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独立自主的核威慑战略凸显了法兰西战略文化的现实主义(realpolitik)特征。本章首先考察法国核战略起源及其传统,分析核武器对法国实现独立自主大国地位的重要性,其次研究法国冷战后的核战略调整,最后阐述法兰西战略文化与法国核战略的互动关系。与常规武装力量相比,核力量发展周期更长、建设维护成本更高、使用可能性更小,法国在自身物质实力相对下降的情况下依然竭力维护其“足够有效”的核战略,不仅是针对可能对法国安全构成现实威胁的国际恐怖组织和“流氓国家”,根本的原因在于其认为独立自主的核威慑力量是大国力量的重要表征,在大国关系中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第一节 法国核战略起源及其传统
不夸张地说,从有核武器的那天起,戴高乐就认识到核战略及核武器的极端重要性,尤其是对法国大国地位和战略安全的重要性。他认为,“美国人是不会给一个没有核武器的国家以大国地位的,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252]法国的核战略思想形成、完善于戴高乐执政时期并得到了长期认同和稳定传承,法国的核战略一直延续着戴高乐的思想。戴高乐的核战略思想是他外交战略、国家安全战略的具体化,而他的外交和安全战略则在最大程度上体现了法兰西战略文化,服务于法国成为世界一流大国、保持独立自主和强大这一最高原则。
戴高乐在其回忆录中如是说:
我的计划在于把法国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在美国指挥下所奉行的欧洲一体化中摆脱出来,但不是脱离我认为应该保持的可以作为最后预防手段的大西洋联盟;在于同每个东方集团的国家——首先同俄国(苏联)——建立缓和国际局势的关系,然后建立谅解和合作的关系,一旦时机到来,对中国也是如此;最后在于建立这样一支核力量,使任何国家要是攻击我们的话,它自己就会受到可怕的打击。[253]
法国的防御应该是法国人自己的事。像法兰西这样一个国家,假使她进行战争,那应当是她自己的战争,做出的努力应该是它自身的努力。无疑,一旦发生战争,法国必须使用自己的力量,为了自卫,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抵抗。因此,在近几年里,我们必须具有一种可以为我们自己使用的力量,具有一般称之为“打击力量”的东西。它能够在任何时候,对任何地方进行攻击。当然,这力量主要的部分就是核武器。
……美国其实只是想和苏联人在国际协议的招牌下直接订立协定,正式承认超级大国的核垄断,以协约的形式限制他们自己疯狂地增加开支并阻止任何一个还没有核武器的国家制造或取得核武器。但是这种巩固两国分享世界霸权的企图,不符合我们的目的,而且丝毫也不能促进全面裁军。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与美国人不同的。[254]
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到戴高乐核战略思想的三个基本出发点。这三个基本出发点与法兰西战略文化的三大要素是完全一致的:其一,法国核战略服务于法国的大国理想和追求,作为世界性大国,法国必须建立和发展自己的核战略力量,而非依附于美国;其二,法国核战略服务于法国的独立自主政策,核战略力量是法国“自己的战争武器”,因此法国的核力量不参与一体化,无论是与北约或欧盟或与任何盟国一体化;其三,法国反对美苏两国分享世界霸权的企图,法国核战略力量是争取建立和维护有利于法国的均势的重要手段,拥有核武器的法国不会听命于任何一个超级大国集团,法国反对美苏核垄断。
一 法国核武器的诞生及核战略的起源
从普法战争以来的多次失败造就的惨痛教训,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被纳粹德国占领的可怕经历,使得许多法国人认为,在常规战争中法国可能战败并被入侵,没有哪种防御手段能提供绝对安全,即使马其诺防线也不行。而发展核武器将是使这些记忆犹新的历史不再重演的一个有效办法。当然许多法国人也不相信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与核保护伞。戴高乐就说过:“应当知道,美国人不会冒着自身的生存危险来保卫欧洲。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也决不愿这样做。”[255]戴高乐把迅速发展核武器放在绝对优先的地位,这基于他“法国在世界上理所当然发挥重要作用”的信念。戴高乐认为,如果没有原子弹,法国就无从谈起发挥世界性影响,它“将不再是一个欧洲的强国,不再是一个主权国家,而只是一个被一体化了的卫星国”。[256]基于这种信念,戴高乐果断地拒绝了美国人与其分享美国核保护的要求。[257]1945年5月德国投降。就在这个月,刚刚收复了国土的法国临时政府就指示约里奥·居里(法国科学院院长,居里夫人的女婿,法共党员)制订一项在法国发展原子能的计划。战后的法国,处于遍体鳞伤、经济上极度困难的处境,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沦为亡国奴的痛苦遭遇,激励着法兰西民族奋发图强的热忱。戴高乐在勾画振兴法国的蓝图时,以很大的精力关注原子能工业的建设,1945年10月18日,法国成立了原子能委员会(CEA),由戴高乐直接领导。1948年12月15日,法国第一座重水反应堆ZOE达到临界。1949年,CEA开始建造后处理试验设施,并于同年11月20日从ZOE的燃料棒提取出1毫克钚。随后又建造了基于Purex流程的后处理设施,并于1954年提取出1克钚。第一座工业规模的钚生产堆G—1于1956年达到临界,年生产能力为12 kg钚。两座更大的钚生产堆于1959年达到临界。1954年5月,法国在奠边府战役中失败,印支半岛的军事失败更进一步刺激了法国政府对核武器的兴趣。同年12月26日,法国政府正式批准研制核武器。美国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中的态度使法国进一步认识到美国不可能为了法国的国家利益而做出牺牲,因此不能相信美国的核保护承诺。1956年11月30日,法国国防部和CEA开始准备核试验。1958年4月,法兰西第四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理费利克斯·加亚尔(Felix Gaillard)正式下令开始制造第一个核试验装置。
当1960年2月13日法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撒哈拉沙漠试爆成功、法国从而成为世界上第四个核国家时,戴高乐在给他的国防部长发去的贺电中喊道:“为法国欢呼吧!从今天早晨开始,法国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自豪。衷心感谢您和那些为法国带来辉煌成就的人!”1964年,法国第一支“幻影IV”核轰炸机中队服役,法国开始拥有核打击力量。1967年期间,法国与比利时合作,利用美国的压水堆专利,在法国境内建立了一座小型的民用压水堆核电站。压水堆核电站的建造,为法国核潜艇的研制准备了技术条件。1967年法国第一艘导弹核潜艇“可畏”号下水,1968年4月24日,法国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
除了一定要有自己的核武器外,戴高乐核战略的另一重要方面体现在对美苏限制别国发展核武器企图的坚决抵制。1963年7月25日,美国、苏联和英国三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签订了《莫斯科禁止核武器条约》,即部分核禁试条约,企图维护核大国的垄断地位;而戴高乐在7月29日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针锋相对地声明法国在任何情况下都决不签署这个条约。他就是要打破这个垄断,保障自己的外交独立和防务独立,扩大在世界事务中的发言权,并以核武器来牵制日益强大的德国。
1969年戴高乐辞职。此后,无论走进爱丽舍宫的新任总统在国内政治主张或社会理想上与戴高乐是否一致,无论他们是否戴派传人,戴高乐的核战略主张得到了稳定的延续和传承,第五共和国历任总统均坚持了戴高乐主义的核战略路线。
