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论福楼拜风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刚刚读到《新法兰西评论》上杰出的批评家论及福楼拜的文章,来不及作深入的研究了。我承认,读罢掩卷,不胜惊讶,他居然把福楼拜说成没有写作天分,而正是福楼拜个人独创使用限定过去时、不定过去时、现在分词、某些代词和某些前置词,更新了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几乎可与康德相比,后者提出他的范畴论,认识论和外部世界的实在论。我很清楚笛卡尔是以其“理性说”起家的,无非是些理性原则而已。我们以前在课堂上就学到了。雷纳克先生至少在这一点上与流亡贵族不同,他饱学古今,不忘古训,但怎么不知道和可能以为笛卡尔表现出“美不可言的讽刺”,当笛氏说理性是世界上人人享有的东西?笛卡尔的意思是说连最愚笨的人也不由自主地使用因果律,等等。但,法国十七世纪用十分简单的方式道出很深刻的内容。当我试图在我的小说中向十七世纪学习时,哲学家们责备我把“智力”一词用于普通的意思,等等。不是说我特别喜爱福楼拜的著作,我甚至也不特别喜爱福楼拜的风格。其理由论述起来太长,此处暂且不表,我认为唯有隐喻可以使风格常青不衰,也许在福楼拜全部著作中找不出一个漂亮的隐喻。况且,他笔下的形象往往苍白无力,不比他最微不足道的人物形象高出多少。没错,在一个极致的场景中,阿尔诺太太和弗雷德里克促膝谈心:“有时您的话我听起来好似远方传来的回声,好似轻风送来的钟声。”——“我始终把您音乐般的声音和光辉灿烂的眼神收藏在心底。”(《情感教育》)恐怕弗雷德里克和阿尔诺太太之间这样的谈话有点过分讲究了。但,福楼拜,如果不是他的人物而是他本人出来说话,也不会好多少。在他最完美的著作中,以他认为最讨人喜爱的方式描绘笼罩着于连古堡的寂静,他写道:“听得到披巾的窸窣或叹息的回音。”最后,当圣于连背负的人成了基督,这个难以言传的时刻大致是如此描绘的:“他的眼睛闪烁星光,头发像太阳光线似的铺展,鼻翼翕动散出玫瑰的甜味……”(《三故事·圣于连传奇》)以上引言没有任何不得体的,没有任何不协调的,没有令人不快或荒诞不经的,而在巴尔扎克或勒南的描述中则是有的,不过即使没有福楼拜的救助,一个普通的弗雷德里克·莫罗几乎也能做到这一点。然而话说回来,隐语并非整个风格。福楼拜的文章就像长长的“自动人行道”,不断铺展,既单调沉闷,又不着边际,但任何人一旦登上去,都不可能不承认那是文学史上无前例的。这暂且不管,我甚至不说简单的疏忽,只说语法的正确性;语法正确是一种优点,虽有用处,却是消极的:一个优秀学生若负责校对福楼拜的稿件,没准能改掉不少错误呢。总而言之,他的作品语法优美,就像道德优美、戏剧优美,等等,但与语法正确性毫无关系。福楼拜煞费苦心笔耕的,正是这类优美。想必这种优美可以不时与实施某些句法规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福楼拜喜出望外,当发现前人的作品有自己风格的先例时,正如孟德斯鸠写道:“亚历山大的无行和他的德行一样极端;他发怒时杀气腾腾,愤怒使他变得凶横”。福楼拜之所以乐于选出这类句子,显然并非因其正确性,而是因为从一个分句中心突然迸出插入成分,一直跌落到下个分句的正中心,这样的句子保证了风格紧密严谨的连续性。为了达到相同的目的,福楼拜经常运用有关人称代词用法的规则。但,一旦不需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对这些规则就完全不放在心上。就这样在《情感教育》的第二或第三页上,福楼拜用“他”代指弗雷德里克·莫罗,而这个代词应当指的是弗雷德里克的舅舅,又,应当用来指弗雷德里克时却代指了阿尔诺。下文中的“他们”是代替“帽子”的,实际指的是人,等等。这些经常性的错误在圣西门的著作中几乎也屡见不鲜。但,在《情感教育》第二页上,事关连接两个段落而不使视觉中断,人称代词可以说反其道用之。此处语法严谨,因为关系到画面各部分的连接,关系到福楼拜特有的有规律节奏:

