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狼牙岭之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61—1962年

    1

    当毛月梅来到狼牙岭工地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漠漠沙山延绵百里;由南向北犹如沙浪,一波一波逐波而下,条条沟壑,是沙山老人的脸,满是沧桑与思索。水库枢纽深陷其中,像一个碗掉进了面瓮里,周围粉尘单调,中间斑斓抢眼,似无却有。偶有一簇簇植物点缀在几近光秃的山梁,一个个像淘气包的茶壶盖,显得趣味而天真——这就是狼牙刺!毛月梅总算是找到了此物的原型标本,或许此物不相思,心中才戚然。

    她想:张琪源,你这个狗东西就应该在这里吧?今天,本大姐一定要给你来个突然袭击!

    这是水电厅在狼牙岭召开的一次全省范围内的施工现场大会。毛月梅作为省厅抽调的新闻宣传人员,专门来采访这次盛会,并将做连续报道,以在全省水利系统广泛推广其先进经验。她拍掉身上的尘土,跟随着大队人马,一边走、眼睛一边在不断地搜索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儿——张琪源。

    倏然,在一队队着装一致、喊着一二一的队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摄入了她的视野——于富贵。这是个让她多多少少有点不愿意见到的人。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有时越是不想见,却偏偏就走了个迎面。

    仓促中,连毛月梅自己也没有搞明白,这个于富贵,自己多年的顶头上司,还把毛月梅也想拉进了他自己阵营里的老领导,此时此刻,她为什么竟然会这么反感?是他曾经明里暗里撺掇同事,一块挤兑张琪源?还是他曾经多次不声不响地破坏她和张琪源的好事?也许都有。

    哦,毛月梅想起来了,是因为她和张琪源的关系改善,才使毛月梅倒戈反于,进而在于富贵被打倒的问题上,又轻轻地加了一把力。所谓墙倒众人推,有陆华夏、奚大宝、陈晓峰、左长富一起用力,于富贵焉有不倒之理!而张琪源其实并没有参与反于的实际行动,只是个得利渔翁而已。

    毛月梅想装没有看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于富贵走在队列的最前头,胸前挂个纸牌子,但依然神情自若,看来他把这类事情已经当作家常便饭了,并不因为看见熟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只见他悄悄地抽出右手,主动向毛月梅摆了摆。毛月梅一看于富贵并不难为情,也就稍微靠近了一下队伍,和于富贵并排同行。

    只听于富贵小声说:“月梅,我老远就认出你来了。怎么有工夫来看我们这些劳教犯呀?”毛红梅强压住心中的不快,笑道:“于队长,看你说哪儿的话,厅里在这里开现场会,从局里抽我来这里取取经。”

    于富贵热情道:“哦,听说你现在调局里搞宣传了?年轻有为啊,这下把你的特长要好好地发挥一下。”毛月梅谦虚道:“什么特长呀?赶着鸭子上架呗。”于富贵煞有介事地摇摇头道:“哎呀,你在工作上的那股泼辣劲,还有那扎实的文字功底,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就在这时间,只听后边叫队的大声喊话:“队伍安静,不许说话。”毛月梅只得知趣地离开。

    女人是个感性动物。于富贵的几句好话,竟然把毛月梅说得心里美滋滋的,开始的那点小小的逆反情绪,渐渐就云消雾散了。再加上于富贵确实从内心里透出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不是能装出来的表情,直把毛月梅感动得埋怨自己小心眼:看人家于队长,到底是领导干部,宰相肚里能撑船,身在逆境气不馁。

    远远地看去,“全省水利工程施工现场大会”的横幅迎风飘扬。经过一番忙乱,指挥部的方阵已经集结完毕,全部按照营连排班作业序列分别站立。上官鸿儒、龚抗旱、于富贵等几个名号大的人员站在方阵的最前面,做低头认罪状,后边站一排基干民兵,荷枪实弹看守着,原来押解他们的年轻劳教人员已经归队。

    其实这都是做给来宾看的,平时这些人是不用这么看守的,在远远的山口设哨卡守住就行了,根本跑不掉。甚至有人说枪膛里也没有子弹,是用来吓唬人的,比烧火棍子强不了多少。

    众人来到左坝肩边上的会场。狼指的席长春指挥把几位厅局和地区的领导招呼到前头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领导、各位同志:首先,请允许我代表狼牙岭水库建设指挥部对各位同志的大驾光临和指导,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这里本来有一个等待掌声的过程。结果席长春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前排的领导,大多没有鼓掌的意思,所以,还没等稀稀拉拉的掌声停下来,席长春就接着开讲。张琪源想:这大概是因为参会人员都是劳教分子不能过分兴高采烈的原因吧?

    席长春说:“狼牙岭水库开工两年来,得到了省厅和地区行署等各级领导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再加上工地三千多名建设者的不懈努力,顶风沙、战严寒,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这是毛泽东思想深入人心的结果,更是人民战争的伟大胜利……”

    戴彩娥的汇报是这次集中会议的主题报告。经过她一阵铿锵有力的讲话后,又由几个指挥部成员慷慨激昂的发言作为陪衬印证。大致意思基本相同,都表示经过强制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后,劳教人员已脱胎换骨为狼牙岭水库建设的主力军,承担起了全部施工任务,而且在思想斗争领域牢牢地掌握了主动权,站稳了思想政治工作的主阵地。

    紧接着又是一阵口号声:“反对官僚主义!”“反对主观主义!”“反对宗派主义!”一喊到宗派主义,张琪源心里就打了个战,他自己曾经就犯过宗派主义错误呀,这是于富贵给自己定的。狼指的人会不会也知道了?现在还算不算数?

