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平地再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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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

    1

    这是一套全新的班子——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由曲河县副县长郝立清任总指挥,江河局副局长柳松年任常务副总指挥,曲河县曲阳公社党委书记武前进任副总指挥兼一工区区长,比张琪源稍微早一点摘掉右派帽子的江河局二队队长祁玉民任副总指挥兼二工区区长,张琪源任技术负责人,申建南任一工区副区长。

    此时,申建南的曲河县水电局副局长职务已经被撤销,削职为民,并开除了党籍,成了党外人士,继续留用。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次项目班子的大换血,实际上不仅仅是人员的更替,而是领导权的改变。原来的总指挥是江河局的副局长,这一次改由曲河县的副县长担任,而江河局的副局长这一次则成了副总指挥——就让柳松年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别扭——自己比尤尚文差到哪里了?

    但也无可奈何,组织就是组织,它的强大就在于以一个笼统的实体反映少数人具体的意图,让人找不到脉络。

    人们再仔细斟酌起来,就感到这个指挥班子的组成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排位在前的,有职有权,但实际上只是块招牌而已,并不深入实际指挥生产;具体干事的基本上还是原来那一班人马,天天泡到工地上,但是已经无职无权,除了在一定范围内解决一些细小的问题外,再就是当高级通讯员上传下达。

    所以,这并不是所谓的换汤不换药,而是从根本上削弱了江河局的指挥权。

    开始,张琪源只是感到自己的无辜,并没有感到整个机构运转的困难。可是慢慢地他发觉,这种看似合理的组织结构,实际上缺乏它有的功能性,往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这个机构的运作下,会变得十分复杂起来,让人有劲使不上,好像谁说了也不算,又好像谁的意见都必不可少,集体研究议而不决,一件并不复杂的事情往往久拖不下,使张琪源感到十分无奈。

    春节一过,张琪源开始张罗几项关键技术的系统培训和普及工作。比如:截流方案的实施与协调作业,交叉作业安全措施,基础降水措施,安全度汛方案,等等。和指挥部的领导们说了一圈,大家都没有太大的意见,都说挺好,就是不能实施,谁都不愿意拍板,而且各有各的说法,听起来都有道理。

    郝立清说:“行,你再找柳局长说一下看怎样?”柳松年说:“反正最近项目还是有些忙,你看怎么个安排法?缓一缓行不?”武前进说:“想法很好,只是方式可不可以灵活一下,比如分散学习?”祁玉民说:“只要领导同意,我没问题,完全支持。”

    张琪源的一拳等于打到了棉花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这样,皮球踢来踢去,最终成了一纸空文,束之高阁。

    于是,张琪源向毛月梅请教法子。毛月梅问道:“你认为真的有必要吗?如果不培训会怎么样?”张琪源道:“如果不统一思想,一是进度受影响,二是安全出问题,三是质量要返工。”毛月梅诡秘地笑道:“那就缓一缓吧。”直气得张琪源七窍生烟,但也无可奈何——他跟毛月梅生不着气。

    最后,还是毛月梅给张琪源分析了这里面的深层次原因,不外乎是两种:一种认为张琪源是二工区的人,怎么好把一工区的人也拉来一块讲课?是不是长虫吃过界了?另一种认为张琪源在项目上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还可以像原来一样全盘地吆五喝六吗?当然这都是人们心里的一些小九九,是不会有谁明显地流露出来的。

    碰了这么几圈软钉子后,再经过毛月梅这么一点拨,张琪源开始学乖了。每天早上七点,他准时上班,从左岸到右岸,从上游到下游,从一工区再到二工区,一步一步地“丈量”过来,把每个环节都仔细地看上一遍,首先做到掌握第一手资料,心中有数,好给自己创造一点发言权。

    每到下午,他整个把精力用在提高技术上,或自己一个人打开图纸琢磨一些关键性问题,或到生产技术班和大家一块探讨技术方案。

    如果有社员或工人积极主动地问些问题,如粗、细沙配合比的换算,砌石的灌浆法和坐浆法的区别,不同围岩的线装药密度调整,等等,张琪源都不厌其烦地给讲解。如果遇到有些作业不规范或者明显有问题的环节,他也主动地给指出来,假如对方能听得进去,他便进一步地给讲解或一块探讨;假如对方不太情愿接受,他便一笑了之。可对一些重要问题他还是直接给区长反映,以免造成损失。

    这样时间长了,张琪源就觉得有些人不怎么友好,有人称他是高级探子,有人说他是爱打小报告的专职报告员,更有甚者还称他是狗监工!搞得张琪源十分的无奈,久而久之,他这个技术负责人便成了一个聋子的耳朵——摆设。

    经过这么几番周折,张琪源的认识开始渐渐地清晰了,他才知道什么是不管部部长——自己这种就是!

    导流洞已经贯通,只是衬砌还没有动弹,原因是受进出口工序制约。工作塔的基础开挖也结束了,只是塔基岩石破碎,渗流加大,基础浇筑迟迟不能开始。这些工作再拖下去,影响截流总体计划是必然的,二工区领导祁玉民等束手无策。

    一工区右岸削坡马上就要接近水面,上游围堰材料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已有近300人面临着停工、等待工作面。社员们事情一少,人心就不稳,有事没事就想请假回家,而且越来越多的人一回去,就杳无音信,使一工区领导武前进的管理十分被动。

    面对这一松散局面,指挥部的高层几次召集两个工区的领导开会协调,他说东、你说西,你说他不对、他说你不中,你有你的困难,他有他的原因,一直没有讨论出个有效的办法来。张琪源人微言轻,不便唐突,始终按照毛月梅总结出的一套经验来约束自己:“开会靠墙坐,少提意见多通过。”但是他心里发急,寝食难安!

