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七贤峡 起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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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

    1

    这一天,毛月梅突然来信说:随着国民经济的逐渐恢复,水利工程建设还要掀起新的热潮,咱们局可能又要招收一批年轻职工,就连个别精减人员都有可能恢复公职。这个机会你不容错过,你尽快给陆华夏书记写个信,问候问候,把这几年改造的情况和思想汇报汇报,请他把你调回来。

    听说王汉成马上就要扶正,祁玉民很快也要回来,当时对他的定性比你的严重一些,但是他在马莲河水库上表现好,提前结束劳教……

    张琪源一看,心里兴奋异常,机会终于来了。自己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自己不应该在采蘑菇、割苜蓿、守狼,更不应该在拉架子车、担土、打夯、开推土机中消磨时光,而应该回到那个阔别多年的河西街村——自己应该属于那里。

    一切又像毛月梅想象的一样,事情办得异常顺利。陆华夏很快回了信,信不长,只是简单的几句,但是让张琪源看起来,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甘露——琪源吾弟近安,所述之事甚慰,所托之事即当办理,余事回来详谈,见字如面,华夏兄,1963年1月7日。

    很快,调令就来到了狼指。张琪源开始办理各种手续,清理伙食账,转移户口、粮食关系,并且注明油票、布票、棉票、理发洗澡票发至的时间,补发了一点劳动保护用品,无非是洋碱(肥皂)一块、手套一双。

    张琪源和负责政审的政工组长戴彩娥过去是比较熟悉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人走茶凉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见戴彩娥把张琪源厚厚一沓档案材料粗略地浏览了一番,最后来到办公桌跟前坐下,开始书写。

    张琪源依戴彩娥指令在一边等候,当他无意中看到戴彩娥在为自己填《劳动教养人员鉴定表》的一瞬间,张琪源彻底地傻了!自己到底还是成了劳教人员!

    戴彩娥把填好的《劳动教养人员鉴定表》往档案袋子里一装,盖上密封章子,告诉张琪源:“好了,档案组织上会通过机要交通给你单位往回转,你光拿着手续回单位报到就行了。”

    张琪源的脑子“嗡嗡”地作响。看来档案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而且鉴定上写的内容历历在目,尽管张琪源是在戴彩娥的桌子对面,但是戴彩娥用毛笔小楷写的字迹工工整整,文字内容也看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映在了他的脑海:

    张琪源同志在我指劳动改造期间,能够坚决捍卫毛泽东思想,注重思想改造,工作态度比较老实,劳动表现还算积极;连续两年被我指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但是生活作风有失检点,群众有所反映;政治立场不够坚定,斗争性不强,和某错误严重劳教人员关系密切。希望到新的单位后,继续加强教育,努力改造,争做社会主义新人。

    张琪源对这一段鉴定的看法是:前面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无足轻重,现在一般人的鉴定都是那样写的,可有可无。在目前的形势下,只有极个别罪大恶极的劳教人员的鉴定上才会写到“反党反社会主义、顽固不化”等比较极端的话。关于自己受表彰的事,写得比较客观,也让张琪源聊感欣慰。

    而让张琪源无法接受的是“但是”后面的那一段话,实际上完全可以改写:因为自己和毛月梅的生活作风问题事实上没有落实,有捕风捉影的因素在里面,而和上官鸿儒临死前多接触了一些日子,也只是关照了一下而已,政治立场上没有丝毫改变!

    把这样的鉴定寄回江河局,实际上是张琪源自打耳光,等于自己上次给陆华夏书记撒了个弥天大谎,陆华夏接到信后给江河局的领导不一定怎么夸奖张琪源呢!可最终却让陆华夏脸上如此无光。

    张琪源自己上次明明给陆华夏写的是“思想改造得比较彻底、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充满信心”,而现在突然由原来的老鸦山工作失误变成了狼牙岭的生活作风问题、政治错误,政治立场和党性修养都出现了问题!这真是一段足以杀人的文字啊!

    张琪源拿着手上的行政关系、工资关系、粮户关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早上自己差一点把铺盖卷都打包起来,只是觉得,将来的各种手续、碗筷、毛巾牙缸还得往里面打包,所以才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只等着手续一办完,行李一捆掂起就走,没想到手续办成了这样!

    张琪源躺在铺盖卷上,慢慢地平静了一会儿情绪,理了理思路,在思考应该怎么办?他前思后想,一共想出了四种办法,但是都各有利弊:一是找于富贵给自己拿个主意,这个人年纪大、经事多、主意也多,只要自己求到他跟前,或许他还真能给自己想出个办法来。但是,通过以往的事情看,这个人不会起好作用,还有可能起坏作用。

    二是给毛月梅写信问一下该怎么办?她在领导圈子周围转得比较多,看形势也比较透彻。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就立等着拿主意,马上就要决定怎么办?是离开还是不离开?

    三是找一找席长春给自己通融通融,变通变通。但是,自从上次的捉奸事件后,自己已经在席长春心目中没有了以前的地位,他能为自己说话吗?

    四是找戴彩娥给自己重新写一写,不就是笔下一拐的事吗?可是怎样给她说呢?说我偷看见你给我写的鉴定?你给我改一改?

    办法有千种万种,但可能只有一种能解决问题。考虑再三,张琪源觉得,于富贵和毛月梅他们本身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是给自己出个主意而已,事情最终还得席长春或戴彩娥说了算,所以找于、毛这两种办法都应该排除掉。

    至于席、戴二人该找谁?张琪源认为,找席长春,最终还得由戴彩娥来办,席长春本人不会写一份鉴定交给戴彩娥,让她狸猫换太子。退一万步讲,假如席长春愿意出面给自己说话,那么,戴彩娥能不能听席长春的话?也不得而知,更不用说席长春会不会给自己说这样的话?

