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亲情挫 长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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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0—1961年

    1

    老鸦山水库工程彻底下马了。什么时间再重新上马开工?不清楚。但是,它的设计工作没有停下来。根据苏联专家对项目的主导意见,水电厅认为:还是请苏联专家主持老鸦山水库枢纽工程的重新设计,由霍莱托夫、图科列夫和瓦尔迪西洛娃夫妇等组成新的设计班子。

    根据专家们的提议,只留下了张琪源、谭秀珍、狄胜利等几个技术上相对全面的专业技术人员,配合苏联专家对库区再做补充勘探和制图工作。普通工人只留下牛树宽等几个,协助一线和负责后勤。

    毛月梅、左长富、魏奎社等其余大部分职工全部撤回本部,由队上统一安排。临行前,魏奎社还到薛方家看了一次自己新收下的干女儿薛玉玲,这些细节都自不必说。

    自然,冯招弟、童俊英等家属工也各自回家,继续她们自己原来在土里刨食的命运。临行前,张琪源从灶上买了半袋子糠窝窝,给娘三个带上,以防路上有钱也买不到食品的情况发生。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这些救命的窝窝头谨防被叫花子抢了去。这年月,经常发生叫花子抢路人食物的现象,而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往食物上擤鼻涕,恶意弄脏,以迫使被抢的人自动放弃追回。

    霍莱托夫是这次请来的总设计师。他根据每个人的特长,进行了工作分工:霍莱托夫本人兼任电站设计工程师,其责任范围包括厂房、装机和出线站等全部工作;图科列夫负责枢纽设计,包括大坝和引水、泄水建筑物,瓦尔迪西洛娃负责施工组织设计。张琪源负责所有的勘探测量工作,他的助手谭秀珍侧重于平面图测绘,狄胜利侧重于地质剖面的钻探和绘制。

    苏联专家把他们带来的一台苏制水准仪交给张琪源他们进行高程测量。这类仪器张琪源在学校时简单地接触过一点,而且使用和校正方法本身也并不复杂,所以使用起来也比较得心应手。有了水准仪,原来使用的水平尺甚至是水盆操平的传统方法,都统统地不用了,远距离高差测量的精度和效率大大地提高。

    在霍莱托夫的指导下,他们将原来实测的坝轴线、导流洞轴线、上游索桥、下游索桥等资料平差后,借用了过来。又补充了若干个新的控制点,并不断进行加密,共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测出了第一张《老鸦山水库工程库区地形图》。与此同时,狄胜利他们的地质剖面图也在不断地加密细化。为了满足设计需要,张琪源要求大家:先粗后细,先急后缓,一有成果就立即提供给苏联专家使用。

    库区地形图一出来,解决了好多问题。一是霍莱托夫他们的设计与实际地形地貌相结合,建筑物的尺寸可以精确地确定下来,进而进行详细的水力学计算,克服了过去许多预估数据的不足,减少了盲目性;二是备选方案可以反复推敲,达到最佳效果;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一些优越性。

    随着地质剖面图的不断加密,各类建筑物的基础位置、结构形式、施工方案也都确定了下来,使设计进度明显加快。所以,霍莱托夫他们非常欣赏几个年轻人的工作,经常过来和他们聊聊天,谈谈西伯利亚的铁路、伏尔加河的大桥等等,客观上对张琪源他们的视野和思路也是一种开拓。

    苏联专家的伙食定量是国家给强制保证的。而且数量质量远远好于张琪源他们,基本是三倍的比例,或者更高。像霍莱托夫这样级别的工程师,其工资福利待遇相当于一个副省级干部。而且国家再怎么困难,他们的生活标准不降低:一是细粮数量不减,二是各种津贴有保证。

    为了避免尴尬,张琪源谢绝了霍莱托夫提出的在一块开灶就餐的建议,还是各开各的灶、各做各的饭。

    苏联专家有时还提出组织个交谊舞会,张琪源等打肿脸充胖子,也去学习应付一下,只要他们尽兴就行。

    张琪源他们的事业费并没有减少,只是购买能力显著降低,粮食、油盐、肉、菜、棉花、布匹以及肥皂等日用品,都得凭票购买,生活质量降得不能再降,伙食差得不能再差。

    狄胜利是最早的一批北京知青。小伙子体能差,饭量却不小,饿得两腿浮肿得像面包一样。开始,谭秀珍每顿还给他掐一小块窝窝头,或者两勺稀粥,但是到后来,灶上的伙食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够了,这样,狄胜利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张琪源看狄胜利、谭秀珍两个处得不错,有意撮合他俩结婚成家。谭秀珍道:“你们北方人有一句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他不等于两个人要一块饿死?”张琪源道:“我发现你俩关系处得挺不错的,大家也认为你俩是在谈恋爱,我就来给你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谭秀珍道:“没有,我们只是同志友谊,又都是从老远不同的地方来支援大西北,看到你们这里人挺注重乡党观念,自然而然把我们这些外地游子就孤立了起来,所以我们也就有意无意地走得近了一点儿。”

    张琪源愕然。在这样一个看似人员来自五湖四海的单位,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边缘情感!尤其自己作为负责技术的工程师,和他们整天朝夕相处,却忽略了这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年轻人的情感世界。从此,张琪源开始关注起这些年轻人的一点一滴。可是,一切已经为时晚矣。

    看着狄胜利的浮肿一天天加重,皮肤薄得像纸一样,半透明地挂在骨头架子上。张琪源就亲自到河滩湿地挖了一些芦苇的嫩根,再搜寻一些被当地农民漏网的灰条、荠荠菜、苦菜什么的,回来让灶房煮了煮,凉调给狄胜利吃。狄胜利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说:“琪源哥,你说我死了以后,是和去年打洞子塌死的同志们埋在一块吗?还是单独埋下?”

    张琪源强忍着眼泪道:“傻兄弟,天无绝人之路。你年轻轻的,怎么会想到死呢!”狄胜利道:“唉,谁人不死!毛主席都说了,人总有一死。我从北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边来到这里,支援大西北建设,死得不能重于泰山,可也应该算是重于咱这老鸦山吧?”

