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4-好色的哈姆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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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谈大先生》

    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

    陈丹青,画家,业余写作。1953年生于上海,“文革”中自习绘画,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1982年赴纽约定居。2000年回国,现居北京。著有《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等。

    异端的特质不是唱反调,不是出偏锋,不是走极端,要我说,异端的特质是不苟同,是大慈悲。

    陈丹青发表过一些对鲁迅的看法,比如说他样子如何好,等等。这次把品读鲁迅的文章集结成书,有了这本《笑谈大先生》。也许因为作者不是研究文学的人,所以看出了一些专业学者不太会留意的东西。比如,我们过去常常把鲁迅形容为某种斗士、战士,这类形象已经搞得很多年轻人不愿再去读鲁迅了。陈丹青强调,鲁迅在当时的民国文人里其实并不算勇敢壮烈,就拿当年体制内的一些人物,如国民党倚重的傅斯年来说,“傅斯年单独扳倒了民国年间两任行政院院长,他跟蒋介石同桌吃饭,总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让,居然以自己的脑袋来要挟,总裁也拿他无可奈何--这种事,鲁迅先生一件没干过,也不会去干,我们从来就没听说过鲁迅和哪位民国高干吃过饭”。

    陈丹青认为鲁迅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唐弢[1]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副凶相、苦相,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迅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譬如鲁迅跑来看唐弢,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嬉笑言谈”。

    “唐弢还说,那时的打笔仗,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我也讲讲,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照样谈笑。”

    这就是民国。当然有些文人交恶,从此不相往来,但大部分人虽然政治立场不同,看法意见相左,笔仗打得很凶,但他们又有某种跨越立场、派别、政治阵营的文人情谊在,文学的独立王国似乎是存在的。陈丹青说,我们这一代人要认识鲁迅其实相当困难,因为跟那个时代隔得太远。其实说远也不远,只有短短几十年,真正隔开我们的是现在这个社会以及这些年所经历的事。

    “鲁迅青少年时期,中国有大清政府,有康梁乱党,有孙中山革命集团,有无数民间集社,有列国的殖民地”,“鲁迅在北京厦门广州上海时期,学界有前清遗老,有各省宿儒,有留日派、留英派、留美派、留德派等”,“鲁迅的同学、战友、论敌,有的是国民党要人,如蔡元培和陈仪;有的是共产党要人,像陈独秀与瞿秋白;有的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共产党员,如郭沫若与田汉;有的既是学者教授又是党国重臣,如胡适之……”陈丹青说:“鲁迅与他同代人的政治与文化版图,鲁迅与他敌友置身其间的言行空间,以我们这几代人同出于一个模子的生存体验,绝对不可能想象,不可能亲历,不可能分享鲁迅那代人具体而微的日常经验--当然,我们几代人共享齐天洪福,免于三座大山的压迫,免于乱世之苦,其代价,是我们对相对纷杂的社会形态,相对异样的生存选择,相对自主的成长经历,迹近生理上的无知。”

    我记得自己二十多年前开始读鲁迅的时候,发现他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跟过去人家说的那种印象完全不一样,不是什么火辣尖刻的讽刺,不是什么刚猛暴烈的热情,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疾恶如仇,是什么呢?是一种非常深沉的悲观,悲观到几近虚无黑暗的地步。

    这种悲观是怎么回事呢?陈丹青在《鲁迅与死亡》里列出了15个鲁迅身边人的死亡名单:范爱农,30多岁死于溺水;陈师曾,47岁死于急病;刘和珍,20岁出头死于镇压;萧红,30岁出头死于肺痨;柔石,不到30岁死于死刑;瞿秋白,36岁死于死刑;郁达夫,不到50岁死于谋杀……他列这一堆干吗呢?他发现鲁迅一生写过很多跟死亡有关的东西,鲁迅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身边人不得好死的结局。他说,要了解鲁迅对死亡的看法,首先要了解他是个异端,异端“不是唱反调,不是出偏锋,不是走极端,要我说,异端的特质是不苟同,是大慈悲--鲁迅的不苟同,是不管旧朝新政、左右中间,他都有不同的说法和立场,而教科书单拣他‘左倾’的言论;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而教科书单说他死难的朋友都是大烈士。鲁迅对历届政权从希冀、失望到绝望,从欢心、参与而背弃,就因他异端。而鲁迅的大诚恳,是他能超越不苟同与大慈悲,时常成为他自己的异端”。