    经过这么一番思考,张琪源最终决定:硬着头皮找戴彩娥。不论能不能行,这一关总得过!但是,话得巧妙地说,可以不起好作用,但一定不能叫起坏作用!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老古人说过的话,不会有错的。而且张琪源坚信,戴彩娥不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圣人!她绝对也是个肉眼凡胎、人间俗客。

    经过几番熬煎,又在戴彩娥办公室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最终,见政工组办公室里只有戴彩娥一个人了,张琪源这才终于鼓起了勇气,敲响了戴彩娥的办公室门。

    戴彩娥面无表情,略感意外:“怎么?张琪源,你还没走?”张琪源谦恭道:“来狼指两年多了,确实是挺有感情的,总有些恋恋不舍。想来想去,还是戴组长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最大,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本想给戴组长买一点什么礼品,感谢一下,但是,咱们工地离镇上商店太远,也不能随便出入,只能就拿这表达一下我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请戴组长千万不要嫌弃。”说着,张琪源就把一个小小的薄纸包毕恭毕敬地放在了戴彩娥的面前桌上。

    戴彩娥似乎有些紧张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里面包的是什么?”显然,糖衣炮弹这个词一瞬间进入了戴彩娥的脑海。张琪源道:“是五斤全国通用粮票,我平时也不出省,留着也没用。”

    戴彩娥显得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脸微微有些发红道:“怎么没有用?打一点粮食给家里拿回去,现在这年月,粮食多值钱呀!”张琪源道:“你关系多,或许还能在粮站打出粮来;我在粮站也没什么认识的人,除了把粮票交到灶上,再确实是没什么别的用处。”可是他心里却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呀!”狼牙岭啊狼牙岭,你这个名字真是名副其实!

    戴彩娥一看张琪源木木讷讷,脑门上还渗出了汗水,觉得再推辞就真的为难这个年轻人了。就和颜悦色地说:“张琪源,马上要过年了,你打算在哪里过年?”张琪源略感吃惊道:“怎么?那不是只能回单位了吗?”

    戴彩娥道:“那不一定,你没看报到时间写的是十五天。这是国家规定,就算是有带家眷的,连搬家的时间都够了。”张琪源道:“哦,那我就先回家。”

    戴彩娥淡淡道:“那对,回去好好过个年。你在咱们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帮助解决的困难吗?”张琪源心中暗喜:机会来了。就不失时机地说道:“像我这样改造回去的、政治立场不够坚定的劳教释放人员,回到原单位是不是还要挨批斗?”

    戴彩娥长长地“哦”了一声,略有所思道:“那有可能。不过也可以说是没有这个右派帽子,组织上是研究了,也没有对你定性。但是出于目前纠‘左’的考虑,就没有形成文字东西,等于是没有定论。”张琪源小心翼翼道:“那戴组长看能不能把我的政治立场问题就不写了?”

    戴彩娥略微沉吟了一下道:“我当时是怎么写的?”说着,就把上午才封好的机要档案撕开,一边看自己写的鉴定,一边微微皱着眉头笑道:“这样写不太合适,还有这生活作风问题……”

    戴彩娥摇摇头,然后,又从另外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沓子空白的《思想教育人员鉴定表》,从中抽了一张,一边看着原来的鉴定,一边用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张琪源这次可以大胆地看了。

    只见戴彩娥将“生活作风有失检点”变为“生活作风正派”,缺点部分去掉了原来的内容,改成了:“有老好人思想;今后应增强斗争性,并注重理论联系实际,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多做贡献。”然后落款、盖章。

    张琪源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两个同样的表格,一个冠名是“劳动教养人员”,一个冠名是“思想教育人员”,其写法大相径庭,后果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张琪源发自内心地给戴彩娥说了一大堆表示感谢的话,还差一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并且十分诚恳地留下了自己单位的地址,再三说:“禨城市或者河西街镇有什么要帮的忙,尽管写个信就行,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腿脚勤快,跑堂办事没问题……”戴彩娥很慎重地把张琪源的地址放进了抽屉里,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2

    这是1963年的春天,一切都变得似乎好了起来,生活条件明显好转。首先是食能果腹,再就是张琪源终于结束了劳教生涯,重新回到了河西街村。

    路过禨城市时,张琪源首先到禨管局找了上官红云,准备将上官鸿儒的信交给她,结果没有见到。只得打听到水电厅和江河局共用的家属院——北关韩森堡子水电大院,把信送到了上官家里。

    家里只有上官妈妈和上官彩云在家。张琪源想做些解释,但是上官妈妈说:“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他是个死劳教人员,死都死了,再说什么也是白搭。”说着说着就掉下了两滴眼泪来。上官彩云告诉张琪源,她妹妹上官红云虽然在禨管局工作,但是,自被借调到水保局工作以后,就一直没有回去……

    言辞闪烁之间,张琪源似乎明白了:因为上官红云的姐夫诸遂文在禨管局当局长,这几年群众声讨领导成风,有几次差一点把毫不相干的上官红云也一块打成劳教人员下放;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和斗争,有些事情无形中总会把她也牵扯在里面,很难做人。

    张琪源工作了十年,其中劳教两年多,还背了一次处分。所以每次听见一些有关犯错误、下放、劳教、钩心斗角的事情,心里总是不寒而栗,有些话也是难以启齿。使得他对上官彩云说的一些理解不透、不甚明白的地方,也不敢多问;偶尔还装傻充愣,瞎点一气头,希望很快换一个话题,避免提到一些更加难堪的话题。

    上官彩云不断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居高临下,问寒问暖。其实上官彩云比张琪源年龄还小,她虽然是上官红云的姐姐,但她俩是孪生姐妹。他们上官家有生双胞胎的遗传,上官妈妈一次生了上官彩云和上官红云一对双胞胎;上官红云一次生了纪元和雨燕一对龙凤胎,可谓不仅继承,而且还发扬光大;上官彩云则更胜一筹,先后生了两对龙凤胎,其中二女儿诸琳琳嫁给了张琪源的三儿子张跃进。此乃后话。

    上官彩云偏不偏询问起张琪源在下放时的情况。张琪源心说:差一点因你爸的原因把我也打倒!但又觉得不好这样讲,事实上也不全是这样,显而易见有于富贵的因素在里面。

    支吾之间,上官妈妈看出了张琪源的窘迫之处,忙解围道:“那还能好了?下放劳动,再加上三年困难时期,可是没少受罪!”张琪源心里暖融融的,感觉到她俩还真有点儿丈母娘和妻姐姐的味道。可惜不是。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张琪源就要起身离开。上官妈妈也不征求张琪源的意见,直接告诉彩云:“你先陪小张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可能红云也就回来了。”上官妈妈这么一说,反倒把张琪源说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似乎无论去留都会让主人往歪里想。

    上官彩云渐渐和张琪源就无话可说了,只是礼貌地问问这,再问问那。张琪源感到如坐针毡,就站了起来,硬着头皮把上官彩云叫了个姐,说:“彩云姐,我在局里真的还有事,得赶紧过去。”上官彩云看了一眼张琪源,语调轻轻地但又透着命令的口吻道:“好好坐着,我妈是不会让你走的。”张琪源这才死心塌地地坐了下来,开始在家里到处打量。

