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
一
邺城不是城,是一座极普通的小村,但一千八百年前却是一个王朝的“革命圣地”,是一个王朝走向历史舞台最初的跳板,它坐落在漳河岸边。
曹操修建铜雀台,竣工后开庆典大会,曹操率建安七子及众多文人雅士登台赋诗,曹植第一个站起来献诗《登台赋》,诗中有“临漳水之长流兮”之句,后来,县名由此缘起。
铜雀台旧迹已不存,新建的铜雀台是仿古品,供人凭吊参观的景点。游人寥寥,满园荒草,一庭杂花生树,蜂蝶乱舞,枝头鸟鸣啾啾。一池绿水浮满绿醭,岸边杂乱着枯枝败叶。没有秦砖汉瓦,没有汉柏唐槐,一座巍峨宏伟的楼阁,“高若仙举”,极其壮观。建筑格调极具汉风流韵,朴拙、粗犷、雄健。当庭竖着一尊花岗岩雕像——曹操,他雄视天下,横眉下目光鹰隼般犀利,身躯健硕,仿佛依稀可以看到他那胸中雄韬大略,风云翻腾。站在雕像前,你不能不感到这位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的凛凛盛威,一种高山仰止之感油然而生。
曹操是一代枭雄。他胸襟博大,礼贤下士,唯才是用,军事上又思维敏捷,机巧多变,很快翦灭了北方大小军阀,统一了北方地区。曹操“外定武功,内兴文学”,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在戎马倥偬中,在挥鞭横槊之余,一有闲暇,“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他文采焕然,诗意雄健,开汉乐府以来一代诗风,两个儿子曹丕、曹植,皆才华横溢,诗文卓荦。汉末文学家以三曹为核心,团结了一大批文人学士,形成了文学集团。
每个王朝,朝廷身边总是云集着一批御用文人。汉武帝时,文学侍臣有大名鼎鼎的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都是横亘文学史的诗赋大家,而身为朝廷重臣的倪宽、孔臧、董仲舒、刘德、萧望等虽不以诗赋名世,也是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名士。曹操笼络一些文人,开一代诗风,由此瞭望,盛唐景象若隐若现。建安三曹,北宋的三苏,虽然都是父子兄弟,但他们的作品风格迥然不同。曹丕的诗源于李陵,曹植的诗源出《国风》。
建安七子是文坛北斗七星,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孔融、阮瑀等,他们的情况正如曹植所说:“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云从龙,风从虎。风云集会在邺城。曹操深知马上取天下,笔墨理国家。那就是两杆子论。
《文心雕龙》作者刘勰高度赞扬建安文人:“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建安文人皆以才思敏捷而著称。十余年来,曹操旄下集结了数以百计的文学人才,在汉魏文学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这实际上是诗化的大唐帝国粉墨登场前借邺城为舞台的预演,或者说建安文学之光已辐射到盛唐。
临漳县建了一座建安文学馆,仿古建筑,飞檐翘瓴,巍峨壮观。推开黑漆铜钉大门,便是一部厚重的文学史章节,一种刚健、洒脱的建安文学之风,迎面扑来。这里安放着建安七子的灵魂。走进殿堂,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宴乐图壁画赫然入目,他们宽服长袖,峨冠博带,席地而坐,有的端庄,有的斜欹,有的举觞,有的仰天吟啸,个个风流倜傥,豪情满怀。他们诗酒唱和,评古论今,品藻人物,直抒胸臆。这里没有孔夫子的君臣之分,尊卑之别,只有友情,只有诗的燃烧,情感的奔放。“觞酒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面赋诗。”窗外茂林修竹,绿意葱葱,园中有一池塘,垂柳依依,水面泛着涟漪,花园小径上有小花探头探脑,一副羞涩的样儿,树荫下有长条石椅,圆形石凳,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坐落在池塘边。