蓬皮杜(1969~1974年任总统)1969年给戴高乐的信中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制定的大政方针的任何方面,特别是对外政策和国防方面,我决不会放弃。”[258]被称为“后戴高乐总统”的蓬皮杜担心美、苏主导的国际军备控制会危及法国独立核力量,会成为美苏交易牺牲他国的借口和导致德国中立化。为了增强用“核”来发言的权利,把德国继续拴在欧洲防务之内,他继续采取了戴高乐时期对军控谈判的抵制和保留态度,尤其是保留“放手发展核力量的完全自由”。[259]1971~1972年,法国部署完成18枚射程为3000公里的S-2型陆基中程导弹;1973~1974年,“冥王星”式短程导弹和“美洲豹”式飞机携带的战术核炸弹投入使用;1974年,3艘各携带16枚M20潜艇核导弹(射程为3000公里)的核潜艇也正式服役投入使用。在戴高乐的基础上,蓬皮杜政府建立了陆基中程导弹、核潜艇、战术核武器三者互相结合而成的第二代核打击力量。
继蓬皮杜之后,德斯坦总统(1974~1981年任总统)认为,每个国家都有权保卫它的安全,他多次重申法国的核威慑力量对保持国际政治力量平衡的作用。德斯坦是一位有着技术官僚背景的技术专家治国论者,在国家财政金融等国内问题上与戴高乐派拉开了较大的差距,但在外交上却延续了戴高乐的政策。他认为独立不意味着孤行寡居和闭关自守,但也不应该因此就把超级大国的统治视为历史的必然,独立的防务是实现国家独立的最坚强保障,法国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和风险来努力发展防务,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国家建立和拥有独立的核威慑手段是这一努力的核心,也是独立防务中的最后保障。[260]1975~1981年,在财政相当困难的情况下,法国军事预算持续增长,平均每年增长4.4%,而核武器处于优先地位,总当量也由1975年的2000万吨提高到1980年的7500万吨。[261]法国致力于保持世界第三核大国的地位。
1981年密特朗(1995年卸任)当选法国总统。密特朗虽然是战后第一位社会党总统,是坚定的反戴派分子,一贯主张法国式的社会主义,可是在核问题等事关法国国家安全的领域却完全继承了戴高乐的政策。虽然竞选时期反对中子弹的研制,但密特朗当选为总统后的第二年就批准继续研制这种武器,他对此的解释是“任何武器,只要别人有,法国就不会禁止自己去拥有”。[262]“我不想再提出核选择的问题;万一有人使核威慑发生问题,我们的国家就不会有防务了。我不是干这种事的人。”[263]密特朗延续了以核威慑力量为中心的国家安全战略,把核武器作为法国外交王牌。[264]正是在这张王牌的诱使下,密特朗把军事装备拨款的30%用在了战略和前战略威慑上,进一步完善和发展了以战略核潜艇为主体的法国核力量,同时在一些重大军事战略上重新做了调整。在绝对优先发展海洋核力量的基础上,密特朗着手建立包括核武器常规力量和太空防御手段在内的多梯次防务体系,完善了法国的核威慑系统。80年代以来,随着冷战形势的缓和,核谈判和核裁军成为世界“潮流”。密特朗如同他的前任们一样,顶住巨大压力,坚决反对将法国的核力量纳入美苏核谈判之中,甚至不参加美苏日内瓦谈判。在他眼里,法国独立自主的有效核威慑力量才是法国的最高利益。[265]
二 法国核战略与对外关系
从法国决定自主研制发展核力量的那一天起,法国核战略就紧紧地与法国的对外战略联系在一起,成为法国对外战略的重要王牌。独立自主是法国核战略的核心内容,实现法国的世界大国地位是法国核战略的终极目标。为独立发展自己的核威慑力量,戴高乐的法国不顾美国、苏联的多次反对,强硬地实施自己的核战略计划,为此不惜与美、英盟国翻脸,不惜与美国、苏联领导人直面对驳。
戴高乐认为,如果法国没有核武器,那么法国就不能阻止美、苏两大霸权主宰世界,法国不可能成为世界大国,不可能真正做到独立自主,法国也就再无可能使得全球均势向着有利于法国的方面发展。而且,法国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他在回忆录里说:
虽然目前的法国已经摆脱经常处在危险中的特殊命运,但是全世界现在却为一种大规模的冲突所苦恼。美苏两大帝国,和以前的强国相比,显得异常庞大,但他们的力量、他们的霸权和他们的意识形态又互相对抗。这两个国家都拥有核武器,这种武器随时可以毁灭整个世界,可以使美苏两国成为自己那个集团的具有不可抗御力量的保护者。这是危险的平衡,如果不向着普遍的缓和方向发展,终有一天平衡会被打破,因而变成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两个世纪以来,法国卷入的冲突使它在物质方面和力量方面受到很大损失,她是旧世界伸向新世界的海岬,这个地理位置使她很容易受到攻击。总之,如果说为了要建立一种新秩序来代替冷战,有一种声音可以听到、有一种行动可以产生实效的话,那么,这显然是法国的声音和行动。不过要有一个条件:要真正是法国自己的声音和行动,而且她所伸出来的手是自由的。[266]
显然,为了打破美、苏核恐怖平衡,使得法国拥有与美、苏平起平坐于世界舞台中央的资格,戴高乐决心伸出法国的“自由的手”,放手发展核武器及其运载力量。
二战后,美国对法国核武器研制的态度成为法美关系的重要晴雨表。1959年9月,美国艾森豪威尔总统应戴高乐邀请访问法国,戴高乐在他的回忆录里详细描述了这一重要峰会中两位总统就有关法国独立发展核武器的争论细节:
特别让美国总统担心的是我们决定自己制造原子武器。提到不久前福斯特·杜勒斯的建议时,他答应供给我们原子武器,条件是必须交由美国人监督,也就是说钥匙必须留在美国人手里,没有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联军总司令的命令,谁也不能使用原子弹。我回答说,这正是我们所反对的。除非我们能够自由使用原子弹,否则我们就不愿有原子弹在我们的国土上。我说:“……我们要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我们的命运特别要取决于我们是不是核武器的牺牲品这个事实。因此我们应当拥有阻止每个侵略者到我们国家里来打击我们的武器,这就要求我们拥有到他们国家里去打击他们的手段,并且让他们知道我们不需要等外国许可就能攻击他们……究竟谁能禁止俄国(苏联)和美国不去毁灭夹在两国中间的要害地区——主要就是欧洲战场呢?法国基于地理、政治、战略种种原因必然首当其冲,两次世界大战已充分证明这点。因此,法国决心争取自己生存的机会,不管威胁着法国的是什么样的和来自哪一方面的危险。法国不会忘记美国对她的帮助,但法国也不会忘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是在她受了三年漫长的痛苦考验几乎濒临灭亡之后美国才来帮助。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你们干预之前,她已经崩溃了。因此我虽然忠于我们的联盟,但是我不同意法国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一体化。在使用原子弹问题上,我们像你们一样,保留全部的自由权利。”[267]
在法国第一次核武器试验成功后,戴高乐为法国终于拥有了这一保证其独立自主地位,并为法国重回世界舞台中心重要位置提供保障的重要王牌武器而兴奋莫名。他在回忆录中的有关回顾让我们清晰地看到这位卓越的法国民族英雄对保持法国独立自主的坚定决心,以及其内心深处对美英盟国深切的不信任:
1960年2月13日,法国第一颗原子弹在雷冈试验成功了。事前,由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示意,全世界纷纷指责,说什么原子爆炸有引起空气污染的危险,因此联合国责令我们停止试验。好几个非洲国家抗议利用撒哈拉进行试验,尼日利亚甚至和我们断绝关系。我们有点嘲讽地看着这么多国家组成的恐惧大同盟,这些国家曾经看到美国、英国、苏联进行了两百次原子爆炸,从来都没有表示过愤怒。事实上,我们的试验是在最谨慎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因此,激动的舆论不久也就平息了。法国的经验证明,法国具备了能够——而且也不得不如此——用她自己的力量,在没有任何外国援助的情况下,进行这次成功的试验,显示了这所需要的一系列的科学技术和工业的成就,它还证明我国确实又重新独立自主了!
