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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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68》:与巫魔盟誓

    我的四条命,晃荡在青幽的色泽中

    青铜的质地,并没有能够固化时间的流动

    我的命,溶解着古滇冶炼术

    搅动在镜中,惨淡粗粝的一角

    它们顺序排列,生与死间的脉搏

    对于我,似乎从不相识,也互不相干

    它们属于,啃噬我那块

    背叛之骨的蛊虫;撕咬我

    那身奔逃铜质的符咒

    它们不慌不忙,从第一条命开始(镀刻在骨骼表层)

    我的耳根抻出触须,这些金属的古老法则

    缀满纹饰,弄出绿芽的声部

    第二条命(潜伏在骨骼夹缝)

    我的鼻子呼出召唤之词

    那些地底火焰的燃烧,啜饮欲望

    露出冶炼术,金质的牙床

    第三条命无影无相(映照在骨骼内腔壁)

    我的嘴巴,诵念亡灵谶巫之筮

    没有应答的镜子,吞下世间有光的

    超度,成为老屋败腐的气味

    我以为,寄存晋虚城的肉身

    就是这第四条命(游离在骨骼内质)

    我的族人越聚越多

    但有一个影像,一直没能等到

    隔着青铜镜面,我无法触到

    自己轮回孕育在陌生肉身中

    接连沉默的重量

    所以我得宣誓,以我

    四条命中之命的胎胞起誓

    我并没有听到,青铜死去的激荡

    以我四个主宰之力再起誓言

    我也没有嗅到,青铜活生的气息

    又以我四道红色的流柱起誓

    我更没有尝到,血肉的新鲜

    以我的四次幻觉,最后盟誓:

    我镶嵌在青铜致命的构造

    我重新获得了,镜中

    时间图谋的阴影和裂痕

    第一乐章:稍更绵延些—快板(14:09)

    孩子在低声部的心跳声,比乐曲高声部特意融合掩饰的明亮音色,更显得突兀与焦虑。我已然忘却,自己曾经是怎样被一道肉体嘶喊的炸裂生产出来,并在众多声音混杂的世界中,保持住出生时独立的安静与隐忍。

    可这孩子,有那么幸运吗?

    乐曲强烈的重音敲击,和金属利刃解析、驱赶尘世肉身与亡灵,如出一辙。毫不费力的利索动作,在乐曲的过门衔接上,被大乐队演绎得天衣无缝。

    我惊讶于世界众多喧嚣,对于演奏纯洁性的侵蚀。

    孩子最先在我的骨骼中,锤炼自己的听觉。我将耳根与时间世界的发音器串接。乐曲中对位法应用的奥妙,全在于此。

    和声原则,在纷乱的自然界,无所不在,却又处处受到干扰。我担心自己的那块骨骼,在众多完整的骨骼结构中,成为一个异端。我尚不清楚,这块介乎于液态和固态的金属,需要怎样的冶炼,才能够成为,时间将家族代代延续的骨种。

    定音鼓执拗的追随,并不能影响到弦乐、管乐各行其是的自由演奏。我一厢情愿的固守,会不会成为时间流动中的一个笑柄呢?

    坚硬的骨骼,还是适当而巧妙地阻隔了血与肉之间的交换。我的听力,因此受到了干扰与限制。遗传基因的缺陷,在乐曲略带感伤的洪亮合奏中,犹如一条软骨被时光刺穿,不可避免暴露出了金属的硬度与光泽。

    这是恶意欺骗的假象之一。

    乐曲在一辆公交车上,驱动行走。繁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大乐队精湛的演奏技术。发动机、喇叭、齿轮、制动、雨刮……这之中的旅客们,牙齿的咬动,脚下的位移,手上脖颈上晃动的物件,衣裤相互摩擦的窸窣……只有你的心跳是安静的,孩子。

    大乐队的演奏,发自那里?这车开往何方?你又要在哪里下去?

    我在混乱的人间之音里,试图找到答案。你把我那块突兀的骨头,弄得酥痒难耐。我听到了它存在的形状了,孩子。不是看到,我的眼睛,被固态和液态储满了。所以我听到了它,知道它尖尖竖立,究竟属于什么呢?

    音符并没有随着大乐队激情的演奏,活力四射。相反,它冷却了、凝固了,并与演奏者,拉开了一个生死距离。公共汽车停靠了,一站又一站。我知道,你一直想听到,那个期待的站牌,在风中发出亲昵而欢快的唱词。

    你是不是已经厌倦了大乐队无休止的演奏呢?你的指挥棒,在你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中,掉落了吗?这些死亡的音符,覆盖住我的那块骨骼。它们顶着青幽的锋芒,像是在做一次深度麻醉。

    我感觉到,公交车驶过了那个站牌,但并没有停下。它一直顺着我被麻痹的骨骼碾压。那些死亡之音,又一次发出了声。

    这些歇斯底里呼救的声音,一个个被轮胎压爆。我以为你就要出世了,孩子。这些被压爆的声音多么响亮,超过了大乐队以往任何一次演奏;我以为你就藏在这些破裂的音符中,孩子。只是你心跳的回音,是不是遗落在了那个没有停靠的站牌尖尖的、错误的指向上了呢?