    “他所见证的死者一旦到了政权更替,个个成为烈士,但他洞见的死神并不区分不同时期、不同政权、不同原因的屠杀。我们若是细读鲁迅谈及的死亡--从秋瑾、邹容到徐锡麟,从刘和珍、柔石到瞿秋白--他每予‘烈士’二字以痛彻的怨责、热讽,以至无词。他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他从不书写就义的光荣,而竭力渲染漆黑的死亡。”

    而书写死亡,陈丹青居然认为是鲁迅的灵感与快感,“从五四作家群中,我们很难找出哪一位像鲁迅那样,一再一再为死亡的意象所吸引。鲁迅自己知道吗?那是他的美学。我酷爱鲁迅的美学,可是这直书死亡的美学教会我:美学不是现实……”陈丹青写到鲁迅的死,“因为病,也因为难以企及的任性。他长期沉迷于毁损健康的作息,拒绝休息,不肯疗养……我看他晚期的迹象种种简直索性是将自己弄到死:没有恐惧,没有遗恨,他显然愿意死于成熟透顶的绝望,死于大胆的自弃……”

    (主讲梁文道)

    《安持人物琐忆》

    民国文人的大八卦

    陈巨来(1904-1984),原名斝,字巨来,别署安持老人,浙江平湖人。篆刻家,书画家,治印造诣尤深。自言生平刻印不下五万方,张大千、溥心畲、吴湖帆等用印均出其手。著有《安持精舍印存》等。

    一流的艺术家见面老谈艺术,这才奇怪。一般高谈艺术、妄自称诩的人都在尚未入流的阶段。

    《安持人物琐忆》的作者陈巨来是有名的篆刻家,这本书却写的是民国文人的八卦奇谈,真没想到。这些八卦,其实坦白讲,也很值得怀疑,因为陈先生的记性并不太好,有些东西很明显是记错了。大家就当好玩,姑妄听之吧。

    比如讲到皇族画家溥心畲不太会做人,很直率,大概有点那种贵族公子哥儿的脾气。有一回,一个姓吴的送上一本古人印拓给溥心畲。他略一翻阅,随手就交给在场的陈巨来,说送你吧。我们的作者就很尴尬,人家刚送了自己的作品给你,你怎么当着人家面翻一翻就随手送给另一个人呢。陈巨来说,吴先生拓得很精致,我不能要。溥心畲居然怎样?哦,你不要,好,随手往纸篓里一扔就是了。

    溥心畲我看他的书画,觉得真有一股贵族气,面相又斯文干净,非常好,但没想到这本书里说他“食量之大,至足为人所惊”,吃螃蟹三十个还不饱;吃完油条以后不洗手,马上画画,往往油渍满纸。

    于是我们的作者每次求画求书之前,都以洗脸盆、肥皂、手巾奉之,求他先洗手。他还每次都下座拱手以谢,以为是对他恭敬,其实是作者嫌他手脏。

    书里提到吴昌硕也爱吃,晚年时如有人请吃酒席,每请必到,到了必大吃不已,回家时一定胃痛。后来有人给他集了副对联:“老子不为陈列品,聋丞敢忘太平年。”因为他耳朵聋了。

    吴昌硕在七十岁前,娶过一个妾氏,不到两年这个小妾就跟别人跑了。可怜我们一代名家昌硕老人念念不已,自我解嘲说:“吾情深,她已忘。”我对她情深,她已经忘了。有人拿了吴昌硕的假画请他鉴定,吴昌硕明知是假,却不忍揭穿,觉得揭穿了好像是坏人家饭碗,不好,反正满街都是我的仿作了,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巨来也谈到一些名家的怪脾气,比如吴湖帆从来不跟人谈画论艺。他说:“我们二人,陌生朋友绝对看不出是画家是印人,这是对的。”为什么呢?你见到梅兰芳,听见他谈什么西皮二黄、如何唱法吗?一流的艺术家见面老谈艺术,这才奇怪。一般高谈艺术、妄自称诩的人都在尚未入流的阶段。