    这是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与大杂院的其他房子连成一体。三间房子一明两暗,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居住一户人家。左右两间是卧室,中间一间是灶房和会客室。不像有些人家把厨房搭在窗子外面的院子里,显得屋内黑乎乎的;门窗上都是大窗户格子,安装的都是玻璃,显得屋内十分明亮。

    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矮矮的那种,全部是用松木做的,显然不是一般老百姓家能够办到的。两个里屋除了一盘火炕以外,有立柜、书架,明显和庄户人家的大箱子、大柜子不同,也都一律是松木制作,油漆下透出松木的纹理,显得十分高贵。

    原来张琪源早就听说过,韩森堡子大杂院住的都是两个野战军下来的转业干部,条件相当好,今天一看果然不假。可有道是:“没老人的夸孝顺呢,没儿女的夸干净。”尽管上官家是干部家庭,但是,因为有小孩子常住,炕上地下依然显得比较凌乱,这儿撂几件衣服,那儿撇几个书本。也由此想见,平时主人的忙碌和不善打理。

    再往会客室的墙上看,并排贴着一排奖状,都是杜纪元和杜雨燕俩孩子的。诸如“六一速算”“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等等。隐隐约约中,张琪源觉得,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有一点儿特别,却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缘故。

    上官彩云看见张琪源看得出神,就说:“那是元元和燕子的,本来两个孩子都该上高小——四年级了,结果三年困难时期,燕子营养不良,得了一场大病,就留了一级。所以,燕子现在还在初小上三年级呢。”张琪源慢慢恍然,便道:“哦,他们在哪里上学呢?”彩云道:“都在二马路完小呢。”

    正说着话,有两个孩子就推门进来了,一男一女。张琪源估计:这就该是元元和燕子了?几年不见,都已经长成小大人了,只是面容消瘦,带有明显的困难年代营养不良的烙印,看来这几年他们的生活过得也不优越。

    两个孩子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一进门扔下书包,就往门外跑,门口还有别的孩子在等着呢。大姨上官彩云叫两个孩子过来叫叔叔,俩孩子嘴里叫了一声“叔叔”,头也不回就跑出了门外,踢毽子、跳方、滚铁环、打陀螺,乐得一塌糊涂。

    就在两个孩子临出门的那一刹那,张琪源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似乎看到了蛋娃和云云的影子。他又把两个孩子的名字仔细地推敲了一番,觉得十分温暖,十分熨帖。总之,不论哪里都觉得非常温馨,比六年前的那次见面,更加让他感到难以释怀。

    不一会儿,上官红云下班回来了。几年没见,上官红云明显的苍老了,脸上颧骨突出,容颜灰白,面部还轻轻地生出了一些雀斑来。看见张琪源,她微微地感到有些意外,随便招呼了一声,却立刻将头往过一甩,把就要流下的眼泪偷偷地抹了一把。

    姐姐彩云借故离开了。但上官红云并没有马上坐下来跟张琪源说话,而是旋即来到院子里,硬是将元元和燕子两个疯玩的孩子给拽了回来;给张琪源的左右腿上一边按坐了一个,命令道:“就坐叔叔这里,让叔叔好好看看!”

    张琪源自然是非常乐意。一个胳膊揽一个孩子,亲昵地问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两个孩子都一一作答,而且表现得十分乖巧温顺,张琪源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他把元元的头发往顺扒拉扒拉,又把燕子的刘海往辫子里绑了绑,眼睛竟然也感到湿漉漉的。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心灵相通,让他看不够、放不下。

    无意中,张琪源看见对面坐着的上官红云抽抽搭搭地在抹眼泪。张琪源问道:“就俩孩子?”上官红云点点头道:“要的多了谁养活?还不得饿死?”说完,顿了顿又说:“杜成武从来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

    张琪源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是安慰叫坚强一些?还是说好在你还有你妈帮忙照看呢?想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问道:“听说燕子还得过一场大病?”红云点点头道:“也就是从那时间开始,我才把俩孩子领到我妈这里来的,才算四个人相依为命到今天。不然,可能真说不定会把哪一个饿死了,那样你今天就只能看到一个孩子了。”

    说得张琪源心里酸溜溜的,眼睛也随之湿润了。想起在困难时期,自己的一家人,尽管也饿着肚子,但总算还没有死人,倒是上官红云家,最终还是把老爷子上官鸿儒死在了狼牙岭工地,这两个孩子算是命大福大。

    俩孩子看见妈妈和这个叔叔轮番流眼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燕子用小手指给张琪源擦眼泪,搞得张琪源很不好意思,但是又躲闪不及。看得上官红云忍俊不禁。就说:“以后你再到禨城来时,就到我妈家来,吃住都没问题,有空也帮我辅导辅导俩孩子的功课。我和妈都是女人家,培养出的孩子肯定缺乏男子汉的胆量和气魄。”

    张琪源没有吭气,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就算自己真有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来,还是不该来?

    上官红云看见张琪源不吭不哈,急道:“我说的你听见没有?让你回来就住这里!”张琪源支吾道:“到时间看,我到时间看。”这时间,上官彩云端出一盆菜来,让张琪源准备吃饭,并且补充了一句:“红云一个女人家,带俩孩子真是不容易。”张琪源心里问自己:不容易又该怎办?

    吃饭的时间,上官妈妈不断地给张琪源夹菜;张琪源又把夹来的菜悄悄地分别夹给左右两边的元元和燕子。这种座次是上官红云安排的,目的是让俩孩子从张琪源身上多学一些阳刚之气。

    上官妈妈一边招呼张琪源吃饭,一边告诉张琪源:“红云他爸生前多亏了你的照顾,你也算是替她姐妹俩给她爸送终尽孝了。你以后就常到家里来,我们只要能看到你,也就能心安一些了。”上官彩云也帮腔道:“就是,常到我妈这里来。你可不能把自己当外人!”