我们的国家在武装力量方面达到了尖端水平这一事实,打乱了华盛顿的布局,也必然引起伦敦的极大注意——如果谈不上是感到满意的话。[268]
从美国视角来看法国核战略,美国维护霸主地位和对西欧盟国的绝对控制是反对法国发展独立核力量的出发点。1945~1968年,美国对法国发展核武器一直采取反对态度。防止核扩散、担心法国核选择对西德的影响、反感法国外交的独立性是采取这种政策的基本原因。法国被德国占领后,曾有数名法国科学家参与了盟国的核弹研制计划。二战结束后,为垄断核秘密,美国在1946年8月通过了“原子能发展和管制法”,禁止把用于工业目的的原子武器情报传递给任何其他国家。[269]保密政策推行后,美、法两国在核道路上分道扬镳,法国开始了独立探索原子能的计划,1945年10月成立原子能委员会,1948年12月建立了西欧大陆第一座反应堆。[270]从当时美苏冷战的角度来说,防止苏联获取核技术是关乎美国国家安全的头等大事;而从另一角度来说,法国的情形也不乐观,法国的核发展会增强其对美外交的独立性。1951年3月29日,美国驻法国使馆官员特里尔向国务院发回急电,明确表示了对这些前景的担忧,并提出四条建议:维持现状,保持“警惕中立”;军事联盟,让法国与美国形成更紧密的军事关系,同时说服法国降低其原子能发展目标;在研究和原材料方面的有限合作政策;负面行动,以阻止或者延缓法国的核计划。[271]事实上,美国采纳了特里尔的建议,多次试图阻止法国独立拥有核武器,美国政府在1958年戴高乐重新上台后不久就明确地表态:法国没有必要发展核力量,美国也不会支持和援助法国的核研究。此后,美国又先后派出国务卿杜勒斯等访法,企图说服戴高乐,乃至后来艾森豪威尔总统亲自出马,但都遭到法国明确拒绝。
总的看来,在美国对法国的核选择表示反对时,尤其是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期间,美法关系处于最低谷。而到尼克松时期,由于美国改变了对法核政策,美法关系迅速好转。
法国成为核俱乐部成员后,随着国际环境的变化,美国逐步修正对法国核计划的态度。这一过程是缓慢的。早在1959年6月8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出台《基本国家安全政策》,即NSC5906号文件。该文件规定:“美国不鼓励其他的国家发展国家核武器生产能力,但是如果在符合美国国家安全利益的情况下,例如影响核武器发展的国际控制谈判失败,或者有明显证据表明苏联正在允许或者帮助其集团国家发展核能力,那么在核武器控制权已经得到适当安排时,美国应该与挑选出的盟国交换信息或向其提供适当的信息、物质或者核武器,以提高它们的核能力。”[272]到尼克松总统执政时期,面对法国核打击力量已经建立起来的事实,出于想要改善美法关系的迫切愿望,也出于平衡苏联核力量的战略考虑,美国正式认可法国的核事业,并且给予了适当援助。尼克松总统上台后,面对美苏均势的形成以及欧洲实力的不断上升,提出了以收缩实力为特征的“尼克松主义”,推行多极均势外交。尼克松的外交助手、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在回忆录中写道:“一个想要在国际上起作用的欧洲,即使偶尔固执己见,也比一个以追随美国领导为名,而实际上推卸责任、无所作为的欧洲对我们更为有利。”[273]基辛格的看法是:“法国拥有自己的核力量并不是坏主意……美国独自拥有核武器的状况并不完全是健康的。”[274]1969年2月28日至3月2日,尼克松访问法国并与戴高乐进行会晤。根据戴高乐副官的说法,这次访问标志着美法关系新时代的来临:“尼克松不仅接受了法国的政策,而且他对法国要用独立核力量装备自己的行动表示理解。”[275]美国也对法国进行了实质意义上的核援助。1973年5月31日至6月1日,尼克松总统与法国总统蓬皮杜在雷克雅未克举行会晤,就两国交换核信息达成初步共识。尼克松之后的福特、卡特、里根政府都延续了这一秘密援助形式。此后在核武器方面,美国在核弹小型化、防止核试验辐射、地下核试验等方面对法国提供了帮助;在运载手段方面,美国给法国的导弹设计提供了重要意见,包括导航和动力系统、多弹头分导技术、火箭工程固体燃料化学,等等。[276]
核武器对英法关系也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英法两国在国家核理论上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巨大差距。法国坚持它的核力量首先是捍卫本国领土。而英国的核武器全部来自美国,其核部署则完全纳入北约。在冷战时期,法国核战略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威胁对进攻者实行大规模核报复,打击的对象将是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工业经济中心和军政首脑机关,以此慑止敌方发动战争。英国和法国在其核武器与美国的关系上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英国核武器的研制、部署、使用以及核战略都在相当程度上依赖美国。英国强调其核力量对北约的贡献,它的核政策必须服从于北约的要求,而北约核威慑力量使用原则是以美国核政策为基础制定的。但法国核力量并未对北约承担义务。英国在20世纪50年代初就成功试验原子武器,并与美国在核武器方面进行比较紧密的合作,因此英国从20世纪60年代初起就积极参加国际防止核扩散进程,当时其目的之一是维护美、苏、英的核垄断。而法国靠自己的努力1960年才试验成功核武器,法国实行独立的核战略与核政策,并对美国曾试图阻挠法国发展核力量耿耿于怀,因此法国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对国际防止核扩散持消极甚至反对态度:
艾森豪威尔和麦克米伦(时任英国首相)一唱一和,希望在未来的四国首脑会议上签订正在酝酿中的美苏协定,这个协定禁止核试验,禁止没有原子弹的国家制造和获得这种武器。总而言之,就是确定两个超级大国的特权。对这个问题,我完全保留法国的行动自由。[277]
冷战结束后,英法两国在国际防止核扩散方面的利益趋于一致,因此它们采取了相似或相同的立场。1992年以来,英法核合作联合委员会经常就两国之间的核合作问题进行研究。1995年10月,英法两国首脑在伦敦举行会晤后发表的《英法核合作共同声明》中宣称:“我们决定追求和深化两国间的核合作。我们的目标是在各自保持独立核力量的同时,共同加强威慑力量。”
在阻止法国拥有核武器问题上,企图与美国分享世界霸权的苏联与美国如出一辙。戴高乐在他的回忆录里对此也有详尽的回顾,并且展示了他独立自主原则高于一切的决心:
自从我重新执政以后,赫鲁晓夫通过给我的许多信件和备忘录里的流水似的论证宣扬的也是这种课题,总之,他建议销毁一切原子武器,但他反对监督。很明显,这样就不能达到禁止的目的。我的看法是,他虽然从不错过大声谴责恐怖武器的机会,但是又不肯放弃这种武器。这也是美国人所以采取那种态度的理由。我指出,法国从不对这个问题抱有任何幻想。不过,对于拒绝使用这些可怕的武器方面,如果这两个敌对的国家(指美苏——笔者注)之间真有一点诚意的话,我请部长会议主席注意法国已经表示过的立场。我们认为需要无保留地禁止制造和储存核武器,并且组织严格的国际监督。但在未作出全面决定之前,至少应该毁掉——这是可以就地检查的——任何运载和发射原子弹的工具。
俄国人和美国人同样坚决保持导弹和原子弹给他们提供的压倒一切的霸权的论据,并且一唱一和,禁止别的国家拥有这种武器。
像最近通知艾森豪威尔一样,我通知赫鲁晓夫,坚决要独立自主的法国,不参加他们的阴谋,法国将靠自己的方法,拥有一套完整的核装备。[278]