    张琪源道:“别说傻话了,兄弟,我带你到村里薛大夫那里看看,也许一个偏方就好了。”狄胜利叹了口气道:“偏方我就有。”张琪源急问道:“什么偏方?快说,我给你找去。”狄胜利认真地说:“粮食!一日三餐,吃饱就行,三天即好。”

    张琪源默然。狄胜利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张琪源道:“那说的不是这,那说的是肾病。”狄胜利有气无力地说:“都一样。”

    勘测是个辛苦活。天天顶烈日、爬山坡、遭风吹,想叫下点雨凉快凉快,可老天爷就是不下;背仪器、拉测绳、扶标尺、打探坑,样样活都不轻松。因为狄胜利两腿浮肿,张琪源让他不要出工了,他不答应,他说:“看仪器跑路少,让我搞测量吧。”

    张琪源道:“行,你拿个板凳坐下,把仪器架低一点。”狄胜利点点头,就去拿板凳,谭秀珍抢先一步道:“我给你拿着。”

    测点都是他们之前就布好的,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子,狄胜利随谭秀珍去加密数据,张琪源一个人扛着洛阳铲去坑探。

    又过了一段时间,谭秀珍说:“琪源哥,我要嫁人了。”张琪源吃惊道:“嫁给谁?我看胜利他身体还不行嘛?还能结婚?”谭秀珍冷漠地说:“不是他,是老鸦山大队的薛鸿运。他家还有一点粮食,能养活得了我。”

    张琪源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谭秀珍说:“女人就是这样,有个归宿就行了。嫁谁不是嫁!”张琪源道:“那你家里?”谭秀珍道:“我写信给他们说一声就行了,他们能把自己顾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我呢?父母把我养大就行了,以后的路我只能靠自己。”

    说到这里,谭秀珍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张琪源道:“怎么了?你看不上薛鸿运?我看那小伙子挺机灵的。”谭秀珍默默地摇了摇头道:“那些都无所谓,关键是你们这里人‘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种过日子方式,我觉得踏实。结婚后,给他生一窝孩子,就行了。我这一下可能就再也回不了上海老家了,真的是要扎根大西北了。”

    张琪源无言以对。只得把话岔开,因为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扎根大西北有什么好处?或者怎样才算扎根,怎样才不算扎根?就道:“最近咱们的勘测任务马上就完了,我得把胜利带回队部去,你怎么办?”谭秀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近政府事业单位都在精减人员,我得问一下薛鸿运,看他让我怎么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张琪源道:“是呀,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办?”谭秀珍眼里闪出光芒道:“你从小在农村,饿过肚子,经得起摔打,不比我们市民这么脆弱。你只要身体能撑得住,还可以再看看情况。”

    在谭秀珍临出嫁的前一个晚上,张琪源、狄胜利、谭秀珍三个人每人端一碗白开水,共同举碗,强忍住泪水,为谭秀珍祝福!谭秀珍激动的心情一时难以言表,就情不自禁地扯开嗓子唱起了当地民间流传久远的一首古曲《女看娘》——

    正月里来女要看娘,来人待客还得两天忙,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二月里来女要看娘,掏土送粪还得两天忙,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三月里来女要看娘,春种春播还得两天忙,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四月里来女要看娘,桃杏梨树还得两天忙,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五月里来女要看娘,除草锄地还得两天忙,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六月里来女要看娘,小麦子熟来大麦子黄,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七月里来女要看娘,连枷杈子都上场,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八月里来女要看娘,糜子熟来谷子黄,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九月里来女要看娘,黑豆玉米都上场,一句话儿捎给娘:下月我去看我娘;

    十月里来女要看娘,左手拉着栈(肥)绵羊,右手提着哭丧棒,哭一声妈耶没赶上……

    夜深人静,这首歌曲悠扬而哀婉,由近及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群山中,不断地回响,正好唱在张琪源、狄胜利两位游子的心上,冗长而重复的词曲,越显得刻骨铭心。他俩都静静地听着,谁也不想说话,竟然情不自禁都潸然泪下。

    三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张琪源想很快打破这个沉闷气氛,就问道:“这是老鸦山当地的民歌,你怎么也会唱?”谭秀珍哽咽道:“这有什么?曲调很简单,词是当地的季节性农活,不用记都会……”说完,谭秀珍竟然“嗡嗡”地哭出了声来。

    张琪源劝道:“秀珍,不要伤心了,嫁人是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谭秀珍道:“我不是哭这,我是哭我妈。我爸来信说,我妈连病带饿,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有,别人有农村老家的还可以回去活命,像我们纯粹的城里人只能等死……”

    两个年轻人强忍着泪水又陪谭秀珍说了一阵话,安慰安慰。狄胜利提议:“咱们三个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同甘苦、共患难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琪源哥对我们十分关心,不如我们三个结拜为异姓干兄妹吧?”谭秀珍也睁大泪汪汪的大眼睛道:“就是,琪源哥,你就让我们俩做你的弟妹吧。”

    就这样,张琪源最大、狄胜利第二、谭秀珍老三,从此结拜为干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也许能够真正打动人心的,除了粮食,就是真情了。关于中国人这种古老的拜把子或者义结金兰的方式,古今佳话不少,促进了多少人患难与共。

    受谭秀珍和当地村民结婚的触动,牛树宽也横下一条心来,加大了和薛方大女儿薛玉玲提亲的力度,可是迟迟没有下文。

    2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几位苏联专家和设计人员来向张琪源他们来告别,说他们已经接到上级命令,政府让他们立即回国。张琪源道:“设计不是还没有做完吗?”他们说:“基本完了,但是这些图纸、资料我们得带走。”张琪源疑惑道:“为什么?带走我们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的政府会告诉你们的。

    这是1960年的7月,苏联政府一纸命令,所有的苏联专家突然撤出中国,给中国人民及其建设事业留下了许多困难和无限遗憾。老鸦山水库工程在下马停工的时期,指望苏联老大哥帮助设计,结果,这一切希望都变成了泡影,以致在几年后,政府决定重新复工上马时,还要重新组织人员进行设计。此乃后话。

    张琪源他们的勘测工作,彻底地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只得把已有的资料整理好,做了个阶段性的小结,便于以后使用。他们把所有的控制点都一一保护好,并给大队支书薛方做了交代,希望不要人为地破坏。

    谭秀珍已经嫁人,也没有举行什么像样的婚礼。婚后,她吃住都在薛鸿运家里,只有上班时才到工地来。这次撤场,她也得一块回去复命。

    临行前,张琪源、狄胜利他们除了留够路上的干粮,把仅有的一点玉米面、高粱米都吃完了,总算是吃了几顿饱饭,狄胜利的身体明显好转。然后,张琪源、谭秀珍和牛树宽等带着病恹恹的狄胜利,打道回府,一行人重新来到了阔别已久的二队驻地——河西街村。

    临行前,牛树宽还悄悄托谭秀珍再次问一问薛方:自己和薛方大女儿玉玲的亲事能不能成?得到的回答是:现在大家日子都过得如此?惶,以后再说吧。

    这是我们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困难的时期,基建投资规模不断压缩,二队的施工任务也渐渐少了起来。根据上边的政策,精减人员的工作还在继续,江河局的人员在慢慢地变少。

    张琪源、狄胜利、谭秀珍和牛树宽等人归队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去还是留?陆华夏把张琪源、狄胜利、谭秀珍三个人叫到办公室,听他们详细汇报与苏联专家配合工作的情况和设计的总体进展。

    听着听着,陆华夏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当听到苏联专家把所有的设计图纸都带走的情况后,陆华夏愤然说:“这个结果我也想到了,目前这类情况不少,包括三门峡水库这样的国家重点工程,都已经建了半拉子了,苏联人都把图纸拿走了,搞得咱们非常被动。真是背信弃义!”