    就在张琪源胡思乱想时,大会结束了。席长春着人把张琪源从队列里叫出来,大声地说道:“下面,就由我们指挥部的张琪源同志,给大家介绍工程的生产概况!”紧接着,还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时间的张琪源,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些快慰。这是他到狼指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如此正式的场合称自己为“同志”!而这个人居然是这里的一号人物——席长春!什么劳教人员或者是宗派主义,席长春压根儿就没提。这不但让他在毛月梅面前没有丢人,更使他和上官鸿儒、龚抗旱、于富贵这些人在全省水利系统与会人员面前有了区别。因为张琪源自知自己这十年,在全省水利系统是是非非迭起,笑料绯闻不断,所以这一次的“正名”非常重要。

    张琪源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来。因为,在会议之前,席长春早已嘱咐过,让他要站到众人的前头,还要给大家介绍情况——其他人对情况掌握得不太全面。所以他知道,胆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硬着头皮懵懵懂懂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张琪源面红耳赤,想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但是一看这种情形,好像不是念稿发言的场合,就随口对着工地给大家介绍起来:“狼牙岭水库位于午北县安定河的干流上,控制流域面积3800平方公里,设计库容7500万立方米,水库建成后,可使灌区3500亩耕地变成水浇田。这座水库是个枢纽性建筑物,包括大坝、溢洪道、放水洞塔等三大件……”介绍到这里,他感到下面明显有思想开小差的人,难道是有些枯燥?

    为了尽快扭转局面,张琪源很快把大家的视野引到了工地现场:“大家往河对面看,山上的那个红旗和咱们右手的这个红旗就是大坝的轴线,这里的地形是左岸高、右岸低,为了充分发挥地形优势,节省劳力加快进度,我们采取了‘重车下坡、轻车上坡,高土高用、低土低用’的方法……”

    等张琪源介绍得差不多了,就有一些专业人士向张琪源提出了一些实际问题。其中水利学校的一位专业老师问道:“人工施工的优点自然是灵活机动、调整及时,但是他的缺点是施工干扰太大、效率比较低,这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解决的?”张琪源简洁地回答:“纵向分块,流水作业。”

    一个从邻县沙坝工地来的工程师问道:“当土料沙粒、粘粒混合时,容易造成夯实密度不匀的弊端,肯定会引起渗漏。遇见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怎样解决的?”张琪源答道:“黏土坝前防渗,沙土填筑坝体。”

    其实,这只是张琪源正准备给席长春等建议有待实施方案中的一部分。从现场看还没有相应的工作面印证,张琪源也只是用手比画了比画,这时间提前讲出来权当应急之用,为的是避免冷场或非议。

    还有人提出了诸如降雨含水量过大、干旱密实度难以达到要求等等问题,张琪源都一一做了回答。

    等大队人马由席长春带上全部掉头从前面走了,毛月梅才走到张琪源跟前,半开玩笑地说:“张工程师,我也提个问题,好吗?”张琪源看到毛月梅,别提多高兴了,但是前边好像还有些人在等他要问问题,所以他也不敢过于张狂,只能强压住内心的喜悦道:“你就别糟践我了,我这纯粹是逼得没办法了,给人家瞎扯呢。”

    毛月梅认真道:“我问的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否则我就问你们席指挥去。”张琪源只得认栽道:“好好,你问吧。”

    毛月梅说:“你们这些建设者常年这么辛苦,想老婆了怎么办?”张琪源见毛月梅没笑,他也强忍着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不存在问题,因为我的心上人会专门来犒劳我的。”毛月梅嗔怒道:“你?等着!”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走,跟上了大队人马。

    这个现场会整整开了两天半。百十号人,一会儿集中,一会儿分散,把坝上坝下、各个料场、道路、导流系统,等等,全都看了个遍。有的人确实是取到了真经,而个别人则是走马观花,走走形式而已;有的人取得了技术方面的真经,而有的人则取到了精神上的真经。

    毛月梅基本上是属于后者,技术上的事情她不太懂,而是密密麻麻在她的本子上记了不少感人事迹:诸如指挥部如何将思想改造与施工生产结合起来,气候恶劣人们如何战天斗地,伙食太差人们怎样忍饥挨饿,张三轻伤不下火线,李四重伤不住医院,等等。

    等写完第一篇后,毛月梅根据指挥部的许可,可以采访一些建设者。就把稿子拿给于富贵看,于富贵看了尽管心里不舒服,但还是直夸:“好!写得好!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劳教分子思想改造的成绩,体现得比较充分。”

    毛月梅问:“你看技术上有没有用词不当的地方?”于富贵借机道:“这你就要问琪源了,我在这方面基本上是外行。”毛月梅道:“行,我去找找他。”

    毛月梅找到张琪源说:“于队长让我来找你的,说一些专业术语他也不懂。”张琪源嬉皮笑脸地说:“那好办,我教你。”毛月梅撒娇道:“那就有劳了。”张琪源道:“不过我轻易不教人,若要会,要跟师傅睡。”毛月梅道:“你正经点儿好吧?我可是来跟你谈工作的。”张琪源道:“行行行,局里人来了,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个人打情骂俏了一阵子后,毛月梅认真道:“琪源,我不想回了,你看行不?”张琪源道:“我也舍不得你走。但是这里生活条件太艰苦了,吃住都成问题。再说你的粮食关系也不知道好转不好转?”

    毛月梅道:“我这次来时带了不少粮票,厅里已经和行署宣传部门沟通好了,想以水电厅的驻地记者名义,好好采采风。”张琪源道:“是想采采花吧?”毛月梅:“就你也算花?狗尾巴花!”

    其间,毛月梅告诉张琪源:陆华夏也受到群众“四大”的冲击。后来,根据中央指示:“划定错误性质也要有适当的手续。”局里看见咱们队上手续不完备,就没有定性。在蹲点干部主持的二队声讨大会上,人们直呼口号:“陆华夏是野心家,张琪源是其骨干分子!”