拥有被戴高乐视为“可以提供给美苏压倒一切的霸权”的原子弹,使得法国的大国自信心和安全感大大增加。法国著名学者雷蒙·阿隆就认为,“在可预见的时间里,我国的核打击力量已成为应付未来外交上意外事件的初步保证”。而且,这显然增加了戴高乐以及战后法国政府在世界上面对美、苏、英等大国时的自信,增加了二战后的法国在美苏两大阵营间纵横捭阖的回旋余地。核武器成为法国“持二等船票坐头等舱”的最重要砝码。法国初期的核打击战略是“打击人口战略”,70年代起改为“扩大化打击城市战略”,戴高乐认为,“即使敌人拥有相当于我们十倍的核武器,能够毁灭我们十次,但我们只要毁灭敌人一次就够了”。这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威慑政策,或曰“弱对强威慑”政策,就是作为世界二流强国推行自我意志和谋求与超级大国战略平衡的资本,因为“恐怖的威慑”和法国能够逃避任何一个国家的第一次核袭击并及时进行反击的状况就足以阻止任何一个国家向法国发起不明智的攻击。
与此同时,拥有核武器也成为法国在对德和解、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成为领头羊的重要外交工具。法国在战后以最坚决的态度禁止德国不得拥有任何形式的核武器及其运载工具,从而使核武器成为法国与德国打交道过程中的最后威慑力量。冷战后,戴高乐在会见来访的艾森豪威尔、赫鲁晓夫等时一再重申“不许德国掌握任何原子武器”。在欧洲一体化的过程中,法国首先推动欧洲原子能一体化,把德国进行原子能研究和核能利用的一切细节放置于法国和整个欧盟的监督之下,从而把德国拥有核武器的危险降低到最低程度。“几十年来,法国依赖的就是这种双轨制的做法,即同德国保持平等关系的同时,采取具有鲜明独立性的军事战略,尤其是独立的极有威慑力的核战略,以自己的原子弹来平衡德国的马克。这种核战略是奏效的:它的核潜力是从来无法予以忽视的,而它的对外政策也是从来无法不予以重视的。”[279]
第二节 冷战后法国核战略的发展和调整
冷战结束后,法国的核战略一方面继续延续着戴高乐的独立自主原则,一方面在目标、手段以及使用战略上有了重大调整。对戴高乐的坚持和适应新形势的调整都体现了追求大国地位和坚持独立自主的法兰西战略文化。
一 核威慑依然是冷战后法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核心内容和最后保障,在核战略上作出的一系列重大调整是法国适应形势作出的战略选择
密特朗执政后期适逢冷战结束。在他的任期内,密特朗总统进一步完善和发展了法国以战略核潜艇为主体的核力量,在绝对优先发展海洋核力量的基础上,着手建立包括核武器常规力量和太空防御手段在内的多梯次防务体系。同时,在一些重大军事战略上做出调整。
8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际形势的缓和,核谈判和核裁军成为世界潮流,1987年,美苏签订了一个历史性的核裁军协定,同意销毁两国的中程和中短程导弹;1991年,签订START-1(第一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规定双方各自削减1/3的战略核武器;1992年,签订 START-2 (削减战略武器谅解协议),使得双方实际部署的核弹头削减了2/3。在这种背景下,密特朗虽然不得不宣布暂停在南太平洋的核试验,赞成实现东西方之间低水平的平衡,[280]但坚持不同意消除全部核武器,主张保持核威慑,认为建立在恐怖平衡基础上的核威慑有助于制止战争。他甚至为参加核裁军谈判规定了三项极为严格的条件:第一,两个超级大国与其他核国家拥有的武器在质和量方面的根本性差异应予以消除;为谋取实力地位而可能使用核武器的国家与因为继续生存而可能被迫使用的国家之间的区别也应该分清;第二,消除欧洲常规力量的不平衡和缔结禁止生产和储存化学和生物武器的议定书;第三,停止在反导弹、反潜艇和反卫星武器方面的竞争,主张首先应裁减美苏的超级核军备。他坚决反对将法国的核力量纳入美苏核谈判之中,甚至不参加美苏日内瓦谈判。
1994年2月,法国公布冷战结束后的第一份《国防白皮书》,反映了法国自1989年冷战结束后到当时的安全和对外战略思想。白皮书认为,有史以来法国首次在其边界附近不再有直接的军事威胁,但在新的国际格局尚未形成之时,国际安全环境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法国潜在的对手由单一的、明确的、强大的转化为多样的、分散的、难以预料的。“我们从未感到如此的不安全。”法国政府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领土不存在受常规入侵的危险,法国的安全风险最有可能是来自国际恐怖主义的非对称威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威胁。《国防白皮书》根据对形势发展的判断,确立了“预防、保卫、投送、威慑”的国防和军事战略,并设想今后20年法国必须动用军队应付危机的六种情况:①未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地区冲突。法军将参加国际范围内的干涉行动;②危及法国根本利益的地区冲突。在中期内,欧洲大陆或中东、地中海地区爆发牵涉一个核国家的武装冲突,使欧洲安全面临着严重威胁,从而危及法国根本利益,法必须在北约或西欧联盟范围内从一开始便进行干涉和控制,防止其演变成长久的常规战争或核战争;③海外领土完整受到损害。一旦发生,法必须具备快速投送兵力,独立处理的能力;④履行双边防务协定。⑤参加与维持和平和维护国际法的行动。⑥重新出现对西欧的严重威胁,即再现拥有强大核和常规力量的一国或多国联盟为谋求霸权向西欧发动侵略的威胁。发生这种威胁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排除。对此应采取有效的预防措施。一旦失效,法必须动用核威慑力量,并同盟国一道制止战争。在六种情况下两次提到核威胁,并在上述第六种情况下坚决主张使用核武器,充分表明法国冷战后依然对核武器非常倚重。
《白皮书》还认为,以前针对大国的“以弱制强”的威慑战略已经过时,核力量应用于确保法国大国地位及威慑那些无核国家上来,核威慑的目标也应由城市转为军事目标,因而提出了“严格足够”的威慑理论。在新时期下,法国核威慑战略的主要原则是(一)要使具有敌意并准备以各种手段将敌意付诸行动的重要军事大国不能危及法国的生存;(二)要应付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地区大国对法国最根本的利益可能带来的威胁;(三)要使那些对法国海外领土抱有幻想的地区性大国彻底死心。核威慑依托的基础,就是让任何潜在之敌认识到:侵略法国、侵犯法国的某些利益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难以承受的损失。法国政府在白皮书中透露出的上述信息表明,法国核力量依然是独立自主安全战略的核心,是“法国最后生存的根本保障”。
1995年5月希拉克一上台,就声称其“第一责任”就是保证法国拥有“可靠、足够的核威慑力量”,强调核威慑是保持法国独立和维护其大国地位的可靠保障,因为“其他大陆已经拥有核武器和非核大规模杀伤武器,我们不能排除这样一种事实,即终究有一天他们会对我们重要利益产生影响。在这种条件下,核威慑仍然是迫切的、必要的”。在希拉克于1995年5月17日发表的《告法国军队书》中,他重申了法国核武器威慑力量是法国国防的基础,在遵守法国承担的国家义务的情况下,法国核威慑力量将保持足够的必要水平,因为“(戴高乐)建立的我国核威慑是我国主权的保障”。[281]在希拉克的整个任期内,法国继续主张独立的核威慑。作为一个坚定的戴高乐主义者,希拉克关于坚持核威慑的一系列表态和行动,包括其重启核试验的行动,都被认为是“扭转国际地位下降趋势、提醒世人法国在全球事务中的影响力、谋求法国世界大国地位的表现”。