    张琪源三人有点惊愕。从陆书记的嘴里听到了他对苏联老大哥的评价竟然是“背信弃义”,真是胆量不小。所以三个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能静听下文。其实,他们三个刚从深山沟里回来的人哪里知道?

    这时,苏联在中国人民的眼里,已经不再是社会主义老大哥了,而是蜕变成了修正主义国家。有关两国关系的这类措词包括苏修、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变修等等,都是来自于上级的各种文件,已经在县团级以上传达过了,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就在三个人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的时候,陆华夏似乎也不想再听以下的汇报了,就直截了当地说:“目前,我们国家正处于极其困难的时期,全国各地都在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精减下放工作人员,压缩经费开支。咱们二队在单位动员、个人申请、组织批准的基础上,已经回去了一百多人了。你们三个回来后,自己也考虑考虑,如果个人有了明确的意见,可以直接来找我谈。”

    三个义兄义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们每个人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曾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都没有真正地面临过,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陆华夏一看三个年轻人有点乱了章法,就立刻用缓和的语气说道:“最近,你们三个先休整休整,这一段时间,确实是够辛苦你们的了!特别是胜利,把身体养一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秀珍已经和老鸦山的同志结婚了,这很好,扎根大西北,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安家落户,你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以后无论是精减下放,还是继续留用,都是年轻人的表率。”

    然后陆华夏顿了顿,才说:“琪源嘛,你可以先回家去看看。这几年连年灾害,农业形势不容乐观,要落实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一伟大号召,还任重道远。”

    看见不需要当下表态,三个人的思想这才稍微松弛了一点。张琪源问道:“那老鸦山的资料怎办?”陆华夏简单地说道:“先放你那里,妥善保管,休假回来再说。”三个人一看,陆书记已经开始送客了,知道他可能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知趣地离开了。

    张琪源领着两个人,想去给于富贵汇报汇报工作,结果别人告诉他们:“什么于队长呀?于富贵早就不是队长了,他犯错误了,已经被下放劳教去了。”三个人一听,心里又是一惊: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琪源心里烦闷,让他俩各自休息,并嘱咐:“如果有什么情况,再一块商量。”然后,就信步到各处走走,想找熟人聊聊天。他走到毛月梅的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敲门走了进去,结果看到的是几张陌生的面孔。他问毛月梅在不?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他们是来蹲点的。张琪源又是一惊: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张琪源又向前走,来到了灶房。魏奎社迎了上来,握住张琪源的手,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开门见山就说:“琪源兄弟,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张琪源急问道:“怎么了?”

    魏奎社把他拉到外面没人处,告诉他:“我被精减了,明天就要回家。炊事员这个岗位,现在是最吃香的,没有相当的关系,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回就回吧,好在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前几年就通上水了,还不至于饿死……”

    张琪源的鼻子酸酸的。他怕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给魏奎社心里留下更多的阴影,就准备离开。魏奎社突然想起道:“哦,我最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这是月梅给你留的地址,让你回来后务必去找她。”张琪源一看确是毛月梅的字迹,写的是禨城市她家的地址。

    临回家时,张琪源一个人又到陆华夏的办公室告别了一次。陆华夏对他格外的热情,再不像刚回来有谭秀珍和狄胜利在跟前时那么官腔官调了,而是促膝交谈,告诉了单位最近的一些变化,主要是人事方面的。

    但谈到于富贵时,不无惋惜地说:“唉,说起来老鸦山那次事故后的停工也不全怪他,关键是粮食问题解决不了,但是上面追得紧,他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作为一队之长,他不承担责任谁承担?这如果都算不上犯错误,那怎样才能算得上是犯错误呢?”

    张琪源道:“这次事故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主要是技术方案不够完善。”陆华夏摇摇头道:“不是业务问题,而是思想认识问题。遇到困难和挫折就怀疑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就随意决定停工,说明他平时缺乏党性锻炼,思想深处就没有真正入党,带有明显的小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说完,面部略微露出那么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得意。

    张琪源的心里非常失落:当初决定停工自己是完全赞成的呀。他宁愿自己受到处罚,也不愿意诿过与别人;这种处理结果,实际是对他这个副工程师的藐视。

    陆华夏很快就洞察到了张琪源的心思,明白这个年轻人柔中带刚,有超乎一般人的恁劲,绝不能把自己力保张琪源的实情告诉他,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相反,如果让他承担一部分责任,他反倒会好受一些。

    想到这里,陆华夏诚恳地说:“老鸦山工程下马,就从技术的角度而言,你的责任也不小,在工程师不到位的情况下,你这个副工程师责无旁贷。所以,我希望:一、你写一份深刻的检查给组织,要从思想深处认真地反省自己;二、对那个失败的技术方案,要进行认真的研究,从中吸取教训,为我们下一步重新上马做好准备。”张琪源无限感激地点点头,然后擦了擦眼角的泪道:“没问题,感谢组织教育,也感谢陆书记的批评和关心。”

    从陆华夏的言语里,张琪源没有觉察到自己要被精减的信息,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但是心里总有一块石头落不了地,就试探着问道:“没想到咱们还要精减人员?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陆华夏道:“是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呀,没想到这个道理你这个没当过兵的人也懂?”