    毛月梅不无感慨道:“可惜你先走了,没有看上那轰轰烈烈的场面。不过如果你真在,陆华夏未必能保得住你,还会迫不得已把你的手续完善,这样,你的错误就彻底坐实了。”

    张琪源道:“我在这里本身就是劳教人员待遇,吃饭睡觉也和劳教人员在一块,没有和指挥部的管教人员在一起。好在岗位上能够发挥我自己的技术特长。”毛月梅道:“那就很好了,你的优势就在技术上,千万不要放松。至于待遇无所谓,再苦再累你都能撑过来,这我知道。只是你注意:最终在档案里面不要记载下污点,要保持政治上清白。”

    根据毛月梅的建议,利用会议间隙,张琪源趁着席长春的兴头,把七支部会议上大家对防渗方案的建议,去繁就简地给席长春介绍了一下。席长春表示:很好,你去和设计人员逐步落实——咱们的设计工作是很薄弱,大家的一些好的想法可以在这次会议期间向外界推广出去,让与会人员确实感觉到咱们狼牙岭水库创出了许多好的经验。

    与会人员走后,会务组一盘点,仅粮票就收了五六百斤,伙食费收了近五百元,再加上地区给的会议补助,有行署专员特批,很快就在县粮站兑换成了成品粮,足有200斤麦子面、400斤玉米、400斤小米、120斤猪肉,全部补贴给灶上,用于改善施工人员的伙食。

    2

    上官鸿儒蹲在那里,一边吃着饭,一边擤鼻涕。张琪源感觉有一点儿不对头,就轻轻地过去问:“上官叔,你怎么把肉片留在一边舍不得吃?一两个月都见不上一点肉了,光吞糠咽菜怎么行?你要加强营养,你看你的腿浮肿的。”上官鸿儒没有应声,又擤了一下鼻涕,才把碗边上的肉片吃了。

    晚饭后,张琪源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慢慢地他回想了一阵子,他想到了一个人:上官鸿儒。从今天吃饭时的情形看,他明显的觉得上官鸿儒的神情有点反常,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许这就是令他心里不安的原因?

    这是狼牙岭村原来的社房子。这里的一个牛圈、三个羊圈都已经被狼指征用了,简单地改造成了劳教人员居住的宿舍。狼牙岭村原来成群的牛羊,经过大食堂时期以后,已经所剩不多;现在又正是牛羊跑青的季节,有专门的卧羊场,所以,这个区域就自然而然被闲置了下来,遂被狼指征用。

    张琪源找到上官鸿儒的宿舍,五间一堂空的大房子,四根大梁的中腰都支撑着一根柱子,墙上贴着一些紧跟形势的标语,显然是为这次全省施工现场会刚刚布置过的。木门的后面贴着两张小纸,一张是手写的卫生值日表,一张是油印的管理制度。

    说是牛棚,其实已经没有了牛粪味,而是有一股呛鼻的汗酸味儿。所有的施工人员都打的是地铺,地上薄薄铺了一层草,上面是自己带的毡、羊皮、狗皮,条件好的还有粗布做的褥子。地铺里外两排,中间一条过道。

    该掌灯了,但并没有点灯。里面黑漆漆的,隐隐约约看见一些人躺在各自的床铺上,也不说话,静悄悄的。

    张琪源一进来,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有人问:“张连长,你找谁?”张琪源寻着声音看去,努力适应了一下光线,但还是没有看清是谁,就答道:“上官主任在吗?”那人问道:“你说的是上官鸿儒?他上山散步去了,今天一顿肉吃得有精神了!”张琪源问:“是前山还是后山?”那人思索了一下道:“很可能是前山,他一般就爱围着那几蓬狼牙刺瞎转。”张琪源道了一声“谢谢”,就出了门,快步向前山走。

    走在路上,张琪源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胳膊上隐隐发痒,估计是刚才在牛棚里被跳蚤给袭击了。前一段时间,听戴彩娥安排总务上给各棚里打了六六粉,灭虱子、跳蚤、蚊蝇、臭虫,而且在星期三下午的集中学习大会上,总值日人员还强调了要讲究卫生,看来效果不是很好。

    前山就是春节期间张琪源第一次与上官鸿儒闲谈的地方。张琪源上来的时候,上官鸿儒正面对着落日的余晖,呆呆地发愣,一双浑浊的泪眼散发出绝望的光芒。张琪源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的原因就在这里:晚饭时,他触及了上官鸿儒这双失神的眼睛!这似乎是人生最后的光芒!

    张琪源叫了声上官叔叔,上官鸿儒才发觉到他的到来。没等上官鸿儒应声开口,张琪源便说:“吃完饭没事,就上来看看景?”上官鸿儒点了点头,幽幽郁郁地说道:“是呀,在这个位置看景是最好的……你看,那远山、沙丘、村庄,层层叠叠,一浪一浪,总也看不到头,像一块张开的帆,安定河就像是帆上的银缆绳;万里长城远远地从这里穿过,像是船上的一根桅杆,带着这艘大船不断前行。在它所到之处,就是曾经的古战场,不知有多少无名之志士,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这样的感慨,自然是难以引起张琪源的思想共鸣。但是他得去努力体会这一切,只有在感情上靠拢,才可能走到上官鸿儒的心里,才能解开他思想上的疙瘩。于是道:“有一首诗说:‘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说的是不是这种情景?”

    上官鸿儒摇摇头:“不是,那是浪迹天涯的小情感,万里山河是大情感;当年,我们野战军在这一带横扫国民党残余,真是气吞万里如虎……”说完,上官指了指天的尽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琪源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接近上官鸿儒的思想。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考虑小情感的少,考虑大情感的多。而在大感情方面,却偏偏又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无奈,所以倍感困惑是难免的。于是道:“你们当年打仗的时候,是不是很苦?”上官鸿儒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过多长时间,全工地召开了“狼牙岭水库大会战誓师动员大会”。上官鸿儒等十几个极端劳教人员,被带到主席台的前面,面对着大家低头认罪。所不同的是龚抗旱成了劳教人员中的进步人物代表,义愤填膺地走上台来,历数了上官鸿儒、于富贵等几个顽固不化劳教人员的严重错误:

    于富贵在组织学习的过程中,对狼牙岭水库建设指手画脚,说什么沙坝建库是徒劳的,浪费人力物力,注重了“多快”,忽略了“好省”,以发泄对干部劳教工作的不满,实际上是对我国大好形势在思想上有抵触情绪,是对我们为当地老百姓建一座造福子孙后代的大水库心怀偏见!由于他个人思想上的反动,导致行动上的倒退。

    上官鸿儒两次抱怨“伙食不好,细粮不到百分之十,粗粮中还有百分之二三十的米糠,这是人吃的吗?连猪狗食都不如”。这分明是诋毁劳教政策嘛?想吃什么?想吃肉为什么不支持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而要堕落成人民的对立面呢?而且还装病偷懒……