曹操自然是建安文学集团的首领。建安文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潮,这个高潮是曹操父子三人和“七子”掀起来的。至于曹操从心灵深处是否真的敬重这些文人雅士,很难把握。他出身寒微,虽喜欢诗文辞赋,却本能地对衣冠文士有猜疑之意。不过,他是干大事成大业的政治家,也深知“为国失贤则亡”的道理,不得不笼络这些文人,“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而曹操还落个“得人之盛”的声誉。
这里我们必须介绍一下女诗人蔡琰(文姬)。蔡琰是汉末国学大师蔡邕的女儿。天下大乱,蔡琰被匈奴人掠去,嫁于匈奴人。曹操以百金和双璧赎了回来。文姬归汉成为历史的佳话。蔡琰聪慧绝伦,才华横溢,是杰出的女诗人,她的《胡笳十八拍》是绝世华章,声韵悲切,诗意高蹈超世。蔡邕是个藏书家,但藏品毁于战火。蔡琰自幼博学强记,背诵400余篇诗文,曹操命人记下,使文化得到传承。铜雀台落成后,曹操召集建安文人,登台赋诗,尽抒七情。蔡琰在铜雀台抚琴吟咏《胡笳十八拍》,悲切、凄楚,令人黯然神伤,热泪潸然。
曹丕是建安文坛实际的领袖。他竭力提倡文学,与当时文人过往甚密。建安九年(204)曹丕随同曹操攻克袁绍的大本营邺城后,基本不再出征,开始了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式的生活,宴饮游乐,和一帮文人诗酒唱和,也击剑田猎,狎妓斗鸡,时时流露纨绔习气。他的文学成就远不如其弟曹植。但他非常重视文学创作,甚至称“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在此前,文人地位都很低,辞赋之类的作品常受人歧视。曹丕极力反对这种错误观点,号召作家“寄身于翰墨”。
曹植曾写诗记述当年诗人聚会的情景:“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诗人们酒酣之后,豪情大发,夜游西园,月照园中,林木郁郁苍苍,清川过石,流水潺潺,常见小鱼随水流过石板,而池塘芙蓉散其华,菡萏溢其香,一幅多么美丽幽清的荷塘月色!大自然美好,和远方战马萧萧,狼烟滚滚,是多么迥异的画面啊!何况邺城郊外,还有白骨点点、弃婴草间的生命悲剧和苦难。
但汉末文坛也出现了不良现象,即“浮华”、“浮伪”、“浮诞”之文风,其表现在背离经学,不务“根本”,相互结交,驰骛声誉,不辩名实,为文浮艳,看重藻采。曹操极力反对这种浮艳之风,并宣布要“破浮华交会之徒”,以正风教,从思想和政治上都打击“浮华”。他主张文学要反映社会,格调清新、质朴、感人,“气韵沉雄”,“豪迈纵横”,“笼罩一世”,给人一种古直悲凉之感。文学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以情纬文,以文被质,以抒情为基干来组织文章,达到文质彬彬的境界。所谓建安风骨就是建安时代的文学风格,即慷慨悲壮、雄健沉郁;刚健遒劲,挺拔有力;清峻爽朗,激昂多气,动人、励人、激人。
二
建安时期是“礼乐崩毁”的时代,作为统治集团的思想理论基础,教化百姓的工具孔孟之道已被曹操集团彻底颠覆,曹操提倡法家治国,他栽培的文学集团,那些诗人骚客大都是孔孟之道的反抗者。孔氏后裔孔融,就是最典型的叛逆者。
孔融主张饮酒,饮酒可逃避现实,饮酒可以放诞行为,但酒是祸凶的起因,孔融反对曹操的“禁酒令”,并大言酒对兴邦治国的作用,言之滔滔,振振有词:“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铺糟歠(chuò)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治者哉?”刘伶在《酒德颂》中,也颂称:“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唯酒是务”是当时士子大人的普遍形象。他们着宽衣大袖,服五食散,狂饮浪醉,既表现名士洒脱高逸风采,又突出他们桀骜不驯,放荡不羁,不同光和俗,为统治集团效力的高傲气度。