    正在张琪源忧“国”忧“民”的时候,儿子蛋娃来信了,大致意思是:

    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很好,老师给我们讲,夏粮丰收已成定局,秋田丰收在望。爷爷奶奶身体都很硬朗,他们高兴地说: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好的雨水,如果雨继续照这样子下,大田的秋粮也是十拿九稳。

    妈妈每天都很辛苦,天天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她让我告诉你:如果爸爸夏收能回来“龙口夺食”,光夏收的粮食就差不多够明年一年吃了;如果爸爸忙得不能回来,妈让我和蛋蛋、云云到学校请上一个星期的假,回来帮忙。或者用秋天的忙假兑换,不知道学校行不行。

    蛋蛋很乖,就是学习一直不好,老师上次来家访,跟妈商量准备再让蛋蛋留上一级。云云很聪明,现在都能帮妈做饭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张琪源看完后,泪如泉涌:我这个家呀!我这一家老小啊!我张琪源愧对你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七贤村方向传来几个孩子的清唱声:“水儿——水儿——扫晴天——今天阴——明天晴——”张琪源知道:这是近来阴雨天气过多,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让俩孩子在山坡上唱上这么一阵子,上天就会领会人类的意图,歇雨放晴,按需布雨。张琪源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了,龙口夺食——请假回家!

    张琪源请假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请过。柳松年好像知道张琪源要来告假一样,脑子似乎都没有思考一下,就直接说:“行,回去把家里照看照看。”这使得张琪源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都无从说起。

    看着柳松年再无话可说,张琪源就准备离开,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已经写好了的请假条,连忙拿给柳松年让签字,柳松年拿起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大笔一挥就把“同意”二字和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张琪源心想,柳局长竟然连自己是不是有这么多公休假都不问?领导当大了就是不一样——不像是队上的领导,就连半天假期都要和你计较,三个迟到算一天旷工,抠得比老太太还细。

    走出柳松年的办公室,张琪源感到一身的轻松。但是同时,心里也感到微微地失落:看来自己留到项目上确实是多余的了。

    当张琪源把这一切告诉毛月梅时,毛月梅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行啊,是时候了,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总也忘不了自己应该是个主角,这种心态让你总是耐不住寂寞,你应该像雷锋同志那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把你拧到哪里,你就应该在哪里发挥好自己的作用,是不?”说完,她自己竟然忍俊不禁地“嘿嘿”笑出了声。

    张琪源苦笑了一下,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意就仰面躺倒在毛月梅的床上,竟然不知不觉呼呼地睡着了。

    2

    等张琪源再次回到七贤峡时,工地的情形已经大变:一场洪水把整个工地冲得乱七八糟。洪水下来时,工地上的人还没有撤完,被水冲走了几个人,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是五人,有人说是七人,但大家又不敢明说,因柳局长忌讳“七”这个数字。一句话说得张琪源心里跳得怦怦的,他的心里也忌讳这个数字。

    上次群殴事件连打架带枪毙就是死了七个人;因此就有人偷偷地传言:此地本来叫七邪峡,是外地人把音念转了,才叫七贤峡。

    张琪源无暇推敲这些。大灾之后,有人胡乱猜想是必然的,就算疑神疑鬼也不足为奇。他放下行李,把别人挤占自己的通铺往开挪了挪,准备铺床,一看被褥潮湿得能拧出水来,赶忙拿出去趁着天气晾一晾,然后立即到柳松年的办公室去销假。

    拐过墙角,张琪源看见一根电线杆上贴着一块小纸片,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张琪源心想:这都什么事呀?工地竟然有人贴这种东西!

    见到柳松年,柳松年显得格外的热情,说:“琪源啊,你怎么回去了这么长时间?让我是天天盼你。”张琪源笑了笑,心里无话,但又觉得总得说点什么,不然就辜负了柳局长的热情了,只得说:“家里事多,忙得脱不了身。”

    柳局长道:“你脱不了身倒好,可把我给整苦了!”然后,柳松年就开始叙述那场洪水的经过,最后说:“今年雨水多,这你是知道的。经常下雨,谁也没当回事,那天突然河水暴涨,连没有衬砌完的导流洞都过水了。这不,塔基、右岸开挖工作面全部都让水泡了;这就不说了,还把几个人给失踪了!”

    张琪源本想说几句惋惜和痛心的话,转念一想这样的话柳松年肯定不爱听,就轻描淡写道:“失踪未必是死亡,或许会有奇迹出现,还能节省几个死亡指标。”柳松年道:“七贤峡电站的死亡指标虽然还没用完,不过已经非常紧张了。现在我把枪毙的那两个死刑犯所占的名额争取回来了,打算再由曲河县出面向地方上申请十来八个死亡指标,这样两家加起来就够用了。”

    张琪源心里仍然非常悲哀。毕竟死了这么多人不是什么好事情,有的还是和张琪源打过多次交道的人,他们在三年困难时期都挺过来了,却让一场洪水无情地夺去了生命,真是可惜啊!而安慰他们英灵的不是“因公殉职”,就是根据工程投资而确定的死亡指标!可见,人有时也是很残酷的!

    张琪源心烦意乱,想走,可是看见柳松年由异常热情转为过分的激动、伤感、理性,又不好意思离开;只得机械地听柳松年在那里发感慨,硬着头皮等候离开的机会,心想:只要他一停顿下来,自己就脚底子抹油——溜。

    最后了,柳松年叹了口气说:“唉,我现在才算是理解你当时的处境了,真难!”张琪源道:“你这和我那不一样,你这是自然灾害,我那是人为因素。”

    柳松年道:“你说不一样,可别人不那么认为。反正都是死人了,而且这次全部是工伤,事故报告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张琪源心想:“该怎写就怎写呗,实事求是,这有什么难的?”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附和着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人只是失踪,说不定还没事呢,用不着这么过早地悲观。”

    柳松年摇摇头道:“哪有什么‘说不定’?都死了!只是没有公开讲。这些短命鬼,阎王请他们去做伴儿,偏要让我跟着坐蜡!”张琪源“哦”了一声,心想:“还是你们会来事,死人的事都可以不公开!”

    张琪源一看柳松年还在沉思,就见缝插针道:“柳局长,再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回去了。死人的事我不会出去乱讲的,你放心……”柳松年苦笑道:“唉,纸里能包住火吗?其实大家心里明得跟镜儿一样!”

    张琪源点了点头道:“那柳局长你休息吧,事有事在,不要过于放在心上,一切都会过去的。”柳松年疲惫地点了点头。

    张琪源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就开门走了出来。可是刚出门,又让柳松年给叫回来了。柳松年道:“你看咱下一步该怎办?”张琪源有些迷惘,说:“什么怎办?”

    柳松年忧心忡忡道:“你觉得今年截流可能吗?”张琪源小心翼翼道:“我原来考虑就是今年必须截流,不然工期整个要拖后一年,但不知道你们领导层是如何考虑的?”柳松年道:“人家郝县长是工程一把手,可在工程上是个门外汉,搞施工是哪里黑了哪里歇。我只能是顾全大局了……”张琪源道:“今年的大局是截流还是不截流?”