    之前,席长春和戴彩娥也曾动员张琪源在大会上做声讨发言,好好表现一番。张琪源道:“算了吧,我没胆量在大会上说话。平时叫我组织生产、协调施工,干什么都行,随叫随到。如果让我会上批斗、会下协调施工,肯定会造成一定的抵触情绪,适得其反。”席长春、戴彩娥一听也明白张琪源的柔弱个性,就算是勉强上去也起不到同仇敌忾的作用,就没有再坚持。没想到却让龚抗旱拾了个便宜,对自己的难兄难弟反戈一击,成了劳教人员中的先进分子。

    在一阵阵群呼口号过后,又是几个代表轮番上台做批判发言,说得大家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有一个作业队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曲《下定决心》,场上人声沸腾,上官鸿儒几个人面如死灰。

    席长春在大会总结讲话时说:“这次大会开得很好,是劳教队伍中的进步分子对落后分子的声讨和宣战,是一次鞭策加油的大会,很有必要;打击了落后分子的懈怠思想,鼓舞了全体建设者的斗志,坚定了我们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决心……我们一定要以此次大会为动力,认真贯彻全省现场会议精神,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坝……”

    在整个动员大会的过程中,张琪源的头始终都是懵的。他不知道事情还会发展成这样,自己不声讨不等于没人声讨。如果是自己声讨的话,言辞上可以避重就轻,可以把话说得柔和一些,而别人就不一定了。毕竟上官鸿儒和于富贵是张琪源心中的两条软肋,当护着的时候,一定得护着。前几天和上官鸿儒交谈时,他只知道在劳教人员中有人告他的黑状,让他在党小组会上做了检讨,却没想到还要一次次这样兴师动众地拉出来批斗。

    从这次誓师大会后,上官鸿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尽管有人还是认为他“三分病、七分装”,但是看到他已经由腿部浮肿扩展为全身浮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张琪源的看法是,一半是饥饿摧残,一半是精神打击所致。

    于是,张琪源抽出时间在林子里或木桥下掏几个鸟蛋,或者凭借自己出入工地方便的有利条件,在附近村子里花点钱搜寻地买几个鸡蛋回来,埋在工地的生白灰里面,再倒上些水,等石灰散发的热量将鸡蛋烧熟了,再偷偷地拿给上官鸿儒吃。

    上官鸿儒开始一直不愿意吃,实际上是不愿意接受张琪源的这份人情。尽管在琪源和红云的感情问题上,作为女方的父亲,无可回避地采取了一些既不伤害女儿又可尽量保护张琪源的措施,但终究觉得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的关系,还没有达到他来照顾或回报自己的分上。

    张琪源苦劝道:“吃一点吧,上官叔叔。你们这一代人在战争年代抛头颅洒热血,什么样的生死难关没经历过?还怕眼前这点困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尽快养好身体,好为共产主义事业做更多的贡献……”

    饥饿可以使人放弃骄傲,也可以令人丧失尊严,甚至还能逼人铤而走险。更不用说张琪源的盛情难却。最终,上官鸿儒勉为其难地选择了接受。

    尽管张琪源每天一次定点送来,但上官鸿儒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最终,还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在那个蚊蝇跳蚤肆虐的牛棚内,静静地离开了人间……

    在临死的前两三天,上官鸿儒将一封信悄悄地塞给了张琪源,让他有机会转交给自己的家人。并且嘱咐张琪源:“你以后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这样对你不好,咱们这个工地,目前的情况非常复杂,尽管大家都是劳教人员,但总有人为求自保、自救,尔虞我诈,防不胜防。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只能来世偿还了……”

    上官鸿儒透露给张琪源的最后一个秘密是:“席长春、戴彩娥他们就是利用劳教人员之间的相互斗争、猜忌,瓦解抱团,来维持他们的正常生产和稳定局面。”这让张琪源心里不寒而栗。

    上官鸿儒被葬在后山的阳坡上。这里,差不多就是狼牙岭水库建设者的专用陵园,埋葬着两年多来在水库建设中,事故死亡的、病死的,还有像上官鸿儒这样由于多种原因综合致死的众多男女。本来,上官鸿儒自己的意愿是:死后看能不能把我葬在前山的狼牙刺旁,我可以天天看着我们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但是,最终没能如愿,龚抗旱说:“死了还想脱离群众?真是死不悔改,自绝于人民!”

    张琪源自然没有办法。只得将上官鸿儒用过的一块手帕,绑在那棵高高的狼牙刺上,让它来实现自己主人的意愿——经常瞭望他们野战军曾经驰骋的地方。

    二十年后,政府把当年给上官鸿儒戴的错误帽子摘掉了,落实了政策,确定为“错划”。上官彩云、上官红云姐妹俩这才来到了狼牙岭水库,想给自己父亲的坟墓上培培土,烧几张纸。

    可是,当年灌木丛生、坟头连片的陵园,早已变成了一波一波的沙丘,已经很难找到上官鸿儒坟墓的准确位置;当年的前山、后山究竟应该是哪一座山头,年轻的水库管理者措词也是依稀、仿佛、好像、似乎。

    事有凑巧,她们遇到了被组织上彻底安家落户在当地工作的于富贵,即当年江河局二队的于队长,他的错误帽子也摘掉了。此时,已是耄耋之年的于富贵,把一切都看开了。上官姐妹细问个中情由,他也不甚了了。因为,那是个比较混乱的年月,更何况于富贵本人也是受到限制的人。思忖良久,于富贵老人才答非所问地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过你们父辈的足迹。又何必如此穷究细问呢!”此乃后话。

    3

    寒风嗖嗖吹过大地时候,毛月梅的创作已经初具规模。在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和张琪源偷偷摸摸、黏黏糊糊外,也把当地的民歌酸曲收集了不少。动不动就跑到前山上来,一展歌喉。

    毛月梅的心里一定有事,但张琪源也不多问,因为他知道,只要是她不愿意说,肯定问也白问。可是,每次只要她的歌声响起,张琪源都尽量放下手头的事情,上到山来,陪她坐上一会儿。而且,从内心深处,再次缅怀一阵上官鸿儒前辈的冤魂。

    “我爸我妈耳朵软,倒糟媒人两头闪,把我姐姐嫁到柠条梁,把我嫁到了干山上;前沟我拔草喂牛羊,后沟我担水半前晌,三棱子担子尖底子桶,压死压活歇不成……”

