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女佣买完茶从廊下匆匆而去,引起了茶客们的议论:“这个呱呱鸟今儿个咋蔫儿蔫儿的?”跑堂的边给茶客们续水,边神秘地说:“她家的主人廖营长被遣散了。”“因为啥呀?”“把人给规劝死了呗。”“咳!不就是死了个人嘛,耗子来月经——多大点事啊。还能把个营长撸了?”跑堂的四外撒目了一圈后,神神道道地说:“你知道死的是谁吗?”见众人摇头,接着说:“他叫韩昕那可是保密局手中的一张王牌,还指望让他上联合国呢!”坐在墙角低头喝茶的韩昕,听到这儿不由一愣,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跑堂的还在神侃,为了了解自己的“生死”,只好继续装聋作哑地低头品茶。
被吊起胃口的茶客纷纷急切地问:“韩昕到底是干啥的?咋这么主贵?”“他呀,是志愿军战俘营里的大头目;还是大陆战俘自愿来台的唯一的中共党员;要是他能在万国会上说出共产党是如何独裁、怎么残忍,那可比原子弹的劲头大多了。”“哎!跑堂的,你咋知道的这么多?”跑堂的指着一摞报纸说:“全在这上边呢。”茶客们纷纷抢看报纸,有人竟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中央日报讯:自由世界的胜利,战俘营中的中共地下党副书记韩昕欣然来台。”“哪啊!你看这儿,民生报说韩昕大闹了码头欢迎会。”“哎!再看这儿,民言报说中共战俘韩昕不为官、钱、色所动,自焚而亡。”一个茶客摔了报纸说:“给官不当,给金条不要,不是犯傻吗?”又一个茶客接着说:“这也不稀罕,那也不图,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韩昕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茶客恐怕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说实在的,韩昕当初参军目的很单纯:抠出王沂生,给喜子翻案。后来,在部队的培养下,当军魂附了身,他逐渐变成了一个自觉的战士。每次冲锋,他总是第一支离弦的利箭;每次阻击,他总是根打不断、炸不飞的钉子;每次肉搏,他总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曾多次受伤,屡立战功。二次攻打四平时,他和同村的百占贵冒着枪林弹雨把迫击炮架到一座三层楼的阳台上,炸毁了敌人的碉堡群,为突击团打开了通道,被提为排长。解放天津时,他率领一个尖刀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半夜,潜入敌人外围的炮阵地,清一色用冷兵器消灭了守军,凭借自小上树掏雀的本事,给炮膛里灌进了沙子,然后照原样给罩好了炮衣。黎明时,敌人一开炮,几十门炮全都炸了膛,他所在的部队第一个攻进了市区,他又被提升为连长。尽管战事倥偬,但在作战的间隙里,脑际挥之不去的影子却总是那个王沂生。但是,中国这么大,战场又那么多,人海茫茫,要想找到王沂生那不是像大海捞针一样吗?嗨!还别说,真就芝麻掉进针鼻儿里的那么巧,遇上了。
淮海战役,在合围邱金泉兵团的急行军中,韩昕意外发现王沂生正在河对岸指挥部队跑步前进,顿时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抹身就要蹚过河,扑上前去揪住那个切齿难忘的“仇人”。突然,防空号响,十多架敌机铺天而来,战士、担架、民工、驮马纷纷卧倒。敌机连投炸弹带机枪扫射,河两岸霎时烟雾弥漫,呛得人们睁不开眼睛……待空袭过后,山河变色,人马移位,哪里还有那个“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王沂生?由于在空袭中擅离职守,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在安东志愿军入朝的誓师大会上,他惊喜地再次发现王沂生就坐在十一排。接受了上次处分的教训,他没敢轻举妄动,可总部首长和各军、师代表的讲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不用听也知道,就是狠狠地打击美国佬呗。视线牢牢地锁定在王沂生的后脑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了。急得心都揪揪成了一个团,掌心里全是湿溂溂的汗水,好歹熬到散会,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蹿上前去薅住他。可是,散会的人流如潮,两排坐椅间,仅能容人一个挨一个地向前挪动。眼睁睁地看着走在边道上的王沂生,就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冲动令他再一次忘乎所以,跃身一起就跨到椅背上,一边扒拉战友的肩膀,一边喊着“借光”,直奔王沂生而去。由于行为突兀、反常,被两个头戴大沿帽、身穿白制服的警察牢牢地强行给架住,并戴上了手铐。