    ……塞纳河右岸的山丘沿水流逐渐下降,突然对岸出现了另一座山丘,更靠近水面。

    树木在山顶,有如冠冕……

    视觉逼真之处,福楼拜确实越来越重视了,其间没有一句风趣话或感性语,在逐渐显露其个性之后,形成了福楼拜风格。《包法利夫人》中一切不属于他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消除;小说结尾最后一句话:“他(奥梅先生)刚获得十字荣誉勋章”,使人想起《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尾声中“一八四八年当了法国贵族院议员”。甚至在《情感教育》中还处处剩有不属福楼拜的东西,如“她可怜的小胸脯”等,但毕竟微不足道了,而小说标题给人以稳重美,用于《包法利夫人》也很恰当,不过从语法角度上讲是不正确的。尽管如此,在《情感教育》一书中,革命业已完成,至此,福楼拜已使情节变成印象。事物拥有与人物同样多的生命,因为推理在事后给一切视觉现象确定了外部原因,但在我们得到的原始印象中,外部原因并非不言自明。刚才我援引《情感教育》第二页上的那句话,不妨重复一下:“塞纳河右岸的山丘沿水流逐渐下降,突然对岸出现了另一座山丘,更靠近水面。”雅克·布朗歇说过,绘画史上,一种发明,一种创新,往往是从一种简单的色调比例,从两种并列的颜色发端的。福楼拜的主观意识表现于新的时态用法,新的前置词用法,新的副词用法,后两种词在他的句子中几乎永远只起节奏感的作用。一个持续的状态用未完成过去时来表示。《情感教育》第二页(绝对任意挑选的)整页,都用未完成过去时,除了突然发生变化,产生一个情节,而情节的主角一般是事物,如:山丘下降。随后立即又是未完成过去时:“不少人想争当那些住宅的主人”,等等。但,从未完成过去时过渡到完成过去时,经常由一个现在分词来表示,用以表明行为发生的方式或行为发生的时间。仍引《情感教育》第二页:“他(弗雷德里克)眺望着(未完成过去时)钟楼……很快,巴黎消失了(现在分词),他深深叹了口气(完成过去时)。”况且,这个例子选得不好,可以在福楼拜的著作中找到更有典型意义的。顺便提一句,事物、走兽的拟人活动,既然作为句子的主语(而不是人作为主语),必须有各种各样的动词。我完全任意选择,并且大量删节:“鬣狗在其后走着,公牛摇摆着头,而豹拱起背(现在分词),蹑脚行进着……蛇吐着嘶嘶声,气味难闻的走兽垂着涎水,野猪……”,“为袭击野猪,准备着四十条长卷毛猎狗……鞑靼大猎犬用来追捕野牛。西班牙种猎犬的黑色皮毛闪着缎子似的亮光,众猎犬的狂吠比试着军乐队铜号的合奏……”(《三故事·圣于连传奇》)这些形形色色的动词渐渐涉及人物,因为在这种持续的单一的视觉中,人物只不过是事物,但并未减少“运用幻想来描绘世界”。