    柳松年一时哑口无言,感到这个问题好像隐隐地刺痛了自己,但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沉吟片刻才道:“当然是截流!”张琪源道:“那就好办了,把各项工序往紧了排,下势就能完成。就是不知道郝县长他是什么意见?”

    柳松年又是一阵沉默道:“不管怎么说,明天咱俩先到工地看看。厅里的领导马上要来慰问,可能会涉及下一步工作的事情。”张琪源点头。

    第二天,张琪源随柳松年在工地整个转了一圈。柳松年不停地给张琪源介绍情况,这让张琪源有点受宠若惊。可是当他发现看到的尽是满目疮痍时,心里就凉了半截。只见一道清晰的洪水印子,把整个七贤峡河道分为上下两层,水印以上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水印以下万物裹泥,草木全部枯死。

    过去神采奕奕、清澈见底的曲河,现在变成了一条浑浊的黄泥沟,显得尴尬而寂寥,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塔基、削坡、隧洞等各个工作面,整个被泥浆浸泡了数日;当时没有来得及撤出的洋镐、钢钎、大锤、架子车、抬杠等工具用具,都沾满了泥浆,有的被人们拾掇了上来,有的还在水洼里依稀可见,更多的应该是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柳松年告诉张琪源:这个地方冲走了两个拉架子车的普工,那个地方冲走了一个扛炸药的爆破工;从那棵倾倒的板栗树上自己爬上来一个被水冲走的石匠,在核桃湾先后被老百姓救上来四个打夯的夯工;我们局冲走几个人,他们县死了几个人……

    张琪源听着,只是不说话。一方面他的心里也是无比沉重;另一方面,他和柳松年还是不太熟悉,尤其是这些年基本没有接触过,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所以,大部分时间,张琪源是作为个听众,而柳松年则扮演的是讲解员的身份。

    张琪源出于本能,问了一些生产技术上的事。诸如开挖面现在的高程及其保护层厚度、基岩状况和支护措施、地下水情况和降排方案,柳松年大都表示不清楚,或认为无关紧要,要么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那些。有时张琪源问得多了,柳松年则显得有些不耐烦,张琪源只能作罢。

    张琪源意识到:当领导的思维和当技术干部的思维显然不太一样。领导注重于理性而抽象的东西,技术干部则偏重于感性而具体的事物,在许多情况下有南辕北辙之异。

    陪柳副局长走马观花地走了一圈,张琪源还是感到有些心里没底。柳松年几次问到怎么办?张琪源都觉得无法回答。这让柳松年似乎也不甚满意,他要的答案还是没有找到。

    午饭后,张琪源又自己一个人到工地上细细看了一遍。有不清楚的地方,和现场的施工人员或者工人详细了解,有些部位还拿步子卡了一下距离,个别地方还拿尺子量一量,都一一在图纸上标注下来。然后才爬到左岸的山坡上,坐了下来,发了一阵愣,直到下班时间才回来。

    3

    这天,省水电厅和秦巴地区的头头脑脑,分别在曲河县、江河局领导的陪同下,有的坐着帆布蓬吉普车,有的坐着大卡车,浩浩荡荡来到了工地。车上还拉着两扇子猪肉,10袋白面粉,两箱苍龙大曲,给一、二工区各分了一半,以示慰问。

    一行人在郝立清、柳松年、武前进、祁玉民等领导的陪同下,在工地左右岸看了一阵。郝立清、柳松年他们照样口若悬河地汇报灾情,还着重报告了广大干部、工人、社员同志在指挥部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舍生忘死抗洪救灾的动人情景。

    然后又简单地介绍了如何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的情况。武前进、祁玉民在遇到需要他俩佐证互动的地方,也像小鸡捣米一样只是点头,却不说话,郝立清、柳松年一唱一和,在得到肯定后,更加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张琪源、申建南一直跟在大伙的后面,没有说话的机会。大多数介绍情况的话,他俩都没有听清楚,偶尔能逮到一两句,也不甚明白,只是了解了个大致意思:“今年截流无望,需要延长一年时间。”

    张琪源和申建南只是默不作声,偶尔和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和不认识的人点头表示一下友好,有时也拉拉闲话,为这次洪灾摇头感叹,为同志们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赞叹首肯,陪同个难过、附和个同情,也就是应应景而已——这样的场合,基本没有他们说话的资格。

    回到会议室开会时,厅地两边领导作为定调子,首先传达了1964年5月中央工作会议讨论并原则同意的《第三个五年计划(1966—1970)的初步设想》的精神。

    据此精神,省上有关领导表示:一定要在第三个五年计划开始之前,全部完成省内所有的半拉子工程,以便省委省政府重新部署“三五”计划的落实工作;就七贤峡水电站而言,一定要在明年年底,即1965年12月31日前实现开闸送电,向全省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同时要求:指挥部领导班子要立军令状,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确保发电目标按期实现。

    厅地两边的领导对有关洪灾损失和责任追究的事只字未提,还对指挥部领导班子特别是主要领导坚持战斗在抗洪第一线、指挥抗洪救灾的这种大无畏精神,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厅地领导对洪水无情人有情、大灾大难显英雄等一系列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给予了极大的赞扬。这使得郝立清、柳松年等人尤为欣慰,原来等着挨批评、受处罚的心思,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厅地两边领导同时希望:指挥部上下要团结一致向前看,把抗洪救灾这种革命加拼命的精神,进一步发扬在以后的“创奇迹、保发电”工作中去,以彰显中国人民在大灾大难面前不低头、重担面前不弯腰的战天斗地精神……

    调子定得很高。但是,面对如此艰巨的施工任务,指挥部的每个领导都倍感压力巨大。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实践,他们已经切实体会到开山凿石不是案板上切豆腐,那得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凿,有句俗话叫“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拿这事立军令状?这不是开玩笑吗!而且什么叫立军令状?大家也不明白,是战争年代的军法从事?还是法办判刑?大家的脑子都有些懵。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在厅地两边领导慷慨有力的动员讲话后,在陪同领导循循善诱的启发下,指挥部还是没有人发言。郝立清等待江河局的人说话,毕竟他们才是专业队伍啊!他们心中没有把握,自己就是表了态也是白搭;自己就是带了千十号庄稼人、泥腿子,后续的好多工作程序还不清楚,怎么敢立军令状?

