的亲情,我之所以没有从心所欲地亲吻她,是为了不使她为难,我们到达教堂,然后加快步伐,逐渐走向畏途,脚在往前走,心却飞到了天外……然后我们又转了一圈。父亲说:“咱们能提前五分钟到。”最后我瞥见了火车站。妈妈轻轻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坚强一点。我们走向月台,妈妈进了车厢,我们在下边跟她说话。有人来叫我们退后,火车即将开动。妈妈笑着对我说:“雷古卢斯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坚强得叫人吃惊。”她脸带微笑,每当她援引她认为学究式的语句,每当她弄错引语准备接受嘲笑,就露出这种微笑。同时向我表示我以为伤心的事其实并不令人伤心。不管怎么说,她觉出我很伤心,跟大家道别后让我父亲先走,把我叫住片刻,对我说:“咱俩互相谅解,我的狼,是吗?我的宝贝要是听话,明天就能收到妈妈的短信。Sursum Corda!”她引用拉丁语录每每故意显得犹豫不决,生怕搞错似的。火车离开了,我仍站着,但觉得我的一部分也离去了。
每当我从盖芒特那边散步回来,每当你来不了我床头向我道晚安,我便如此这般想起沙特尔钟楼;每当我们把你送上火车,每当我感到要去你不在的城市生活,我也如此这般想起沙特尔钟楼。于是,我可爱的妈妈,我备感需要在你身边和亲吻你,这种需要是持续的,谁都不能理解的。大人不如小孩勇敢,大人的生活不那么严峻嘛,我若敢想敢干的话,在你刚离孔布雷的时候,我就乘火车跑了。我脑海里浮现各种出走的可能性,想到还可以乘晚上的火车走,也想到别人或许会提出种种反对的理由,因为他们不理解我不合常情的任性,我需要你就像人窒息时需要空气一样。德·维尔帕里济夫人蒙在鼓里,还以为我见到孔布雷激动不已,不好多问。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想等有把握时才说,想知道火车时刻,想预订汽车,要让人家在物质上不能阻止我行动。我跟她并排走着,谈论第二天的参观项目,但我心里清楚我不会去的。我们终于到了,村庄、古堡引不起使我纵情生活的效果,那是有我无我照常进行的生活,有如村民们来火车旁向我们道别,然后各自回村做自己的事。我收到从蒙塔日发来的一封无关紧要的电报,我推说是你发来的,叫我马上动身,说你需要我办件事。德·维尔帕里济夫人深感抱歉,十分体贴,用车亲自送我去火车站,说了些近乎动感情和深情厚谊的话,是女主人想献殷勤和好客的传统所致吧,后来她在巴黎真真假假对我说,“我不需要看您的电报嘛。我早对丈夫说了。我们回家时在路上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立即明白,这孩子心里不平静。我对丈夫说,他跟我说了些观光的计划,要我明天陪他,可今晚他就会上路去巴黎的。”
“真叫我难过,我的狼,”妈妈对我说,嗓音都混浊了,“想起来叫人难过,以前每当我离开孔布雷,我的宝贝就是这般伤心的。但,我的狼啊,咱们应当心肠硬一点呀!倘若妈妈外出旅行,你怎么办哪?”
“我会觉得日子很长。”
“要是我出走几个月,几年……”
我们相视无言了。我们之间从不在乎互相表明彼此相爱超过世间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问题倒是要让对方相信我们相爱得并不那么深,这样,彼此独处时,日子会好过一些。末了,我不想再这么沉默下去,因为不说穿,妈妈愁肠百结,摆脱不开,她为此经常愁肠寸断,想到她临死时总要道破的,不如早点了结,好让我坚强一些。我抓住她的手,心情几乎是平静的,吻了吻她,对她说:
“你知道的,你一定想得起来,最初每当咱俩分开,我是多么伤心。后来,如你所知,我的生活安排不同了,但并没有忘却我心爱的人,虽然我不再需要他们了,没有他们,我照样生活得很好。最初一星期,我简直疯了。之后,我只身独处几个月,几年,一辈子。”
我说:一辈子。但到了晚上,谈起别的事情时,我对她说,同我迄今为止的想法相反,最新的科学发现和最尖端的哲学研究摧毁了唯物主义,证明死亡是某种表象,灵魂是不朽的,总有一天会相逢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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