    张琪源不习惯别人这么表扬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看着气氛不错,就急切地问道:“魏奎社说他被精减了?”陆华夏点头道:“魏奎社是个不错的同志,在灶房工作本可以多吃多占一点,但是他不。只可惜,他做事过于死板。”

    停顿了一下,陆华夏进一步解释道:“在这么困难的年月,他给谁多打一口饭,吃半个窝窝头,这个人可能就不至于浮肿——因为,人和人的体质是有差别的,说起来是僧多粥少,可该照顾的还得照顾呀。当然,精减下放不是处罚,是响应党的号召过紧日子,应该大力提倡。”

    张琪源要听的不是这些,小心翼翼道:“能不能留下?他心里很失落的,魏奎社确实是个大好人。”陆华夏沉思了良久,最终没有吭气。

    张琪源自觉过于唐突了,就掉转话题道:“狄胜利和谭秀珍这两个城里娃,尽管从事技术工作不久,但到底是高中毕业的大知识分子,学习领会得非常快,在各种计算方面功底非常扎实,是两个非常优秀的技术人员,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一直坚持到最后!到后来,我都思想动摇了,就是不敢说出来,他两个也一声不吭,总算是把任务完成了。”

    陆华夏似有意似无心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张琪源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想说话,陆华夏就用手势制止了他道:“如果以后要重新搞设计,你还会选择和他俩合作吗?”张琪源愉快地点头:“那当然!”

    陆华夏道:“假如二者选一,你选谁?”张琪源愣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这两个义弟义妹必须精减掉一个?陆华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为难之处,他们毕竟是患难之交,在那个贫病交迫的深山僻壤里,他们必定是相依为命才活到今天。鉴于此,暂时也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复,就不无顾虑地说道:“但愿这个项目将来还让咱们二队来设计和施工。”

    3

    等张琪源回到家里时,后张村的人正在为苏奶奶发丧。

    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多多少少在头上绑根白布条子、麻线,半哼半吟几声哭腔,一步三摇晃地向前蠕动着,完全不像她这个高辈分人应该有的规模:孝子贤孙们几乎全部外出或者先她一步走了,没有孝盆就拿一个老碗来代替,买路纸钱儿和引路旗子也是象征性地撒几个;棺材倒好像还不错,是盖三、帮五、四寸厚的柏木,应该是老太太本人早些年给自己预备好的。

    张琪源赶紧一块跟了过去。大家一脸凝重,也没怎么刻意地和他打招呼。张琪源想替抬杠的人换换肩,领事的刘二双说:“不兴换人的,这里面有讲究。马上就到地儿了。”没走多远,众人把棺椁慢慢地放在板凳上,歇了一会儿。

    这里面也有讲究,不兴放到地上,不然对后代不好。刘二双不紧不慢地给张琪源讲着这里面的规规矩矩,算是对这位远房亲戚尽的一点礼数。这时间,大家也都不再为刘二双大儿媳妇吴秀秀状告袁宇光、张琪源计较了。

    歇起来后,果然再没走多远,就到了墓地。墓穴没有打正式的坑道,只是依山势挖了个小土窑,临时寄存了起来。刘二双告诉琪源:“老苏家的墓地咱们没敢动,害怕破了风水,暂时先寄葬在这里,等他们儿孙们回来后,自己再重新搬埋去。”

    棺椁推进去后,张琪源和大家一块用木椽、木棍把洞口封结实,防止野狗刨食。然后再用土依山傍坡堆了半个坟头,拍打拍打,又烧了几张纸,就算草草地把苏奶奶给安葬了。临离开时,刘二双告诉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今天我就不招呼大家了。等苏宽一回来,我立马就把这几天帮忙的名字和出工给落过去,让他一并谢忱。”大伙不约而同地说了句:“不碍事的。”就各自散去。

    回到家里,全家人尽管面有菜色,但还是十分高兴。

    孩子们还是有些认生。张琪源首先抱起老二蛋蛋,爱怜地用手帕擦干净蛋蛋的鼻涕和涎水,在小脸上亲了亲。蛋蛋开始认生躲避,经招弟和琪源妈再三开导“这是你爸爸,是咱们自己家人”,蛋蛋这才在张琪源的腮帮子亲了亲,高兴得张琪源咧开大嘴一边笑,一边夸奖蛋蛋真懂事。

    然后,张琪源让蛋蛋叫爸爸,蛋蛋就叫了一声爸爸;问蛋蛋叫什么名字,蛋蛋回答说叫蛋蛋;问官名叫什么,蛋蛋说叫张超。张琪源说不对,应该是叫张援朝,蛋蛋说奶奶让我叫张超。

    招弟在一旁道:“妈给把名字改了,小娃娃叫什么援朝?还打仗耶?名字太硬了,娃服不住。”张琪源也不争辩,只管逗蛋蛋玩。

    老大蛋娃、老三女儿云云到底还见过几次张琪源,比较懂事一些。老四毛蛋和五子在老鸦山和张琪源待了一段时间,相对熟悉一些,在大家关注蛋蛋叫爸爸的时候,他们似乎也回忆起来了,也就开始认他这个爸爸了。

    张琪源作为奖赏,每人给了两个水果糖,高兴的孩子们欢呼一阵子后,就开始剥开包装纸尝一下,然后再包起来,实在馋得不行了,再打开吸吮几口,然后再次包了起来。

    看到一家人高兴,张琪源也受到了感染,也暂时忘记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不快。他突然想起个儿歌来,就说:“蛋蛋,爸爸给你教个儿歌。”蛋蛋乖乖地点点头,张琪源道:“门墩墩,给妈开门门;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红袄绿裤子。”蛋蛋哧哧笑道:“你唱的儿歌不好听,我给你唱个好听的。”

    张琪源高兴道:“好吧,让我家蛋蛋给爸唱一个。”蛋蛋扯着嗓子唱道:“稴稴鸣,上草垛,不给蛋蛋娶老婆,急得蛋蛋一宿一宿睡不着。”张琪源“扑哧”地笑了,佯装生气道:“谁给你教的坏蛋歌曲?”蛋蛋指指道:“奶奶。”招弟这时已经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琪源妈也笑道:“我要早点给我娃娶媳妇呢。”

    张琪源说到苏奶奶丧事,张琪源以提醒的口气埋怨道:“今天苏奶奶出丧咱家怎么没去人?”琪源妈道:“你爸心里头泛硌硬,这几天给苏奶奶穿衣服、梳头、洗脸、入殓,都是他一手经管的,想起当时那番光景就想吐,就让你二双叔给把事领上。”

    张琪源沉思了一会儿道:“现在咱们和二双叔家还处得可以?”琪源妈噘着嘴道:“马马虎虎,还能怎样?事又不是他做下的。秀秀她总算是遭报应了!”