    柳松年想:地方的劳力是电站建设的主力军,在枢纽这一块,仅劳力分布上就占有绝对的优势,指望我江河局一家是没办法的。过去的一年,虽说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但是那次群殴事件留下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地方的积极性是关键,还是让他们先说吧。

    局长王汉成明显感到坐不住了,在厅地两边领导面前,冷这么大一个场,自己作为局长似乎也说不过去。但是柳松年没有态度,表明他心中没底,自己贸然表态等于把柳松年逼上了梁山。二分队书记陆华夏感到很着急,他看到王汉成、柳松年、祁玉民都有些局促,而曲河县的人一个个却像没事人一样,一声不吭。

    在这种场合,僵持的时间越长越没有人敢打破僵局。或许自己发言更好一些?想到这里,陆华夏环视了一下四周,清了清嗓子道:“从目前的情况看,要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发电,任务确实非常艰巨。

    “但是,既然省政府和上级领导把任务交给了我们大家,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也是我们最大的动力,我们绝不能辜负组织对我们的信任,想方设法也要完成任务!宁叫挣死牛,也不能叫挡住车!”

    厅地两边领导的脸上一个个都露出了喜色,他们等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张琪源也激动地竟然鼓了两下掌,结果看没有人附和,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住了手。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他,申建南就坐在他的旁边,竟然对他咧了一下嘴,过了一会儿趁人都不注意了,才在张琪源的耳边道:“年轻人,遇事要冷静。”然后又“嘻嘻”抿嘴笑了一下。张琪源正要回敬申建南,却听见有人开言了。

    “看来陆书记是要立军令状了?”大家伙扭头一看,发言的是曲阳公社党委书记武前进。按说他对陆华夏是熟悉的,但开言这一问却不怎么友好,一下子憋得陆华夏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却不知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不是应该还以颜色,只能笑哈哈对武前进道:“我哪敢呀?要立军令状也该武副指挥你呢,我又不是指挥。”

    武前进撇了撇嘴道:“你不会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吧?”陆华夏真有些脸上无光,要不是有厅地两边领导在场,凭他的口才起码也不会输给对方。但是,今天的场面似乎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只得忍气吞声,自己宽慰自己……

    4

    张琪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气冲牛斗地站了起来道:“我觉得立军令状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人怕干活、活怕人干,作为我们这次‘创奇迹、保发电’任务,我觉得面临的困难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劳动力的合理组合问题,我们要把主要力量集中在抢抓关键工序上来;第二个方面是我们要在技术方案的优化上下功夫,要为加快进度合理地减少非必要的工程量,这样就可以把有限的资源,做到最大程度的利用。”

    张琪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原因是他从与会人员的表情中,尤其厅地两边领导们的态度中,还没有确定自己这样发言是不是合适?因为,这毕竟不是吵架的场合,就算是要顶武前进的牛,也不差这个时候。

    张琪源停下了发言,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道会不会再杀出个武前进把路给拦住?

    会议再次出现了僵局,会场上鸦雀无声。水电厅的康宏利副厅长道:“刚才发言的就是张琪源吧?我觉得这话说得非常好。既能够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又能够拿出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然后,他扭过头征求了一下秦巴地区副专员蔺明浩的意见,蔺明浩表示赞同。

    然后康宏利继续道:“大家就这样发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过、闻者足戒,谁也不许穿小鞋、抓小辫!”经他这一说,坐在后排的武前进微微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他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扫了一眼陆华夏、张琪源等人,看见他们没有谁流露出看自己笑话的意思,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出认真听会的姿态。

    王汉成一看总算有人打破了僵局,顶住了阴阳怪气的武前进,而且还得到了厅领导肯定,就想借此反客为主,争取主动控制住会议的局面,就说:“松年,你是不是也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柳松年还是心里没底,甚至在刚才,还觉得陆华夏说话调子定得过高,明显不符合他自己的身份,心想:“你只是个队级领导,你前面有我,我前面还有王局长呢,偏偏要你来唱高调。而且你只不过是个坐镇后方的书记,你怎能知道前方将士的难处?难怪刚才遇到武大撇子的顶撞,让你也尝一尝联合指挥部的协作难度!”

    柳松年看见江河局的发言略占上风,王汉成又让自己说说,看来这时间说话,应该是比较有利的,就道:“我觉得刚才琪源说得很好,我们是应该从劳力和技术两个方面着眼,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只是我觉得——琪源,你这个方案可不可以再细化一下?今天刚好各级领导都在这里,有些问题就可以现场定下来。”

    张琪源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王汉成和陆华夏都露出了期待的目光,就自觉有了底气。然后,他稍微理了理思路才道:“好吧,我把一些具体的想法给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如有不妥的地方,请大家批评。”

    说完,他也扫视了一下武前进、申建南这些人,感觉到没有遇到抵触,这才继续说道:“如果从劳动力安排上说,我觉得目前应该将厂房基础开挖交由一工区来干,一方面是因为一工区暂时有三分之一的劳力基本处于待工状态,生产能力有富余;另一方面二工区的相当一部分劳力在魔芋坝开采石料,暂时还抽不回来搞开挖。这样一均衡,劳动力的组合问题就解决了……只是不知道郝县长那边,有没有什么困难?”说到这里,张琪源有意识停了下来。在他的思想中,双方的劳动力或者工作面调整是最敏感的事情,也最容易产生摩擦。

    康宏利笑眯眯地看着蔺明浩,蔺明浩笑眯眯地扭头看郝立清。郝立清难为情地笑道:“哦?这是该我表态了?我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武书记,你看行不行?”武前进像犯人得到大赦一样愉快地答道:“那没问题,你县长都表态了,我还能有什么不行的呢!”

    郝立清指头点了点武前进道:“你这个武大撇子,好起来数你好,犟起来数你犟。”武前进立刻佯装委屈道:“蔺专员你看,郝县长给人起外号呢!”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整个会场的气氛也一下子缓和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技术方案的事,张琪源更是能说得清楚:“一是在截流之前,先开挖右岸厂房基础,最好在截流时将外围的基础砌筑到正常水位之上;二是左岸削坡现在就立即开始,二工区还需要再增加一个工作面的劳力;三是工作塔砌筑到导流洞顶部即可进行截流……”

    会议到了最后,康宏利高兴地说:“啊呀,看来江河局真是人才济济嘛!有这么多好主意为什么不提前采纳呢?而且我还听到反映,这次洪水灾害之前,就有人提过相关方面的建议,但是没有引起我们指挥部领导的足够重视,这个教训非常深刻呀!”