    临走的时候,张琪源分别给俩孩子五元钱,说是压岁钱。上官妈妈埋怨道:“给这么多干什么?给上三两毛钱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张琪源道:“不多不多,我经常又不来。”

    上官红云道:“就是,常都不来,给五十都不算多,你以为俩孩子靠喝风屙屁能长大?”上官妈妈瞪了一眼红云,红云这才没有再往下去说,只是默默地把张琪源送出了大门外,站了许久才回去。

    3

    江河局的学习雷锋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全局团员青年是这次活动的主力军,而杜成武就是这场活动的领军人物。

    几年不见,杜成武变得比过去更沉稳、更加干练了,说话办事语气坚定,信心也十足。在动员大会上,杜成武兴致勃勃地说:“今年的三月五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同时,刘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都分别题了辞……”

    张琪源听着杜成武口若悬河的讲话,看着他红光满面的官态,想着上官红云和俩孩子凄苦的境况,怎么都把这两件事情联系不到一起,心里一阵地反胃,就悄悄地从会场上溜了出来,想去找局长王汉成唠唠家常。

    结果出来了以后才突然想到,王汉成不还在会场的主席台上坐着嘛!本该再回去,却觉得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犹豫中,看见毛月梅向他走了过来。

    毛月梅道:“听说你到我家去了?我那天刚好不在。有什么事吗?”张琪源道:“想去感谢感谢你,这次全凭你了,要不然我还在狼牙岭受罪呢。”

    毛月梅笑道:“怎么能叫受罪呢?应该是改造世界观,可不敢在王书记跟前这么胡说。”张琪源道:“那是当然,不过还是要谢谢指教。”

    毛月梅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能拿什么谢我?我在你心中有上官家那么重要的位置吗?你可要注意,杜成武把你到上官家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张琪源脑子“嗡”的一声,看来,事情并不像上官妈妈她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看见张琪源心猿意马,毛月梅道:“今天还要开会,我一会儿要跟大家合影呢。明天吧,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正事。我现在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张琪源诡秘地问道:“在办公室你也敢?”毛月梅轻轻道:“快滚,哪儿凉快到哪儿玩去。”

    张琪源信步走出院子。看见江河水电工程局的大木牌子,就想起当年上官红云和自己一块将“江河水电工程队筹建处”的“筹建处”三个字刮掉时的情形;此情此景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却历历在目,而且又恍如隔世,沧桑之感油然而生。再看看现在的情形,门口原来的这条土路,已经变成了炉渣道路,宛然变成了一条街道,江河局也有了自己的门牌号:二马路33号。

    张琪源想起上官彩云说过的,元元和燕子俩孩子就在二马路完小上学,他就想过去看看。走了大概有二里路,看见了一所学校就在眼前,只见左边大门墩上挂着一块白色木牌,上面写着:“禨城市城西区二马路完全小学”,右边门墩上还挂一个同样的牌子,上面却写着:“禨城市第二十七中学”。

    再往院子里面看,很大的院子,有七八座平房,篮球场、足球场、乒乓球案子、羽毛球网子,一应俱全。

    门房后面有一棵大树,上面悬挂着一口大铁钟,院墙的外面和教室的外墙上,到处都贴着“向雷锋同志学习”“学习雷锋,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学习雷锋好榜样,德智体全面发展”等等的标语口号。看到这些,张琪源心里暗笑道:不用你杜成武人五人六地宣讲,我照样也能向雷锋同志学习!

    人比人活不成,人比骡子驼不成;货比货,只能往沟里扔。年轻的张琪源对这个道理,还没有想清楚。

    想当年,他和杜成武都是副科级干部的后备人选,而且,杜成武还略逊一筹。几年不见,杜成武已经是正科级了,坐在主席台上,大有呼风唤雨之势;而今天的张琪源,只是个副工程师,职级上相当于后来的助理工程师,不过还包含一点行政职务的成分在内,更不堪回首的是,还劳教了两年。

    所以张琪源对杜成武的成见,不仅仅是源于上官红云这一层关系,更重要的是两人地位变化悬殊产生的。

    在得到杜成武再次升迁的消息后,一贯都把世事看淡的张琪源明显的有些坐不住了,每天晚上躺在江河局招待所的硬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在分析原因:如果说杜成武是沾了上官家的光,那么,上官家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权势了,他怎么又高升了呢?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名存实亡了。自己倒是和上官家有些瓜葛,结果差一点身受其害。

    如果说是自己提前结婚使自己错失了第一次升迁的机会,自己还能够接受,但是,老鸦山事故为什么又偏偏让自己摊上了?如果工程早两三个月下马,也就没有那次事故了,自己也就不会为那九个冤魂负责了,可是事情却偏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明明是到处精减下放人员呢,就连自己这个所谓的狗屁技术权威,尚且吓得要命,而杜成武一个耍嘴皮子的人反倒稳坐钓鱼台,芝麻开花节节高。

    想到这里,张琪源最后得出个结论:杜成武结交人是走上风头,谁在台上呼风唤雨,就找谁套近乎,和王汉成是这样,和上官家也是这样。而自己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条道走到黑,朋友就是朋友,不因对方的处境变化而改变!

    每每联想至此,张琪源不由得感叹:唉,天不助张,琪源无奈,之所以自己拿到的接力棒总是最差的那一根!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也是有原因的。

    看见张琪源在门口转来转去,学校看门的大爷出来问张琪源:“同志,请问你找谁?”张琪源支吾半天,他不想说出两个孩子的名字,只好说:“我谁也不找,转地看看。”他这么一说,大爷更是用怀疑的眼光上下不停地打量张琪源,看得张琪源如芒刺背,只得离开,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张琪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自己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拐了道,到了北关路28号——韩森堡子水电大院!张琪源猛醒,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赶忙撤退……

    4

    苍天不负苦心人。就在张琪源为自己的前程苦恼的时候,幸运老人终于垂青到了他的头上。

    这时,河西街村已经改为河西街镇,并且成了岭北地区富安县的县府所在地,其政治文化地位已经非往日可比,“自古河西一条街”的说法,已经成为过去!

