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江河行 初了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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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

    1

    陈晓峰感到,和张琪源在一块工作已经非常别扭了。倒不是他确认妻子童俊英和张琪源真的不清不白,而是觉得这件事情让自己心里永远不踏实,进而总也无法释怀。因为,他非常自信对张琪源的判断,他的那点爱好自己还是知道的。有关童俊英的这些传闻,将会伴随着张琪源的存在,一直会被人们流传下去的。

    通过回家和妻子冷静地交谈,再加上童俊英的指天发誓,陈晓峰基本能够确认,妻子童俊英和张琪源应该是清白的,张琪源也没有对童俊英有过一丝一毫的不轨言行。这让陈晓峰的心里稍微地轻松了一些。

    但是,陈晓峰当时对童俊英那种不依不饶的态度,在公众的眼里,正好反证了传言的真实性,而由此引起的连锁反应,在人们的猜想中,也很快就传扬了开来,其影响之深远,是陈晓峰当时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更要命的是,在紧接着张琪源来找他问童俊英的去向及为什么不辞而别时,陈晓峰给张琪源迎面泼的那一盆污水,对张琪源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当时,如果不是周围的同志来劝解,要打个头破血流都完全有可能。当时的陈晓峰,是一心认定舆论所言非虚,再加上张琪源历来绯闻不断,让他心里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真不该让童俊英在张琪源的手下工作,这不等于是主动投怀送抱。

    他想:既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论真也罢、假也罢,都不能让妻子再锳这趟污水了!所以才毅然决然地打发妻子回了老家。这就使他和张琪源多年的兄弟般感情画上了句号,也让他后来感到永远难以面对张琪源。

    陈晓峰还假设:假如当初自己没有毅然决然地打发童俊英回去,也未当面斥责张琪源,那外界的各种谣传自然会不攻自破。童俊英在大家的心目中仍然是清白的,自己头上也不至于戴一顶莫须有的绿帽子。可是世界上没有假设,只有现实。

    时过境迁,真相大白,陈晓峰头脑也冷静了下来,但是已经没有后悔药可吃了。痛定思痛,还是有许多教训值得总结。尤其和张琪源多年来患难与共结下的兄弟般的情意,顷刻间化为乌有,真是十分可惜。

    如果要说这时间反过来给张琪源赔情道歉吧,这话还真不好说。是说别人风传你和我老婆不清不白,我已经知道是冤枉你了,对不起?还是说我听了别人的胡说八道,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污蔑了你,咱们和解吧?或者是别的什么?好像都开不了这个口。

    更重要的是,他从内心深处对张琪源在这方面的信任程度,还没有达到那一步;即就是当时没有,如果任其发展,未必以后不会有。想来想去,自己将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一是以绝后患,二是自己也不会被别人认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活王八。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晓峰是个不愿低头的人,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可是,偏偏牛不喝水强按头,在省水电厅和秦巴地区联合来宣布张琪源和他分别任七贤峡副总指挥和二工区区长时,偏偏要求陈晓峰在两方干部大会上表态:“坚决服从指挥部的领导,全心全意搞好二工区工作……”

    表态引起了台下个别好事之人捂着嘴的窃窃私语,且接话茬道:“坚决听从你张哥的调遣。”让他心里恶心了好几天。所以,陈晓峰痛下决心:离开张琪源,远离是非之地,再不让别人为此说三道四!

    陈晓峰找到柳松年,提出想换一个工地。柳局长本想挽留,但因深谙其中的缘由,也不多问,亦未挑明,只是说:“我个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要看你们队上同意不同意?而且,下一步到哪个工地,也得由队上来安排,除非把你调出二队?”这一句话提醒了梦里人,陈晓峰自问:真的何不调出二队,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下来,陈晓峰又找了陆华夏。陆书记当然要问明原因,陈晓峰只是说:“想换换环境。”再无下文。陆华夏也似乎觉察到,可能和琪源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也不深问,免得是是非非扯出一大堆事,就不冷不热地表示惋惜,最后又表示勉强同意。

    之后,陈晓峰先到局里找了老领导祁玉民,请他帮忙。然后通过几次直接和间接的运作,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局人事科考虑到目前一队正在开工新项目,正是用人之际,就直接下了调令,把陈晓峰调往一队当施工技术员。