    书里还讲到张大千年轻时专门伪造八大、石涛、渐江等人的画,以售巨价,且很擅长跟那些卖画的估人打交道。有人拿画来问他,这是不是你跟溥心畲合作的。张大千一看,说这是溥先生手笔,我一笔都没画过。那时候,溥心畲的画价远逊于张大千。估人后悔,说不该收进去。张大千看他简直要哭了,马上拿笔在画上加了很多东西,后面还写着“丁亥某年大千又笔”。估人称谢不已,大喜而去。可见张大千多么会做人。

    陈巨来当时有个女同学,是名门之后,夫家也是旺族,想跟张大千学画,让陈巨来介绍,结果张大千听了“不拒亦不允也”。仔细一问,他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你看我新娶的这个太太原来就是我的女学生。我每次收女学生,她们要给我披外套,给我扣纽扣,我就忍不住要抱着她亲一亲。你给我介绍的这个女学生,据说是个美女,家里是名门,丈夫也有势力,万一我又忍不住,不是让你老兄尴尬吗?

    这本书为什么这么多人爱看,就因为里面充满类似这种粉红色乃至于黄色的民国文人八卦。比如陆小曼跟徐志摩,他俩的逸事大家过去听得多了,觉得非常浪漫。两个人都抛弃了元配在一起,陆小曼的前夫,那个西点军校毕业的军官居然还愿意在他俩的婚礼上当男傧相。

    后来徐志摩被说成是为了应付陆小曼奢华的生活开支,往返北京、上海教书,不幸飞机失事死了,很可惜,很慨叹,好像陆小曼是个狐狸精。但这本书里说,陆小曼身体有问题,找了个“推拿圣手”翁端午给她治病。徐志摩到北平教书的时候,甚至还把陆小曼交托给他心目中的好朋友翁端午好好照顾。翁不负所托,跟陆小曼好了起来,堂而皇之地做了“如丈夫”。

    他离婚后,马上想起了自己喜欢的那个美国女同学,写信给她,微露求婚之意。不久女同学回电,说我独处国外生活苦闷,希望你能写一份电报,对我多多安慰,使我略得温暖。徐志摩非常振奋,马上写了一份情意缠绵的长电,以为可以得到美人青睐。结果没想到,他们总共有五个同学都一起接到了这位美女的电报,五个同学也都一起写了情意绵绵的长信去追求。徐志摩觉得自己被耍了,和同学共去一电大骂与之绝交,从此始一意追求陆小曼。

    第二年,女同学回国。徐志摩特地带了陆小曼去见她,陆小曼后来告诉陈巨来:“其貌之美而大方,堪称第一云云。”女同学住在北京西山,当时追求她的人太多了。有一天她又突发奇想,告诉追求者,你们都这么爱我,我要考考你们,现在我想吃东安市场某大水果铺中的烟台苹果,你们不准坐汽车去买,每个人各自想办法走去买。哪个第一个买到送到,就算真心爱我。

    许多呆子一声得令,纷纷往山下而去,内中一人就是梁思成。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飞奔而去,第一个买得,又拼命飞奔回西山。不料一不小心给汽车撞倒,忍痛第一个完成使命。女同学深感其诚,就与他结婚了。这人是谁呢?当然就是林徽因。不仅如此,林徽因跟胡适也是好友,结婚后常常说起想念徐志摩的意思。胡适就告诉徐志摩,你也来北京跟我们聊聊吧。当时梁思成在北大当教授,就请徐志摩住在他家里,好安慰自己老婆。从此,徐志摩就北京、上海来来回回往返。陆小曼说,徐志摩是为林徽因而死,也是这个缘故。

    (主讲梁文道)

    《甘雨胡同六号》

    民国版宅男笔记

    杜南星(1910-1996),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散文家、诗人。著有诗集《石像辞》,散文集《松堂集》等。