在希拉克即将结束第一个任期(1995~2002)前夕,他于2001年6月8日在法国国防高等研究院发表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演讲。希拉克表示,法国在核威慑方面有三大任务:在面临重大威胁时保全国家的生存;使法国免受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较弱小国家的讹诈;为保护欧洲和大西洋联盟的安全做出贡献。法国国防部长进一步阐明,每个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独裁者必须认识到,如果他胆敢侵犯法国的重大利益,其全部力量中心必将即刻遭受灭顶之灾。法国政府认为这种“更有针对性的”核威慑对于“威慑那些准备牺牲其国家利益的亡命独裁者是必需的”。
希拉克的上述讲话表明法国的核战略在三个方面发生了重大变化和调整。第一个方面,法国传统核战略的假想打击目标一向是敌对大国——主要是苏联,其打击目标开始是敌国人口,后来转变为敌国城市,法国试图用较小规模的核武库保留第二次打击的实力,从而对敌国达到“玉石俱焚”的核威慑效果。随着冷战后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法国对假想敌的认识发生了转变,从原来的敌对阵营大国,转变为虽然较弱小,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失败国家”“流氓国家”,以及可能对法国及其海外领地发动恐怖袭击的恐怖组织、极端组织。正如1994年版国防白皮书所描述的:“法国潜在的对手由单一的、明确的、强大的转化为多样的、分散的、难以预料的。”“法国的安全风险最有可能是来自国际恐怖主义的非对称威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威胁。”安全威胁和假想敌的改变使得法国动用核武器的假想目标随之发生变化。
另一方面的变化是希拉克政府放弃了冷战时期的逐步升级的核大战战略,认为只需保留“可靠的、足够的”核武器。这是法国针对国际安全局势的判断而做出的又一战略选择,很重要的另一原因是由于法国国力的制约:要同时建设强大的核威慑力量和强大的常规力量,法国财政显得捉襟见肘。希拉克政府认为,法国核威慑的足够原则包括两个方面,即行动战略和资源战略。就行动战略而言,足够原则就是控制核军力使用到最小必要限度就可以达到所追求的目标,当然也要具备最低限度的“第二次打击能力”;就资产战略而言,足够原则是使核力量尽可能把整个军队规模控制在最少必要的范围内。
第三个方面的变化是法国核武器的保护对象从法国本身扩展到“为保护欧洲和大西洋联盟的安全做出贡献”,谋求用自己的核力量在欧洲防务与安全方面发挥领头羊作用。1992年以前,法国拒绝用其核武器保护欧洲安全,“非一体化”原则是戴高乐核战略思想的重要组成。[282]希拉克宣布将重新加入北约军事委员会,“同北约讨论核问题”。这种改变被认为是“法国在核武器理论方面的战略出现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转折”。1995年10月,希拉克和英国首相梅杰发表“法英核合作共同声明”,探讨在安全领域共同加强核威慑力量,“不能设想当法国和英国两国中的任何一国的重大利益受到威胁时,另一个国家的重大利益却不受到威胁,并决定促进两国之间的核合作”。对法国核力量的保护对象进行重大调整,一方面是“希拉克决心建立由法国领导的独立于美国之外的欧洲独立防务的一种努力”,谋求核威慑的“欧洲化”取代美国的核保护伞,希望欧盟成员国不要谋求自己的核力量建设,而是把更多的资金用于欧盟快速反应力量的建设,实现欧洲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另一方面则是希望用核威慑来促进、平衡与统一后的德国的关系。
为了实现上述打击目标和核武库规模的双重转变,同时为今后有效应对国际核禁试压力、提高计算机模拟水平,希拉克一上台就着手准备核试验,为计算机模拟核试验提供必要数据,减少核武器的储备。为此希拉克突破了密特朗于1992年4月作出的暂停核试验的承诺,从1995年9月到1996年2月,法国在南太平洋核试验场一共进行了6次核试验,获取了必要的数据,为今后的计算机模拟核试验提供了充足条件。同时,法国将核力量结构由过去的“三位一体”改为“二位一体”,撤销所有陆基核弹运载系统,重点发展空基和海基运载系统,尤其是核潜艇的潜射发射系统,法国海军通过弹道导弹核潜艇及航母舰载核力量掌握着80%的法国核武库。当然,为适应核打击目标转向可能使用恐怖手段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失败国家”或国际恐怖组织,法国加强了核武器运载工具精确打击能力的研发,强调核打击的精确性和战术性。希拉克总统在2006年1月19日的讲话中宣称,法国的核力量已进行重新设计,其精准度和先进程度都得到了本质性的提高,使之能摧毁任何帮助恐怖分子袭击法国的国家的权力中心。[283]
冷战结束后,法国在核禁试、核裁军方面的政策也发生了改变。笔者认为这方面的变化并不构成法国核战略的重大调整。1996年前,法国一直是强硬反对核禁试、核裁军的国家,从戴高乐开始,法国政府一向认为核禁试、核裁军是美苏企图垄断核武器的阴谋,拒不参加相关条约和有关核裁军会议,甚至密特朗已经承诺暂停核试后希拉克仍然高调开禁搞了六次核试。1996年后,法国政府转而支持核禁试、核裁军,宣布关闭南太平洋核试验基地,关闭里昂南部皮埃尔拉特(Pierrelatte)能生产钚和武器级铀的工厂,签署了《全面核禁试条约》。这里的全部奥秘就在于,法国已经通过太平洋上的6次核试验全面掌握了有关核试数据,今后法国可以完全用计算机模拟的手段开展核试验。事实上,法国核武研制基地中的“特拉100”(Tera 100)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之一,会聚了法国最优秀的数学家、物理学家等各类人才,法国现在通过计算机就可以再现一种核武器设计的各个阶段,而不必再到撒哈拉沙漠或波利尼西亚检测其可能性。2009年朝鲜进行核试验后仅仅19分钟,这里就测到了朝鲜的实验。2009年安装在法国ASMPA中程空对地导弹上的机载核弹头的良好性能,就是模拟检测方式得到验证的。法国是世界上唯一完全掌握此项技术的国家,就连美国的模拟器也难以达到法国的水平。拥有了这种高科技手段的法国也可以像之前的美苏一样理直气壮地去阻止别的国家搞核试验了。至于核裁军政策的变化,如前所述,既然不再有苏联那样的核大国作为敌国,法国也就没有必要去持有那么多的核武器了,既然如此,将那些过时的、精准度并不高的核武器裁除掉,又能博得国际舆论上的“支持核裁军”美名,则法国何乐而不为呢?
2007年5月,萨科齐当选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六任总统。2008年3月21日,在法国新一代战略核潜艇“可畏号(Le Terrible)”的下水仪式上,萨科齐首次全面阐述了法国未来的核威慑政策。萨科齐指出,法国将继续奉行核威慑政策,核威慑是国家的“人寿保险”,是保持法国独立性和“自主决策”的“最终保证”。所有侵犯法国重要利益的人将遭到沉重的核打击。“可畏”号的下水以及未来在其他3艘“凯旋”级潜艇上加装M51.1型弹道导弹,仅是法国核力量现代化的一部分。将取代“幻影”2000 N和“超级军旗”遂行核打击任务的“阵风”战机将在年内开始携带升级版的ASMP—A核巡航导弹。萨科齐进一步说,尽管法国将削减核武器,核武器对法国的重要性丝毫没有降低,法国的核武器对保卫国家安全和遏制一系列新的威胁至关重要。此外,法国核武器还是“保证欧洲安全的重要因素”。[284]