    对这一切,张琪源心知肚明,只是装作不知道。在局里调令下来后,张琪源也没有多问,走就走吧,知道挽留也无用,反倒显得自己假惺惺,就直接安排文书田喜珍把手续给办了。

    在下一步二工区的负责人人选问题上,陆华夏征求张琪源的意见。张琪源觉得狄胜利比较合适,而且还提出:为了有利于工作,最好再给狄胜利任命个行政职务——二队副队长。陆华夏完全同意。然后,由陆华夏出面,分别给王汉成、柳松年提名建议,王汉成首肯后,立刻安排在局党委会上研究通过,然后报省水电厅批准,狄胜利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单从这一件事上说,陈晓峰白白地错失了一次良机。

    张琪源把整个坝面的技术力量合并在了一起,集中办公,统一指挥,这样一班人马就可以覆盖两个工区。张琪源将谭秀珍和他的两个助手从中抽了出来,开始着手发电机组和送变电站机电设备的安装工程。

    大坝在一天天升高。石料两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现在只剩下场内的二次倒运,采用滑轮入仓,人工就位;滑轮覆盖不到的部位,仍然采用人海战术,人拉肩扛,昼夜不停。这是一种蚂蚁搬泰山的壮志,是一种愚公移山的精神。

    工地还组织开展了一次为期一百天的大会战。按照计件定奖励,一等功奖励背心一个,二等功奖励脸盆一个,三等功奖励茶缸一个,上面都印有“七贤峡水电站施工大会战奖”。紧接着各工区、班组又各自开展了自己的突击赶工劳动竞赛,奖励也无非是一块毛巾、一支钢笔或一个笔记本。可人们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五花八门的能工巧匠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先进典型层出不穷,施工进度明显加快。

    机电设备安装是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张琪源和谭秀珍都是头一次深入接触,所以要不断地和设计院的工程师曹嘉平、制造厂家的工程师吕亚洲研究、讨论,互相学习,当然也少不了争争吵吵、取长补短。

    张琪源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在和谭秀珍这位干妹子接触时,方方面面都十分注意,只要是下了班,他一般就不去找她商量工作;如果实在事急,他也是找别人去跑腿。如果遇上谭秀珍来找他探讨工作,他也是三言两语应付一下,说“我再考虑一下,明天再说吧”,然后就把她打发走了。

    这样几次以后,搞得谭秀珍心里十分不舒服。开始,她误以为自己工作做得不好,琪源哥对自己有了看法。慢慢地她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也就见怪不怪了。如果遇到急事,就把毛月梅一起叫上。事情说完后,想给他俩留个说话的机会,毛月梅更是精得跟兔子一样,对这方面非常敏感,总是跟着谭秀珍一起进去、一起出来,生怕给张琪源和自己再招来新的是非。是啊,谁愿意“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

    这天,张琪源正在和谭秀珍、马三全等一群工人琢磨定子的安装和固定方案。因为预留的位置非常有限,怎么都没办法焊接。对此,有的工人提出不焊接了,二期混凝土一浇肯定没问题;有的说既然不焊不行,就把一期混凝土打掉一块,给焊接腾出个空间来。

    说着说着,谢青就跟马三全顶起了嘴来。谢青说马三全:“你这人没有眼色,你没看人家两口子在那里商量事呢,你瞎掺和什么?”马三全一听话不对,没好气地说:“你尽胡说八道,啥话到你嘴里就冒出臭味了。”谭秀珍红着脸,眼泪汪汪地质问谢青:“我们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含血喷人?真无耻!”

    谢青一看谭秀珍的神色,再看看张队长的表情,一下感到无地自容,立马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个耳光,并且自己骂自己:“我无耻,我血口喷人。”谭秀珍虽为南方佳丽,但是在北方生活了这么多年,村妇国骂和泼妇号哭的本领她也学了不少。刚才本来是要上前去抓谢青的脸,现在一看谢青那般光景,也就不再发作,只是气呼呼地流着眼泪,一转身,跑离了厂房。

    大家一看傻眼了,技术员走了,还怎么安装?于是,张琪源铁青着脸,指挥大家一直到把问题彻底解决掉,把定子安装就位,这才下班回家。

    走在路上,身为安装排长的马三全,不断地给张琪源赔情道歉,说谢青在一队时就是个人渣,素质差,满嘴喷粪,吃人饭不拉人屎,除了陆华夏,其他人谁都镇不住他,所以才追随陆华夏由一队来到了二队。