    招弟在一旁埋怨道:“妈,你怎么那样说人家呢?”琪源妈道:“我凭什么不能说?那个挨千刀的!”张大山在一旁把琪源妈瞪了一眼道:“你积一点口德好不好?”琪源妈这才再不吭声了。

    看着风平浪静了,张琪源这才问道:“咱今年收成也不行?”琪源妈忧虑道:“不行。不过农业社给公社说是粮食产量挺高的,单产一亩要5000斤呢。”说完,琪源妈还觉得没说透,又神神秘秘地补充道:“其实哪有那么高的产量?都是哄人的。十年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咱们这里是旱地、又不是水地。可是这一下好了,国家就按生产队报的产量按比例收公粮,连秕子交了都不够,只能谎说为了给社员多留口粮、分掉了,差下的公粮任务明年补交。”张大山听到这里,不无反感地“呵哼”了一声,意思是提醒老伴别乱讲,琪源妈自然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也就不说了。

    可是张琪源心里的一个疙瘩却怎么也解不开,就问:“那粮食都拿去交了公粮,给社员分回来多少口粮?”招弟道:“大人一个人分了三升轻秕子,娃娃一人两升半轻秕子;重秕子都交了公粮。”

    琪源道:“那咱们家的粮食不是不够吃吗?”琪源妈道:“总算还有你那点工资接续着,只是打击投机倒把,打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还是人家强强有本事,在无名岔偷偷开了些荒,自家的口粮没问题。”

    看见张大山没有拦截,琪源妈又说:“招弟把钱给强强,让他在无名岔给咱们买了些粮食,昨天夜里悄悄给咱们送了过来,有两麻袋玉米,一袋麦子,还有两麻袋粗糠,半袋子麸子,一笸箩秕子。反正咱们没吃的,能买到什么算什么。”

    为了让张琪源相信家里确实不存在吃饭问题,琪源妈还偷偷地告诉琪源:“你爸和招弟连夜把这些粮食都偷偷地埋在地下了!这要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眼红死了?要是再让人告发了,投机倒把罪,那还不判个十年、八年的!”

    张大山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突然坐了起来,恶声恶语地对琪源妈道:“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嘴管住?”琪源妈脸一红道:“给咱们自己人说呢,怕什么?难不成琪源还会去告发咱们?”张大山道:“隔墙有耳你不知道?”琪源妈一听无法辩解,就道:“哼,就你事多!”说完就再也不吭气了。

    琪源一看气氛不对,赶忙圆场。就问:“那咱们现在平时吃什么?”招弟道:“咱家的秕子、红薯秧子、玉米穗子、粗糠、细糠,磨成面,搭配着掺在一块,对付到明年春天不成问题。咱们家人口多,地下那点精细粮不敢精吃,除非娃娃们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拌个拌汤发发汗,轻易是不会动的。谁知道明年什么样子?”

    看见气氛差不多了,琪源妈这才道:“你看把你自己饿的,瘦得都失了人形了。”招弟道:“他们单位供应的商品粮里也有粗糠,比咱们家里好不了多少。”琪源道:“还行,我一个大人,好对付。”

    一家几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孩子们撑着细细的脖子只管听,不多说一句话,把张琪源当个下队干部一样,既稀罕又不敢近前。张琪源看着蛋蛋流着涎水独自玩耍,心里一阵阵难过,只得一次次强忍住自己的泪水。

    过了片刻,张琪源道:“现在单位精减人员,我是精减回来好呢?还是继续干着好?”听到这里,招弟张着嘴只等着下文,琪源妈问:“可以由你选吗?像这么旱的天气,土地都公社化了,自留地就那么一点,你就是回来也没用。你这次不是被精减回来的吧?”

    张琪源这才把单位大半年的情况简单地述说了一遍,有精减的,有下放、劳教的,还有继续干的;有的是自愿报名,有的是组织决定。

    琪源爸这才说了一句:“以后的世事,谁也看不来,也许你舅舅能明白些。”招弟也附和道:“爸说得对,你还是去问问舅舅去。我觉得怎么都行,你们单位那活也不是人干的,一次就死了那么多人呢,差一点把我也搭到里面去!可要说回来吧,家里也不指望你,你在外面还能挣两个零花钱。”

    琪源妈说:“反正有危险那种工作咱可不干,不行就回来。这世上种庄稼的人一层呢,没见累死一个人。”琪源爸嘴一撇道:“头发长,见识短!”

    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最终决定,明天一大早,琪源就去看舅舅,听听他对世道的分析。

    招弟告诉琪源:“合作化时把咱们长宁乡并入陀螺山乡,大跃进一开始咱们陀螺山乡又改成红旗公社,后张村已经改叫跃进北村了,公家嫌原来的名字太落后。在咱跃进北村里,咱这光景算是顶好的了,有几家有女娃娃的人家,想给咱蛋娃送个童养媳或者定个娃娃亲,咱妈硬说要给就给蛋蛋当童养媳,人家又不答应。”

    琪源望着妈妈道:“现在新社会不准收童养媳的,得到法定结婚年龄才行。”琪源妈没有接琪源的话茬,只是沉着个脸纳鞋底子,琪源爸又在“咔咔”地打着火镰,点着抽他那旱烟锅子了。

    琪源妈接起话头儿道:“你当我不知道有《婚姻法》?你看你蛋蛋将来怎么找媳妇?谁家要是给童养媳,我就是给我蛋蛋找!”琪源爸斜愣着眼道:“你把别人都当瓜怂看呢!”琪源妈再不吭声了,只管纳自己的鞋底子。

    张琪源叫蛋娃把书包拿来。一本一本翻他的课本,一页一页检查他的作业,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的仿,对写得没有吃红圈的字,给他讲间架结构、横鳞竖勒,什么落笔要准、运笔要匀、收笔要狠,等等。有的蛋娃是真懂,有的只是盲从地点头。张琪源让蛋娃拿来大字本描几个红看看,然后告诉他如何悬腕、如何掸笔,哪个地方做得毛糙了,还轻轻地在屁股上拍打一下,以示惩戒。

    招弟看着看着笑道:“今天还像个当爸的!平时看我这几个娃都像些没爸的野孩子!”琪源妈听了这话不愿意了,噘着嘴道:“尽瞎说!”招弟道:“就是嘛,看他参加工作八年了,总共在家待够半年没有?我跟娃要不是你二老在跟前,哪一天死了也没人知道!”招弟说着、说着就委屈得流下了眼泪,琪源爸半天又蹦出了一句话:“要死也是我们两个老骨头先死,还轮不到你!”琪源妈埋怨道:“今天这是怎么啦?都死呀、活呀的!”