    他的文字非常轻,可构句方法又极绵密,营造出的文章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我读书太少,以至于很多厉害的前辈作家,我居然连听都没听过。比如这本《甘雨胡同六号》的作者杜南星。他1910年出生,1996年去世,曾跟台湾诗人纪弦[2]合编过《文艺世纪》,这说明他参与了早期的现代诗运动。而他当年是以散文著称的,虽然他自己说“在散文方面我并无成绩可言,不过算是有些兴趣而已”,但是照陈子善的讲法,杜南星的散文放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散文史上,也算是独树一帜:“我喜欢他的散文,他的文字清新婉约,流利可诵,尤擅长在千字上下的短小篇幅中营造出忧郁的氛围,深长的意境,引人遐思。”

    这本集子是民国时代的出版物,现在被重新发掘出来,让我们看到原来民国时代有人是这样写散文的。里头大部分篇幅都是作者住在旅店或家里,看看房间的门窗,听听隔壁的声音,探探外面的风景,文章就这么从笔下流出来了。照现在的讲法,这么老宅在家里不出去,闷头写东西的人,应该叫做“宅男”,所以这是一本民国版的宅男笔记。其中一篇《宿舍的主客》写道:“深夜两点钟不能回到自己寄寓的地方去了,两个朋友在这宿舍里有房间,我们就谈起话来,忘记了时刻。我们都愉快,尤其是我。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有了回到远别离的故乡的感觉,因为这宿舍正是九年前,我住过一年之久的。”

    这种感觉也许很多人会有。有时候我回到母校,看到自己当年住的宿舍里来了一群更年轻的学生,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作者写的:“房间的墙壁和门窗完全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风尘的颜色,我对它们那样熟悉、亲近,似乎只有几天的分别。我觉得我变了主人,朋友变了客人,但真的如此吗?”“我来时遇到一个老人,他淡漠地对我点头,他认识我,因为他是九年前这宿舍的守门人之一。我想紧捉住他的手问他无数的话,但他冷冷的神情让我踌躇了。是时间使我们疏远了,还是我改变得太多了呢?他没有改变,和这宿舍一样。”

    文集的同名文章《甘雨胡同[3]六号》开头写道:“人终有一天要迁居的,无论在一个地方住得多么长久,自然有些人有他们自己的房屋、庭院,他们自己的墙壁和上面的花纹,自己门环和敲门时的声音,自己的年年开花的夹竹桃和刺梅,还有把窗格遮蔽得一天比一天严密的常春藤,甚至自己用永远不变的年轻声调教着的猫。”“人在迁居之后,回想故宅中的景象和缠在里面的悲哀和欢乐是一件傻事,因为那是不可改变,而且是无法挽回的。”之后他笔调一转,“我在这将来的故居里描画着我的新宅,倒是一件无所顾忌的自娱。”暗示大家他现在住的房子也许是一座新宅,但他却假想自己搬到另一座房子里,然后再回想起这间故居来,仿佛是一个思想上的小实验。

    “那个许多许多年前我的小院子,现在仍然平安地存留在城里,可惜不能去探视一回,因为房主人是世上最有威权的人们之中的一种,院里的变化也会让我感受的惆怅多于愉快,总之在昔日,在昔日我是那地方的年轻的主人,只是不如现在多思,想不到迁居的事。”

    杜南星的奇妙之处在于,他的文字非常轻,可构句方法又极绵密,营造出的文章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他早上听到隔壁的语音传过来,就能开始想象隔壁的人说话姿态是什么样,声音传达的内容是什么。在如此一间斗室中,能够幻想出这么多东西来,宅男做到他这个地步也实在不容易。

    (主讲梁文道)

    《好色的哈姆莱特》

    一场很小白的游戏

    小白,上海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局点》等。

    四大悲剧之首的《哈姆莱特》在当时观众看来充满了色情的黄段子。

    我们通常会把关于性爱的文艺作品分为两种,一种是低级下流的“色情”,另一种则是听上去高雅一些的“情色”。两者之间本质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后者更好听一些。但是不管你怎么包装,它其实就是色情。这世界上有很多文艺作品是乐而不淫的,另一些则既乐又淫。