    第二乐章:稍慢的行板(9:35)

    音符随着风,飘荡在老屋上空。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顺着老屋的轮廓,重新拉响了,各个声部的沉郁之音。这些乐音排列出的立体线条,被我嗅闻着。

    第二个生命的零星气息,时起时落,在我腐损的那块骨头上,渐渐麇集。我害怕它们构建的心跳中,隐藏着第一个消亡生命,似曾相识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发声方式。

    老屋的静止,和心跳的静止中间,隔着什么呢?我只能依赖风,来打开这层困惑我许久的混沌之音。

    大乐队铺陈的演奏风格,激起了我,对于宏伟构造之物的怀疑。没有哪一种构建,能够在风的吹拂下,趋于不朽。乐曲无休止进行的回旋,也无法在风的吹解中,保持足够的音准与时值。波动的旋律,预测到了风速变化着的力量,这是时间最为犀利的刃口。乐曲的变奏,最终难免沦为,一块块“嚯嚯”发声的磨刀条板石。

    风中飘散着第二轮生命的症候。它在乐曲的中间行进部分,发出过坚挺的呼喊之声。这些被冶炼术分解的青铜碎片,沾满了冶炼术繁复的咒符,朝着我那块,几乎被上一个公交站牌尖尖指向,斩断铲平的变异之骨,吹了过来。我闻见新鲜血肉在乐曲中,凝聚成形的响动与锋芒。

    我的嗅觉在风的吹散与磨削中,获得了沉淀之后的坚实之音。

    这是大乐队整体行进的盾构。孩子纯净的心跳,再一次通过定音鼓,抵达旋律的颤动中。我闻到了大不相同的新鲜气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在前一个遭受损坏消亡之后,悄然而至了。

    带着对逝去生命忏悔的罪孽感,我仍然感觉到了恐慌带来的极度迫压。我想通过对乐曲曲式的剖析,找到第一和第二个孩子之间,传承基因中,自己变异的可能和证据。然而,风,成为既造就再生,又摧毁存在的主宰。依靠速度变化的乐曲,也在鼓号齐鸣的击打吹奏下,它获得了生命新的动能。

    第二个孩子的心跳,漫过了我刚刚走神的嗅觉。

    我提高了警醒。

    我那块异化的骨骼基座上,发出了音符连续复奏,疲惫不堪的拖沓困顿。这个突然而至的心跳声,加重了乐曲演奏的力道,也加快了晋虚城老屋上空,混杂气味的累积。

    令我深感忧虑的是,身上那块变异之骨,是否还能承受得起,这颗砰砰而动的心脏。它在风中夹杂的废气、毒尘、灰霾、败叶、枯枝的侵蚀下,已经把乐曲中的音变得坚硬刺鼻,以至于这个孩子的心跳声,也被磨得尖利而决绝了。

    音符,还是洞穿了这块骨骼。第二个生命,在心脏跳动的异常中,被这股力量扼息。

    这个孩子,在大乐队的演奏声中,留下青铜打磨般的硬朗。只是在乐曲的短暂休止之后,我那块不屈不挠的骨头缝深处,像墓地一样,尽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依然渴望着,被新的跳动浇灌和再次埋葬。

    第三乐章:稍优雅的小快板(5:05)

    单簧管和长笛,是制造水和食物的绝妙源头。大乐队饥渴的演奏,在它们的发声下,得到满足和延续。

    我这块骨骼第三次隆起时,发出过旋律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啜饮和进食般快慰的声音。那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我内心极度渴望的发声方式。

    我趴在一座青铜贮贝器上良久。

    我似乎进入过器皿上,那个古旧隐秘的锁孔。我想,有时候,也许自己就是一把钥匙。但是我记不得,我是否能够在锁孔里面转动。乐曲旋律中,平直铺叙的演奏方式,让我有些厌倦。我渴望那个锁孔中,金黄的圣水,能注入二度死去骨骼的内腔,里面停放着,我第一和第二个孩子的喘息。

    乐曲旋律行进的内部,隐藏着更为浩大的沉默声部。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感觉是不是来自于我那块变异的骨骼。它总是在乐曲演奏结束之后,才发出令我战栗的共鸣。仿佛它在与什么隐秘的事物,激烈对话。

    就在此时,我的记忆,忽而被时间封闭,忽而被空间打开。晋虚城远古浩渺的大泽之水,在这块骨骼里,暗暗涌动;晋虚城鱼虫鸟兽,也在这块骨骼里,嘶鸣穿行。我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我感觉到一种尚未出世,却已死去了的亡灵,睁得大大的眼睛。又饥又渴的意念,顺着骨骼内壁,来回滑动,发出大乐队许多年前,就已经演奏过的消亡之音。

    乐音第一次弥漫出青铜被冶炼时金属的异香。

    这种味道,并不能通过嗅觉抵达神经深处。我的那块骨骼和我的嘴巴,同时在演奏会上,品尝到弓弦乐、木铜管、鼓号制造的美味。当我的意识,已经被第三种渐渐强烈搏动的心跳,完全占据时,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的味觉,意外地把我作为青铜贮贝器上,祭祀受难者几千年的姿势蚕食。