2008年8月,萨科齐政府颁布了法国冷战后第二部《防务与国家安全白皮书》,详尽阐述了新时期法国的防务安全战略。这部白皮书的颁布标志着法国对自己在冷战后所面临的主要威胁和应对战略上的认识比1994年颁布冷战后首部《国防白皮书》时有了进一步的全新发展。在白皮书中,法国依然以大国自居,称法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西方大国,在维护世界和平和国际安全中负有特殊责任。白皮书坚持了法国一贯的独立自主原则,称法国新确立的“国家安全战略”包括五项战略职能,即“认知和预测、预防、威慑、保护、干预”,其中的“威慑”职能主要依靠核力量来实现。新国家安全战略强调核威慑的重要作用:“核威慑仍是法国国家安全的核心概念,是法国国家安全和独立的根本保障。”法国将继续依靠“独立”“足够”和“有效”的核力量,继续使战略导弹核潜艇和空基核力量现代化,保护法国的关键利益免受任何国家、任何方式的威胁。继续保持由总统直接指挥、具备相应能力、完全独立的核威慑力量。[285]同以往一样,法国仍然拒不承担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义务,以保持“模糊威慑”。引起人们广泛注意的是,白皮书加入了国防工业欧洲化的内容,也提到法国核战略力量为欧洲服务,可是,法国仍然保留涉及主权的关键领域不容他国染指,比如核武器和核技术。
考虑到白皮书的重要性,兹将其中有关法国核战略的原文内容摘译如下:
核威慑仍然是国家战略的主要基石。它是法国国家安全和独立的最后保障,核威慑的唯一作用是阻止来自他国的关系到国家生死利益的侵略,而不论其来自何方,以任何形式。面对我们在全球化状况下会遇到的多种形势,核威慑的可信度取决于国家元首独立拥有足够宽的选择余地和足够多的手段。这就需要两个方面的现代化,弹道导弹和巡航导弹。即便今天不存在任何直接侵略威胁到法国的安危,面对危及国家利益的各种变幻局势,我们国家保持行动自由的能力应该得到保证。在核武器对国家安全还是必须的期限内,法国将拥有足够的手段,以长期保持这样的能力。然而,法国已经,并将继续在裁减核武器方面采取主动。法国在反扩散方面将尤为积极,比如对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以及装载这些武器的导弹。
国防工业欧洲化绝对必要。欧洲国家想要独自掌握所有国防技术已经不再可能。但法国必须保留涉及主权的领域,主要集中在维护国家政治与战略自主的必要能力上:核威慑、弹道导弹、进攻型核潜艇、信息系统安全是必须保留的核心组成部分。在其他领域,法国认为欧盟国家有优先权,如战斗机、无人驾驶飞机、巡航导弹、卫星、电子元件等,此外,采购政策应该包含全世界市场。
[有关威慑]:
核威慑仍是法国国家战略的主要基石,法国的核威慑是防御性的,核武器的使用只有在极端情况下、在合法防卫的前提下使用。在威慑的框架内,法国拥有实行核警告的能力。法国的核力量将继续调整。核威慑战略还要考虑到盟国和欧洲建设的变化,在北约内法、英共同为全球的威慑做出贡献,法国的核威慑还将对欧洲安全做出贡献。
两个相互补充的、革新的组成部分:核威慑包括海洋和空间两个因素,它们拥有的武器都是战略性的,并非都用于普通战场。核力量的能力特别包括投放能够打击敌手的政治、经济、军事权力中心或能使之行动能力瘫痪的能力。这两个方面的能力都应实现现代化,海洋力量将在2010年配备M51洲际导弹,空中力量将从2009年起由幻影M2000—NK3和阵风战斗机组成,能从法国本土或航空母舰起飞,携带ASMPA导弹。战略海基核力量应能继续保证遂行第二次打击的能力,而空中打击力量要具备多种功能。但法国在核力量方面保持“足量”原则。
保持技术上的可靠性:首先要继续模拟核试验,今后主要目标是根据核武器的老化现象、防务的变革以及科技的革新保持调整能力。其次是保持导弹特别是弹道导弹领域内技术的专业化和先进性。
保持能将命令传达到核力量的能力:这一能力要求提高安全性,随时都可使用,能够抵抗任何形式的侵犯。它要求有固定的基础设施网络,有将命令发送到每个组成部分的基站,还有最后的求助系统。
海基核力量安全的必要手段:海洋核力量的自主性和安全性要求加强对外国核力量的部署和行动有更好的了解,同时拥有持续的支持手段,可根据局势动员2艘核打击潜艇,甚至4艘反潜艇护卫舰,以及拥有进行水雷战的手段、海上巡逻飞机等。
空基核力量应具有的必要支持手段:根据优先使命,空基核力量应拥有战斗机及空中加油机,并使之处在经常作战状态,更新这些手段是未来15年的优先目标。
萨科齐任总统期间,在法国总统府官方网站上设有“核威慑”专页,萨向全世界公开了法国核威慑的政策和原则。戴高乐的大幅照片和萨科齐巡视法国战略核潜艇基地的照片并排而立,萨科齐的讲话高悬其间:“我作为国家元首和军队统帅的首要任务,就是保障法国的领土、人民和共和国机构在任何情况下的安全,以及我们国家在任何情况下独立自主的权利。”[286]将这样的誓言放在“核威慑”专页,不言而喻,萨科齐是在向全世界宣示其继续坚持法国独立自主核威慑战略的决心。
2009年4月4日,在北约法德峰会上,法国全面重返北约。萨科齐为此提前提出了重返北约的四个原则,首要的第一条原则就是法国政府坚持戴高乐总统的独立核威慑原则,法国的核力量不接受其他任何国家的指令。
二 冷战后法国战略核力量及分布
持有“独立”“足够”和“有效”的核武器并实行“威慑与遏制”战略是法国核军事学说的基础,这个战略以国家军队编成中必须拥有海基和空中“二位一体”战略核力量原则为基础。
2008年,法国海上战略核力量配置有第三弹道导弹核潜艇分队(驻泊点是土伦,位于布雷斯特军事基地附近的比斯开湾沿岸),战斗编成由4艘弹道导弹核潜艇组成,分别为1艘老式“不屈”级潜艇(原来的“可畏”级)和3艘“凯旋”级新型潜艇。每艘潜艇携带16枚安装6枚TN75弹头的M—45潜射弹道导弹。目前部署到4艘弹道导弹核潜艇上的法国海上战略核力量作战储备共计48枚潜射弹道导弹和288个核弹头,与英国的情况一样,其中一艘潜艇一直位于大修和改装点,平时在指定巡逻区担负战斗值勤的为1艘或者2艘弹道导弹核潜艇。法国海上战略核力量的升级改造计划规定,在2010年将用1艘“凯旋”级新一代潜艇替换老式的“不屈”级核潜艇。之后,第三弹道导弹核潜艇分舰队编成中将装备4艘1996~2010年间建造的现代化潜艇。从2010年底开始他们将装载新型M—51潜射弹道导弹(射程达8000千米,比M—45潜射弹道导弹远2000千米)。2015年之后,携带TNO新型核弹头的升级版,M51-2潜射弹道导弹有望列装服役。
法国空中战略核力量由2种型号的飞机构成:60架“幻影—2000”战机,编为3个中队;24架“超军旗”舰载机,编成2个中队,部署在法国唯一一艘核动力航母“夏尔·戴高乐”号上。这些飞机装备有ASMP空对地核巡航导弹,高空飞行活动半径达300千米,低空飞行活动半径达80千米。目前共有60枚ASMP核巡航导弹用于作战部署,50枚装备“幻影—2000H”,10枚装备“超军旗”。为了完善法国的空中战略核力量,法国军方拟在2010年前用新型舰阵“阵风”战机替换所有的“超军旗”载机和20架“幻影—2000H”战机。“阵风”装备有升级版ASMP—A核巡航导弹(发射距离提高到500千米)。这样一来,2015年前法国空中战略核力量将共拥有84架核武器载机(40架“幻影—2000H”,44架“阵风”),84枚ASMP和ASMP—A核巡航导弹。[287]
法国核弹头的数量一直是个秘密。法国总统府官网明确表示说:“法兰西实际部署的核弹头的数量是法国国防机密,但是,共和国总统2008年以一种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方法给予了这一数据的透明度:他宣称法国将拥有不超过300枚核弹头。”[288](据英国广播公司BBC的报道,萨科齐2008年3月21日在法国新核潜艇“可畏”号的下水仪式上表示,法国将削减其空基核武器数量的三分之一,这将使法国拥有的核弹头数量不超过300枚,主要部署在核潜艇上。)法国核弹头的数量一直在引起人们的猜测。根据2008年美国科学家联盟透露的数据,法国共拥有348枚核弹头,其中288枚为海基核弹,50枚为空基核巡航导弹,10枚为核炸弹。[289]而英国《简氏防务评论》则认为法国拥有350枚核弹头。[290]