    这几句话,说得几个指挥部领导默默地低下了头去,看来厅领导并不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而是给大家留着面子呢,如果今天要不是张琪源救场,“创奇迹、保发电”的任务落实不下去,洪水损失的责任一旦追究下来,真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眼看会议就要结束,郝立清打断大家的吵吵声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蔺明浩看看康宏利道:“有话就说呗,只要你们能确保发电,你要鞋我连袜子都给呢!”康宏利也道:“就是呀,有什么话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郝立清道:“咱们这个指挥部自成立以来,一直没有总工程师。张琪源尽管负责技术,但是因为没有明确总工一职,工作起来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顺,我觉得——我也没有和老柳商量,我觉得,就把张琪源的总工程师明确了吧,批文一下,他也就能大胆地工作了。不知道大家的意见怎样?”

    柳松年的心里“喀噔”一下,这本来是个自己做人情的时候,怎么让人家给抢去了?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怪这个张琪源自己。这次休假回来,自己一心一意专门问他下一步该怎办,他就是不说一个字,倒是今天武大撇子为难陆华夏时,这小子才从半路杀了出来!

    不管咋说吧,这是个当面做好人的机会,可不能再错失了,于是柳松年立刻就说:“哈哈,我能有意见吗!这次琪源回来后,我还专门跟他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方案,又和他到工地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看了个遍,才有今天的这一系列周密的安排。”他这样一说,大家才依稀仿佛,感到还真有这事!

    就这样,不到半个月,由水电厅和秦巴地区联合发的文件送到了七贤峡工地,任命张琪源为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总工程师。

    5

    走一道山,又一道山,高山上飞过来一对对燕;母燕展翅飞过涧,公燕在对岸叫姐姐,叫姐姐……

    这是毛月梅的声音。最近大家都很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了。张琪源顺着声音寻将过去,声音大概来自1号路边上的那片针叶松旁,他想:毛月梅一定是有事找自己,不然,她不会用这一久违了的联络方式。

    张琪源坐在毛月梅的身旁,一声不吭。这是他最放松的时刻,每次到了她的身旁,不需要客套,不需要动脑筋,不需要思维,只需要听就够了——该想的问题全部都有人替自己想好了;当她不需要说话时,你问也是白问。

    又过了一会儿,毛月梅问道:“最近终于忙了?我就说嘛,你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迟早会派上用场的。”张琪源幽幽地说道:“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毛月梅不解地问道:“代价,什么代价?”张琪源道:“不算洪水的直接经济损失,光清淤、清漂、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都得半个多月。工期本来就紧,还死了那么多人。”

    毛月梅道:“搞工程哪有不死人的?要不下那么多死亡指标干什么?而且我都给你说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还记得吗?”张琪源忽然开朗:“哦,你说的是这意思?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明说呢?非得让洪水冲过一回,你才来当事后诸葛亮?”

    毛月梅鼻子“哼”了一声道:“明说?明说你有办法吗?你不是当时也说进度受影响、安全出问题、质量要返工吗?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张琪源叹息了一声,半天没有吭声,突然又问道:“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

    毛月梅道:“怎么?又不明白了?我觉得你的脑子有时特别、特别的笨!”张琪源微微一笑,再没理会她。

    又沉默了片刻,毛月梅说:“现在机会又来了。”张琪源无所谓地一笑,还是漫不经心地说:“机会?什么机会?你又要回家了?”

    毛月梅来了个嗤之以鼻,道:“我回家?我什么时间不是为你着想?”张琪源道:“我的机会?那我就更不敢想象了。我这人命背,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难。”

    毛月梅道:“我觉得不是。发大水那天,如果你在,还不一定怎样抢救国家财产呢,说不定已经成了罗盛教了。”张琪源道:“才不会呢,我只学雷锋,不学罗盛教。我还有老婆娃呢。”毛月梅做出个狠狠踹张琪源的动作,生气道:“就你有个老婆娃!”张琪源嬉皮笑脸道:“吃醋了?我也可以给你所需要的一切。”

    毛月梅又来了一个嗤之以鼻道:“你有个辣子把把,你有个一切!”张琪源趁机道:“我就是有个辣子把把,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月梅这次算是真生气了,一边笑一边真要踹张琪源,张琪源早吓得躲开了。

    两个人打情骂俏了一阵子,毛月梅终于揭开了她的谜底:原来,这次洪水灾害以后,柳松年害怕自己担责任,先给王汉成告了祁玉民的状,说祁玉民工作被动,张琪源都提出了防汛措施,祁玉民就是不落实,这才造成了这次灾害的巨大损失。张琪源吃惊道:“真没想到柳局长还挺看重我的?”

    毛月梅道:“哪里是看重你?他是借了你的名贬低祁玉民,以减轻自己的责任。你只是渔翁得利而已。”张琪源道:“那我看也没有把祁队长怎么样?”

    毛月梅胸有成竹道:“这你就不懂了。江河局和秦巴地区都害怕承担责任,硬是把一次决策失误造成的巨大损失,杜撰成了抗洪抢险的英雄行为,水电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让事情过去,秋后再和祁玉民算账!所以无意中让你这个汛期回家抱老婆、躲清闲的渔翁,白捡了个便宜。”张琪源嘟囔个嘴道:“我倒是不想回去抱老婆,想抱你,你让吗?”

    毛月梅没有理会张琪源的骚情,继续说道:“所以,我估计——你小子的运气真就来了!”毛月梅说着,乘张琪源不注意,一把揪住张琪源的耳朵道:“说吧,你今天占了我几次便宜?”张琪源死皮赖脸道:“占你什么便宜了?只不过是过过嘴瘾,哪有实际行动呀?”