    所谓越描越黑,这些话不但没有使张琪源心里好受,反倒很不舒服,言下之意是我张琪源镇不住谢青?还是你们都是陆华夏一条线上的人,总不至于窝里斗?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马三全说:“算了,今天的事,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起!”大家这才唯唯诺诺地点头作罢。

    回去后,张琪源找了谭秀珍。谭秀珍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准备回家,张琪源好说歹说,她才答应留下,而且让张琪源承诺:机电设备一安装完,就让她回家。

    也就在这时,江河水电工程局从秦巴地区曲河县劳动局拿到了60个人的补充队伍指标。张琪源和柳松年反反复复把工地上的临时工,曲河县的技术骨干、能工巧匠,逐个进行了摸底排查,又和郝立清、武前进进行了几番艰苦卓绝的磋商,终于确定了一份初步名单。

    所谓坚苦卓绝,无非是加了些张县长的侄女、李局长的外甥、郝立清看着顺眼的、武前进认为放心的等等。谭秀珍自然而然被名列其中。几经周折,这份招工名单最终经省劳动厅批复了下来。省财政厅开始直接向江河局拨付事业费,用于工地建设。

    谭秀珍对招进江河局不太热心。感到人际关系复杂,是是非非难以容忍。而且当年也是因为她饿怕了,主动提出退职到农村的。更为决绝的是,精减回家这么大的事,她竟然都没有和义兄张琪源商量,惹得张琪源事后经常埋怨:放着固定工的一块四毛八分钱不挣,偏要挣那临时工的一块两毛三分钱。所以这次,谭秀珍哪里能禁得起张琪源的一番苦劝?终于点头答应。

    而且毛月梅也来做工作,说:“实在不行等转正了以后再调走,调回上海也行,调到你们长城地区或墙南县水利单位也行。自从三年困难以后,我看单位还是比农村强。”

    在办这一系列事情的过程中,唯一让张琪源经常感到念念不忘的是:童俊英的招工问题——真是太可惜了!凭她的水平、经历和在七贤峡给大家的印象,都完全符合条件;如果有人认为她已经离开,只需要张琪源稍微努力说服一下就可以了,郝立清、武前进怎么也得给张琪源这个面子。

    但是,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个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陈晓峰亲自来找他们四个指挥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最终也没见陈晓峰的面。即便是如此,张琪源思来想去,总觉得大家一块共事一场,说不上是出生入死,也算是患难与共,仅仅为一点误会,耽误童俊英一个人的一生前程,真是因小失大,于心不忍。有时他想:何不让毛月梅给陈晓峰挂电话提醒一下?但是,此事非一般的事情,一个槽头是拴不下两个叫驴的,毛月梅未必肯帮这个忙,搞不好还让毛月梅耻笑他“大家一点也没有冤枉你,你让人泼污水是一点都不亏”。而且,还会令毛月梅生疑,认为确有其事。

    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张琪源只能作罢。

    2

    盛夏的七贤峡,闷热而潮湿。张琪源把机组安装的事,基本上都交给了谭秀珍负责,让马三全专门负责出线站的电气安装工作,走时还专门提出,想把嚼谭秀珍舌根的那个愣头青谢青一起带到出线站,免得惹是生非。可谭秀珍心想,谢青最近还算规矩,在安装技术上还有不少窍道,就留了下来。

    谭秀珍对实际安装是头一次全面接触,过去都是纸上谈兵,配合而已。这几个月来,尽管派到小丰满电站参观学习了一回,也和生产厂家的吕亚洲、设计单位的曹嘉平以及张琪源、马三全他们学了不少东西,但还是胆子不正,工作起来时时刻刻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机组安装最近正在进行蜗壳二期混凝土浇筑和水轮机安装。两样工作基本是同时进行,土建的、安装的工人来来往往,磕磕碰碰总是难免,再加上其间的其他工作,交叉作业也比较多,工序的主次安排都必须分清楚,这使得谭秀珍焦头烂额。

    安装工人一般在中午很少午休,专门挑在大太阳底下作业,原因是深山沟里太阳近山时,厂房里的能见度变差,再加上照明动力不足,越是大太阳的时间,越是厂房内部安装的好时机。