法国是世界上唯一仍在航母上部署核武器的国家。2000年“福煦”号航母退役后,法国只有一艘核动力航母“戴高乐”号。该艘航母是一艘中型航母,能搭载30~40架飞机,其中的一个“超级军旗”中队携带着10枚ASMP核导弹。法国深感一艘航母不够用,一旦在“戴高乐”号航母处于维修或保养期间出现危机,法国将没有航母可用。为与“戴高乐”号相互配合,使法国的军事力量“永久地存在于公海上”,法国在长时间考虑后,计划开支20亿欧元,再建造一艘常规动力航母,由两艘航母分别携带部分核武器巡弋大洋,这艘航母已经于2005年开工建造。法国海军“阵风”舰载机中队曾于2001年12月~2002年6月间参加了美国在阿富汗进行的反恐战争,海军计划再装备2个“阵风”中队,使海军的“阵风”飞机数量在2020年达到60架,使之具备核打击能力,从而全部取代“超级军旗”。
第三节 法兰西战略文化的影响与作用
威慑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理论。18世纪末,康德曾经思考武器的稳定效应,即武器如果足够可怕,反而会促使其持有者不予使用。20世纪下半期,这位科尼斯堡(konigsberg)哲学家的思考成为真正的预言。20世纪法国著名的战略家博富尔将军称,“间接战略是一种艺术,即了解如何最好地利用核威慑之外有限的行动自由,赢得决定性胜利,即便可用的军事手段有时极少”。[291]
卡莱维·J.霍尔斯蒂(Kalevi J.Holsti)把威慑的前提概括为:①双方能够以成本与收益为基础,做出决策,并且准确地评估形势与相对能力;②威胁程度越高,阻止侵略性行为相对更加容易;③无论防御者或进攻者,他们的价值观是相似的,至少都认为避免大规模武力冲突是最佳选择;④双方的关注点相同,这样他们就更容易准确地理解认识相互确保的信息;⑤国内政治压力对对外决策的影响较小,或者说,国家是一个完整的理性决策行为体(unitary rational actor),国内利益集团与政治力量对威慑策略的影响是非决定性的;⑥双方能够对战略武器的应用保持高度集中控制。[292]
蒙布里亚尔(Thierry de Monbrial)认为,威慑是一种特殊的禁止模式,威慑战略旨在通过清晰表述的威胁,引导对手理性地认识到,不选择某个或某些行动方向符合自身的利益,以此来预防对手采取某些预期的行动,而不需对其施加有形的压力。威慑在核时代才上升至战略层面。蒙布里亚尔把法国的威慑模型称为继“恐怖平衡”“毫无疑问的相互毁灭”之后的第三种模型,即“存在型威慑”或“弱对强威慑”。他认为,戴高乐将军时代,法国核打击力量的部署有两大目标,一方面,加强法国的安全,向潜在入侵者(无论是谁)表明,入侵可能招致与其目标完全不相称的惩罚;另一方面,恢复外交方面的回旋余地,特别是针对苏联和第三世界。蒙氏称,“冷战结束后,西方国家对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核威胁已经非常重视。21世纪初,美国试图综合禁止战略(针对伊拉克或伊朗)和积极防御战略(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双管齐下应对这一风险。大规模核威胁的暂时或彻底消失会带来另一个后果,即核威胁被纳入更大的类别,即涉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风险。面对这个风险,如果禁止无法奏效,威慑依然能发挥重要作用”。[293]
核武器因其威慑效力强大而被认为能够满足不同国家的各种需求,从基本的军事安全、国家独立直至实施某种强制意志的权力。法国战略学家蒙布里亚尔等很多战略理论家认为,核威慑确保了冷战期间的“核恐怖和平”。[294]虽然冷战后和平问题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有所“跌落”,但是以核武器为支撑的核战略仍是处理国家之间关系的有效手段,只要世界没有实现“无核化”,这种传统的观念就不会消失。面对“核战争没有胜利者”的现实,核战略究竟多大程度上能够实现国家的战略目标,仍取决于人们的心理因素——核武器产生威胁效力的大小。法国作为核大国,国家战略文化的传统不可避免地影响并塑造着法国核战略,使之不断适应时代的变化而进行变革。核武器仍然是法国实现其大国地位战略目标的重要依托,核战略的威慑效果大大增加了法国自信心及与其他国家进行较量的心理筹码。为了遏制美国自恃拥有最大核武库而认为霸主地位理所当然的情况,法国坚持独立自主地升级本国拥有的核武器及核战略。这不仅仅是法兰西战略文化传统的塑造性结果,而且是影响法国今后战略文化演进的重要环节。
一 争取世界性大国地位是法国核战略的最重要目标
“三十年战争”后的三百多年间,法国是欧洲和世界上起主导作用的大国,它希望能继续保持这种地位,并且认为获取核武器对实现这一目标至关重要。许多法国人认为,在美苏英三个大国拥有核武器之后,为了保持法国的欧洲和世界大国地位,法国必须拥有最现代化的武器。冷战结束后,欧洲格局发生了变化,法国的政治与经济地位明显下降。实际上已经处于西方二流国家的地位,法国若想争取其大国地位、与美国争夺欧洲事务的主导权,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核大国地位,以弥补其政治与经济地位的不足,因此作为法国右翼派总统,希拉克上台后理所当然地坚持戴高乐的独立自主的核威慑理论,实现法国核武器现代化。他不愿在防务方面依赖盟友,听命于美国,因此上台后立即决定恢复核试验。“9 ·11”事件后,面对恐怖主义直击美国心脏的“切肤之痛”,在向全球展示经济体制优势与推广传播美国的民主价值观念的同时,美国不得不将更多注意力回归到军事安全与防务领域。为了遏制美国一超独霸的野心,维护法国大国地位,确保战略和政治自主性,法国必须在有限的领域掌握自己的技术,包括核武器、弹道导弹、核攻击潜艇和信息安全系统。
法国所制定的核战略一直是与其追求大国地位的目标联系在一起的。冷战后,法国的“大国雄心”面临着诸多不利因素的制约,法国在欧洲的“盟主”地位已越来越受到德国的挑战,“核武器与马克之争”愈演愈烈。核战略及其威慑成为保障法国以“争取大国地位”为目标的安全战略的必要选择。“全球化时代,法国不仅要面对对法国陆地边界的种种不明确的威胁,尤其是要预防和制止各种危机的发生,它们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法国,或只是因为它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或西方大国而受到牵连。它的安全空间的边界已不限于其地理边界,法国的内部安全和外部安全今后是联系在一起的。法国愈是增强对外干预的能力,就能愈有效地确保国内的安全。”[295]正是出于这种认识,法国不愿对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作出承诺,是增强核威慑、强化核武器遏制战争能力的重要保障,进而彰显了法国的大国地位及对其他国家行为的影响力。
拥有独立的核武器和核技术也是法国保持大国地位的关键之一。法国在核力量建设上一直遵循“足够”和“有效”的原则。虽然在数量上不与美国比高低,但是在法国国力与财政所能支撑的基础上满足国家安全的基本需求;在质量上不断提高核武器的生存能力和打击精确度,确保第二次打击的能力。鉴于美俄大规模削减战略核武器进程加快,今后对法安全的威胁更多将是来自欧洲、中东和地中海等方向上的中低强度危机;法国认为要确保其大国地位和根本安全利益,必须拥有最起码的威慑力量,但其规模应以“严格足够”为原则,并强调防务“优先目标多样化”。所谓“严格足够”,就是意味着保持相当多的手段,能给可能的敌人造成严重损失,使其想通过侵略获得的利益化为乌有。所谓“优先目标多样化”,就是要合理安排装备发展费用,以适应防止危机和远距离干涉的作战需要。
二 独立自主是法国核战略的核心,核武器是法国实现独立自主的保障