    毛月梅使劲地拧张琪源的耳根,疼得张琪源龇牙咧嘴。同时毛月梅问道:“说吧,准备怎样‘实际行动’?”张琪源连连求饶道:“不行动,不行动。”

    毛月梅慢条斯理说:“假如本大姐需要你行动呢?”张琪源道:“毛老人家怎说我怎办,绝无二话。”毛月梅这才松手,放开了张琪源,向林子里跑去。

    果然,在截流成功的几天后,江河水电工程局的领导在祝贺截流成功的同时,还宣布了一系列的任命,使张琪源重新站在二分队的政治舞台上。此为后话。

    张琪源来到一工区,见到武前进道:“武书记,最近怎么样?”武前进道:“还行吧,只是技术人员不够。我这边不像二工区,人家的队伍比较专业。”

    张琪源道:“需要从外边请人?”武前进道:“能请到当然好。”张琪源道:“我认识一个人,非常泼辣能干,只不过是个女的。”

    武前进道:“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只是我们的工资不像你们那样,哪怕干一天都发半月工资;16号一过、哪怕只干了16天也给全月工资,星期天上班还攒公休假。我们是干一天算一天,技术员一天工资是一块两毛三分钱,都这样。你看行不?”

    张琪源心中计算了一下,一个月也能拿37元工资,相当于技术25级的工资标准,就道:“我觉得没问题,我再回去问问人家本人。”

    很快童俊英就来上班了,把陈晓峰高兴得直感谢张琪源。张琪源道:“只是你俩得做地下夫妻,免得大家嚼舌根,说俊英是走后门来的。”陈晓峰咧着嘴道:“没问题,我们说好了,三个月到曲阳镇上聚会一次,平时装作不认识。只是可能有不少人能认识俊英,还是有人会议论的。”

    张琪源道:“议论我想关系不大,等三个月一过就截流了,只是害怕你们忍不住三个月。”陈晓峰道:“没问题,我们一年四季不见老婆都可以,不像张哥你一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张琪源猛然一惊,怔怔地看着陈晓峰。陈晓峰自知失言,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你看月梅姐对你多好,在家里放着清福不享,偏要来到这穷山沟里陪你受苦……”

    陈晓峰愈发感到越描越黑,只能打着哈哈离开。但是,这话还是引起了张琪源思想上极大的震撼:男女作风问题看似小节,实则关系重大,是一个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名誉官司。自己在狼牙岭可是差一点犯了大错误的呀。

    6

    等张琪源再次见到武前进的时候,武前进道:“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女技术员还行,把厂房基础那一块场面一下子给摆开了。但是这样一来,我的劳力就略微有点富裕,张总你看再有没有地方消化?”

    张琪源道:“地方是有,只是我得斟酌斟酌。我现在正缺劳力,一个是围堰防渗备料得一百人,另一个是出线站开挖,开始也得一百人,等工作面整个摆开了,哪个都得二百人以上。只不过还是牵扯工作面交叉的事,我还是担心两个工区再引起矛盾。”

    武前进拍拍前胸保证道:“张总,这点你尽管放心。过去老起摩擦,我看主要原因是总体工作安排有问题,大家都觉得有力使不上,窝了一肚子火。你看最近,他谁想跟我武大撇子打架,我还没工夫陪他呢!”

    张琪源回去,把各单项工程重新仔细地排了又排,觉得还是围堰闭气材料的储备要更紧迫一些,就拿出一个给一工区作为劳力调节的方案,分别请示郝立清和柳松年。郝立清非常高兴道:“就是呀,最近工作一顺,我看也有些窝工,是该想想办法了。好的,你就安排吧,也把老柳的意见听一听。”而柳松年则说:“我觉得给二工区更好一些,一方面料场在左岸,另一方面,一工区占的地盘好像已经超过咱们了?”

    这话说得张琪源半天想不出恰当的言语来应对这位领导,因为,张琪源从来都没有占地盘的观念。

    但是,这种安排两位总指挥、副总指挥已经通过了,再退回去要绕的圈子就远不止这些,于是说:“我觉得二工区工作塔的施工方法还是有问题,我打算下午过去和祁队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人工拌合混凝土的拌合盘放在砂石料场,采取熟料溜槽方式入仓,这样拌合和装料就可以合二为一,可以节省一部分劳力。还有洞内衬砌和预制厂的配合,凡是有窝工现象的地方,都压缩压缩,把这些劳力集中起来,开挖出线站……”

    听到这里,柳松年说:“如果是这样就行,你就安排吧。另外,我再提醒你一下,和祁玉民说话要稍微注意一下方式方法,他毕竟还是你们队的队长。”张琪源听到这里,也不便多说什么,仅仅是点了点头道:“那没问题。如果再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柳松年道:“好的,你忙去吧。”

    胳膊肘向哪拐是老百姓判断是不是一家人的重要标志,纵然是一碗水端得很平,也会有人不满意。张琪源一边走一边思考,看来每一次劳力均衡都得考虑这个问题。

    下午,张琪源找到祁玉民,一会儿叫祁队长,一会儿叫祁指挥,使祁玉民的表情渐渐地缓和了过来。方案变化和劳力调整的事好说,只要有诚意就能谈得来,没有商量不好的问题。

    到了最后,祁玉民意味深长地说:“兄弟,咱们在一块时间长了,我这人你知道,就是性子有点儿凉,但从来对人没有坏心眼。可是,人无打虎意,虎有伤人心,老哥我还是遭人暗算了。”张琪源大概能明白一点意思,但是也不确定,更是不敢介入其中,只能装傻充愣,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眯眯的,只是不说话。

    祁玉民一看张琪源没明白,又道:“兄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也要注意一点,防止人家给你下巴下支砖头。你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好色,小心让人家拿去做文章。”

    如果说刚才张琪源还能喘匀气,置身事外的话,经过祁玉民这一席话,他的定力几乎被祁玉民给摧垮了,只感觉背上直冒凉气。有心问问详情,又显得自己是假装正人君子;不问吧,好像是自己默认了。正不知道怎么办时,有人把祁玉民叫走了,这才把张琪源给解脱了。