他们羽裳鹤裘,弃履服屐,洒脱放达,他们视礼教为粪土,这类故事《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惊人夺目。这些人物,其精神内涵及气度,卓荦不群,超凡脱俗,不是神仙,却有仙人之风,神衹之气。
“建安文人虽然在济世弘道,建功垂名的意义上找到精神的家园”,但给他们带来最大恐惧的是死亡。面对空间的无限,他们感到自身的渺小;面对时间的无穷,他们感到生命的短暂。他们在诗中倾泻慷慨悲凉之气的同时,也暴露出对命运莫测、生死无常的悲观和绝望。诗中到处弥漫着“生命如朝露”、“人生如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奄忽若飙尘”的悼时之悲。这些情感真切的诗句排挞而来,莽莽苍苍,形成弘大、宏阔的悲剧氛围。
其时,建安时代,不仅是战火纷飞、剑戟铿锵、腥风血雨的时代,也是思想极其芜杂的时代,玄学的萌动,“得意妄象”、“得意妄言”的人生态度,和隐仕双兼、超然放达的人生价值观各显风姿的时代。建安七子为以后的竹林七贤,以及后世盛唐气象拓展了道路。
在战乱频仍,人们普遍感到惶恐、苦闷,朝不保夕的社会环境里,一帮士人能够苦中作乐,得意忘形,“把宁静与恐怖离奇地糅合在一起,人们可以从中尝到一种浓烈的痛楚与欢快混同起来的滋味”。他们出则游山玩水,入则谈诗论文,沉浸于审美的愉悦中。
公元208年,王粲历尽艰辛归附曹操,来到邺城和早前而来的孔融、陈琳、阮瑀等组成七子,成为文学创作的骨干,之外还有应玚、繁钦、邯淳、路粹、蔡琰、吴质、荀纬、丁仪、丁廙、苏林、杨修等共计二十三人。
公元210年,曹操决定要建铜雀台,这正是赤壁大战兵败两年后的决定。曹操为何要建这座豪华的崇楼杰阁?是显示自己雄视天下,壮心不已,还是“以娱其老”?《三国演义》中写道,曹植建议父亲,“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曹操大喜:“他日台成,足可娱我矣!”《三国演义》还写道:(曹操)“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这显然在诋毁曹操,言其好色。众说纷纭,且不管它。铜雀台始建于公元210年冬,公元212年落成。铜雀台成为文人雅士、高官大吏聚会之所。他们饮酒赋诗,评诗论文。曹操每逢征战归来,就在铜雀台上大宴宾客,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高谈阔论。
我登上铜雀台,凭栏远瞩,思想穿越千年时空,完全想象得出来,那些文人在曹操、曹丕的组织带领下,游苑赋诗,互赠互答,切磋交流,其诗或悲切,或高亢,或沉郁,或刚劲,或雄健,既含蓄隽永,又有慷慨之气,一股浓烈的“建安风力”,刚劲的“汉魏风骨”。那是个性得到解放,人性得到复归,思想获得自由的大时代。
曹丕也不断组织邺下文人,游西苑,同命题,开展集体文学创作活动。动荡的时局中,残酷的社会现实,大战乱、大分裂、大破坏和人民遭到的劫难,是诗人们创作的主要素材。他们的呐喊和抗争,他们的狂呼与长啸响彻在一个时代,也响彻在文学史上。
随着曹操的去世,曹丕登上大位,整天忙于政务,曹植已由昔日的王侯变成今日“囚徒”,再就是建安七子一个个凋零,建安文学创作逐渐走向式微。
三
我坐在台阶上小憩,很静。这一座座宫殿的楼阁,很淡定,很沉着,仿佛经历了人间的繁华,绚烂之极而进入一种平淡的境界。树静静地沐浴着西斜的阳光,楼房一动不动,任凭日影从头顶、身边轻轻滑过。我的思绪仍沉浸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建安七子的命运如何?他们究竟怎么走下历史的舞台,鲜活的生命之花是怎样凋零的?