待团长闻讯把他从“公安”的手里接回时,却被取消了入朝资格,韩昕如牛一般地恸哭起来。惜才如命的团长深深地懂得韩昕,在首长面前好话说了几笸箩,才落得个必须端正思想,降级使用,戴罪立功。韩昕敬完军礼后,急忙按番号飞奔王沂生部队的驻地,以为这回是十拿九稳了,不料,王沂生所在的师,在半小时前,就随着彭老总连夜入朝了。
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他再也不敢刻意地去寻找王沂生了。可不刻意,偏偏就又碰上了。
四次战役,已是营长的韩昕在棱条山阻击战中,因腹部中弹受伤,被抬进防空洞中的医务所。正在输液时,又抬进一个重伤员,填表的护士问医生:“三点水加个斤字念啥?”“沂蒙山的沂呗。”“啊,他叫王沂生。”一听王沂生仨字,韩昕像安了弹簧似的,扑棱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连针头都没拔,点滴架也被拽倒了。护士听见响动,一看韩昕的手腕鲜血直淌,怒喝:“韩昕,抽的什么疯?不及时输液,你会送命的。”说着就要按倒韩昕。韩昕则像一头受了伤、发狂的熊,把护士扒拉了一个趔趄,几步就蹿到王沂生的病床前。尽管面前这个人脸色苍白,胡须老长,处于昏迷状态,可那宽宽的额头,高耸的鼻子,尤其左脸颊上月芽形的疤痕,都昭示了他就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山东子,挥拳就要猛打。然而他的手却被医生死死地攥住了:“韩营长,这个王团长在418高地上,率领全团死守了三天三夜,虽然阵地被削去了一米多,可愣就没后退一步,为大部队的合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是担架队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难道他没有死在美军的炮火中,反要死于你的拳下吗?你们之间究竟有啥不共戴天的仇恨?”韩昕尽管眼中在喷火,但面对呼吸已经极端困难的王沂生确实下不了手,可又怒气难平。抽回的手狠狠地砸向床头,喊着:“他该死!”昏迷中的王沂生被震醒了,一见因为愤怒而五官几乎挪位了的韩昕,艰难地对医生摆了摆手:“别拦他,我是该死。如果他能狠狠地揍我一顿,我反倒会心安些。”王沂生的话和韩昕的暴怒把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全造蒙了。韩昕咬着牙说:“老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脚跟脚地又撵到了朝鲜,为的就是找你。”王沂生平静地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说错了,你参军应该是为了保家卫国,抗美援朝哇!”已近失去理智的韩昕喝道:“他妈的,王山东子!你少给我上政治课。我就问你,当初你告诉喜子哥是走南庙岭?还是北庙岭?”王沂生艰难地说:“这也是七年来不断地折磨我的一块心病。”“别假忏悔!快说事发后,你为啥连躲带溜,装瘫作哑地不说话?”“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当时不敢承担责任,没有及时给刘喜同志洗刷罪名而愧疚。”“光愧疚顶个屁用?喜子哥已被当做叛徒给冤杀了。这是谁造的孽?”“是我。该死的人,也该是我。”韩昕又挥拳重重地砸在床头上:“难道你就想让喜子哥永远地背着黑锅吗?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王沂生悔愧地点了点头,示意护士把他的包拿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掏出了一张用猪尿脬包着的纸,上面写着:“事发前,我告诉刘喜同志图近,走南庙岭。刘喜带领土匪奔北庙岭,是为掩护车队转移,他是个革命的好同志。王沂生1951年4月10日。”王沂生又断断续续地说:“可惜最近一直忙于战斗,还没来得及将它寄回国内。”此时的韩昕已泪流满面,捧着这来之不易的证言面向祖国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喜子哥,王山东子到底说实话了。妈妈,雁子妹,喜子哥的墓碑终于能刻上烈士二字了……”他正在喊着,忽听医生和护士悲怆地呼叫:“王团长!王团长!”王沂生面带一丝微笑,安详地走了。面对这个来自南泥湾身经百战,把一腔热血洒在异国他乡的勇士,韩昕已彻底原谅了他因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想郑重地敬上一个军礼,可还没等手抬起,他就晕倒在王沂生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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