    张琪源一看形势不对,赶忙插话道:“这次我可以多待一段时间,单位没给我规定假期,随便歇。”张大山猛地坐了起来,认真道:“越是那样,越要早点回去。现在正是精减人员的时候,说不定就把你顺势给精减回来了。”

    琪源妈道:“不是说明天要问问他舅舅去吗?”张大山又撇了一下嘴道:“你道他舅舅真的会让他回来种地?好男儿志在四方!头发长、见识短!”琪源妈道:“就你头发不长,就你有远见!你那么有远见怎么还在这个穷山沟里刨土卡拉哩?”

    张琪源道:“行了,都说啥呢!”招弟道:“爸妈,我看让琪源去看看我舅舅就回单位去,琪源在他们单位挺受器重的,到底还是公家事久长,咱不要瞎出主意,毁了他的前程。”琪源爸妈觉得这个主意才对头,都点了点头,再没有吭声。

    4

    按照舅舅和全家人的主意:“政治运动不要往枪口上撞,精兵简政不要自告奋勇。”张琪源没有在家多耽搁,及时返回了单位。

    在和几个熟人的接触过程中,张琪源还进一步了解到:陆华夏在将于富贵打倒并派遣劳教的过程中,发挥了主要作用。事情导火线源于对精减人员的意见分歧,比如张琪源、左长富、奚大宝、马三全、陈晓峰等,这些本人并没有主动提出要求精减回家,但于富贵却执意要列入名单。

    这等于于富贵要借机把陆华夏到二队后所有支持他工作并受到器重的各方面骨干一网打尽,而这些人实际上也是多年来追随张琪源左右的哥们弟兄。陆华夏这才下了决心:新账老账一起算。

    陆华夏指责于富贵犯错误的理由是:在陆华夏自己离开老鸦山工地后,于富贵擅自决定老鸦山停工,其本质是对我国的水电事业缺乏正确的认识。

    最后,王汉成的天平倾斜到了陆华夏的这一边,认为于富贵随意决定重点水利工程停工,最终使老鸦山水库被迫下马,给江河局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后果十分严重,必须承担应有的责任。

    从此,于富贵的人生轨迹,被陆华夏和王汉成彻底地改变了。

    按照毛月梅的指点,张琪源提出了下放的请求,以示对他在老鸦山水库隧洞塌方事故后造成停工乃至下马责任的惩戒。张琪源说:“自愿接受劳动改造,接受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反正是胡乱说了一通,也不管恰当不恰当。

    陆华夏听了非常高兴,这也是对他自己的一个心理解放,否则,那么大的一个工程停工下马,只有于富贵一个人承担责任,必然会引起大家的非议,搞不好连自己这个党支部书记也会牵扯进去,弄不好随时都会被打倒。

    当然,毛月梅的指点并不包含这个意思,而是说:“你如果不主动请求处分,一旦有人追究起来,你就是不被劳教,也很有可能被精减了。”张琪源一听有道理,高兴得上去就想亲一口,吓得毛月梅赶忙躲开,言:“小心他爸回来,你赶快回单位,有机会我来找你。”

    所以,张琪源回来如法炮制,果然奏效。既和眼前的形势相吻合,又赢得了陆华夏的极大赞赏:“年轻人,能够勇于承担责任,将来必能担当重任。”

    然后,陆华夏又推心置腹地、高屋建瓴地给张琪源讲了一些当前政治运动的形势,以表示同意对张琪源这样处理的不得已之情:“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这场运动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丝毫不可掉以轻心……”说得张琪源频频点头。

    最后,陆华夏给张琪源似乎是做了定性:“你不属于右派分子,只能算是具有一定右派倾向的同志;与于富贵的极右分子、祁玉民的右派分子,都有本质上的区别。”

    张琪源不知道陆华夏的这种说法,是不是一种组织上的定性?有几分官方的性质?只是呆呆地发愣。

    陆华夏停顿片刻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一样说:“——哦,我忘记给你说了:于富贵、祁玉民劳教后,咱们二队的领导班子就不健全了,现在这种局面只能说是过渡时期;局里已经先后下派干部蹲点来了,帮助工作。你下放一段时间后,还可以回来,咱们二队将来的工作,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要好好表现,努力改造,争做社会主义新人……”

    很明显,陆华夏在此偷换了概念,把劳教说成是下放。劳教是劳动教养,包含服刑的意思,只是程度轻微一些;而下放则不包含服刑这一层意思,只是把上级干部下派到基层帮助工作,没有处罚的意思。好多地方都是这样偷换概念,人们顾及面子,也都乐得接受。

    按说劳教人员不可以叫劳教干部,因为都劳教了怎么还是干部呢?但是,人们还是愿意这样叫,无非也是个面子问题。

    5

    这是青于山地区最偏僻的一个县。这里黄土深厚,地面植被破坏严重,土地沙化十分厉害,一年四季风沙猖獗,被喻为“一年刮两场风,一场风刮半年”。正是由于艰苦,近几年来,省城的劳教干部许多都被安排到了这一带。自然,全省水利系统的劳教干部也基本都集中在该县的那么两三个水库工地,狼牙岭水库便是其中之一。

    狼牙岭不是因狼而得名,而是因为这里盛产着一种蓬状植物——狼牙刺。这种植物属于灌木,但有乔木之态,浑身长满了尖刺,酷似狼牙,因此而得名。后来人们才知道,它的学名叫沙棘,或是沙棘中的一系。

    狼牙刺的根系非常丰富。而且繁殖得相当快,只要根系一露出地面,就能印出一棵新的狼牙刺。久而久之,一棵狼牙刺可以繁殖为几间房子或者更大的一簇狼牙刺堆,远远望去,像一座小山包,密不通风,其中情形无人敢探,十分吓人。更因其有狼牙之称,有人误以为有狼出没,其实是误解,即使是有狼也与其名称没有关系。当然,这么好的天然屏障,一些野兔、野狐狸、旱獭出没其中,垒窝居家,生儿育女也是必然的。

    狼牙岭水库是一座土坝,准确地说是一座沙坝。就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来说,防渗措施就是提高坝体密实度,只要具有挡水功能就行。

    张琪源和水利系统三十多个同类人员被一辆卡车从禨城拉到这里,分配到不同的劳教营。张琪源属二营三连二排一班,他们这个连全部是夯工;每班一个石夯,十二个人用绳从四周把一个一二百斤的石块缒起,再重重地砸下来,以提高坝芯的密实度。这个工作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多多少少有一点安全隐患,稍加小心就不会出问题,只要肯卖力气、协调作业就可以了。

    张琪源觉得干这活是最轻松不过的了。痛痛快快出一身臭汗,安安稳稳睡一个安稳觉,比神仙还自如,真正体会到无官一身轻的清闲了。多少年来在工地无官胜似有官,总有操不完的心,没明没夜,大事小事都要放在心上,也着实累了。