凡在思想方面不符合标准士大夫的,通常“不至罹殒身之祸”,但必在统治集团中受到排斥。这似乎是一个潜规则,谁执政也不愿他人唱反调、与自己抗争。有两个文人很叫曹操头痛,一个叫边让,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孔融,他们二人却具有交游好士,不附权势,缺乏治才,文笔浮丽的特点。孔融尤甚,仗着老祖宗孔夫子那点资本,对曹操多有“轻侮之言”,“侮慢之辞”,公开与曹氏为敌。
还有个诗人杨修,他恃才傲世,“才思文藻,满朝轩冕”,他父亲杨彪、舅舅袁术皆与曹操为敌,而杨修在政治上与曹操的反对派孔融、祢衡为友,曹操对这几个人非常恼怒。杨修不仅反对曹操,更糟糕的是他参与皇子权位之争,他是曹植的幕僚,当然力挺曹植,大造舆论,引起曹操疑心,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会出现宫廷政变,所以杀掉了杨修。
孔融是建安七子重要一员,一度被称为建安七子之首。孔融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虽是孔子后裔,但常违背儒教,作出悖逆之事,他讥发言论、诽谤曹操。曹操曾警告孔融,要严惩他。孔融丝毫没有悔改,并在《报曹公书》中,不卑不亢地陈述自己的态度,奉劝曹操应宽以待人,而不要一意孤行,仗势欺人。
后来曹操任命孔融为“太中大夫”,实际上是一闲职,也就是有职无权,曹操的目的是让孔融反省自身言行,改弦更张,内敛修行,闭门思过。谁知这老兄依然故我,清闲居家,反而更加张狂,经常招来朋友饮酒欢宴。
酒席宴上,孔融谈笑自若,抨击时弊,嘲讥朝政,品藻人物,口无忌惮,狂言乱语,自然曹操是他攻击的对象。曹操是大政治家,宰相肚里能撑船,但容忍是有限度的,便派人调查孔融。上报的内容却对孔融扣上一堆帽子:“欲谋不轨”,“谤讪朝廷”,“不遵朝仪”,“唐突宫殿”,结论为“大逆不道”,宜重诛。
建安十三年(208)八月,曹操下令杀害孔融,并诛全家老小,连七八岁的幼童都没放过。当时孔融的儿子九岁,女儿七岁,二人听到父亲被捕的消息时,正在下棋,却不动声色。有人问:“你们父亲被捕了,为什么还专心致志地下棋?”孩子回答说:“鸟巢被毁,岂能会有鸟卵不破的道理。”命人拿来肉汤,哥哥端起碗一饮而尽,妹妹说:“今天遭此祸,岂能长久活下去?怎么还品尝肉味?”有人将此事告诉曹操,二人便收入狱中。妹妹对哥哥:“如果死者有知,能够见到父母,岂不是莫大的心愿吗?”兄妹二人引颈服刑,声色不动。观者无不动容,悲恸万分。
建安七子,最早凋零的便是孔融。
孔融临死前,也检点了自己,再无那种狂气,作《临终诗》:“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最后绝望哀叹:“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孔融作为刚肠疾恶豪气满怀的一代英才,他的《临终诗》竟流露出悔恨和化刚为柔的人生悲哀。
其实孔融的确有“大逆不道”之言行。曹、魏时代是以孝治天下,但孔融却没有恪守孔门儒家传统,他曾狂言道:“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说出这种混账话,既颠覆儒家伦理纲常,也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是反人类道德的。曹操抓住这一点,足可以置其于死地。这不仅仅是恃才狂放、与曹操政见不同,不是性格的悲剧,而是人格的悲剧。
曹丕在七子之中有几位凋零后,曾悲伤地回忆:
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这是曹丕的《与吴质书》,实际是一篇对建安七子已故诗人的悼文。文章中透露出曹丕与七子们手足之情,没有尊卑之分。