    就在河西街镇江河局第二工程队的会议室内,书记陆华夏亲自主持了会议,副局长柳松年带着局组织部部长宣布了一项任命:经某年某月某日江河局党委会议研究,并报请省水电厅党组同意,任命:祁玉民为江河水电工程局第二工程队队长,张琪源为第二工程队副队长……与张琪源这次同时任命的还有八九个人,其中包括任命毛月梅为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只不过毛月梅的任命文件是局党委发的,而张琪源的任命文件是局行政发的——反正不论哪里发文,都是王汉成的意思。

    在这次会上,张琪源做了简短的表态发言。这是在会前任职谈话时组织部长就提前告诉过他的。不用人教,人人都会,张琪源早就打好了腹稿。无非是三个方面的意思,换着法儿把语言组织好,适合自己的身份就行了:

    一是要感谢组织的信任,自己是如何的诚惶诚恐,自感能力不济;二是要如何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给主要领导当好参谋和助手,带领职工如何、如何,为社会主义大厦建设添砖加瓦;三是要如何加强学习,严格要求自己,请广大职工监督;等等。

    会议还传达了省水电厅的任命文件:王汉成任江河局党委书记兼局长,正处级。水电厅副厅长康宏利不再兼任上述职务。

    这时间,张琪源又想起了毛月梅——这个与自己命运有着密切关系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她的政治敏感性和职场判断力。如不是她的周密策划,恰到好处地利用了目前国家纠“左”的有利形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他张琪源的今天,在很短的时间内,由一个劳教人员,变成了一个副科级干部。所以,他心里非常感激,甚至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至于毛月梅哪里来的那么敏感的判断力,据她自己给张琪源说,是来自于她丈夫那个更高的人事圈子。只是她自己对这一切并不满意,原因是她对自己婚姻用半个世纪后的话说,压根儿就没有幸福感,只是当作一项工作任务来完成——包括为建国功臣生儿育女,传承革命后代。

    毛月梅曾经告诉张琪源:她的丈夫包凯南长她二十二岁,完全是两代人,他是战争年代的功臣,新中国成立后娶了毛月梅这个漂亮而率直的女学生,当时她只有十七岁。那时间的毛月梅,只有崇拜,不存在愿意不愿意,服从组织安排而已。

    而对于这一切,张琪源只是听听而已,没法评论,没法同情。因为,这是那个年代的时代特征,其是非曲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个年龄人的是非鉴别能力,同时因为,在她的身上,也寄存着张琪源自己的一份小小的感情。

    与此同时,张琪源还想起了戴彩娥。她在给自己的鉴定中,说了那么多溢美之词,实际是为陆华夏、王汉成起用自己打好了基础。所以,除了毛月梅、陆华夏、王汉成之外,张琪源觉得还应该感谢的是那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困难时期的五斤粮票呀,在关键时刻,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

    春夏之交的时候,张琪源带队出发,翻越苍龙岭山脉,以副队长的身份负责曲河县七贤峡水电站的施工。与以前的每一次相比,张琪源这次的底气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足,因为,他有了一个自认为可以终身受用的名分——副科级。

    这次行程,张琪源一行共开了两辆汽车,一车行李一车人,用了整整五天时间,翻山越岭,历经艰辛,才算来到了这个世外桃源。而这两辆汽车是上级划拨给事业单位的国家财产,完全是国产的新车。这标志着江河局二队已经再次走上了更辽阔的快速干道。

    据《曲河县志》记载:明末清初,曲河之源有三户村,耕读传家,数世不辍。有年,大顺灭,闯旗藏,有四将军流落于此,隐数年谋再起,终不得志,忧郁而亡。遂称七贤村。

    七贤峡,位于曲河中游七贤村旁的峡谷地带,河谷相对开阔,两岸陡峭。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性水资源普查后,曲河县就打算在此建设一座水电站,并得到了当时苏联专家的认可。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建设一再搁浅。三年自然灾害以后,当地政府及时提出了建设申请,很快就得到了省政府的批复,并责成江河水电工程局和当地政府共同建设,建设资金由省财政直接拨付。

    张琪源带着陈晓峰、狄胜利,拿着介绍信,首先来到了曲河县政府。副县长郝立清召集计划委员会、水电局、民政局、财政局等部门的负责人,一块商量具体分工,初步确定:双方联合成立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并由江河局副局长尤尚文担任总指挥,其他指挥部成员无非是江河局二队和曲河县水电局的头头脑脑。

    指挥部下设两个工区,其中一工区由县政府的公职人员和当地的社员组成,负责施工1.5万立方米的浆砌石大坝,曲河县水电局副局长申建南任一工区区长;二工区由江河局自己的职工队伍组成,负责洞塔和电站厂房的施工,并进行设备安装,由二队副队长张琪源担任区长。

    而且双方约定:将每立方米砌石19元单价,拆分为两部分,其中18元为结算款,另外1元钱作为指挥部的经费开支……

    一离开县政府的大院,张琪源首先跑到县邮电局,给陆华夏挂了个长途电话,叫先来200人土建工种,其余人员缓后,根据食宿安排情况再说。然后,张琪源根据陆华夏的意思,又给主管副局长尤尚文打电话汇报了这里的一切,并且陆华夏还要求他今后要经常给尤尚文副局长汇报工作,以便他能够及时掌握七贤峡工地的情况。

    5

    等张琪源回到工地时,左长富已经带领大家把食宿问题安排好了:在库区红线内,就地砍伐了些树木,在悬崖凹进去的地方,依崖靠山搭建了一排单脊草棚,作为大家的临时宿舍,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温暖湿润的苍南山区,几乎没有冬季,是不需要考虑过冬取暖措施的。又找了块空地,大致平整了一下,搭了一座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双脊草棚,作为灶房。由于时间紧迫,四周还没有围墙,是空旷的,有待下一步继续完善。

    张琪源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就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他首先说:“根据目前和曲河县的分工,咱们的一线上劳人数需要五百人,其中厂房从开挖到兴建需要一百人,建设引水洞、塔分别需要一百和八十人,金结制安和设备安装共需要七十人,石料开采加工需要一百五十人。另外需要后勤服务人员四十人,主要就是我们这批来的同志。现在我们这些人的食宿是解决了,下来我们要在下一批二百人到来之前,把他们的食宿问题安排得差不多,力争在他们来了以后,不至于露天宿营……”

    事情一件件分工落实,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两点。大家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才匆匆睡下。第二天一早,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就开始商量事情,直到午饭后的下午三点,大家才来到了工地现场,从山顶爬上爬下又看了一阵,才把一些大的事情商定了下来。张琪源这才安下心来吃了一顿安心饭。

    按照约定,曲河县的一工区和江河局的二工区,以曲河为界,划河而居。一工区居右岸,二工区居左岸。但是施工项目的分工却不以河为界,所以架两座临时跨河便桥已成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按照分工,上游桥由一工区修建,下游桥由二工区修建。

    张琪源和陈晓峰来到下游河段,商量把下游围堰的位置让过去,选了个河宽最窄、河岸相对宽敞的地方,作为便桥的位置,定下了桥轴线的后视木桩,插上木杆,又向下游走去。

    他们找到一个河床开阔、河水比较浅的地方,挽起裤腿,撑着木杆,一步一步地来到了曲河对岸,根据后视木杆,确定了便桥右岸的桥轴线,栽好木杆,又进一步确定了便桥的形式和初步尺寸,然后让陈晓峰再做详细的设计工作。这才匆忙地往回赶,防止河水突涨,把他俩隔在河对岸回不来。

    回来的路上,陈晓峰“吭哧”了半天才说:“童俊英自从嫁到我家里,因为带了两个孩子过去,实际上是两家子人凑合到一块的,经常有矛盾发生……”张琪源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分开另过?她原来的婆家不愿意要两个孩子?”