譬如:“他真想到沙漠中追逐羚羊、鸵鸟,藏在竹林中窥豹,穿过充满犀牛的森林,登上高不可攀的山峰之巅去瞄射雄鹰,抵达北冰洋去拼打白熊。有时在梦中,他看见(未完成过去时)自己像亚当老爹……”(《三故事·圣于连传奇》)这叫永不离弃的未完成过去时,请允许我把一种不定过去时看作永不离弃的,多半在新闻记者笔下,“永不离弃”不是用来形容爱情(言之有理),而是用来形容头巾或雨伞的。例如,“戴着永不离弃的头巾”,是已经“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若没用“戴着传奇式的头巾”,也算得上措词巧妙了;故称永不离弃的未完成过去时吧,它部分由间接引语组成,通常福楼拜爱把笔下人物的话用间接方式加以叙述,以免与其他部分混淆。“国家应当控制银行和保险公司……许多其他措施尚可适用。首先应当从富人的头上踏过去……奶妈和接生婆应当由国家发给工资……一万名女公民,用好枪武装起来,就可以叫市政府发抖……”(《情感教育》)这些话并不意味着福楼拜自己就是这么想这么肯定的,而是弗雷德里克、瓦纳兹小姐或塞内卡尔说的,福楼拜决意尽可能少用引号罢了;因此,这种未完成过去时在文学中是崭新的,完全改变了事物和人物的面貌,就像移动过的一盏灯,就像到了一座新房子,就像老房子几乎空了,人家正在搬家呢。福楼拜风格所产生的,正是这类忧伤,由打破习惯和消除背景的非真实性所引起,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风格是崭新的。这种未完成过去时不仅用于转述话语,而且用来追述人的整个一生。《情感教育》就是人生的长篇报告,书中的人物可以说不必积极参与行动。福楼拜肯定有意留下了伏笔,第四页上的那句话:“隐约扩散的百无聊赖好像使得各色人物的风貌更加微不足道”,常常可以适用于此书本身。有时,完成过去时打断未完成过去时,但也像不确定的东西那样延续不断:“他去旅行了(完成过去时)。/他经历了邮船的凄凉……/他又回来了(完成过去时)。/他出入上流社会(完成过去时),获得了(完成过去时)其他一些情爱。”(《情感教育》)在这种情况下,未完成过去时运用了对调功能,反倒起一点确指的作用,接下来:“但念念不忘上流社会使他觉着(未完成过去时)那些风流韵事平庸无奇。”有时,未完成过去时甚至处于斜面和中间色调,由直陈式现在时进行矫正,用大白天的光亮悄悄照射,使得事物具有更持久的真实性:“他们住在(未完成过去时)布列塔尼的腹地深处,为了俭省度日,偿还债务……/这是(未完成过去时)一座两层的矮房子,园中高大的黄杨挺拔成林,四排栗树一直通到山丘之顶,那儿看得见(直陈式现在时)大海。”