    《好色的哈姆莱特》就是一个既乐又淫的作者所写的一本既乐又淫的好书。

    作者小白是上海人,我常常在一些杂志比如《万象》上看到他写的东西。他的很多文章专谈情色,而且谈得出神入化,可见他对西方情色文化很熟悉,西学功底也好。这本书还出了个台湾版,比大陆版本多了许多大胆直白的插图。

    书中有一篇访谈,一位文化评论家问小白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小白的回答是“性的表达和描述比性本身更重要”。没错,这本书是在谈性,但它是从西方文化史的角度去谈,比如小说里如何描写性,电影中如何表现性,春宫画里怎么画性,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小白很强调“装”,装是一种表演,也可以说是一种卖弄,而且你还要先假设读者具有基本的人文修养、智商中上、有幽默感、懂得语言游戏,然后才可以表演装腔作势并以此为乐。换句话说,这是一本写给高雅读者的既乐又淫的书。

    在《好色的哈姆莱特》里,作者想象了一位具有良好戏剧文学修养、非常熟悉莎士比亚的严肃读者坐着时光机回到过去,观看莎翁剧本最早在剧院上演的情景。他很可能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哈姆莱特的妈妈也就是王后,跟儿子说:“过来,我的好孩子,坐到我边上来。”哈姆莱特说:“不,好妈妈,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呢。”观众席上哈哈大笑。我们的时空穿梭者有点糊涂了,他不知道那个扮演哈姆莱特的演员在念到“好妈妈”的时候,为什么要奇怪地喘息一下。

    在另一个场景中,他又听到哈姆莱特说:“小姐,我可以躺在你腿上吗?”奥菲利亚回答说:“不,殿下。”哈姆莱特又说:“我是说,我能不能把头枕在你的腿上?”观众又捧腹大笑。然后奥菲利亚说:“哦,殿下。”哈姆莱特说:“你觉得我说的是那些乡村野外的事吗?”这句话用英文讲是“DoyouthinkImeantcountrymatters”。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据文史学家考证,莎士比亚的剧本里充满了大量与性有关的双关语。比如刚才扮演王子的演员,在听到母后叫他“好孩子”的时候,按照剧本他应该回答:“好,妈妈。”这个goodmother用重音方式读的时候有反讽和性暗示的意味。因为在英国,一对情人在床上做爱时,也会互相称呼对方“好妈妈”、“好孩子”,表达一种亲密的赞赏。照作者的描述,那些今天看上去很了不起的经典剧本,当初上演的时候简直就像闹剧一样。四大悲剧之首的《哈姆莱特》在当时观众看来充满了色情的黄段子,一个伦常悲剧在这种方式的演绎下完全变了味道。像刚才那段哈姆莱特跟奥菲利亚的对话,country本来指野外、乡郊,但是他们在戏台上读成count-ry,cunt是女人的阴部。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变成:“你以为我在讲那些性事儿啊?”完全是句黄话嘛。这样大家好像已经分不清楚悲剧和闹剧了,演出来图个乐。

    这本书中讲各种各样与性爱有关的事,连马车上的性爱场面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小白都用他的生花妙笔一一写到了。

    (主讲梁文道)

    《百家姓》

    小人物也有春天

    杨葵,1968年生于江苏淮阴,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业余写作。著有散文集《过得去》《在黑夜抽筋成长》等。

    有时你会想,这人现在去哪里了?有时你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也许会想,那是不是他。

    我们每天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也许是巴士的司机师傅,也许是面包房的店员。我们和他们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或是点头之交,很少去深究他们背后的人生故事,甚至很难去关心一下我和他之间究竟有没有故事可言。

    《百家姓》的作者杨葵是一位编辑,文章写得很好。这本书里记录了他四十多年人生中曾经遭遇过的一些人。这些人未必是很重要的人,未必是他熟悉的人,但是他有兴趣把他们记一记,把这种浅浅的相逢相知写成故事。