四
我终于见到周艳丽告诉我的那棵汉柏,传说中建安时代唯一留下的真迹。
一棵古老的柏树,庞大的树冠,覆荫半个庭院,这棵柏树一千八百多年了,走近它,我真想跪拜,问声:“您老人家好!”当年曹植和曹丕兄弟,是否在树下与王粲、孔融、徐干谈诗论文?一千八百年前,它还是一棵小树苗,在清风中舒展开叶子,柏树慢慢长大了,在古老的中原大地,在膏壤沃土中,展现出生命美好的景象,拼命地在地下铺展生命的根系,吮吸着水脉和地气,张开枝叶,最大限度地吐纳云水天光。阳光从枝叶隙中渗透出来,风一吹,仿佛听到阳光破碎的声音。
这老柏树历经过多少酷霜的欺凌,冰雪的暴虐,风沙的鞭打,它始终顽强地生长着,一圈一圈的年轮里,记录着风云变幻的时代信息,也记载着它炼狱般的苦难。它像饱经风雨的老人,目光炯炯,身板硬朗,精神和意志化为蓬勃不衰的枝叶,它的生命体系构成一座宏伟的建筑。它的叶脉流淌着魏晋的骨血,它的躯干珍藏着建安文人的风操,它蓬勃的枝叶张扬着魏晋的遗风。我站在树下,聆听风穿绿叶的声音,仿佛是孔融的叹息声,徐干的自我安慰:“一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
建安十六年七月,曹操率军西征马超,曹操的文学侍从们也随军出征。这些军旅诗人深入战争的第一线,目睹将士们剑戈铿锵、腥风血雨的残酷厮杀,惊心动魄,写出大量诗作,且不说曹植创作了《离思赋》、《送应氏诗》、《洛阳赋》、《赠王粲》、《三良诗》;王粲写了《吊夷齐文》、《咏史诗》、《征思赋》;阮瑀创作了《吊伯夷文》、《咏史诗》二首;徐干也写了《西征赋》等。这次西征不仅取得了战争的巨大胜利,也取得了文学创作的丰收。
钟嵘对徐干的诗,评价不高,列为下品,但徐干有《室思》六首五言诗,堪为精品,其中第三首有一节更是“经典”诗句:“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被诗评家称之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缥缈虚圆,文情生动,独绝之笔”。徐干列入建安七子,当之无愧。
祢衡也是个悲剧人物。祢衡和孔融是老乡,都是山东人,二人脾气相投,一个比一个狂放,恃才傲物,风流不羁,有抗上精神,是孔融向汉献帝推荐的祢衡,孔融也多次在曹操面前吹捧祢衡。
祢衡是清流名士,有才学,有胆识,常有危言危行,击鼓骂曹最典型地反映了这个狂狷之士的性格:有一天,曹操大会宾客,观赏众鼓师击鼓。照例,鼓手们上阵前都更换鼓衣。曹操想戏弄一下祢衡,偏偏没发他鼓衣。演出开始,鼓手们一登场,崭新的鼓衣,鲜亮的头巾,腰扎一束红绸,威风凛凛,英姿潇洒。唯有祢衡破衣烂裳,头裹一条肮脏的头巾,曹操问道:“你这鼓史怎么不更换衣裳?”祢衡平静地说:“好,我就换。”然后三下两下脱去旧衣裳,赤条条地站在曹操面前,继而慢条斯理换上鼓衣。曹操本来要耍弄祢衡,反而被祢衡戏耍一顿,很是恼怒,又不好发作。事后曹丕和孔融批评了祢衡,并要他向曹操道歉。曹操知悉祢衡道歉,转怒为喜,并命人准备酒菜以款待祢衡,谁知祢衡手持一木棍,来到曹操大营门外,一边用棍子捣地,一边破口大骂,门人报告了曹操。祢衡善击鼓、唱歌。史书上记载他表演得“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满桌客人听得纷纷落泪饭都顾不得吃。但这次祢衡玩得太过分了,太任性了,这固然显示了他人格的独立,也暴露了他人性的缺陷。胸襟再宽阔,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曹操知道祢衡小儿胡闹,勃然大怒,说道:“我杀死祢衡就像杀掉一只麻雀、一只老鼠,只是他素有文名,我不愿承担不容士人的名声,把他送给刘表吧!”