    乐曲内部来势汹汹的沉默之音,在我异化的骨骼内腔,进行着更为盛大的一场现场交响。

    时间世界被大乐队一再演奏着的乐章,却被骨骼封闭了发声,转而成为一桌,人人可以随意分享的饕餮盛宴。

    我骨骼上的孩子,俨然成为这场筵席,意念上的发起者。在晋虚城日渐繁华的饮食街道两旁,这个孩子尾随着我,寻找一个个,等待青铜利刃舔舐的目标。就像一件件乐器,借助月光,找寻着它们奏响很久的音符。

    骨骼内腔贮满的流动,没有顺着时间而晃荡。它被大乐队,沉稳的演奏凝固成形。一面面镜子般透亮的青铜汁液,在几千年前,古滇冶炼术的铸造下,完整无缺地,深埋在石寨山地下宫殿。这些凝固在时间世界的液体,一度成为大乐队,地下影像的纪录者。

    这些被古滇巫术之源储满的镜面,在大乐队的演奏下,发出谶语符咒变幻的魅影鬼瞳。它们驱使着,第三个孩子尚未成形的心跳,啃噬我变形已久的异骨。

    在这块经历第三次由生入死的骨骼内腔,这个孩子的心跳和乐曲的旋律,一直响个不停。就像晋虚城饮食街道上,那些吧嗒吧嗒的嘴巴,不停咀嚼。没有哪一种食物,比骨骼腔内的音符,更加美味;也没有哪一个孩子,比第三个孩子,更忠实于自己肉身,最原始的虚拟存活。

    第四乐章:终曲,不太快而更活力的快板(16:23)

    我碰触到自己的异端之骨。

    音符纷纷朝后倾倒,乐曲因为忤逆时间的流动,呈现出奇幻的音墙。青铜镜面,折射出音符带着箭镞一样的尾巴,拥簇着、爬过这道彩色的障碍。我碰触到的骨骼在瞬间被大乐队的演奏分解。

    这些骨末骨粉追随着旋律,在我体内侵入记忆。

    三个死去的孩子,在喧闹的肉身世界中放声哭泣。我在哭声中,判断死亡背后,三个小小肉体的形状。如果这三个孩子当初幸运出生,那么,我是否一定会将三件不同的乐器,放置在大乐队中:第一件,放在提琴的弦孔里;第二件,放在管乐被吹奏的气流中;第三件,自然放在打击乐沉闷的低音节拍上。

    我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碰触到的骨骼,仍然在我身体的隐秘部位发胀。我伸出手,并不能摸到这个梦中混乱的意识和响动。而大乐队的演奏,已经像是晋虚城古老送葬队伍,临坡而立,等待着亡魂从每个人的头顶上踩踏而渡。

    第四个声部在乐曲中,制造出步步紧逼的律动。我分不清楚,它究竟来自弦乐,还是木管;鼓击,抑或铜管。交错而散乱的音符,相互碰撞。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带来的不快。那块多出来的骨骼,依然虚幻地存在于我身体某个位置。我仍然可以触碰到它被乐曲分解前所有的记忆。

    我很想知道,它,究竟会是谁?

    第四次出现心跳的征兆,并非源自我自以为是的存活。变异之骨,既然已经碎裂,它的出现,多少让人生疑。

    大乐队无休止演奏,成为我理想中时间世界一直存在的最佳例证。第四次心跳,无疑也是第四个孩子姗姗来迟的信号。

    乐曲慢了下来,它似乎意识到我在等待;它似乎为了我的等待,特意在紧张的猜疑和探寻中,将自己放松弛下来。长笛和单簧管,再次把我的等待,引向一个家族往返跋涉的漫漫路途。

    让我意外的是,旋律并没有朝着正前方行进。它似乎遇到了某种艰难处境,挣扎之音,交替切分而出,坠向晋虚城南玄村老屋。

    这和家族回归的目的地一致。音符开始成对成对出现,让我以为,期待许久的第四声心跳,会在此刻不失时机地降临生发而出。我的肉身,又因为即将莫名实现的愿望,而颤动起来。

    第四个孩子,似乎在我所有的骨骼构架中,跃跃欲试。乐曲顿挫的音连,并不能阻止我对第四声心跳的渴求。在丧失三颗心跳之后,作为一个伪父亲的伤痛与羞愧,死死扣住了旋律顿挫的消散感。

    大乐队在时间世界演奏的谢幕,仍然等待这颗心跳延续。我也不可避免陷入旋律逐渐产生严肃对位的合奏中。

    我发现,在起伏难平的肉身里,没有哪一个心跳,能够逃脱被音符剥离了的骨骼;也没有哪一个音符,能够继续被心跳卸下骨骼。只有这个尚未醒来的梦境,拨动着我对晋虚城一切想象的附音合拍。

    可惜,我苦苦期待的第四声,并没有在我的心跳里,发出过一丝一毫,对一个古老家族消亡,青幽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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