    书中写到一个人叫小罗,小罗是琉璃厂一家文具店的售货员,十几年前他常去找小罗买东西。“他分管笔墨纸砚、画册、书籍三个柜台,我那会儿住虎坊桥离得近,又正跟一个老先生学写字,所以常从他那买东西。第二次从他手上买东西的时候,他一脸诚恳地笑着问,您真勤快,上回那卷毛边纸,这也就十来天吧,都写完了?我当时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过后感叹这小哥记性好,天天手下几百担买卖,对客人居然过目不忘。类似这样颇显老派的优良作风,小罗身上很多,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得了琉璃厂老店温文尔雅、尽心尽责好风气的真传。”

    杨葵天天见小罗,也偶尔和他深谈。过年时节,店铺门口明明写着“欠售”,小罗居然也不回家。杨葵以为是小罗跟家里关系不好,一次终于忍不住,和小罗谈起来,才得知小罗的爹妈早不在世了。“小罗这样说时人是笑着,但我一时语塞,心里明白那笑全是为我--在小罗这样的年轻老派讲究人心底,对顾客只能有一种态度,就是伺候。”

    “这样的小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他有朝一日会骂人,而且骂的就是顾客。”一次有个阔太太操着台湾国语腔跑进来,无论小罗拿什么纸出来,都碎嘴唠叨,尽情抒发不满,嗓门很大。后来甚至把一批纸往地下一摔,口中还说这东西是擦屁股纸,太烂了。

    “全店的人连店员带顾客,清清楚楚听到了阔太太的吵嚷。老板赶紧过来,一脸堆笑询问出了什么事儿。此时的小罗略过老板,双眼严厉地盯着阔太太不放,腰却弯了下去,把地上的那卷纸拾起来,拍拍上面的土,一字一顿地对阔太太说:我在这店里阅人无数,纸是有灵性的,它会记住你这张脏嘴。小罗虽没上过几年学,可‘阅人无数’这样的文气话在他口中却时时迸出,颇有古风。”作者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小罗,也许他辞职回老家了。

    作者又想起了他一个高中同学“东子”,这人相当怪,老不上学。学校到他家里问,家里也说不知道他上哪儿,可见习以为常。有一回,杨葵旷课在一家书店里翻书,东子就在他旁边,本来两个人互不搭话的。但是“东子突然跑到我旁边,拿了一本书哗哗地翻,越翻越不耐烦,突然用手指拉着书页,很生气地对我说:全错!全是错的!全是错的!书放回架子上,我瞥了一眼,是本《西游记》”。后来两人成了朋友,但交往也透着古灵精怪。

    “中学毕业后,再没见过东子。有年冬天我在公车里缩手缩脚坐着,忽然看到街边马路上,一个穿着黑棉袄的汉子,举着把塑料的青龙偃月刀,呵呵傻笑地呼啸跑过,旁若无人。那个人,很像东子。”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东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生命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时你会想,这人现在去哪里了?有时你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也许会想,那是不是他。

    (主讲梁文道)

    《裙拉裤甩》

    香港文化人的独特感受

    游静,生于香港,自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后,赴美国纽约攻读传媒。诗集《不可能的家》获2002年香港文学双年奖诗组推荐奖。著有《性政治》等。

    这种距离感来自什么地方?

    香港文化界有种奇特的冷淡和低调,使我们一开始不太容易接受内地的热情激昂或是台湾的温情脉脉。后来我反省了一下,也许这不是普遍现象,只是我个人的一种定见,或是我受了别人的影响。我想到年轻时读过的一本散文集《裙拉裤甩》。

    “裙拉裤甩”是广东话,意思是急急忙忙、气急败坏、东西零零碎碎的感觉。这本集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后来绝版了。2011年,台湾居然又把它再版了一次。作者游静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成名太早,我年轻时就读她的文章,觉得很能描述那一代香港文化人身上的独特感觉,跟大陆和台湾都不一样。

    游静的文字里有种非常犹豫的、对什么事情都保持距离的感觉。这种距离感来自什么地方?有时候在中文与英文之间,有时候在广东话的口语与白话文的书写之间,有时候在台湾与大陆之间,有时候是在两性之间。种种的不适应、不在其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使她的文章流露出一种冷静气质。