    机井内热得跟蒸笼一样。工人们穿得都比较少,有的工人试探着问谭秀珍:“谭工,你看天这么热,我们能不能脱成光膀子?你要是觉得不好看,就给我们把工作交代好,你到那边凉快去,我们需要请教你时再去叫你。”

    谭秀珍一想,大家在此挥汗如雨地干活,我怎能到一边乘凉?再说她也不放心,安装过程一旦出错,返起工来非常麻烦,不像土建工程看见不行了,拿起大锤一砸了之。所以就说:“光膀子就光膀子吧,我孩子他爸,一到夏天多半也是光膀子,实在热得不行,你们明天还可以穿长一点的短裤,也就是半裤。”

    经她这么一说,工人们才像大赦的犯人一样,都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没承想,第二天,好几名没有半裤的工人把好端端的工作服长裤从膝盖处剪掉,随便粗针大线地把毛边一缝,就来上班了,惹得谭秀珍哭笑不得。有几次,指挥部的领导来说:“这一个个光着背,太不文明了吧?”

    谭秀珍道:“没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厂房里热得实在是不行,尤其机井里。等伏天过去了,我再把这方面抓一抓。”领导们也就不吭声了。

    由于大家都穿得少了,谭秀珍也就不太讲究了,宽宽大大的短袖一穿,也是图个凉快,一心一意想着工作,无心顾及其他。

    一次,她猛地一抬头,看见谢青给牛树宽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让牛树宽看谭秀珍的胸口里面。这一下把谭秀珍弄了个大红脸,才知道自己的上衣过于宽大。所以,自打这以后,谭秀珍在这方面就非常注意起来了,尽管说自己也是过来人,但毕竟是个女人,总不能让人家当笑柄吧。

    可是,又有一次,谭秀珍只顾往蜗壳里面瞅,猛一抬头,看见还是那个牛树宽,停下手中的活儿正在偷看自己上衣里面,她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声吆喝道:“看什么看?你妈没有?想看回家看你妈的去!”她这一吆喝,臊得牛树宽满脸通红。

    旁边几个人听见谭工愤怒的呐喊,都停下手中的活看是怎么回事?开始还不知道,等明白过来后,一下子哄堂大笑。

    有的说:“人家小牛可能还真是没有见过,饱汉子不能不知饿汉子饥嘛。”有的说:“人家小牛三十来岁的人了,找不下对象,看一看又怎了?”谢青也趁机说:“你们没见牛树宽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也许是条件反射,也许是正如谢青所言,当时的牛树宽,口水就真的“哧溜”一下下来了,一下子惹得众人再次哄堂大笑,臊得牛树宽无地自容,掉转头就跑了出去。

    最近的张琪源,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出线站工地。他一遍一遍地反复看着接线原理图和平面布置图,生怕马三全他们出一点差错;高压端、低压端,避雷器、灭弧器,开关柜、仪表盘,一点一点地检查,并不时地与设计单位工程师曹嘉平和生产厂家工程师吕亚洲研究,怎样才能加快进度?怎样才能让工人们在对原理理解的基础上,自觉地把好质量关……

    一天,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找张琪源:“快,快,张总,牛树宽上吊了。”张琪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不解地问:“什么牛树宽?什么上吊?这都哪儿跟哪儿?”来人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才说:“小牛在安装蜗壳时,偷看了人家谭工的胸口里面,大家挖苦了他几句,他一时想不开,就回到他住的草棚里,悬梁自尽了……”

    张琪源的脑子“嗡”地一下,差一点晕了过去。赶紧撇下图纸,撒腿就往驻地跑,等到了驻地后,已经有人开着汽车将牛树宽送往医院去了。张琪源问还没有散去的围观人群:“小牛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也没有人爱搭理他,纷纷说:“走,回去睡觉去,晚上还要上夜班呢。”都一哄而散。

    张琪源感觉到众人在冷落他。他尽管不明就里,但也没机会深究这些。他回头找刚才给他报信的那个人,想了想是坝面上值夜班的调度员孙光喜,人送外号孙猴子;等他再次找到孙光喜后,这个孙猴子还是那些话,之后的情况他也不清楚。没办法,张琪源只得到指挥部,看柳局长他们知道不。

    到了指挥部,柳松年正在和几个人面色凝重地说着这事。一看张琪源刚从工地回来,对情况还不清楚,就给张琪源把事发的原因学说了一遍,大致还是孙光喜说的那些。最后道:“当时夜班休息的奚大宝听见隔壁有些异样的响动,出于好奇,上完厕所就去那个房子看,没想到门从里面顶上了,可从门缝里发现牛树宽吊在屋里的横梁上。”