祢衡到了刘表营帐,依然傲气凛凛,出言无忌,刘表又把他送给了黄祖。由于祢衡实在狂傲不羁,黄祖最终还是把祢衡杀掉了,死时才二十六岁。
建安文人中又一朵奇葩凋零了。
五
凡才子多狂放,这似乎是上帝造人时,专把这一弱点按在才子身上,像胎记一样。建安七子刘桢,从小被视为神童,文思敏捷,能诗能赋,下笔成章,辞意俱佳,十六七岁便写了一篇《鲁都赋》,语言富丽典雅,体派宏大,生动传神,享有盛名。
刘桢虽恃才傲物,对曹操的文韬武略和强悍的性格,却由衷敬佩,在曹操手下服务十年,曹操将刘桢视为朋友。刘桢随同曹操征战,战争的罅隙间,也和曹氏父子诗俦酒侣,尽展诗才。刘桢这个时期的生活是丰富的、充实的。曹丕、王粲、刘桢、徐干、阮瑀等,都随军作战。这些建安七子一时成为军旅诗人。刘桢曾在《赠五官中朗将》中记述他们的文学活动,饮酒赋诗,赏歌观舞:“众宾会广坐,明灯熺炎光。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
其实这些“子”们在军中仅是曹操的文学侍从,处理日常文书工作,他们并无军权,也不会得到重用,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俊雅士是上不得战场的。刘桢有时也感到郁闷、无聊,时间长了,也难免流露出不满情绪,心中纠结难以消弭。建安文人有一共同特点:追求人格的独立,追求精神的自由。
纸里包不住火,刘桢的傲岸、狂放,终于露出峥嵘。那是做曹丕的文学侍从时,有一次曹丕宴请宾客,特意让甄夫人出面。按封建礼法,甄夫人一出场,群臣必须匍匐于地,不敢仰视,偏偏刘桢平视这位国姿天色的贵妃,这下惹恼了曹丕,也惹恼了甄妃,为惩罚刘桢,免去他的文学侍从,罚他做苦役磨工。曹丕想杀杀他的傲气,刘桢却说:“臣是庸才,见识短浅,也是因为陛下法网过密了。”曹操惜刘桢文才,免除他的苦役,安排他去做曹植的文学侍从。
其时,曹植才二十来岁,才华横溢,气冲牛斗,“任性而行,不自睢励”,刘桢与曹植相处更融洽,更随便,也不理会那些繁文缛节。钟嵘在《诗品》中对刘桢诗评价极高,说:“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曹植之下“桢称独步”,并将其诗作列为上品。历史上常把曹植与刘桢称为“曹刘”。南朝谢灵运对刘桢作品评价很高,“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高度称赞:“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
建安风骨就是“慷慨以任气”,“梗概而多气”。曹操是建安风骨的象征,建安文人能形成一个集团,固然是曹操父子的笼络、团结,更重要的是这些文人气味相投,他们身上都积淀着时代精神的内涵,其人格雄强,其气质苍凉,其理想建功立业,永垂天地间。他们的政治豪情堪称山高海深。曹操的《观沧海》一诗最能体现建安文人自我辐射出的强大的精神魅力,也“真正富有人之本质力量的慷慨之境”。遗憾的是,建安二十二年(217)邺城一带发生一场传染性瘟疫,刘桢、陈琳、徐干、应玚相继被这场灾难夺去了生命。
六
现在建安七子,只剩下了王粲了。我有一篇文章专门写了这位学驴叫的诗人。王粲的命运比那六子好得多。这个其貌不扬、矮小瘦弱的王粲,开始投靠刘表,在刘表幕下不得其志,虽才华盖世,但其貌不扬,直接影响了他的仕途。他郁郁不得其志,学驴叫,发泄对世道不公的怨愤。苦难造就了诗人,王粲一生代表作,即传世之作,却是在刘表手下完成的,如《七哀诗》、《登楼赋》等。后来王粲投靠曹操,曹操重用他,王粲一改狂放不羁的脾气,由一头尥蹶子、暴躁的小叫驴,变成温驯可爱的顺毛驴。他接受生活的教训,大为曹操唱颂歌,诗歌的主旋律由抨击社会黑暗、战争的残酷、民生的凋敝,变成对曹操的歌功颂德,赞颂其丰功伟业。即便是法家的曹操,海一样的博大胸襟的宰相,也愿听赞歌,听颂辞,你孔融怎么样?老是和我唱反调,不是死在我的刀下?还有祢衡,你小子狂放、傲岸,我没有下手收拾你,把你转送出去,到头来黄祖还不是一刀结果了你的小命?