    让人意外的是,这本集子里还出现了一些诗。其中一首诗应该是作者写给一位外国女子的:“因为你不懂方块字/我无法跟你说这些/有一种时间/十五的月亮永远是满的/初一是弯而且重新开始/但/是的/我来自的地方亦不讲这些。”

    书中对于台湾和大陆艺术家,也有一些非常犀利的批判。比如她批评郑愁予[4],批评杨牧[5],她说这些诗人的现代只是语言上的风格,缺少对集体意识的检讨和反思。她嘲讽有些艺术家仍然坚持一种物化女性的立场,把女人女奴化,贯彻在一些看起来很现代的语言中,“男性是神,吸着女奴们,一步一个吻地走出来,神的女奴是有名字的,娶一个忘一个,有时会呼错”。

    她提到当年震撼北京的一次美展,说若把这些作品还原到艺术创作的讨论上,而不是靠它们在政治活动上的象征意义来给分,它们的存在价值立即缩水;这些作者在反政治的姿态上显得盲目、空洞和失去重心。

    多么狠毒的批评!在一些社会问题上她也有见解,比如说到学生,她说:“他们令我想到很多,比如说个人过分容易被煽动的感情。我的意思是,我坐在这里看电视,就流了眼泪,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如此爱恋生命,但感性的汹涌又削夺人理性的认知。因为我流眼泪,我无法认真地思考事情,思考我对事情各种各样的怀疑和可信,我怀疑这也是生为中国人的悲哀。”

    (主讲梁文道)

    《走到人生边上》

    杨绛谈命运与鬼魂

    杨绛(1911-),原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员。钱锺书夫人。著有散文《干校六记》《我们仨》等,译作有《堂吉诃德》《小癞子》等。

    如果人真的有命运,那么算不算都是一样的,不算也罢。

    杨绛先生2004年生病入院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问题,出院后就开始写这本书--《走到人生边上》。这本书有四万多字。杨先生出院后身体不大好,吃了药,人昏昏沉沉的,有时候写出来的字是一团一团的,她怕人家认不出,坚持扔掉重写。

    此前,杨先生的《干校六记》和《我们仨》都是很平实的文字,里面有很多关于她家庭生活的片段。而《走到人生边上》是关于人生的另一种思考。

    对一位百岁老人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还有什么问题想不透呢?应该不多了。生命到了最后,要面对的无非是那几大问题:生与死、灵与肉、命与运、鬼与神……古往今来,这些问题无数人想过,得到的答案也不一样。

    关于鬼神问题,杨先生写下了一些有趣的思考。她并没有持简单的否定或肯定的态度,而是一种半信半疑的不可知论。她回忆年轻时在清华教书,有一次过一座桥,总是过不去,有“鬼打墙”的感觉。

    后来她才知道,日本人曾经在那儿杀过很多抗日志士。我自己也在清华大学住过几年,有时候骑自行车穿过一些荒凉的地方,也有过类似体验。不过我对此也保留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真有鬼魂和神灵,也得看到了才能相信吧。

    杨先生幽默地说,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到了另一个世界后,她的父母应该完全认不出她了,因为他们只认得她小孩子时候的形象。而她如果以小孩子的形象出现,丈夫钱锺书、女儿钱瑗又认不出她了,这是很矛盾的。

    关于人的命运,杨先生说,很多人喜欢去算命,有算得准的,也有算不准的。如果人真的有命运,那么算不算都是一样的,不算也罢。我觉得这种态度可以给很多年轻朋友参考,命算来算去,信这个信那个,最后会把自己搞迷糊。

    杨先生在这本书里也讲了一些往事,比如从前家里的一个女佣,她把她写得非常鲜活。在她走到人生边上的时候,回忆人生,想到的却是过去生活中的一些小人物。

    (主讲曹景行)

    Freedom from Fear

    昂山素季的勇气

    昂山素季(AungSanSuuKyi,1945-)缅甸提倡非暴力的民主政治家,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曾就读于英国牛津大学,1990年带领缅甸全国民主联盟赢得大选的胜利,但选举结果被军政府作废,此后被长时间软禁。2010年年底获释。