    参加批斗是必需的。第一次批斗张琪源就痛痛快快地交代自己的错误事实:“我是江河局的技术人员,在老鸦山水库工地任副工程师。由于缺乏调查研究,使导流洞选址出现偏差,加之技术方案考虑不周,导致塌方冒顶,给党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巨大损失。事故发生后,没有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无产阶级大无畏精神,支持队领导停工下马,使我省水电事业受到极大的影响,情节非常严重,必须彻底批判。今后,我要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联系实际,克服知识分子骄傲自满情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争取改造成脚踏实地的劳动者……”

    于富贵作为张琪源所犯错误的“元凶”参加了陪斗,也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事实。

    张琪源是他们这批劳教人员中定性最轻的,一去就给了一个芝麻粒儿小官当,被指定为二营三连二排一班班长,实际上就管一颗夯锤。上班号响了,说:走,大家上班去;下班号响了,说:走,咱们回。偶尔遇见两个班员闹矛盾,就吓唬说:怎么了?那天批判得还轻?要不要再来一次?两个人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张琪源的一班夯打得是最好的,从来不用返工,一次就合格。别人来取经,张琪源说:梅花型打两遍,一遍布点二遍补空。一遍打六下,二遍打四下。各家回去一试,办法果然好使。

    又过了几天,问题又出现了,就又有人来问张琪源。张琪源过去一看,说:布料不均匀,用那个办法肯定不行。对方问怎样才能均匀?张琪源道:担土、独轮车、架子车分区倒土,薄厚就基本均匀,厚的地方多打两夯,薄的地方少打两夯,看情况。对方回去一试,果然如此。

    张琪源在施工技术上的特长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不久就把他从打夯的行列中抽了出来,编在二连拉架子车队伍里,成了副连长;又过了一段时间,又调到了二营营部,主要是协调坝面作业,但人们习惯上还是把他叫张连长。

    按照过去苏联人的经验,工地原来把整个坝体沿轴线方向分成九段。各作业队对所有工序填土、平整、打夯实行包干负责,但是,在施工的过程中,往往靠近岸边的坝段不停受到中间坝段运输架子车和担土人员的干扰,一会儿要让路,一会儿要平路,一会儿要等待,有时几家作业队人员、架子车、打夯的拥堵到一块,争抢工作面、料源、道路,闹活得不可开交。

    坝面协调工作量非常大,天天有断不完的官司,有时为了抢进度、争工作面,把规划好的道路自然而然就给堵上了,生产秩序比较混乱。

    那是在一次争抢作业面的群体事件中,张琪源自然要站出来,他说服了几方争执者后,还当下给总指挥席长春建议,将原来九个坝段改为四个坝段,左右岸的道路各承担两个坝段的进料,采取填土、平整、打夯纵向平行前进,流水作业,改变了原来的工作流程,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从此,张琪源赢得了指挥部领导的认可,成了指挥部的专职工程师。

    在理顺了作业工序后,张琪源重点又抓了各流水线之间的接缝夯实问题,并且想出了铁钎初探的方法,对个别漏夯的部位,很简便就测了出来,不论是疏忽大意造成的,还是边界线两家推脱责任或者是偷懒掩盖过去的,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张琪源是个在水利工地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的技术干部。曾经在几个项目上还担任过技术负责人,在施工技术方面,比那些在专业院校教学、在水电厅各部门搞行政工作、在各单位搞管理工作的劳教人员,更有用武之地。

    所以,当他奔走于工地的各个角角落落,指导各个环节作业时,总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而且还有一定的预见性,慢慢地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包括他母校的老师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伙子还行。甚至连水电厅政治部的原主任上官鸿儒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能是他怎么指挥,他们怎么干。

    狼牙岭水库是水利系统中低层劳教人员的专用劳教基地之一。水电厅的政治处原主任上官鸿儒和水利学校的原校长龚抗旱应该说是这些劳教人员当中曾经职务最高的两个人,过去这里的好多人对他们是恭敬有加。现在上官鸿儒为第七党支部书记,管理三连、四连两个主要党小组和几个零星党员;龚抗旱担任三连党小组组长,但似乎都算不上什么职务,就是组织学习念文件,讨论讨论,从不开展重大决策性的会议。

    所以,大家终于可以平起平坐了,甚至还可以借助政治运动喊喊口号、批斗声讨上一番,以出一出过去的恶气,所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至于比他们职务更高的劳教人员,据说在另外一些更加隐秘的地方关押着,比如骑虎岭劳改农场、鸡脖山砖厂等地,一般人是见不到的。

    6

    这是一个最无聊的春节,过得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年味。但对张琪源来说却是一个极度清闲、极具享受的日子,什么心都不必要操,饭来张口,饭后就睡,幸福得马二马三。

    当地的管教人员都轮换放假三天,各自回家过年了;劳教人员还是上大灶,集体会餐后,又分散到各家各户休息。

    房客是有问题的干部,房东是当地坐地虎,所以从内心深处,大概谁也没有和对方太深交往的愿望,就像沙漠里的两粒沙子,碰到一块是偶然,最终分开是必然。偶尔出于礼貌,有心想说点儿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一家人不像一家人,两家人不像两家人。这样,很多劳教人员吃完饭后没事,就在外边瞎转悠,晒晒太阳,或者等见在工地一块干活的熟人,拉拉话,消磨消磨时光。

    自然,也有一些集中在大宿舍居住的人员。这些大宿舍大部分是由前几年遗留下来的羊圈、牛圈改造而成。于富贵、朱瞡觥分派在住家户,上官鸿儒、龚抗旱、张琪源等分别住在大宿舍。

    张琪源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一个山坡上。那里有几簇大大的狼牙刺堆,张琪源围着其中的一个转了几圈,研究其中到底有没有狼窝什么的,却不偏不倚等见了上官鸿儒也在那里,两人都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张琪源尊称对方上官主任,上官鸿儒一再推辞,说:“我已经不是主任了,你一定要尊我,就叫我上官叔叔,或者老上、上官都行。”张琪源想了想,觉得叫“老上”不够尊重,而“上官”又是自己当年对上官红云的叫法,那只能叫叔叔了。一叫叔叔,感觉非常别扭,可感情自然而然就近了,话也多了起来。

    上官鸿儒告诉张琪源,他劳教的主要原因是:在人事调配上,过于偏爱稳妥可靠的干部,对那些经常“反冒进”的同志大多委以重任,引起了一些同志的不满。而且,对老家河南遂平县卫星社在四天里,先后放出了小麦亩产2105斤、3530斤两颗“高产卫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兴奋,又引起了一部分同志的猜测。