    后来的情形是:“连砸门,带喊人,再往下放人,基本没耽搁多少时间。有几个从部队上下来的工人懂得人工呼吸,抢救了一阵,似乎微弱地有了呼吸,现在已经送往曲阳公社卫生院去了,武前进也去了,估计没有生命危险。”

    张琪源的脑子始终是懵的。他不知道这事该怨谁?发了半天愣,才问柳松年:“我是不是也到卫生院去看一下?”柳松年道:“你就不用去了,奚大宝他们已经去了不少人了;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厂房去,稳定一下人心,不行就停下来算了,免得人心惶惶,再在安全上弄出个事故来!”张琪源听说,猛然一惊,脑子犹如醍醐灌顶,马上拔腿就往厂房跑。

    厂房工地工作已经全部停了下来。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大家还哪有心思干活?一个个坐在墙脚,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头耷拉脑的。谭秀珍独自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泣;原来挖苦过牛树宽的人,一个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早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气概。

    张琪源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谢青跑到医院护送去了,其他的人还都在,他想给大家做一做思想工作,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能说自己的义妹胸口里面让人看了是无所谓的事?不能。能说看过自己义妹前胸的人就该死?也不能。能说只能义妹骂人,不能别人取笑?更不能。

    张琪源也心事重重地坐在一边,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个话题来:“估计小牛没事,大家也不要太挂心。小牛尽管到处胡瞅视,但那也和他迟迟找不下对象是两码事呀,谁嚼舌根竟然能把两件事情嚼到一块去?”说得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

    然后,张琪源接着说:“小牛至今三十好几没有结婚,只能说明我们大家过去对小牛的婚姻问题关心不够。别人我不敢说,反正我没有给他介绍过对象,我心里有愧啊。”经他这么一说,大家这才都有了话题,有的说给介绍过,没有成;有的说小牛现在的性格好像不像以前了,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敢不敢给介绍?

    张琪源道:“胡说八道,小牛神经正常得很呢。就凭今天的事,就能说明不但正常,而且还是一个刚性子人呢。”大家都觉得张琪源说的有道理,就开始议论如何想办法给牛树宽介绍对象的事。大家一致认为,通过三年困难时期说明:农村、城里还不一定哪个好呢,找对象不一定非得找个有工作、带粮票的,有工作、有粮票要是买不到粮,照样饿肚子!

    大家议论了好一阵子,谭秀珍才说:“那年在老鸦山的时候,薛支书的大女儿薛玉玲看上了牛树宽,当时事业单位都十分困难,小牛家境又不好,薛支书害怕他养不起玉玲,就没有说成。可是薛玉玲也心高,到现在也没找下主儿,不如再给介绍一下。”谭秀珍把这话一说,大家立刻来了劲头。一致撺掇谭工给两人牵线搭桥,就算是替大家将功补过。

    谭秀珍道:“要这么说的话,小牛将来还成了我们薛家的女婿了,这以后要是再提起今天这件事,岂不让人笑话?”大家有的说:“这就叫不打不成交”,有的说“无巧不成书”,有的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还有人说有些地方就有妹夫专戏妻嫂子的风俗,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些话说得大家哈哈一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过来。张琪源最后说:“那些都无所谓,只要咱们帮小牛成了家,促成这件好事,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而且是一俊遮百丑,只会成为千古美谈。”张琪源的话就算是一锤定音,大家再无异议,谭秀珍也就答应下了当一次红娘的任务。

    牛树宽从医院回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人的感觉是:他人变得傻呵呵的了,言语比过去少了许多,心境也变得更加的不开朗。医生说是因为窒息时间过长,大脑缺氧留下的后遗症,一时半会儿很难消失。大家不免惋惜,但庆幸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这让张琪源想起了自己傻呵呵的二儿子张超,心里十分难过,自然而然对牛树宽生出些许爱怜来。

    众人给牛树宽赔礼道歉,百般安慰,同时也对牛树宽进行了一番教导,无非是:这么大的小伙子了,怎么就不知道开玩笑呢?你要是真出了事,你是一走了之了,可是大家的负罪感不得背一辈子?弄不好还得一命抵一命,把咱们哪个哥儿们弟兄拉去枪毙呢!还有,你那年迈的父母亲,将来指靠谁耶?