    这又是毛月梅的歌声,哀怨而凄美。张琪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前山,钻进一蓬最大的狼牙刺堆中间。这里面早已被他俩拱出了一个洞,成为他们俩的二人世界。每天,当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地铺上奢睡的时候,不甘寂寞的人们,则各取所需——张琪源和毛月梅,偶尔就到这里来小坐。

    每次天黑之前,他们坐在外面的半坡上。从不同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研究远处的每一寸土地、山峦、沙丘,以及已经发生的每一点变化,猜想着那里可能发生过的故事;回忆着他们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工地,演绎出的每一个往夕,其中的每一个有趣的细节。

    每当天黑下来时,他们就钻进狼牙刺洞,重复着他们永远也没有结尾的心愿。往往都是张琪源静静地坐在毛月梅的身边,把大衣往紧裹了裹,也不说话,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毛月梅轻轻地香喘。

    在听见张琪源脚步声的时候,毛月梅就停止了自己的歌声。等着他坐下,等着他坐舒服,等着他说话。但是,他却一声不吭。毛月梅道:“怎么了?哑巴了?”张琪源还是没有吭声。

    毛月梅道:“马上过年了,你说我是回去过年?还是在这里过年?”张琪源想了想道:“要是回去,年后你还来不?”毛月梅道:“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张琪源默然。

    毛月梅道:“我写的系列报道你看完了没有?”张琪源道:“看完了,看得不细。”

    毛月梅道:“行不?”张琪源道:“文采没问题……”毛月梅紧接着问道:“内容呢?”张琪源良久良久没有吭气。

    毛月梅写的系列报道分别是:《矗立在沙丘上的丰碑——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一》《让万里长城为我们喝彩——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二》《秦直道,请为三面红旗见证——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三》《安定河,你那永远流不尽的财富——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四》《劳教人员是筑坝的最好材料——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五》《狼牙岭水库建设群英谱——狼牙岭水库建设与劳教工作系列报道之六》

    这是前几篇单个报道以外的篇目,打算单独汇编成册,以全面反映狼牙岭水库工地的方方面面。从文章的本身讲,没有什么问题,既全面客观,又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着实可以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看着张琪源半天不吭气,毛月梅道:“哦,我明白了,你是对我写的文章有意见,所以才故意吊丧个脸?”张琪源一看毛月梅来劲了,只得道:“你的文章看得我头皮发麻,主要是《劳教人员是筑坝的最好材料》那篇。”

    毛月梅“嘻嘻”笑了,说:“我估计你要说这一篇:标题太抽象,立意太夸张,隐喻太深邃。哎咦,你该不会是为你老丈人抱屈吧?”张琪源道:“什么我老丈人?我是觉得你太把这些劳教干部不当人看了。”

    毛月梅理直气壮道:“看我说着了吧?要不是你上官老丈人,你是不会这么同情劳教人员的。”张琪源抢白道:“你什么时间能把你那胡说八道的毛病改了?我跟上官家的确是没有一点别的瓜葛,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我感激人家。要说劳教,那你说我是什么!”

    毛月梅道:“行了行了,你把别人都当傻瓜看。不说这些了,你就说你的观点吧。”张琪源思索了思索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只是觉得,不论你的文章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组织,都应该给劳教人员一个公正的名分,他可以不是干部,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一定得是人,得有人的尊严、情感和正常的需求……”

    毛月梅没有让张琪源再往下说,而是用自己滚烫的嘴唇堵住了张琪源的嘴,说:“那你的需求是什么?”张琪源也不反抗,也不争辩,他知道,这是毛月梅投降的表现;自然,毛红梅的香吻也是征服张琪源得理不让人的最好方法。

    就在他俩窸窸窣窣逐渐推进,甜蜜得马二马三的时候,突然,几把手电光同时照射在他俩的洞中,两个人衣衫不整的狼狈相立刻一览无余。几个小伙子把他俩从洞中拉扯了出来,就要拿麻绳绑起来,毛月梅突然大喊:“干什么?抓贼见赃,捉奸见双,你们抓住我们什么了?”旁边人不停地冷笑:“还抓住什么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钻在深山老林之中,搂搂抱抱,为劳教分子喊冤叫屈,还说干什么了?”

    经过这么一缓冲,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这些人最终没有把他俩捆绑起来,只是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拉扯中,张琪源慢慢地认出来了,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工地上的劳教人员,是预谋好了来捉奸的。

    等到这些人把张琪源、毛月梅二人带到指挥部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把衣服整理整齐了。尽管脸上、衣服上有狼牙刺划破的口子,但是,精气神明显恢复了不少,而且也想到了一些应对理由。

    众人把他俩带到指挥部的政工组。这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了,张琪源一看这情形是审问的架势,就立刻大声地说道:“你们把她放了,为劳教分子鸣冤叫屈是我的事,与她没有一点关系。她是厅里来的干部,我要说两句公道话,不向她说还向你们说呀?”

    那位正襟危坐的女干部正是政工组的组长戴彩娥。她开始看见毛月梅和张琪源就有些意外,这时间听张琪源这么一说,就慢条斯理道:“行啊,既然与她没关系就让她回去吧,如果张琪源的交代需要核实时,我们再找你。”说着,就将脸转向了毛月梅。

    毛月梅一听,赶紧逃一样地转身就走了出来。戴彩娥赶忙跟了出来,叫道:“月梅,张琪源和劳教分子来往密切,群众早有反映;如果他能够实事求是地交代问题,我们也就不麻烦你了;如果他还试图抵赖反悔,我们再找你核实。”

    毛月梅本不想做太多的分辩,只想早一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又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就道:“好的,确实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我写的报道中有关劳教人员这部分内容,认为这两年我们党对这方面人员的定调和提法上都在一些不易觉察的转变,已经很少使用一些过激言辞了,所以就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我觉得这很正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么。”

    戴彩娥点点头道:“哦,是这么回事。”一看戴彩娥点头,毛月梅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每次的报道都是最终要经你审查盖章,这次也一样,等我把各方面的意见听完修改后,再请你审查。”戴彩娥客气道:“好的,你先回去休息吧,改日咱们再聊。”

    毛月梅回到宿舍,尽管惊魂未定,但是通过和戴彩娥的对话,思维变得更加清晰了。她总觉得这一伙抓他俩的人所说的事,和戴彩娥刚才所说的不像是一回事,从刚才戴彩娥的言谈中,好像这事的起因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也幸亏当时和张琪源没有走火,否则真的麻烦就大了。想到这里,她反倒开始担心起张琪源来了,他会不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呢?