    也就是从这时间起,张琪源感到江河局在七贤峡的人际关系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由过去的一致对外变成了窝里斗,有些人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以致他对这些老同事只能是敬而远之。工作的事情少不了要说,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敢闲谝,生怕惹出是非来,久而久之,使人感到,张琪源不像是江河局的人,倒更像是曲河县的人,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不仅如此,更让张琪源想不到的是,因为他经常到一工区,自然而然和童俊英接触得多了起来。一方面是由于童俊英在这边工作人生地不熟,难得有熟人唠唠家常;另一方面童俊英一直觉得,从童家湾修桥,到七贤峡修电站,张琪源对自己不算是有知遇之恩,也算是关爱有加,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一来二去来往多了,闲言碎语也就有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国人的眼睛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国人的唾沫星子是能够淹死人的。在两千多人的七贤峡工地,是是非非总是难免,有的、没有的,一传十,十传百,就人人皆知,张琪源的花边新闻自然而然也就不胫而走了。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许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这些话偏偏就传到了毛月梅和陈晓峰这两个最不应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毛月梅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作为女人,当她一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一热,差一点找张琪源算账去。但是,经过她的仔细观察甚至跟踪盯梢,确认舆论所传纯粹是胡说,所以就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就是她的放心,还真的差一点惹出麻烦来。

    一天早上,武前进突然来找张琪源要人。他气呼呼地说:“童俊英突然提出回家,谁挡都挡不住,只说是家里有急事,再没二话。你看,张总,马上就要截流了,你说她把这一摊子丢到这儿该怎办呀?”张琪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俊英就算真有急事,也应该提前打一个招呼呀!

    张琪源也急匆匆地问:“那她没说什么时间再来?”武前进道:“没说呀,但是看那情形是再不来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张琪源也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也来不得他多思考。就问武前进道:“那你还能不能找下接替她的人了?”武前进气急败坏道:“这会儿到哪儿去找呀?我的老天爷呀,这绳怎么就偏偏从细处断呀?”张琪源说:“你别急,你别急,我给你再找人。在找到别人之前,我给你抵挡一阵子。”

    7

    张琪源几经周折,总算把电话打到了老鸦山,联系到了谭秀珍,央求她:“好妹妹,救场如救火,你能来一月算一月,能来十天算十天。马上要截流了,把人正忙得焦头烂额的,突然让人家来了个釜底抽薪……”

    谭秀珍在电话的那头,也听了个糊里糊涂,只知道义兄事急请她去帮忙,就给丈夫薛鸿运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我被精减回来这么多年,和琪源哥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现在我哥有事,我得很快去一段时间。你这一段时间刚好也闲下来了,给咱在家好好把娃娃看上,别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截流的这一天,早上七点,人们就到了工地。张琪源和郝立清、武前进、申建南、谭秀珍在右岸,柳松年、祁玉民、陈晓峰、狄胜利在左岸。

    由郝立清、柳松年、张琪源组成龙口指挥小组,负责工地的总协调和来料的进占指挥,武前进负责右岸的装运#,祁玉民负责左岸的装运#,陈晓峰负责导流洞口的断面开挖,谭秀珍负责水情水位的观测,狄胜利负责机械设备的总协调……

    十一月的秦巴山区,天气还不算太冷。但是,曲河的流量已经萎缩到了最小程度,所谓枯水季节,流量不到30立方米/秒。两千多人,像蚂蚁搬泰山一样,向龙口倾泻石块。

    进占了十多天的上游围堰,已经剩下了最后几米。几辆嘎斯汽车、解放汽车,再配合一些马车,装着一块块巨石、四面体,不断地往来运送,再由人工撬下车,让东方红60马力推土机向河里推。曲河县调来了好几辆拖拉机,和马车、牛车一块儿拉着铅丝块石笼子,也在向河里倒,也配有一台东方红60推土机,在龙口跟前忙前忙后。畜力车把早已装好的一车车土石混合料,倒到大块料的上游,以填充空隙。整个工地人欢马咋,车水马龙,机器轰鸣……

    导流洞口,门槛越来越低,水流开始慢慢地变大,直至全部水流一洞尽收。

    龙口在一点点缩小,河水由开始的埋膝盖水,逐渐抬升,使上游变成一片汪洋,最终被全部堵住,由水流变成渗流。就在这时,龙口两岸鞭炮齐鸣,欢呼四起,惊得骡马刨着蹶子嘶鸣,两岸观光的老百姓,也“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吆喝些什么。总之,整个工地被一种欢乐所笼罩,说不清来源,听不清所以,只是惊天动地地回响,翻来覆去地在山谷间回旋、回旋……

    截流成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张琪源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所差的只是时间问题!

    张琪源觉得晕晕乎乎,脚下虚晃晃的,感觉一点都不真实。他知道龙口已经合龙了,但是还是不敢相信。有些地方过去想象得复杂了,可在实际施工中并不是那么难;有些事情原来想象得过于简单,可在实际施工中,却超乎寻常的艰难。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凡事宁愿想象艰难一点,也不要想象得过于容易,否则会受到客观规律的惩罚,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当两岸人们开始欢呼、跳跃的时候,张琪源还在不停地吆喝,督促武前进、祁玉民不断地加高、加宽。他流着眼泪,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面部的肌肉一抽一抽,只是在原地手舞足蹈,打起了转转来……

    突然,有人高喊:“张总,张总,张琪源,张琪源……”等到第二天下午,张琪源醒了。他看看周围的毛月梅、谭秀珍、狄胜利,哑然失笑。慢慢地,张琪源也能记起一些事情:截流、放炮、人群、跳跃、马车、汽车、推土机。以后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看来自己是瞌睡了。

    张琪源突然想起毛月梅曾经唱过的一首民歌,便朗诵了起来:“红公鸡,绿尾巴,撵着草鸡到处呱;我嫂子十七我十八,为什么不给我找婆家?”

    三个人一听,高兴了起来。毛月梅道:“看来是想老婆了,不是想找婆家。”谭秀珍瞟了一眼毛月梅,抿嘴笑道:“他哪有那么大的胃口呢,你说呢?”毛月梅没敢接话茬,扭头给狄胜利道:“快给你哥端饭去,这里有他妹子照看哩。”狄胜利说了一声:“哥,你等着。”张琪源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道:“啊,睡美了!”