    张琪源故作轻松道:“现在亩产都上万斤了,连我们家的粮食单产都五千斤了,两三千斤确实不值得欢呼雀跃。”上官鸿儒看了看张琪源年轻灿烂的笑脸,微笑着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什么。

    张琪源也知道自己这是调侃,想找一个正经话题,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因为他知道,来到这里的劳教人员,有相当一部分人心事很重,话特别少,好像心里面承载着千斤压力似的,很少与人倾心沟通或交流。

    张琪源有心想问问红云的近况,又觉得不妥,就把话收了回去。

    离开了上官鸿儒,张琪源径直就去找于富贵。于富贵在房东的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和另一个同是劳教人员的炊事员朱瞡觥下棋,看见张琪源来了,知道是来看他的,就一手拉着琪源蹲下,一手胡乱下棋。

    朱瞡觥一看于富贵已经没有心思下棋了,就说:“算了,不下了,就你那臭棋篓子,有啥好下的。”说完,给张琪源点了点头道:“你们聊吧,我出去转一会儿。”张琪源也友好地点点头,目送对方离去。他知道,自己虽然对朱瞡觥非常了解——因为每天都吃他做的饭,但人家对自己不一定了解,张琪源在狼牙岭水库工地,只有现场的筑坝人员才可能认识。

    于富贵格外的热情。但是,对单位上的事情,包括那次事故,因为都心照不宣,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都避而不谈。于富贵问张琪源:“吃了没有?刚才吃饭没看见你。”张琪源道:“吃了,我还见你了,看见你们几个人说得挺投机的,就没有过去打扰。”

    于富贵点着头“哦”了一声道:“我以为你们指挥部的领导在一块会餐呢。”张琪源道:“哪里呀,就算会餐也轮不到我,我只是被蹲点下放来的。”于富贵纠正道:“你我都是劳教,而不是蹲点;蹲点是上面的干部到下面来督促工作,咱们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督促工作来的。”

    张琪源自嘲道:“我已经习惯了,有啥说啥。”于富贵道:“那可不行,有时你话说不好,被人笑话不要紧,就害怕被别人抓了把柄,揪小辫子、穿小鞋都有可能。”

    张琪源道:“我看这里人都很低调,只管埋头苦干。”于富贵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人说话都非常小心,除了在会上发言,一般都不讲官话,以免祸从口出。”于富贵说得十分认真,也语重心长,令张琪源心里暖融融的。

    这让他想起陆华夏。像这类推心置腹的话,其实陆华夏也可以给自己讲,只是没来得及讲。现在自己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能有长者在这方面关心自己,真是很不容易,也算是自己的造化!于是也就把两人过去彼此之间的一些不愉快,都撇在了脑后。

    紧接着,于富贵又说:“咱们工程单位人都比较厚道实在,所以得多留一个心眼……”

    于富贵看见张琪源光点头不说话,就知道这些问题,似乎还引不起张琪源的思想共鸣,所以也就没必要再说了。他立刻掉转话题道:“中午,大家吃饭时,水利学校的一个学究正在给大家讲这一片的山川地理和文化古迹呢。他说:秦直道与万里长征是我国古代的两项庞大的建筑工程,是人类建筑史上的光辉典范,秦直道由南向北,万里长城由东向西,将青于山区交叉切分为四块。”

    张琪源道:“是的,前年去年,咱们修的老鸦山水库在东南象限,而我们现在修建的狼牙岭水库在西北象限。这里素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丢魂梦里人’的诗句……”

    对于劳教人员来说,思想教育是必修课,世界观的改造比改天换地更为重要。年过后没几天,按照指挥部指令,二营三连四连再次联合组织劳教人员集中学习。

    学习由上官鸿儒组织,他是这批人里面为数不多的厅机关干部,而且当过政治部主任,属于思想政治工作系列的劳教人员,也有一定的理论水平。所以,给他明确的职务是狼指党总支七支部的支部书记,下管二营三连和四连两个连队。

    上官鸿儒说:“今天我们安排学习的主要内容是:传达学习中共八届九中全会精神。一九六一年一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八届九中全会,会上提出‘吃饭第一,建设第二’……”

    上官鸿儒念完报纸,大家开始讨论。水利学校原校长龚抗旱首先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党中央把吃饭放到首要位置是对的,我坚决拥护。”

    于富贵说:“把建设放在第二位也是对的,我们吃饱了不干活搞建设?还等什么?”

    炊事员朱瞡觥说:“所以,我给大家把饭做好,你们大家把水库修好。”

    上官鸿儒眼看着这样的讨论几乎不成体统,但也不便纠正,或许讨论开始往往都是这样。

    龚抗旱嗤笑说:“你就是把饭做得再好,我们也把水库修不好,你还真的指望我们用黄沙堆起来的大坝能挡水?更何况你的八成杂粮还有对半是糠!”

    朱瞡觥立即奇怪道:“沙坝挡不住水?那我们浪费这粮食干什么?就算是杂粮也是粮食呀,好多地方连这都吃不上呢!”

    龚抗旱理直气壮道:“建沙坝也行,但是一定要首先解决渗漏问题。”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面面相觑。虽然当时的技术水平似乎还不足以完全解决这个技术问题,可是朴素的渗漏道理大家还是懂的,尤其是对这些水利系统的专业人士来说,这是个常识问题,其重要性人人明白。

    这个问题提得相当尖锐,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思想共鸣。大家劳教毕竟只是世界观改造范畴,仅仅是个人的荣辱而已,但是,他们对自己的祖国并没有仇恨,大家对建设社会主义事业和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仍然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下来,大家的进一步讨论则主要是给张琪源提的建议:“小张,这些问题我们无权过问,但是,你在这里面是完全能够做些工作的,咱们辛辛苦苦修的大坝,不要到最后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张琪源把笔记本拿出来,把大家建议的内容都一一记录下来,什么腐殖质的清理,防渗体的设计,过滤体的设计,压实措施改进,质量控制,等等,许多都是从苏联的教科书上来的。

    苏联的专家走了,图纸拿走了,但是散落在民间的书籍资料以及给专业院校的教材没有带走,还有中国传统的一些技术,基本可以间接解决类似的技术问题,而这些方方面面的人才,在这大批的劳教人员当中,就有不少,而他们则自然而然地成了张琪源事实上的智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在张琪源一心一意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专心研究筑坝防渗技术,在情感方面心如止水的时候,毛月梅来到了工地,她带来了自己按捺不住的情怀,也带来了张琪源意想不到的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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