    4

    戴彩娥确实是被人蒙在了鼓里。当时别人只是告诉她:“马上给你抓个现行让你审,你就等着瞧好吧。”但是,神神秘秘地并没有说什么现行,什么事,什么人?在那个时代,深更半夜搞突击审查是常有的事。

    更有,在那个年月,国人最擅长的撒手锏就是利用男女关系把人搞臭。所以,能抓一个男女现行是许多人的愿望,以致义务盯梢、深更半夜下功夫捉奸者比比皆是,但凡有这样重大收获和爆炸性新闻,就可以在政治上,甚至是肉体上置奸夫淫妇于死地,可以打击流氓犯罪、维护家庭和社会稳定,可以公报私仇、一雪前耻。

    正是有了这样一种大环境,人们对这样的话题乐此不疲、津津乐道,不知有多少地下恋情的痴情男女,为此在道德、政治、家庭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凡对哪个人有意见,只要捕风捉影地渲染一下、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下,就会影响到这一对当事人的大好前程;如果真是抓了个现行,那还得了?那必然要葬送这两个人的前程。

    所以,当这些纠风队员看见张琪源和毛月梅并没有宽衣解带时,别提有多么失望了。无奈之下,实指望靠戴彩娥能审出一点实质性内容来,谁知经他们二人那样一唱一和辩解后,把整个话题不易察觉地给转移了,戴彩娥的思想一下子就松了劲,心想:“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真是小题大做了!”再加上毛月梅是省厅派来的记者,就有点想草草收场的打算,不自觉地就有些不认真,想走走过场不了了之。

    而事实本身的背景并不简单。在上官鸿儒生前,龚抗旱等人就一直觉得张琪源不应该和上官鸿儒、于富贵等人走得这么近,就渐渐地对他动起了歪脑筋。但是,考虑到张琪源现在一直参与工程建设的管理工作,经常和席长春、戴彩娥为工作上的事有所接触,一时半会儿想把他拿下,好像还不容易得手。

    结果慢慢地,他们发现张琪源和毛月梅关系十分暧昧。再加上从于富贵的话音里面,确实证实了这两人的关系由来已久,就想从这方面寻找突破口,慢慢地就掌握了他俩秘密幽会的规律。没想到,今天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因为闯进去得有点早了,两个人的衣服还没有脱掉,等于功亏一篑;好在还有意外收获,张琪源为劳教人员说了不少好话,总是可以加重一些事情的分量。

    戴彩娥令押送的纠风队员解散,由自己和办事员孔建社审问张琪源。孔建社还煞有介事地准备做笔录,被戴彩娥阻止了。戴彩娥问:“你和月梅干嘛去了?”张琪源道:“吃完饭没事,两人谝了一会儿闲传,说了说她写的稿子。”

    戴彩娥道:“那说为劳教分子鸣冤叫屈是怎么回事?”张琪源道:“毛月梅在她的系列报道中,把劳教人员比作筑坝材料,我觉得不妥,劳教人员是需要好好改造,但他们也是咱们水库建设不可缺少的施工力量,在描述上不要太贬低他们的人格;如果太贬低了,给人的感觉是咱们这里的改造方法有问题。这要是见了报,对咱指挥部的影响也不好。”

    戴彩娥一听觉得有一些道理,也和刚才毛月梅说的情况差不多,就觉得确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再说张琪源本身就属于劳教人员之列,所以和同类人员走得近、为他们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打打埋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是一些不恰当的说法真要见诸报端,政治影响是好是坏,真的难以预料。想到这里,就说:“行吧,琪源,你回去吧,以后这方面多注意一下,你毕竟还没有正式定性为劳教分子,对这些被改造的对象,应该既要热忱帮助,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张琪源乖乖道:“好的,戴组长,你也休息吧,我以后一定注意。”

    张琪源为了不让毛月梅担心,就有意识地从毛月梅的宿舍门口路过,并且嘻嘻哼哼唱着小曲,故意让毛月梅听见,以示自己平安无事。毛月梅自然是支棱着耳朵、调动起七十二根神经静听外面的消息,听到张琪源的无词小调,自然是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

    但是这一宿,两个人都是没有睡着。他们不断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到底还存在哪些漏洞?以后该怎样应对?一定要防止事情会向更坏的方向发展。所以一大早,毛月梅首先找到张琪源,如此这般地统一了口径,而且上纲上线“谁要是在事实以外瞎编排,就是污蔑革命干部”。二人并分析:他们人多,对一些情节的描述上肯定不会完全一致,看法上也必然会有出入相左的地方,这就导致他们的证词不尽相同,他说东、你说西,所以,咱们一定要理直气壮,心中无鬼,始终如一,千万不能前矛后盾,把理由和过程变来变去,授人以柄……

    张琪源自然心领神会,心中一下子有了定心丸,并且表示:“坚决不能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随意给上级派来的宣传干部泼污水。”说得毛月梅瞪了一眼张琪源,然后抿嘴会心地笑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一天的工夫,张琪源和毛月梅昨晚上在山上鬼混,被纠风队逮个正着的事,以及张琪源为劳教分子鸣冤叫屈的消息就立刻传开了,有些情节被渲染得绘声绘色。指挥部领导对此十分重视,责成政工组严查。尽管戴彩娥一再解释,当时都审了,根本不是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但是,终归一人难扭众人撬,再加上舆论沸沸扬扬,由不得她不相信,只得重新调查,并做了笔录。张琪源也由此第一次听说,在狼指还有纠风队这样一个组织,深感自己消息闭塞、孤陋寡闻!