    陈晓峰道:“分开容易,可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根本不行,还要种地,顾了家里,就顾不了地里。她原来的婆家过去养活两个孩子倒没什么,可现在,谁家还有多余的口粮呀!”张琪源道:“那你什么意思?”

    陈晓峰迟疑了片刻才说:“不知咱们这里还雇不雇零工?”张琪源思索了一会的说:“那来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陈晓峰道:“如果是那样,两边各家养各家的孩子,我们只要给生活费就行了。”张琪源觉得有些道理,就道:“咱们这里可能不行,从去年到今年咱们单位扩招了上千人,估计用不着雇工。不知道一工区要不要技术干部,俊英还是挺能干的。”

    陈晓峰道:“我和一工区人没机会接触,那请你以后替我多操一点心。”张琪源点点头。

    二工区施工人员在左岸开山修路。男工人一人一把八磅大锤,比赛看谁一口气抡的次数多;女职工一人扶两把钢钎,招呼着左右两把大锤,虎口震裂了,也从不叫苦叫累,最多就是停下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又继续在岩石上凿孔。一天到晚,叮当叮当,回音四起,把原本静谧的七贤峡搅和得昼夜不得安宁。

    山坡上插放着毛主席的画像。大家一看毛主席就在身边,激动得一个个热血沸腾,奋不顾身地拼命干活。

    为了能真正顶起半边天,女职工自发组成了铁姑娘连,与男职工比赛大干,看谁凿孔快、爆破效果好,看谁能夺得流动红旗。田喜珍是铁姑娘连连长,力大无比,八磅的大锤一口气能抡500下,在七贤峡工地都摇了铃。有的男同志不服气,和她比赛摔跤,少有能摔过她的。

    工地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早六点和晚六点是指挥部规定的爆破时间。所以,每天一早一晚,整个七贤峡炮声隆隆,硝烟弥漫,使千年峡谷的平静变得惊心动魄,鸡犬不宁。

    正是由于起爆时间的规律性和严密性,每到凌晨和下午四点半左右,各岩石明挖、洞挖工作面就开始装炸药,五点半一过,各工点人员就开始逐渐撤离,下班或进入安全地带。

    六点钟,起爆人员开始点炮——瞬时,山摇地动,烟尘四起,石块石渣像雨滴一样从天而降。六点半,各爆破人员开始排哑炮,如果不出现意外,七点就会解除警戒。下一班作业人员即开始进入工地,接班工作。

    这样,早七点、晚七点成了江河局工地一年四季固定的上班时间。和内地城里企事业单位的八小时工作制完全两样。

    可是这一天,偏偏不巧,四号路出现了哑炮。狄胜利带着两名爆破工邱玉山、霍建军,正在小心翼翼地确定哑炮的准确位置,准备根据情况采取排险措施。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但是哑炮的位置还是没有找到。狄胜利根据炮声判断,应该是第19号炮没有起爆,而邱玉山和霍建军却都说是20号,结果却在这个范围怎么都找不到没有起爆的哑炮,只能将范围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并插上小红旗,做上标记,等把防爆器材拿来再进行排除。

    结果,就在这时间,总调度室按照常规,在没有得到四号路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却在七点钟准时响起了解除警报的汽笛。于是,上夜班的人员蜂拥而至……

    为了避免事故,狄胜利和邱玉山各把一头,和警戒员指挥路过的行人绕道行走,又速让霍建军到值班室去取排炮工具。

    霍建军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尚未接近圆圈时,哑炮响了……一时间,石渣石块再次飞起,像天女散花一样,向四周飞开,有经验的人就地找个有利地形趴下,注视着飞石的落点,没经验的人双手抱头原地打转转。

    戴安全帽的人,头部首先能够得到防护,安全帽还没来得及戴的人,头部纯粹暴露在外面。尤其是几个女职工,总嫌戴上安全帽既影响美观,又碍手碍脚,而且遇事胆子又小,情急之中,吓得“吱里哇啦”乱跑。

    说时迟、那时快,田喜珍一看漫天飞舞的石块袭来,慌乱中,赶快将身边的一位女伴以自己的身体护住趴下。等飞石落完了以后,大家起来一检查,发现田喜珍的后腰和她掩护的那位女伴的肩膀衣服上都有血迹,开始还感觉不到有多么疼,血糊糊的也说不清伤在哪儿,但确知是受伤了。

    与此同时,狄胜利一看哑炮响了,赶忙大喊“卧倒!卧倒”!将身边的一名职工扑开,躲过了一块飞石。但是,还是为时已晚。

    等石渣落下,确认再无哑炮时,狄胜利很快召集人员搜寻和抢救伤员,并一一进行了清点;大约有近十个人伤势较重。而狄胜利和被他掩护的那名工人由于躲闪得当,都基本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散落了不少石渣。

    张琪源闻讯,很快让工地大夫包扎处理伤员,并安排了一辆大卡车,将伤员一一抬到车上,让左长富送往曲河县医院抢救。经医院诊断:霍建军炸断一条左腿,必须尽快截肢;田喜珍后肋骨骨折,伤及内脏,还有可能影响以后的生育能力,现有三个月的身孕要竭力进行保胎;而被她掩护的那名女工锁骨被打碎。

    等张琪源赶到医院的时候,田喜珍已经苏醒了,不停地流眼泪。她的英雄行为尽管被人们不停地传颂、赞扬,她自己也曾兴奋了一阵子,但是依然没办法减轻她伤及妇科的隐痛。

    其他三个重伤员神志一直清醒,都给张琪源报以微笑;只有霍建军还处在昏迷状态,已经翻山越岭送往地区人民医院手术。

    张琪源到了地区医院后,大夫问:“病人霍建军需要截肢,你们单位能不能做主?”张琪源道:“他家在省城那边,等家里人来行吗?”

