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一开始打得忒顺,简直就是在敌人的腚后紧着撵,四五天儿就越过了三八线。但从第六天清晨开始,形势突然陡转,美军不仅不后撤了,还用飞机、大炮、坦克切断了我军的补给线,正面也展开前所未有的猛烈反扑,形成了合围的态势。韩昕率全营坚守在汉江边上的一座山头,在殊死的搏斗中,打退了敌人多次轮番的进攻,还牢牢地钉在阵地上。等接到掩护全军战略撤退的命令时,粮食、弹药已基本告罄了。剩下的十几个战友同仇敌忾,又打退了敌人一轮空前疯狂的进攻,整个阵地成了一片火海,硝烟过后,只剩下韩昕一个人了。山下又传来敌人冲锋的嚎叫,他投出了仅存的手榴弹后,举起手枪,要用保留的子弹实现他对祖国的忠贞,孰料又是颗臭子儿。在登上山顶敌人的惊诧下,他纵身跃下了数十米深的悬崖。也是命运多舛,半山腰的那棵该死的歪脖树没有让他摔死,把本来视死如归的韩昕,硬给变成了战俘。
被俘后,他曾多次想要自杀,一同被俘的团宣传科长张心远劝道:“作为一名党员,要敢于迎接各式各样战斗的考验,咱们还有团结、率领全体被俘的战友回国的重任啊。”一起被俘的百占贵也说:“别人都能死,独有你死不起,喜子哥还全靠你手中的证言去雪冤呢!”重新鼓起斗志的韩昕,在集中营里参与组建了“共产主义团结会”,与集中营当局和“反共抗俄同盟”做针锋相对的斗争,被推举为党组织的副书记,兼任与集中营内朝鲜人民军党委沟通的联络员。
1952年4月的一天,集中营71联队的院子里,集合着志愿军的战俘,党员站在最前排,升起了一面秘密缝制的五星红旗,唱起了庄严雄壮的国歌。美军拉开了枪栓吼道:“不许升旗,不准唱歌,否则就开枪了!”战俘们置若罔闻,手挽着手又唱起解放军进行曲。哒、哒、哒——丧心病狂的美军果真开枪了,三个护旗的战友前仆后继,先后倒在血泊中。韩昕迎着死神,跃上插旗杆的汽油桶,手捧着日内瓦公约,高呼:“你们如有胆量,就对你们签过字的日内瓦公约开枪吧!”不可一世的美军竟然被这一招儿给镇住了。
“茫茫大海,波涛作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做家乡鬼,不做叛国人。”雄壮的誓言如惊涛拍岸,激荡苍穹,震慑了集中营的当局,暂时停止了对要求回大陆的战俘作所谓的“甄别”。
一个月后,集中营美军司令都德将军答应到朝鲜人民军76联队谈判,在联队的铁丝网外,一个身穿防弹衣的护卫排,冲锋枪全都张开机头,拉开了随时射击的架势。朝中首席谈判代表严正地质问:“堂堂的美军司令为何如此害怕手无寸铁的战俘?”都德将军朝营内看了看,只有静坐的战俘,也觉得没啥危险,遂挥了挥手,身后只留下两个卫兵,其他的都退到五米开外。隔着联队的铁门,按照日内瓦公约的规定,就如何遣返战俘等问题进行起马拉松式的谈判。
时间一长,都德和卫兵们都逐渐松懈起来。到了战俘营内往海边倒马桶的时候,清洁员抬着又臊又臭的便桶来到了铁门边,都德和卫兵都捂着鼻子闪到了一旁。说时迟,那时快,混在清洁员中的百占贵猛地蹿上前,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三把沙土,刷、刷、刷地连向他们的眼前扬去。就在他们只顾擦眼的一瞬间,身手敏捷的韩昕几个箭步就蹿到都德跟前,轻抒猿臂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给拉进了集中营,百占贵回手就用铁闩插死了大门。联队的铁围栏上立即树起了“我们俘虏了都德,你们胆敢开枪,将军的性命就难保”的横幅。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两分钟之内,配合得天衣无缝,把营外所有的美李军都惊得呆若木鸡,只能无奈地拉响了警笛。一队队荷枪实弹的美李军布满了营内各个通道,轰轰隆隆的装甲车上的炮口都虎视眈眈地瞄向所有的战俘联队。
战俘集中营的美军司令都德,变成了战俘手中的俘虏,成为当时轰动世界的头号新闻。
经过有礼有节的说理斗争,都德将军心悦诚服地认了罪,达成了“按日内瓦公约对战俘落实人道主义的待遇;立即加强管理,制止对战俘的迫害;尊重战俘自己的意愿进行遣返,并承诺事后不做任何报复”的协议。
但等到都德将军毫发无伤地被接回后,继任的美军司令波特纳却立即凶相毕露,撕毁协议,不仅丧心病狂地用冲锋枪、机枪、坦克和火焰喷射器将76联队夷为平地,打死打伤数百名战俘,还把包括韩昕在内的朝中谈判的代表,统统押进了巨济岛的战犯监狱,连续七天七夜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直到朝中全体战俘总绝食的三天后,奄奄一息的韩昕和其他代表才回到了各自的联队。