    张琪源除了把事发当晚承认过的事情,一一做了交代外,还就一些不完善的地方做了必要的补充,其他被人们指证、揣测、杜撰出来的情节一概都没有承认。说到和劳教人员上官鸿儒交往过密之事,张琪源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着上官鸿儒临死前对党的事业仍然赤胆忠心的那些话,我觉得我们的帮教工作确实已经收到了实效,所以,我们即就是在劳教人员生命的最后关头,也仍然不能放松对他的帮助和教育,哪怕他是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也好。”

    张琪源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表情才继续说道:“后来我见组织上把上官鸿儒以及那些劳教人员和那些抢救国家财产的群众英雄们安葬在了一起,我就觉得:这就更加体现了组织对劳教人员的帮教工作始终如一,并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机会,哪怕是在他死后,也要我们的同志对他的灵魂进行进一步的监督和改造……”

    戴彩娥挥挥手,制止了张琪源继续往下说,意思是:这都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呀!就道:“上官鸿儒生前在你跟前,有过哪些不恰当言论?”张琪源认真道:“没有,他说他坚决拥护党,对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充满自豪!”

    戴彩娥一看,这些话死无对证,再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就叫张琪源在笔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用右手食指按上手印,并且严肃地告诫他:“如果再想起什么,就来找我们继续交代。要加强改造,夹着尾巴做人。翘尾巴是你们知识分子的通病,要坚决克服掉。”张琪源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心里想:“这话怎么像是给劳教人员说的?”但是,也没敢申辩,如获大赦一般地溜了。

    戴彩娥打发孔建社到纠风队,把那天扭送张琪源毛月梅的那一伙人都一一叫来,逐个问话做了笔录。等到了最后一个人时,戴彩娥突然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在前山去捉奸的呢?”那人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龚抗旱和于富贵让他们去的,我是跟上瞎起哄的。”

    戴彩娥道:“怎么能说自己是瞎起哄呢?年轻人是非分明,立场坚定,值得提倡么。”那人道:“对,是非分明、立场坚定,于富贵也是这么说的。”

    到了这个时候,戴彩娥对事情的起因已经了然于胸了,这场闹剧差不多是于富贵借助龚抗旱的怨恨心理,一手导演的——他和张琪源毛月梅过去在一个队上工作,看来心里积怨还是比较深的。

    带着这个问题,戴彩娥又一次找来了毛月梅核实情况。

    毛月梅毕竟是省厅派来的宣传干部,戴彩娥在工作方法上还是相当讲究的,甚至对一些女人说不出口的话,戴彩娥拿过笔录,让毛月梅自己做出解释。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毛月梅基本掌握上了纠风队以及张琪源的口供内容,这才说:“戴姐……”戴彩娥道:“你还是叫我戴彩娥同志吧。”

    毛月梅愣了一下神,道:“戴彩娥同志,我觉得吧,这件事情它不是偶然发生的,是一次有预谋的污蔑活动。你比如说:有的人说我们两个是躺着搂在一块的,而有的人说是并排坐着的,还有的说是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的,那么到底是怎么着的?这不是撒谎都撒不到一块吗?串供都串不圆满吗?”

    看见戴彩娥思想有所触动,毛月梅接着说:“还比如:有的人听见我说同情劳教人员,有的说张琪源说了,那么到底是谁说了?还是两个人都说了?原话是怎么说的?我觉得前矛后盾,是信口雌黄!”

    最后,毛月梅差不多是流着泪说:“戴彩娥同志,你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绝不能让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得逞。”

    毛月梅对自己的表演天赋有了新的了解,她认为:只要挖掘,谁都可以成为最好的演员,尤其是到了情非得已时,可以做到信手拈来,惟妙惟肖。

    戴彩娥看见毛月梅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冤枉,但还是没有把握,只得慢慢地说:“我给你还不了清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要看组织上最终怎么研究定性。自然,有人想依此达到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也绝非易事。”

    毛月梅道:“还要研究?开会?”戴彩娥道:“是得在一定范围的会上研究一下,舆论实在是太大了。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能定性,两个人在一块探讨探讨创作,衣服也都穿着的,就说人家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显然没有说服力。”毛月梅感激地点头。

    经过狼牙岭水库建设指挥部临时党总支研究认为:张琪源与毛月梅之间是否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的问题证据不足,无法定论,舆论所指纯属个别人的主观猜测;张琪源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确有不当言行,与其他劳教人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决定:张琪源调离技术管理岗位,下放到二营四连平整坝面去,继续加强劳动改造。

    所谓冤家路窄。这时间,二营四连的负责人是于富贵。狼指领导认为:把张琪源放在他老领导手下,再合适不过了。

    就为这些,张琪源的人事档案里,一下子又多了不少材料,足足够订一个小册子。

    张琪源把技术上的事情都移交给了其他人管,重归重体力施工队伍。反正,现在工地已经基本顺了,对张琪源的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再者,这么大的一个项目,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工作变动而出问题的;再退一万步说,即就是出了些许问题,也没有人会归结到是因为把张琪源调走的缘故。

    毛月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和张琪源来来往往,只是非常注意分寸,一直待到年后才走。

    最终,关于那篇有争议的文章被毛月梅更名为《依托劳教工作撑起安定人民世代丰收的希望》,张琪源和戴彩娥都比较满意。

    5

    时间进入了1962年。张琪源他们总结的“重车下坡、轻车上坡”的土坝施工新概念被逐步推广,总结出的“黏土防渗、沙土筑坝”的土料分类等多样化施工方法,在当地水库群建设中,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坝施工革命。这一时期全国所建设的土坝,占新中国所建设土坝总数的一半。

    但是,这些荣誉都与张琪源无关,他已经被人们彻底地遗忘了,他只是千万名筑坝大军中的一员,微不足道。狼牙岭筑坝优秀技术成果,被笔杆子们提炼成战天斗地精神的具体体现,层层上报宣传,张琪源的名字,自从毛月梅的系列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

    最为可惜的是:张琪源等提出的“由坝及库”防渗理念和措施没有得到全面实施,给狼牙岭水库运行蓄水工作带来了许多渗漏和安全问题,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总是要修修补补,处理加固。

    大坝渐渐地在升高。高土高用的办法需要借助于更多的外力,经常要求将土料移到道路较好的地段,或者将位置太高的土转移到合理的高程范围内。所以,东方红60推土机成了工地上的宠儿。驾驶员文化不是很高,有时不认识字,让张琪源帮助认一认,或者推土机发动、加水需要人帮忙,看着张琪源年轻好使唤,每每就叫他去,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了。