    任何革命都必须是一场心灵的革命。

    当你在一场群众运动中面对浩浩荡荡的人群,也许很容易激动起来。如果你还是一位革命领袖,或许还要挥舞着愤怒的拳头,用激昂的语调去召唤群众的热情。我们在很多电影或新闻上都见过这样的人物,他们高高在上,充满了魅力,并且自信。

    但是在同样的情形下,如果你能保持一种柔和、谦虚的态度,甚至面带微笑、柔声细语,那你就不仅是一位群众领袖,而且是精神领袖了。昂山素季就是如此,她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女人,那种美不是外表上的,而是一种内在的气质,是精神领袖才有的那种坚定、谦虚及温和。这些只有当你亲眼目睹时,才知道她的力量。

    每当我在一些新闻画面上看到昂山素季,总是非常感动。有一次,她站在一个围栏里面,外头站满了防守她的军警,他们举着枪,样子冷漠。昂山素季站在他们后面,向群众挥手说话,保持着她一贯的温婉态度,向群众甚至是看守她的军警合十敬礼。

    缅甸是个佛教国家,人们在礼佛的时候合十顶礼,与其说是尊敬佛陀,倒不如说是为了照见我们自己,让我们忆起其实自己也有佛性,人人心里都有一尊佛。昂山素季对那些看管她的军警合十为礼,就表示她在他们身上也看到了和平的佛性。

    FreedomfromFear的意思是“免除恐惧的自由”,但意外的是,前面那几篇长文谈的都是缅甸和印度在英殖民时期的文化生活,很有学术见地。这让我们想起,如果昂山素季没有回到缅甸投身政治,她在英国本来可以是一名研究缅甸文化的学者。很可惜,这个愿望恐怕没有机会实现了。

    在与书名同题的《免除恐惧的自由》一文里,昂山素季主要谈的是缅甸人对腐败的看法,这个腐败不仅是贪污,准确翻译过来应该是“腐坏”。在缅甸文里,它包含四种意思:第一种是贪污,就是在欲望的诱使下离开了正确的道路;第二种是褊狭,即由于个人的狭隘观念而偏离了正确的道路;第三种则纯粹是因为无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这里主要谈的是第四种,就是由于恐惧而逐渐摧毁了所有关于是非的观念。

    恐惧是什么呢?作者以她自己的亲身亲历说,很多国民都害怕如果说了某些话或做了某些事,会不会因此失去工作、财产、家庭、自由,甚至一切呢?这种恐惧感导致你没有办法再坚持某种正确的观念。当恐惧渐渐渗透你的身心,甚至会让你觉得那些本来正确的东西根本一文不值,最后完全颠倒了是非判断,恐惧败坏了你的心灵。

    如何才能免除这种恐惧呢?昂山素季说,任何革命都必须是一场心灵的革命,这种革命首先培养出的是一种勇气,很多人以为勇气是种天赋,其实它也是通过后来的努力培养出来的。我们应该培养一种习惯,就是在作任何决定时都不要被恐惧左右;否则,你就只能腐坏掉了。

    (主讲梁文道)

    [1]唐弢(1913-1992),原名端毅,浙江镇海人,作家,鲁迅研究者。年轻时在上海当邮政工人,业余写作,结识鲁迅。参加过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

    [2]纪弦(1913-),原名路逾,笔名路易士、青空律。与覃子豪、钟鼎文并称台湾现代“诗坛三老”。著有《易士诗集》《行过之生命》等。

    [3]甘雨胡同,现在仍存于北京,位于王府饭店北侧,东起东四南大街,西止王府井大街,南邻西堂子胡同,北靠柏树胡同,全长539米,宽10米。

    [4]郑愁予,原名郑文韬,1933年生于济南,台湾中兴大学毕业,现代诗人。作品多次被选入香港和台湾的高中国文课本。

    [5]杨牧,1940年生,本名王靖献,台湾花莲人,诗人,擅长叙事诗的写作,文辞雅丽,意象纷奇,散文亦为人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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