随着由中立国监督,在板门店交换战俘日期的临近,在集中营美军的默许、怂恿下,以靳怀水为首混进战俘营的国民党特务,与战俘中的叛徒(多为解放战士)沆瀣一气,变本加厉地迫害要求回大陆的战俘,近百人被强行在臂上刺上了“抗俄反共”的反标,十来个人公然被活活地当众打死,叛徒竟然举着刚剜出还在滴血的心脏威胁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想回大陆找毛泽东的下场。”一时间,集中营里,妖雾弥漫,鬼魅横行。战俘们既钳口不说上台湾,因为,一说去台湾,立即开车就送走;也不敢明确表示回大陆,若说回大陆,也给用车送,只是待车开到集中营外的海边儿上,皆被叛徒和特务们给枪杀,然后抛尸大海。一个有良知的李伪军上士,把这一情况悄悄地通知了集中营内的地下党委。
韩昕自告奋勇地请求出去找朝鲜地下党,把集中营里的情况通报给我方在板门店谈判的代表。书记张心远紧紧地握着韩昕的手说:“重任弥艰,珍重。”在战友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悲壮的送别歌声中,另外十九个表态要回大陆的“敢死之士”,和韩昕一同从容地跨上了用帆布扣严的卡车。他们格外珍惜以分秒来倒计时的团聚,在车内簇拥在韩昕身旁,唯一的心愿就是要确保韩昕首先安全地跳车,因为他握着打开炼狱之门的钥匙啊!从帆布缝隙往外看,天黑得像一块铅,借着后车的灯光,看见车在向右拐弯儿,路旁全是茂密的蒿草,一声“行动!”战友们同时用锋利的剃须刀,几下子就将左侧帆布割开了,待韩昕敏捷地跳下后,其他战友才相继迅速地跳车。“跳车了,魔鬼们跳车了!”腾、腾地升起了两颗照明弹,把车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前后的卡车同时开了枪,由于没了夜色的掩护,“敢死之士”全都暴露在敌人机枪的射程之内,纷纷中弹倒地。几分钟过后,路上、路下,全没了活动的身影,鲍力斯带领美军下车来清点和补枪。无论怎么搜寻,韩昕就如同蒸发了似的,只有十九具尸体。鲍力斯无奈,命人将其他尸体扔进了大海,回去谎报全部解决了。
韩昕没有被搜捕到,全得益于一个五尺见方、一人多深、翻盖设计巧妙的鹿窖。当他跳车后跃下公路,正全力向前飞跑时,只觉得一沉,就跌入到了地下,窖盖随即翻转扣严。可左腿肚子却被楔在窖底的尖刀给豁开了,虽然看不见,但觉得血在汩汩地往外流,他忍着剧痛摸黑咬牙解下绑腿,紧紧地勒在伤口的上部。当地面上的嘈杂声消失了,他才敢划亮火柴,艰难地推开窖盖爬了出来。他用张心远曾讲过的“无脚飞行员”来激励自己,人家的两只脚全都被炸断了,而我才只是伤了一条腿。人家能把情报送到苏军司令部,我怎么不能把信送到清川里金大正同志的手中呢?为了完成集中营党委的委托,为了数千名战友早日脱离苦难,为了几千个家庭尽快地团圆,即使是淌尽一腔热血,也要爬到清川里去。但由于极度的焦虑,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体力透支,他终于昏倒在公路边。
拂晓,从集中营里开出了一辆往台湾运送战俘的卡车,发现路边躺着个下身血迹斑斑、身着志愿军战俘服装的人。鲍力斯下车一看竟是韩昕,气得呜哩哇啦地怪叫:“这个魔鬼,昨天他仿佛土遁了似的,今天却又从天而降。”恨恨地拔出了枪:“既然你不愿去自由世界,那就送你去见上帝吧。”砰地就是一枪。鲍力斯见靳怀水给搪开了枪,忙问:“靳,你要干什么?”靳怀水一脸媚笑:“恳请尊敬的中尉先生,就把他赐给我带到台湾去吧!”鲍力斯狐疑地摸了摸靳怀水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吧?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能给你带来好运吗?”
靳怀水见到失而复得的韩昕如获至宝,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就酝酿成一个更为阴毒的诡计,对鲍力斯说:“他可是战俘营里中共的副书记啊!若是把他弄到自由世界,这本身就是轰动全球的新闻哪!”“喏!可他一旦醒过来,你就不怕……”靳怀水胸有成竹地说:“那就让他在昏迷中去台湾。”“噢?那在中立国代表的面前咋能证明他是自愿的?”靳怀水从兜里拽出一块白布,蘸着昏迷中韩昕还在流出的血,歪歪扭扭地写上:“不让我上台湾,我就去死。”靳怀水得意地说:“这可是明志的血书哇。”鲍力斯“嚯”地伸出了大拇指,戏谑地说:“怪不得别人都夸你‘尽坏水’。OK!就成全你的杰作吧!”