    大夫道:“那不行,如果4小时内不实施手术,坏死部位还要扩大,很有可能还会影响到右腿,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张琪源和左长富面面相觑,只好点头同意,并立即让人给霍建军家里发电报。

    这样一个比较庞大的队伍,即就是对久经沙场的张琪源而言,要负责这样一支队伍,仍然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人多嘴杂是非多,再加上又有几个女职工,三个女人一台戏,是是非非总是难免。而且,对岸还住着一工区的五六百人,互相摩擦时有发生,给整个指挥部的统一协调管理,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难度。

    6

    就在张琪源和左长富他们转战医院,全力抢救伤员的当儿,后方出事了。

    狄胜利和邱玉山几个人送走伤员后,留在工地上继续处理善后事宜,最后终于找出了数错炮数的原因,是因为在1号炮孔前,作业人员临时增加了四个孤石明炮,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所以在数炮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以致把哑炮的大致范围没有搞准确,才使霍建军误入险区而不知。

    更重要的是,解除警报的信号发出后,引起了全工地人员的思想松懈,哑炮起爆后,人们措手不及,造成意外伤害。倒是右岸一工区因为距离较远,超出了飞石区域,没有造成伤害。

    当驻地的人员听说五个重伤员一个比一个严重时,大家的议论就逐渐多了起来;当进一步得知田喜珍伤及妇科,胎儿也危在旦夕时,几个女职工就开始哭了起来,气氛很快感染到许多职工,大家都在埋怨那个可憎的哑炮。经过一番议论后,大家一致认为:是指挥部在哑炮还没有排除之前,按照正常时间拉响了解除警报的汽笛声,误导夜班人员误入炮区。

    “走,找他们算账去!”“他们凭什么把我们不当人?就凭他们是地头蛇?”“曲阳猴平时就霸道得很,把我们欺负扎了,再也不能让他们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是让人家田喜子、田喜珍姐弟一家人绝后吗?”……

    不怕有人点火,就怕有人煽风;不怕有人放火,就怕有人火上浇油。在十多个同伴受伤这种悲愤的大背景下,尤其禁不起有人从中挑起事端!

    第一批出发兴师问罪的人很快就到了指挥部,找到了下午拉响警报的人,搞清了下午拉响警报的全过程:六点半后,全工地七个爆破作业面,先后有六个陆续反馈回来了可以解除警报的信息,只有四号路迟迟没有消息。总调度室值班人员心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就跑出去洗了个碗,回来的路上又和几个熟人打了几句哈哈,就这样一来二去,把这事给忘了,等到了七点,他准时拉响了解除警报的汽笛……

    “忘了?说得轻巧!”“把你家人放炮眼上也让我忘上一回!”群情激奋,不听解释和求饶,顺手拿起什么,就往调度员身上砸什么。指挥部的人员一看情形,立即出来劝阻拉架,一工区人说他们有意拉偏架、护短,混乱就怕人多,一场群殴就此开始。

    江河局的职工和曲河县社员明显分成了两派,把半年多的怨气一块儿发泄了出来,以致最后参战的人甚至不问情由,操起家伙就往人身上砸……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械斗啊!二三百人纠缠在一起,拉拉扯扯,骂骂咧咧,谁也不知道对方与此事有没有关系?也不管对方嘴里说什么,拳头、巴掌成了讲理的工具,洋镐、铁锨成了说话的武器,人们从屋里拉扯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打斗到了院子外。

    有的人背心撕掉了,成了光膀子;有的人把裤带抽出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裤带当武器胡抡;洋镐下去就倒人,铁锨下去就流血;有的人头上是血,有的人脸上是血,有的人当下就倒在了地上,被失控的人群无情地踩踏,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曲河县水电局副局长、一工区区长申建南站在高处,喊破了嗓子,急出了眼泪也没人听他的。狄胜利开始也参与了打斗,最后一看形势不对,开始叫江河局的人住手撤出,可是群情激奋,喊骂声铺天盖地,哪里有人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这时,狄胜利突然想出了个主意。但是,这个主意得由指挥部的人来实施,他只得跑过去去找申建南商量。申建南一看狄胜利手里掂着个洋镐向自己扑来,吓得调头就跑,并且不停地回头警告:“狄胜利,你别过来,打人是犯法的,打死人是要偿命的!”狄胜利上气不接下气道:“申局长,你跑什么?咱们得赶快把事态制止住!”

    申建南道:“那你拿洋镐跑过来干什么?想连我一块打吗?”狄胜利听到此,“扑哧”笑了,赶忙把洋镐扔掉说:“我怎能打你呢?我是来跟你商量办法的。”申建南这才点点头,扑腾往地上一坐,等着狄胜利说办法。狄胜利过来二话没说,就把申建南拉扯住,一边往调度室走,一边和申建南说话。

    “呜——呜——呜——”三声警报响后,整个战场都静了下来。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停住了手中的家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听见申建南说:“曲河县的社员同志们,你们到我这边来,我们在这边说事情。”狄胜利也大声喊道:“江河局的职工到这边来,我们在这边商量商量。”

    申建南和狄胜利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呐喊,但是闹哄哄中,显得苍白无力;可是,还是有人听清了,慢慢地都向自己的领导跟前走了过去。

    地上还有人在疼得打滚,也有人已经一动不动……

    申建南没管这些,大声说道:“江河局的职工同志们,曲河县的社员同志们: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是修电站来了?还是打架来了?因为意外爆炸,已经让江河局的几名同志受了重伤,我们又在这里打架斗殴,让更多的同志受伤!大家看,地上又倒了一片,这样做值得吗?”

    紧接着,他又进一步喊道:“我们还打算让多少人再因此而受伤、死亡?”申建南扯着嗓子叫着,把嗓子都喊哑了。

    刚一停顿,狄胜利就接上了话茬:“我看这样吧,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等张队长回来再说,我们一定要找出事故的责任人,让他给我们赔偿。”

    人群中有些骚动。申建南又接着说:“既然这样了,我们双方就各自将自己受伤的人员搀扶回去,伤势严重的赶紧送医院治疗。下来的事,我们和江河局的张队长要认真商量,严肃处理!”申建南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双方人员纷纷开始在地上寻找辨认自己受伤的工友,捡拾自己的工具。

    经清点:曲河县社员死亡四人,重伤七人;江河局职工死亡一人,重伤十一人;双方轻伤者不计其数。

    7

    曲河县公安局、秦巴地区公安分局接到报案后,很快展开了侦破,现场拘留两方首恶分子二十多人。张琪源、申建南、狄胜利等领导人员,也被叫去接受调查。曲河县委县政府、秦巴地区行署和地委、江河局党委、省水电厅党组联合组成工作组,进驻七贤峡水电站工地,处理善后事宜,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整顿劳动纪律,狠刹歪风邪气。