    这次来观摩庆功的领导,一直等张琪源醒来以后,才找张琪源谈话。紧接着召集了两个会议,在江河局的内部会议上宣布了一个的任命文件,任命张琪源为江河水电工程局第二工程队队长,免去祁玉民江河水电工程局第二工程队队长职务,另行安排工作。

    在指挥部的中层会议上,宣布了省水电厅和秦巴地区联合发的任命文件,任命张琪源为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兼总工程师,陈晓峰为七贤峡水电站建设指挥部二工区区长,免去祁玉民的副总指挥兼二工区区长职务。

    这是一个繁忙的冬天。截流就意味着骑到了老虎背上,明年要度汛,年底要发电,这成了张琪源的重点工作。为了鼓舞士气,张琪源提出了“再拼一年,下闸发电”的响亮口号,引来了不少人的议论。毛月梅想宣传报道,张琪源说:“算了,树大招风,这种亏咱还吃得少吗?而且,你把功劳往谁头上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毛月梅也就作罢。

    毛月梅又问:“那过年你怎办?”张琪源道:“陆书记让我春节期间到我们队另外两个工地上慰问职工,所以我打算年三十前到林源县的战斗灌区工地,初二三赶到3851防护工程工地,初十前赶回来。”

    毛月梅道:“那么长时间呀?我想回家过年,不知道柳局长给不给准假?”张琪源道:“你要真想回,就早点请假去,等到年跟前请假的人多了,恐怕就控制得严了。”毛月梅道:“那我现在就去找柳局长去。”

    眼看到了年关,谭秀珍看着轰轰烈烈的施工场面和琪源哥的美好前景,也舍不得离开,但是想到当时琪源哥说的是临时来帮忙,也许人家不好意思开口撵自己走,还是自己提出来为好。

    于是她找到张琪源,道:“琪源哥,那时间你说的是让我来帮一阵子忙,你看什么时间人手不紧张了,就叫我回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毕竟你们在朝,妹子我在野,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琪源道:“秀珍,你说什么呀?看说那话说得生分不生分!咱们这里人手紧张不紧张你还看不来?而且,马上又面临春节,肯定有不少人要请假,你想你怎么能离开?不过你还是得和鸿运妹夫写信商量一下,你现在毕竟不是单身汉了,而且还有俩孩子呢。”谭秀珍道:“能行,那我就坚持到明年开春再说吧。鸿运那边没问题,他那人思想挺简单的,没有那些弯弯绕。”

    人的一生,总有几次走背运的时候,让你刻骨铭心。而人生之旅的每一道坎坷,让你总是感到是怎么绕都绕不过去;可回过头来一看,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去刻意地躲避什么,该来的总是会要来。

    令人费解的是:都知人生是一出戏,可人在戏中都在意。张琪源就是这样一个人生充满坎坷,又十分在意一招一式的戏剧性人物。

    不仅如此,张琪源的这些磨难,总是鬼使神差地和另外一个并不相干的人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人就是祁玉民。

    祁玉民比张琪源大三岁,也算是江河局的元老。1955年,省政府将江河水电工程队升格为县团级单位时,更名为江河水电工程局,祁玉民从生产技术组下派到第二工程队担任副队长,坐上了大家普遍认为本应该属于张琪源的位置。张琪源当时处在事中,从内心深处没有这样的奢望,自然也就没有太大的失望。两个人都心无芥蒂,相处还算平和。

    1958年,在大跃进与反右运动的交织时期,于富贵出于对张琪源追随陆华夏的不满,以田喜子死亡为由,给张琪源定了个严重警告的行政处分,外带宗派主义的罪名。只是由于陆华夏的保护,这一罪名一直没有付诸文字,仅限于口头,预备党员仍然按期转正。随之,于富贵就让祁玉民接替了张琪源在童家湾大桥施工中的领导地位,致使张琪源落寞离场。

    1959年,在国家极度困难的条件下,张琪源带队到老鸦山水库施工工地再次唱主角,似乎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结果,发生了一起隧洞塌方事故,于富贵、祁玉民、张琪源三人决定停工,导致困难时期的老鸦山水库工程一蹶不振,最终彻底下马。

    在上级组织问责的过程中,陆华夏趁机把于富贵、祁玉民抛了出去,打成右派,分别被水利厅发配到狼牙岭水库和马莲河水库工地劳教。为了掩人耳目、平衡议论,陆华夏给张琪源背了个有右倾主义倾向的空名,也将他下放到了老鸦山水库劳教,和冤家对头于富贵再次邂逅。

    1962年,劳教三年的祁玉民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又回到了第二工程队。与此同时,张琪源也结束了劳教生涯,打道回府。次年,两个人双双提拔,祁玉民任第二工程队队长,在原来职位的基础上,还升了半格。

    张琪源被提拔为第二工程队副队长,和陆华夏、祁玉民搭班子,而且还是两个人唯一的副手,开启了张琪源漫长而坎坷的政治生涯。就此而言,张琪源和祁玉民两个人都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没承想,就在张琪源提拔的当年,因为一场责任事故引发的群殴事件,使五名七贤峡水电站工程的建设者丧生,副局长尤尚文因此被降职使用,而张琪源小小的副科级被一撸到底。可以说,张琪源把他的这个副科级职位才刚刚暖热,就不得不离开。而接替张琪源工作的,偏巧就是他的副班长祁玉民。

    更没曾想到的是,到了1964年,祁玉民带领的七贤峡工地,因为度汛方案不落实,一场洪水也导致了七贤峡水电站工程的七名施工人员死于非命,祁玉民因而被降职,免去二队队长职务,仍然回到他原来的机关部门——生产计划科,任副科长。这一出一进转了一圈,祁玉民用了他人生的整整十年时间!可仍然还在副科级的职位上徘徊。人生啊,能有几个这样的十年!

    而颇具有戏剧性的是,接替祁玉民工作岗位的竟然是张琪源,并且是直接被任命为第二工程队的队长,再没有经过副科级这个职务台阶,可以说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按说他和祁玉民这个难兄难弟,再难相遇。因为这个世界毕竟很大,两粒沙子,怎么可能又在茫茫沙海中再次相遇呢?

    结果,匪夷所思的是,四年后,命运再一次把他们两个拉到了一起,同台竞技,双双成为江河局的高层领导人员。此为后话。

    事情就是这样,人,最不应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往往偏偏非要在同一个地方连续跌倒两次。祁玉民在童家湾、七贤峡接替了张琪源两次,就倒霉了两次。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张琪源在七贤峡倒霉时,连累了一个副局长尤尚文,可在七贤峡东山再起时,依靠的却是另外一个副局长柳松年。而且是连本带利都捞回来了。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因果的必然?

    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就是带着这样一些人生感悟和奇特命运,张琪源开始了他作为第二工程队行政领导的职责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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