王粲在邺城十年,也是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曹操南下攻下荆州,在庆功宴上,王粲对新主曹操,极尽才华,大唱赞歌,发表激情洋溢的颂辞:“丞相您横行天下,平河北、定荆州,招引贤俊,赐爵授位;一时海内归心,望风思服,文武并用,英雄尽力。这正是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所成就的不朽功业啊!”
你看这位学驴叫的诗人嘴巴多甜,对新主子多么会阿谀奉承啊,差一点没有把曹操称作尧、舜、禹一代圣皇。王粲以后跟随曹操出征,写了大量诗赋,盛赞曹操军威,称赞曹操“赖皇华之茂功,清四海之疆宇”。他的《从军诗五首》更是肉麻地赞扬曹操和武功:“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并辩说,军队虽艰苦,看你跟着谁,跟着相公作战,苦中也有乐。
王粲不仅得于曹操,也和曹丕、曹植兄弟关系极为密切,深得兄弟二人的喜欢。那时曹植风华正茂,锦衣华食,仪表堂堂,为人轻率洒脱,虽贵为“王子”,但不拘小节,不讲究举止的威严,才华与王粲相仿,性格也有些相似。他们诗酒风流,在邺郡笙弦歌舞,确实度过人生最荣耀、最浮华的时光。
建安十八年,朝廷下诏,擢曹操为魏公,并加九锡,其地位与太子相当,曹操虚情假意推让一番,王粲等人趁此大加歌颂曹操,积极上书,劝说曹操建立魏国,取代汉朝。不用说,曹操更加宠爱王粲。王粲的人生达到辉煌之巅。但曹操很理智,他像站在悬崖上的一只雄鹰,犀利的目光,扫描着大汉江山。他没有称帝,他不愿做僭越皇位的奸臣,为后人詈骂。他的事业由儿子完成。大汉王朝已至尾声,魏国建立,曹丕成第一代皇帝,王粲也因病去世。曹丕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在葬礼上,曹丕说:“大家不要哭了,王粲生前爱学驴叫,每一个人学一声驴叫,算是为仲宣送行了。”建安二十四年,也就是王粲去世不到四年,他的两个儿子受谋反案牵连,被曹丕杀掉。聪明的王粲悲剧的人生由他的儿子承担。
风骨卓异的建安文人以他们才华和悲剧人生结束了一个文学时代,这是中国文学史最光彩熠熠的一点,建安风骨的遗传基因,并没有因建安七子之死而结束,整个西晋王朝的文人大都发扬建安文人的遗风,竹林七贤基本上是“建安七子”的再版,但迥然不同的是前者积极入世,后者却放浪山水,不愿做司马昭西晋王朝的御用文人,嵇康、阮籍便是其中代表人物。嵇康之死同孔融之死,恰是一枚银币的反正面。
离开邺郡时,我再次拜谒了那汉柏。村人告诉我,这树是曹植为父亲栽下的一棵拴马桩,现在成为汉魏时代惟一活的遗存。这是一棵奇树,一棵神树。村人用铁栏杆围起来,成为“国宝”。我站在树下,只觉得那树笼罩着庞大的文化氤氲,皲裂斑驳的树躯是一种诗意的沧桑。那横逸的枝干张扬着一种精神,风吹飒飒的涛声是一种风度,是一种气质的物化,是一个家族血脉之滥觞。它顶天立地,仪表万方,凌冰霜,傲风雪,省天地之大道,悟宇宙之真谛。它又是一个王朝之图腾,人文精神之凝聚。
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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