    有时张琪源手痒,也想上推土机上去试一试身手,驾驶员就耐心地给他教,慢慢地张琪源也就能操作了,在人手紧张时也可以帮着干上一阵子。

    这一天,刮起了八级大风,这样的大风后来被称为沙尘暴。所有的施工人员都戴着风镜,可是被太阳一照,又把眼睛烧得火燎火烧,打夯的,拉架子车的,担土的,宁愿被风沙吹打得睁不开眼睛,也不愿自己的眼睛被烧出问题,以致嘴角、鼻孔、眼角都是泥疙瘩。

    于富贵看见天气实在干不成活,就给二营营长提议:还是让大家回去学习吧,和星期三的学习时间调换一下,最近有不少重要文件,都很振奋人心的,应该让大家尽快掌握。营长觉得有道理,就向席长春请示,得到了批准,大家这才回来学习。

    三连四连属于同一个支部。今天的学习由三连负责人龚抗旱主持。自从支部书记上官鸿儒走背运以来,三连党小组组长龚抗旱经常代理支部书记职责。此后,于富贵跻身四连负责人,成了四连党小组组长。可是自从上官鸿儒死后,于富贵就明目张胆地与龚抗旱分庭抗礼,席长春、戴彩娥在到底谁当支部书记或各管一连等问题上一直下不了决心。

    于富贵曾自豪地说自己:“我应该算是‘左’派,不应当劳教,所以提前结束劳教的可能性很大。”再加上张琪源和毛月梅的事之后,于富贵的表现也得到了狼指的重视,认为这个人是非分明,原则性强,堪当七支部的重任。

    但是,今天的情况好像又变了,席长春直接通知龚抗旱召集七支部学习,搞得大家如坠云里雾里。在此之前,于富贵还一直憨狗等羊蛋一样,一直等着席长春给自己安排,结果等到的却是老龚诡秘而盛气凌人的开场白。

    本来按照别的地方做法,主持支部工作的应该是觉悟比较高或者是错误轻微的劳教人员,这样,有利于对错误严重人员进行教育和改造,促进他们从思想上彻底转化。但是,杀猪杀屁股——一人一个杀法,狼指的席长春和戴彩娥偏偏认为,由错误严重的劳教人员主持这样的学习效果会更好,首先可以触及他们自身的灵魂,更有利于他们洗心革面。

    久而久之,这种做法就变了味,席长春和戴彩娥也觉得无所谓,就听之任之;至于迟迟不把组长人员确定下来,有没有让“狗咬狗、两嘴毛”的想法,不得而知。

    这次学习传达的主要文件是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讲话,等等,同时传达了毛泽东提出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最新指示,提出了“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基本路线。这给劳教人员之间相互揭发、批斗提供了新的机会。

    于富贵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左”派思想,想批评一下张琪源未经领导批准,私开设备——东方红60马力推土机的错误做法。但是,主持学习的龚抗旱却说:“今天我们最好不要偏离主题,指挥部要求我们把学习的侧重点放在齐心协力促生产上,防止因集中批斗而占用正常的讨论时间,影响大家的生产积极性。”

    会后,张琪源和于富贵不期而遇地走到了一起。出于缓解关系,张琪源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安排好,抓革命、促生产,早早干完就可以回家了。”于富贵心里不服,道:“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张琪源并不理解他说的意思,但是也不好细问,害怕言多有失,授柄于人。于富贵的厉害他已经再一次领教过了,无时无刻不敢有一点马虎。正如当时于富贵自己提醒张琪源的:“说话要注意场合,防止因口舌遭灾。”

    最近这半年来,每当张琪源看见于富贵的时候,就常常想起毛月梅临走时恨恨地说的那句话:“走着瞧,我要让这个老狐狸永世不得翻身!”

    张琪源还是年轻,也好使唤,被灶房的四连后勤排炊事班长朱瞡觥看上了,时不时地抽他来打打下手,于富贵一想只要他不经常在自己的眼前晃悠,也落个清净。张琪源也乐得个逍遥自在,而且活儿还比较轻松。慢慢地也就脱离了施工一线。

    今年的雨水明显好于往年,看来三年困难时期真的要结束了。一些瓜果蔬菜早早就接续地吃上了,附近农场成片的草木樨成了狼指改善生活的基地,嫩芽一次一次地揪着吃,下面掌锅、蒸疙瘩、凉调、吃和菜饭、和土豆蒸熟了拌着吃,都可以,而且这种植物只要雨水好,割得快,长得也快。

    每到雨后,树林子里还长出许多蘑菇来,只管拿筐去采,一下午就能采两筐子。只是朱瞡觥反复强调,杨树下的蘑菇不能吃,吃了会中毒的;狗尿苔与蘑菇有区别,长得再好都千万不能采。张琪源一一遵命。

    张琪源帮着灶房割完草木樨、采完蘑菇后,常常还捎带拔些灰条、荠荠菜、地软等野菜回来,给大家吃个新鲜,也算补贴补贴灶房。尽管量不大,但还是使劳教人员的灶房明显多了些花样,人们的营养也逐步得到了改善——似乎要给三年困难时期画上一个句号。

    狼牙刺也挂果了,张琪源每次坐在前山上,一边嚼着酸果,一边想着往事:上官鸿儒永远地走了,毛月梅只是翻过这座青于山,重回到了那个曾经令自己魂牵梦绕的禨城市。他想,可不可以给毛月梅带一点干狼牙刺的酸果回去?可是,估计带回去也干得只能泡水喝,不像是桃干、杏干肉那么厚。

    秋天,慢慢地有狼出没在周围,开始糟害老乡的羊群。当地老乡每到夜里,纠集一大帮人守狼。张琪源和这些人已经很熟悉了,也一块和他们守狼;有时为了守狼,整晚上不睡觉,大家点着篝火,谈天说地,前半夜还有人说话,到了后半夜,便开始打盹。

    所以,经常是到了后半夜,就听见附近有狼的“嗷嗷”叫声,有时还能看见绿莹莹的狼眼在四周转悠,大家“□□”叫喊一阵,狼便自己离开,这常常吓得张琪源一身冷汗,他这才知道:狼在这里也是活生生的,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传说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