冷战最激烈时期,法国奉行的是“有限核威慑战略”,即依靠本国独立的,具有足够威慑作用的有限核力量,遏制敌人可能对法国发动的进攻,其主要对象是苏联,因此其核战略也被概括为“以弱对强”的核威慑。1958年,戴高乐将军表示为确保国家独立,法国必须研制本国原子弹,1960年2月13日,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境内的撒哈拉大沙漠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在此基础上,戴高乐建立并发展了法国的核威慑力量,使法国成为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核大国之一。在冷战时期,法国核威慑力量成为保障其独立自主的最有效手段,法国在1992年宣布暂停核试验之前连续进行了204次核试验,据称建立了拥有五百枚核弹头的威慑力量,成为仅次于美俄的第三大核大国。冷战后,法国逐渐改变这种威慑形式,代之以“全方位的威慑”。1990年后法国多次声明其核威慑不直接针对特定的任何一国,法国没有假想敌,威慑是为法国的独立服务。
作为中等核武器国家,法国长期以来执行独立自主的核政策与核战略,其核威慑力量完全独立。在冷战时期,法国独立的核力量在弱势情况下对付苏联等强敌,保卫法国的独立和安全,并进而取得在西欧的领导地位。这有助于在美苏争霸的情况下维持国际战略平衡。冷战后,法国政府重申,“核威慑保证了我国的独立并保护了我国的根本利益”。确保核武器的可靠性是“法国防务政策的重点”。希拉克历来坚持保持法国独立可靠的核威慑力量作为法国安全的基础,早就表示法国停止核试验必将削弱法国以及欧洲的防务。法国认为,冷战虽已结束,但是和平与稳定在欧洲及世界上进展不大,法国前总理朱佩曾指出,“冷战秩序至今未被任何国际新秩序取代,新威胁即将或已经取代旧威胁,面对新威胁,国际安全与和平的基础依然是核威慑”。因此,法国独立的核力量,在国际上是法国主权与独立的最后保障。
全球化的今天,法国深知其与美国的国力相差太远,甚至与日益强大逐渐崛起的中国以及俄罗斯比,在很多领域法国也已不再具有任何优势。要想与上述大国平起平坐成为世界性大国,法国必须依靠欧盟的整体力量。为此,一贯坚持独立性的法国不惜让渡部分国家主权,推动欧盟一体化快速发展。然而,法国虽然能把很多东西拿出来与欧盟各国共享,包括共同货币、共同边界、共同农业政策、司法政策等,可是有一样东西法国是绝对不与任何国家共享的,那就是法国的核武器。虽然希拉克、萨科齐都声称法国的核武器可以为整个西欧、欧洲提供安全保护,实现“共享威慑”,可是其核武器按钮和密码会牢牢掌握在法国自己的手里,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也是法国必将牢守的底线。在2009年全面重返北约前后,萨科齐反复向法国全体国民说明重返北约的种种益处,但有一点是他最需要说、必须说,也是法国国民最想听到的,那就是法国重返北约有重大保留条件:法国核武器不受北约制约,法国保持完全独立、自主的核战略力量。对法国人来说,这已经成为一条心理和文化底线,不会有丝毫的让步。戴高乐60年前“核武器不一体化”的原则,今天依然是法国政府的原则。当然,这也成为欧洲国家对法国“共享威慑”战略心存疑虑的理由。
三 维持核均势是法国传统均势理念的要求
从全球角度看,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国际战略力量严重失衡。法国独立的核力量有助于减少这种失衡,推动世界多极化趋势的发展。第一,法国表示将其核威慑用于欧洲共同防务,成为欧盟推动共同防务的积极因素,而欧盟的发展是世界多极化趋势的重要表现之一。第二,在法国拥有完全独立核威慑力量的情况下,两个拥有最大核武库的国家难以实行核垄断。第三,法国独立核威慑力量有助于重组和维持国际战略平衡。冷战后,全球性的安全威胁已经从两大军事集团战略对峙而构成的大规模战争威胁演变成为常规战争和地区性安全危机,给欧洲大陆向新的战略均势转移造成困难。因此,法国必须以独立的核威慑能力来应对多样性威胁的出现。法国外交部长贝尔纳·库什内在回答议员有关法国如何因应美国新核战略时称,法国不是一个好战的国家,因此法国的核力量仅起威慑作用。这就说明,法国核战略的目标之一是打破美国核力量一家独大的局面,维持对美核均势。
保证自身独立核力量的先进性,是未来世界性核裁军谈判中讨价还价的筹码。欧洲安全依然严酷,俄罗斯庞大的核武库依旧存在,进一步削减核武器的努力受制于种种自然的、经济的和政治的考虑,核扩散阴云四布。核爆炸危害分布的不确定和广泛性有助于增进关于国家安全切身利益的共同观念,核打击可能性存在之处,切身利益随即产生。当希拉克的顾问皮尔·莱洛奇用言语表达出法国人的“伟大”使命感:“只有法国才有愿望、志向以及能力在重建欧洲安全秩序方面发挥决定性领导作用”[296]时,核武器资本的拥有无疑给他了巨大的信心。法国希望维持核均势,但这一战略受到了美国国家导弹防御计划的挑战。法国的“刚好够用”的威慑战略是建立在相互威慑的前提下,在美、苏(俄)削减有关弹道导弹和战略核武器的基础上确立的。但随着美国单方面退出《反导条约》,研制、部署导弹防御体系,法国的核威慑将失去效果。即使美国的导弹防御网存在漏洞,一些导弹或飞机能借此突破防御,但是法国需要多少枚核弹才算“刚好够用”,这一数字很难估算。为给其核威慑增加一些可靠性,法国强调也需要“战术”导弹防御,而这实际上与该国目前所主张的核裁军政策相矛盾,同时也反映了法国对美国的导弹防御建设持“谨慎反对”的态度。所谓“谨慎反对”表示法国既认可美国建立导弹防御的正当性,但同时认为此举破坏了国际战略稳定,使法国的核威慑失效。因此,法国政府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足够的核武器,升级核武器、更新核战略,就是尽量防止因为要制衡的对方实力过于强大,而使自身威慑效果大打折扣。
从欧洲角度看,法国独立的核力量在西欧是提高法国地位、制衡德国、获取欧洲联盟防务主导权的资本。两德统一后,德国综合国力显著提升;海湾战争等一系列局部冲突中,英国海外军事行动能力明显强于法国。这些变化,使法国感觉到自身在欧洲力量格局中的地位正在面临挑战。同时,核国家逐步增多并且核扩散的威胁并没有降低,地区冲突、局部战争有增无减,出现侵略性的地区强国可能性没有排除,核威慑对法国保护其根本安全利益至关重要。法国核战略的均势目标就是:平衡统一后的德国在欧洲日益增强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加强法国在欧洲防务联合中的地位。当然,其长远的战略目标则是推动西欧减少对美“延伸核威慑”的依赖,逐步摆脱美对欧洲防务的控制,削弱美俄核武器对欧洲安全的影响。
威慑是核时代影响人类生存的重要思维逻辑。威慑产生作用的载体是对方的心理活动。威慑中使用的威胁并没有实际兑现,实施者只是通过使对方想象这种威胁可能引起的后果而在对方心理上造成否定性效果,比如恐惧等,从而促使对方放弃原先计划的行动。[297]冷战结束后,法国核战略力量的独立自主原则没有改变,但其打击目标和使用战略等经历了重大调整,从以苏联为主要假想敌的“以弱制强”战略,调整为以失败国家和国际恐怖集团为主要假想敌的“足够、有效”战略,同时还联合英国向欧洲盟国提出“共享威慑”战略,试图以此领导欧洲独立防务建设。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国的核战略已经回到了戴高乐时代的全方位威慑而不针对某一特定的假想敌,且更具主动进攻性,其打击的目标是“圆规上的所有点〔all points of the compass(tous azimuts)〕”。这些调整凸显出,核武库不仅是法国核心安全利益的最后保障,也是全球化时代维护法国大国地位的有效“杀手锏”。
法国的目标是发展独立于美国之外的“欧洲防务特性”,而欧洲自己的防务实体必须以核威慑为强固支柱,因此它强调核威慑重返欧洲舞台中心的可能性。对于法国在“协调威慑”范围内将其核威慑力量用于欧洲的建议,英德两国表示支持,可是也有相当多的欧洲国家对此表示了消极态度,这些国家显然并不考虑由其他国家取代美国核保护伞。法国谋求以核威慑力量主导欧洲防务体系的努力前路尚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