    连词et(和)在福楼拜作品中根本没有语法为其规定的对象。它标志节拍的停顿和图景的分隔。别人用“和”的地方,他则一概取消。这很典型,许多精彩的句子便是为此停顿的。诸如:“游牧者怀念大漠的沙热……而凯尔特人则怀念阴霾满天,小岛星罗棋布的海湾中那三块天然的石头”(我凭记忆引述,可能是“星星点点”,而不是“星罗棋布”);“那是在迈加拉,迦太基的城关,汉密迦的花园里”(《萨朗波》);“于连的父亲和母亲住一座古堡,在森林中,位于一个山丘的斜坡上”(《三故事·圣于连传奇》)。诚然,前置词的花样翻新,增添了这两个三节拍句子的优美。但在不同停顿的其他句子中,从不使用et(和,以及)。我因其他理由已援引过下列句子:“他去旅行了。他经历了邮船的凄凉,帐篷下冰冷的初醒,风景和废墟的缭乱,中断情谊的苦楚。”要是另一人,就会写:“……以及(et)中断情谊的苦楚。”但这个“以及”,不包括在福楼拜的大节奏中。反之,别人想不到用的地方,他却用了。正像画面的另一部分所指示的那样,倒退的海浪即将重新组成高潮。我完全凭记忆,随便乱选例句:“骑兵竞技广场显得很宁静。南特宫始终孤零零矗立着,而(et)后面的屋宇,对面的卢浮宫圆顶,右边的木头长廊和起伏不平延至摊棚的空地淹没在灰色的轻雾中,远处的低语声仿佛裹挟在灰色的空气里隐约传来,其时广场的另一端,由于乌云散裂,一片强烈的光线从天而降,照在杜伊勒里宫的正面,把所有的窗户烘托得白晃晃的。”(《情感教育》)总之,在福楼拜的作品中,et(和,以及,而)始终引导一个次要的句子,并且拖出一长条没完没了的举例。后天慢慢获得这么多的语法特色,其中最重要的不胜枚举,大家不需要我就能举出一大堆,窃以为,并不像《新法兰西评论》那位批评家硬说的那样,福楼拜不是“有天分的作家”,相反,上述已证明他是有天分的作家。这种语法上的标新立异确实反映了一种崭新的看法,必须下许多功夫才能把这种看法固定下来,把无意识转化为有意识,最后将其归并到各种不同的词类中去!不过像这样的大师,也会令人莫名惊诧,那就是他的书信极其平常。大凡不善于写作的大作家,就像那些不善于绘画的大画家,实际上拒绝承认自己天生的“高超技术”,自己天生的“才能”,为建立新的看法,创造出一些表达法,使其逐渐与之适应。而在书信中,他们不再绝对服从内心的、朦胧的理想规范,反倒变得没有那么了不起,但写作时则要不断显示伟大,多少女人惋惜她们朋友中某位作家的作品哪!她们说:“你们若知道他信手走笔写下的短笺是多么叫人倾倒!他的书信远远胜过他的著作。”的确,描绘雄辩、智慧、风趣、果断,对于通常缺少这一切的人来说,如同儿戏,因为榜样是专横的现实,必须照葫芦画瓢,不可作任何改变。一个作家,当他即兴创作,他的才气表面上猛然拔高;一个画家,当他为不理解其画的夫人在画册上“学着安格尔绘画”时,也是如此,这种拔高在福楼拜的书信中必定明显可见。然而获得的,不如说是一种降低。这种反常变得更为复杂:一切大艺术家若有意让真实性在其著作中充分展现,就执意不肯让他们以为配不上其天才的智力、批评性判断出现。但在他著作中未出现的一切,却充分表现在他的谈话中,在他的书信中。福楼拜的书信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迹象。我们从中根本看不出蒂博代先生所言的“一流大脑产生的思想”,这次不是蒂博代的文章使我们困惑,而是福楼拜的书信使我们为难了。言归正传,既然我们注意到福楼拜的天才仅限于其风格美和一成不变的变形句法特色,那就让我们再点出一奇特之处来,譬如,一个副词,不仅以它来结束一个句子,一个阶段,而且以它来结束一本书。请看《希罗底》最后一句话:“由于头颅很重,他们轮流(alternativement,副词)捧着。”他的作品如同勒孔特·德·李勒的作品,明显使人感到需要坚实,哪怕有点块状笨重之感,那是针对即使不算空洞至少也是非常浅薄的文学,在这样的文学中混入太多的隙缝,太多的空白。