靳怀水如愿以偿地把韩昕弄上了光复号海轮,保密局长毛人凤立即来电:“欣闻巧挟韩昕来台,功在党国,利在自由世界,特令嘉奖,晋升你为中校。着争分夺秒为之清心洗脑,以确保开好码头的欢迎会。”靳怀水先喜后忧,本来想把韩昕赚上轮船就大功告成了,哪曾想还得负责开好欢迎会,这不是捧了个烫手的热山芋吗?他太了解韩昕了,别的都不说,单说在战犯监狱里,趁他昏迷,在胳膊上给他刺上了“杀朱拔毛”四个字,待被迫将他送还71联队后,他马上连皮带肉削去了字,据说连眼皮都没眨一眨,听着头皮都发奓。集中营里借故不给上药,他硬是用水蘸着棉花灰糊好了伤口。欲夺其志,岂不是难于上青天吗?但从来是上峰一张嘴儿,下属就得跑断腿儿,只能蹚着走,勉为其难了。
韩昕苏醒后,看见船舱外海天茫茫,立刻意识到已被挟持,正在驶向台湾。他忽然想起算命先生说过:中年有飘零海外之厄,老年方能衣锦还乡。飘零海外应验了,可衣锦还乡不是无稽之谈吗?在集中营里虽然艰苦备尝,凶险四伏,可有党的领导,战友们的支持,从没感到过孤独。今后就得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孤军作战了。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不该听信百占贵的话:“怕邮车路上被炸,证言务必要随身携带,将来好拿着给喜子哥去雪冤。”倘若当时就寄回祖国,没准儿此刻喜子哥早已经平反了。可如今,手里掐着的不更是一张废纸了吗?
护士进来给他换药,尽管格外小心,韩昕还是疼得大汗淋漓。护士忙用药布给擦汗。韩昕一见老冤家靳怀水也站在床边,尽管极度地虚弱,还是狠狠地挥拳捶打着靳怀水。靳怀水既不躲,也不还手。“韩营长,无论你怎么挣扎和反抗都毫无意义了,因为,这是在中华民国的光复号轮船上。”说完,脸上浮现欣赏战利品的冷笑。“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魔鬼!”“不!我是天使,是我从美军中尉的枪口下,给你捡回了一条命。”“可我宁肯去死,也不愿这样地苟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才二十多岁,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后半生的锦绣前程。”说着递过来少校的委任状和金条。“你以为我会跟你们合作吗?”“这,就由不得你了。”说着,靳怀水推开了舱门,桅杆上的喇叭正在播送联合国之声广播电台述评:“在自由世界平等、博爱的感召下,战俘集中营里中共副书记韩昕写下了‘不让去台湾,我就去死’的血书,已乘光复轮欣然去台……”韩昕一边擂床,一边声嘶力竭地抗议:“我是在昏迷中被挟持的,血书纯属凭空捏造!”“韩营长,您请看。”靳怀水掏出了他炮制的血书:“这上边可是你的血,铁证如山。无线电波刹那间就传遍世界各地,你现在不光是个战俘了,更是中共眼里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您别无选择,只有与党国合作的华山一条路了。”说毕,洋洋得意而去。
苦思冥想的韩昕不得不佩服“尽坏水”真不是浪得虚名,他把一切安排得严丝合缝,使自己百口莫辩。韩昕在无助与绝望中,耳边隐约地响起了喜子哥生前最爱吟诵的那首七绝:“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韩昕在心里想:不管党和大陆亲友是否知道我仍然在坚持,但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冰心永存,斗争到底的。
光复轮一靠岸,码头上就竖起“欢迎大陆斗士韩昕来台”的横额,十多个人手擎鲜花,数百人挥舞着小彩旗,最积极的还是那些记者,挤到了最前面。他们对自愿来台下船的其他战俘,只是象征性地喊了几声欢迎而已。可当韩昕的担架刚一露头,这伙人就蜂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镁光灯闪个不停。一个中央日报的记者对韩昕说:“韩先生,请您谈谈来台的感想与今后的打算?”韩昕艰难地招招手,那记者以为让他再靠近些,遂俯下身子准备好记录。却不料韩昕突然挥拳打掉了他手中的镁光灯和记录本,高喊着:“我是被药昏后挟持来的。要么枪毙我,要么送我回大陆!”他从枕边掏出委任状边撕边说,“让这少校见鬼去吧!”接着撇出金条,“黄金虽好,可它却买不动关东汉子的心!”靳怀水忙展开白布说:“这儿有血书为证,他是自愿来台的。”欢迎会的组织者一见穿了帮,一边驱散人群,一边说韩昕歇斯底里的老毛病又犯了,欢迎会到此结束。
一时间,韩昕来台成了舆论的中心,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儿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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