    张琪源安排将田喜珍舍己救人的牺牲精神和狄胜利临危不惧的崇高行为大大地宣传了一番,其意图是要通过将田喜珍、狄胜利树立成人们学习的榜样,重振广大职工献身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士气,让大家很快淡忘这一切。然而,群众的情绪并不是很高涨,并不像往常听到舍己救人事迹那么令人群情振奋、鼓舞人心。毕竟死了那么多人,谁又能这么快就释怀呢。

    而且,江河局也并没有继续延伸和扩大宣扬范围,因为群殴事件余波一直未消,曲河县公安局还在不停地扩大侦破线索,深挖凶犯,唯恐有罪犯漏网。

    这就使一场责任事故中本可以大力宣扬的英雄事迹,很快就被悄没声地淹没了。人们议论的尽是群殴事件的主犯、从犯和交战双方的仇恨。

    省水电厅和秦巴地区重新组成了由江河局和曲河县领导亲自挂帅的新的工程建设指挥部,很快恢复了生产,曲河县公安局还专门成立了七贤峡水电站派出所,维护工地太平。

    这是个寒风肃杀的冬季,在曲河县的历史上,据说从来都没有这样冷过。

    在七贤峡下游的曲河开阔地带,曲河县召开了公审公判大会,参加人员除了七贤峡水电站的全体建设者,还有附近公社的社员、学生、曲河县政府的机关工作人员,号称是万人大会。

    大会宣判了8·13群殴事件中两方的首恶犯罪分子,和本次事故的责任人,以及一年来,盗窃七贤峡水电站国家物资的盗窃犯,共十七人领受刑罚,其中死刑二人,无期徒刑三人,有期徒刑半年到二十年的十二人。时至今日,七贤峡水电站已经有七条人命埋葬在了这里。

    在被判刑的十七人当中,其中有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调度员徐宏宇和总调度党天成,二人因在爆破事故中犯玩忽职守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和半年,后被曲河县水利局双双开除公职。

    事后,曲河县政府还撤销了申建南县水利局副局长一职,并开除了党籍;与此同时,省水电厅撤销了只挂名而很少光顾施工一线的七贤峡水电站总指挥尤尚文的江河局副局长职务,降职为江河局三队队长职务,以填补右派分子、原三队队长惠爱国劳教留下的职务空缺。

    霍建军左腿被秦巴地区人民医院截肢,神经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没有受到影响,也保住了右腿和身体上半部分。按照政策,由所在单位江河局终身供养,并提供一个人的护理费用直至霍建军寿终。以上费用均由江河局上报水电厅,以增拨事业费用。

    很快,霍建军在家乡农村找了个姑娘,结婚、转户、生子,始住河西街镇,后居卞家峡。也算大难未死,必有后福。

    可是,鬼使神差,却发生了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田喜珍经过曲河县人民医院全力救治,最终保住了胎儿。半年后生得一子,叫曲田生,也算为老田家保住了一脉香火。经过几十年的奋斗,这孩子逐渐成长为江河局的中层干部。

    只是田喜珍本人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大的力气了,重体力活干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命运并没有亏待她,经过她自己的勤奋好学和不懈努力,在单位照顾的比较轻松岗位上,异军突起,最终成了江河局的一代领导人,此是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其他三人,虽然骨折,但均未挫伤主干神经和内脏,伤筋动骨一百天后,百无禁忌,阴雨天气偶有困痒之感,但终不影响大事。另外五人,数日后即痊愈上班,此后无话。

    群殴中双方死亡五人,由各工区自己出资,集中予以安葬,并给每户家属七八十元不等的抚慰金,予以安慰;有家属执意要将尸体拉回去安葬者,除抚慰金外,其余开支工区不予承担。因属参与打架斗殴死亡,不以工伤论处,亦不存在遗属供养问题。

    双方重伤十八人,由各工区集体送到医院集中治疗,医药费用由工区承担,所耽误工时按正常出勤对待;确有个别出手伤人过重的,经查证属实的,一并处以刑罚;其余人等,一律免予处分。所谓法不责众。

    被判处死刑的,每人的家属需承担五分钱子弹费。江河局对自己职工的子弹费,直接由指挥部代交给公安局,以减轻死者家庭的经济负担。张琪源还安排狄胜利亲到枪毙现场,协助家属收尸;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承担了就地安葬的人工和材料费用,以示安慰。

    双方单位各级负责人员,由于管理不善、处置不及时等原因,由各自单位予以处理,并将处理结果上报各自上级单位,同时抄送当地公安机关备案。

    历史又和张琪源开了个玩笑!他的副队长被免掉了,上任还不到整一年,并且还背上了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他在狼牙岭劳教时,都没有给予真正意义上的处分,这次算是补上了。此后,张琪源仅在项目上担任技术总负责,代理工程师一职,真是“一下又回到了新中国成立前”!

    这年的春节,张琪源过得非常安逸,但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一二工区各项技术方案,仍然采用张琪源原来拟定的那些,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张琪源对这些早已经烂熟于心,工作起来举重若轻;生产和管理方面的事情,包括吃喝拉撒睡,都不需要他操心了,哪怕再大的事情,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不需要他再费神。慢慢地,他已成了项目上的“化外”之人!

    一看工作没有多少事情了,张琪源就寻思着请假回家过年。但是,从工作组留守到新组建指挥部的毛月梅说:“平时可以,现在不行,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对组织的处理或不被重用心怀不满。这既是个姿态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今年过年我陪你一起过。”

    所谓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衡取其轻。毛月梅的话,张琪源哪有不信的道理!

    同时,张琪源想道:就连田喜珍、狄胜利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都被这场群殴事件给抹杀了,也使得毛月梅书写的那么多深挖英雄成长历程的文章都变成了一把废纸,自己所受的这些处理也就算不了什么。

    过年的这一天,毛月梅拿来一本高小《语文》书给张琪源:“给,看看吧,我娃的课本,有一篇课文我看特别有意思。以前见你心烦,就一直没给你看,今天觉得是时候了。”张琪源翻开毛月梅早已折住的那页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段对口诗:

    情郎亲啊情郎亲,花姐送你一颗心……身如硬铁手是铲,常把我花姐记心间……

    张琪源心领神会,付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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