况且,副词,副词短语等,在福楼拜的句子中所占据的位置始终最难看最意外最笨重,就像把句子砌得密密匝匝,把最小的漏洞都堵上。奥梅先生说:“您的这些马,也许,性情激烈的。”于索内说:“是时候啦,也许吧,去通告居民们吧。”“巴黎,很快就……”诸如“总之”,“然而”,“不过”,“至少”,始终安置在不同于别人想安置的地方,无论涉及说法,还是涉及写作,一概如此。“一盏鸽形灯点在上面一直亮个不停。”以同样的道理,福楼拜不怕笨拙地使用某些动词,某些有点庸俗的成语,与我们上面援引的花样翻新的动词成对照;动词(有,具有),非常坚挺的吧,经常使用在连二流作家都会想方设法换换花样的地方,如:“屋宇都有坡形花园”,“四座钟楼都有尖屋顶”。所有伟大的艺术创造,至少十九世纪的,一概如此,当审美家指出他们同过去的演变关系时,广大读者则觉得他们庸俗不堪。虽然人们磨破嘴皮说马奈、明天下葬的雷诺阿、福楼拜不是创始人,而是委拉斯开兹、戈雅、布歇和弗拉戈纳尔最新的继承人,甚至是鲁本斯、古希腊作家以及波舒哀和伏尔泰最新的继承人,但他的同代人硬认为他们平常,不管怎样,我们有时猜出几分他们所谓的“平常”指什么意思。福楼拜写道:“如此混淆形象使他晕头转向,尽管他觉得可爱,不过”,弗雷德里克·莫罗,不管跟元帅夫人还是跟阿尔诺太太见面,“总向她们说些亲切的话”,我们想象不出这个“不过”有什么雅致,也想象不出这句“总向她们说些亲切的话”有什么别致。但我们喜欢。福楼拜的句子使笨重的素材浮起和沉下,带着挖掘机时有时无的声响。有人写道,福楼拜的夜明灯如灯塔照引海员,有鉴于此,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话匣子”播出的句子,就像污物清扫机发出的有规律的节奏。谁感觉出这种纠缠不休的节奏,谁就是幸运儿,但谁要是不能摆脱出来,不管论述什么,总顺从大师的语句分切法,一味学“福楼拜手法”,那就好比德国传说故事中的那些倒霉鬼,一辈子系在钟锤上过日子。所以,关于福楼拜的毒害问题,我不敢冒昧推荐作家们写模仿作品,以收催泻驱邪之功效。每当我们读完一本书,不仅想继续跟书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如鲍赛昂夫人,如弗雷德里克,而且我们内心的声音还想继续跟他们交谈,因为在阅读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内心的声音是随着巴尔扎克、福楼拜的节奏而抑扬顿挫的。应当让我们内心的声音放任一下,听凭踏板持续音程,就是说先有意模仿,而后再独树一帜,切不可一辈子都在无意识模仿。有意识模仿,是自发式模仿;请相信,过去我写过模仿福楼拜的作品,很蹩脚就是了,其时我没有自问过,我内心听到的歌声是否产生于未完成过去时或现在分词的迭唱。否则我永远笔录不下来。今天我完成了一项相反的工作,设法匆匆记下福楼拜风格的几个特点。我们的头脑,如果不能对首先无意识产生的东西来一番生动的再创造,那是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我会不遗余力指出福楼拜的功绩,尽管如今备受异议。其中使我感受最强烈的,是他善于熟练表达对时间的印象,这是我经过简略的研究之后找到的结论。在下以为,《情感教育》最美妙之处,不是句子,而是空白。福楼拜长篇累牍地描绘、转述弗雷德里克·莫罗鸡毛蒜皮的事情。突然,弗雷德里克看见一个佩剑的警察从倒下的一具起义者尸体上踩过去。“哦,弗雷德里克,瞠目结舌,认出是塞内卡尔!”此处一个“空白”,一个“巨大的空白”,没有过度的影子,突然时间的节奏不是几刻钟,而是几年,几十年。我重用上面引过的话,以便表明这种异乎寻常的快速变化,而且是没有准备的:

    哦,弗雷德里克,瞠目结舌,认出是塞内卡尔!

    ……

    他去旅行了。

    他经历了邮船的凄凉,帐篷下冰冷的初醒……

    他又回来了。

    他出入上流社会……

    不错,我们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经常看到:“一八一七年赛夏夫妇……”这类句子。但在他那里,时间的变化具有主动性或资料性。福楼拜第一个使时间的变化摆脱轶事的寄生现象和故事的无用之物。他第一个把时间的变化谱成音乐。

    我之所以为维护我不大喜欢的福楼拜而写这篇文章(“维护”一词借用若阿基姆·迪贝莱所下的定义),之所以没写我更喜欢的其他作家而不感到缺憾,是因为我仿佛觉得我们不会读书了。有时也出现例外,如成体系的重要著作里,不意会发现文学评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从《遗传》和《图像世界》脱颖而出,这两本了不起的著作表明莱昂·都德以及笛卡尔哲学的影响有多么巨大。莱昂·都德对莫里哀、雨果、波德莱尔等人深刻的见解也许更加卓越,如果我们以万有引力定律把他的见解与形象范畴联系起来的话,但,就其见解本身而言,不管所属体系,已明显看出文学意趣之活跃之深湛。达尼埃尔·阿莱维先生最近在《辩论》杂志上写过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纪念圣伯夫诞辰一百周年。但我觉得他那天灵感出了问题,怎么心血来潮把圣伯夫列为我们痛失的伟大导师之一?我临时即兴写这篇论文,手头没有书籍也没有报刊,不保证阿莱维是否确实用了此词,但意思没有错,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断言圣伯夫精心炮制的口头语言音乐感极差,谁领有导师地位会不比他强呢?《月曜日丛谈》的大部分文章,用于评论四流作家,一旦必须谈论一流作家,如福楼拜或波德莱尔,先简短赞扬一下,立即笔锋一转,暗示其文章无非是应景文章,因为作者是他的私交。而讲到龚古尔兄弟时,先提他们是他本人的私交,指示大家多少可以欣赏一番,总之,比圣伯夫平时赞赏的对象高明多多。热拉尔·德·奈瓦尔,肯定是十九世纪三四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却被圣伯夫不屑一顾地称作可爱的奈瓦尔,而他谈及的是后者翻译歌德的一篇译作。对奈瓦尔的个人创作,圣伯夫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至于小说家斯丹达尔,写《巴马修道院》的斯丹达尔,我们的“导师”则付之一笑,看出那是小聪明的伎俩(注定失败的)所引起的可悲效果,意在把自己树为小说家,差不多像某些画家似乎专靠画商投机而成名。确实,巴尔扎克,甚至在斯丹达尔生前,就赞扬过他的天才,但那是一种投桃报李。况且斯丹达尔本人觉得巴尔扎克主要是问他要钱,圣伯夫认为斯丹达尔对信的解释不准确,关于巴氏的那封信此处暂不作评论。简言之,我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会自告奋勇根据圣伯夫的评论,“概略描绘”(居维利埃-弗勒里语)一定范围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概要”,大家便可看出里面没有一个名家姓氏,他倒是把大家已经遗忘的那些曾写过东西的人提升为大作家。当然允许犯错误,况且我们艺术判断的客观价值并不重要。譬如,福楼拜无情地看不起斯丹达尔,后者本人把最美的罗曼风格教堂视为丑陋不堪,根本不把巴尔扎克放在眼里。但圣伯夫的错误更为严重,正因为他不断告诫:正确判断维吉尔或拉布吕耶尔等久已得到公认并列为经典的作家是容易的,难就难在把同时代的作家放在应有的位置上,而这恰恰是批评家固有的职责,唯履行此职责的批评家,才名符其实。应当承认,圣伯夫本人从来没有身体力行,这足以叫人拒绝授予他导师的头衔。也许就是阿莱维这篇文章——倒是出色的文章——使我能够,假如我眼前有这篇文章,证明我们不仅不善于阅读散文,而且不善于阅读韵文。作者引用了圣伯夫两句诗,其中一句出自安德烈·里瓦尔先生之手,不是圣伯夫写的。第二句转引如下:

    Sorrente m’a rendu mon doux rêve infini.

    (索朗特使我获得无穷的甜梦。)

    一连串r小舌颤音难听死了,若把r用大舌尖卷音,又滑稽可笑了。一般而论,故意重复元音或辅音能起到强烈的效果,如拉辛《菲德拉》和《伊菲革涅亚》。雨果有句诗,其中一个唇音重复六次,给人以轻如闲云之感,是诗人有意造成的:

    Les souffles de la nuit flottaient sur Galgala.

    (夜的气息飘浮在加尔加拉山上。)

    雨果,他倒善于把小舌颤音r重复运用,而相反在法语中此音重复是不大悦耳的。他得以运用成功,但是在颇为不同的条件下获得成功的。不管怎样,不管韵文方面的情况怎样,反正我们不善于阅读散文。在论福楼拜风格的那篇文章里,蒂博代先生,作为饱学古今和深思熟虑的读者,援引了夏多布里昂的一句话。他说难以选择。叫他叹为观止的句子多得不胜枚举!蒂博代先生确想证明运用错格可减轻文笔,却引了夏多布里昂不太美的一句话,只显示雄辩一面的夏多布里昂,而且津津乐道那是转引基佐先生选作朗诵的句子;我杰出的同行老于此道,但叫人读来兴致索然。一般来说,在夏多布里昂作品中,继承十八世纪或开拓十九世纪政治雄辩术的东西,都不是真正夏多布里昂的。我们应当有所顾忌地、问心无愧地评价一位伟大作家的各类作品。缪塞一年一节高,其作品一部比一部高妙,直攀升到诗集《夜》,就像莫里哀直攀升到《恨世者》,是否有点残忍,如果喜欢前者的《在圣布莱兹……》:

    在圣布莱兹,在祖埃卡半岛上,

    我们是,我们是多么的舒畅哪!

    胜于《夜》中的诗篇,如果喜欢后者的《司卡班的诡计》胜于《恨世者》?况且,我们只需自然而然地阅读福楼拜及其他大师们就行了。我们将惊异地看到他们始终活在人间,就活在我们身旁,向我们提供成百上千成功的范例,而我们自己却懒得动脑筋。福楼拜选择塞纳尔先生为他辩护,他满可以引用所有伟大的仙逝者又明显又无私的证词嘛。最后,我可以举完全属于我个人的例子,说明已故伟大作家仍在起庇护作用。某些人,甚至文学造诣很深的人,不赏识《在斯万家那边》严密的布局,虽然严密中带着含蓄,也许比较难以识别吧,因为布局的跨度很大,第一阶段的对称部分,原因和结果,两者之间有很大的间隔,所以他们以为我的小说类似回忆录,根据联想的偶然规律串连而成。他们根据这种不符合事实的说法援引一些篇章,如在椴花茶里浸泡过的玛德莱娜蛋糕吃到嘴里使我思忆起我生活中的整整一个时期,或至少引起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因为不总是我嘛)同样的回忆,而这段时期在著作的第一部分被遗忘了。然而,此处暂不提无意识回忆,我在尚未发表的最后一卷中以这种无意识回忆阐述了我的全部艺术理论,先讲小说布局问题,我只借用一种事实存在的现象,从一个场景过渡到另一个场景,这是一种记忆现象,作为接头关节,我觉得最为纯粹最为珍贵。请打开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忆录》或热拉尔·德·奈瓦尔的《火焰姑娘》。你们将看到这两位大作家,尤其是后者,让人家乐滋滋用一种纯形式的解释弄得贫乏了干瘪了,而这两位大作家则完全掌握突然过渡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多布里昂在蒙布瓦西埃时,突然听见了一只画眉啁啾。他年轻时经常听到的这种鸟叫,使他笔锋立即转到贡布尔,促使他改变了叙述的时间和省份,并领着读者跟他一起变换。同样,《西尔薇》第一部分围绕舞台进行,描述热拉尔·德·奈瓦尔爱上一个女演员。突然他的视线落到一则海报上:“省花球节。——明天,桑利的弓箭手将把花球奉还卢瓦泽的弓箭手。”这个预告引起他的回忆,确切讲,使他想起儿时的两次爱情,顿时中篇小说的地点转移了。这种记忆现象为奈瓦尔这个伟大的天才提供了过渡手法,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可以取名为《脉搏的间歇》,我的一部作品起初就想用这个标题。有人说,他心脏不好引起的间歇脉搏主要因为有精神病。但,这种精神状态却可正确领悟形象之间、思想之间最重要的联系,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不能从本意上把这种状态称为精神失常,再说这种正确领悟提高了、引导了发现力。这种精神病通常几乎只在热拉尔·德·奈瓦尔陷入遐思冥想、难言传时才发作。彼时他的精神失常就是著作的一种延伸;他从中逃出来,很快重新开始创作。精神失常,作为上部作品的终点,成为下部作品的起点和素材。发病结束,诗人不再羞愧,不比我们每天一觉醒来更感脸红,也许有一天我们将不会因片刻的死亡而难为情。热拉尔试图把交错的幻想加以归类和描绘。

    我们离题了,远离《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的风格了。以上几页文字匆匆写就,不当之处,谨请读者原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