    说到这里,牛树宽流下了眼泪。大家又有一些儿手忙脚乱,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地方又说错话了?这时间的牛树宽,在大家的意识是个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头上怕吓着的面人人儿了。

    张琪源道:“小牛兄弟,你这么一想不开,搞得咱这些多年来和你在一起共事的兄弟姐妹们,在整个工地都抬不起头来;大家开玩笑的话是说得重了一些,但是,你自己回想一下,看他们是不是心存恶意?把你送医院后,咱们整个厂房工地,无论是搞土建的,还是搞安装的,一个个难过得跟天塌下来一样;就连谢青这样没心没肺的硬心肠人,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琪源这样说着,谭秀珍和谢青几个就又不由自主地抹开了眼泪。牛树宽振作了一下精神,把自己的眼泪拿袖子擦干道:“其实,我当时并不是嫌大家挖苦我,只是觉得我自己活得太窝囊了,三十大几岁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经常让父母亲操心牵挂,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的好。”

    谢青擤了一下鼻涕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当时结婚的时候也都三十多岁了,婚姻是大事嘛,哪有那么容易的?一要看条件,二要看缘分,光急有什么用?而且,就咱单位这条件,你还想找个啥样儿的?话说回来了,三年困难时期,要不是我丈人家在农村接济点粮食,我那亲生的老父老母说不定早就一命归西了。”

    谢青是个粗人,平时说话总不着调。他之所以从一队调到二队来,也是因为平日里爱惹是生非,落了个鸡嫌狗不爱,并不是有人说的追随陆华夏而来——他只是个普通工人,还到不了追随领导的层次。可今天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想见在这次事故中深深地吸取了教训,突然变得成熟了起来,惹得大家都刮目相看。整个工棚里,说话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融洽了起来。

    张琪源一看气氛差不多了,就试探着提起了牛树宽和薛玉玲姑娘的亲事问题。一看牛树宽没有激烈反对,谭秀珍说:“其实人家玉玲挺看重你的,经常说她就不相信自己找不下一个吃公家饭的,这几年,她一直拿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和你比,说明人家心里总也放不下你。”

    谭秀珍的话自然是半真半假。一个普通的牛树宽还不至于那么令一个十里八乡闻名遐迩的漂亮姑娘惦记,即就是其中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因素,也应该是经不起时间的打磨,早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人总是愿意听好听的,喜欢把自己放到比实际更重要的位置上思考。牛树宽也一样,听谭秀珍这么一说,面色开始有所缓和,其他人一看也趁机帮腔道:“人家玉玲姑娘咱们谁没见过?那在整个薛家崾岘都算是人梢子了,你还看不上人家?是非得给你妈找一个下凡七仙女回去不行?”

    牛树宽脸一红,觉得不好意思。也立刻让他想起田喜子的死,当时他们小哥俩就是在争论娶媳妇、找个七仙女这样的话题,把玩笑开过火了,才惹出一场命案,搅得鸡犬不宁——田喜子送了命,张琪源背处分。

    想到这里,牛树宽赶忙摇摇头道:“我不是看不上人家,是人家当时嫌咱们单位不好。这几年单位情况好了一些,我又不甘心找个农村的媳妇。”谭秀珍道:“农村怎么了?我这个大上海的姑娘也不是找了个农村的丈夫?要不然三年困难时期,有没有我谭秀珍的活命还说不来呢。”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都不吭气了,等着牛树宽的进一步反应。牛树宽沉吟了半晌才道:“如果这事真要是成了,那就是命,人算不如天算。”谢青道:“命就是缘分,缘分就是命。谁不想找个省长的女儿?那你得有那个福分呀!”经过大家掰开揉碎的一番苦劝,牛树宽终于算答应下了这门亲事。为了稳妥,大家出主意:先让薛玉玲来工地干一段时间零工,看一看两个人是不是真正投缘!

    3

    张琪源把牛树宽的康复情况和与薛玉玲的亲事向柳松年做了汇报,这位柳副局长非常高兴,总算没有出大事,而且还把一件坏事变成了好事。他指示:将薛玉玲调来做临时工,就安排在安装班,便于两个人加深了解,也可以顺便照顾照顾牛树宽。现在的牛树宽,不了解他过去的人感觉不出来,和他过去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变化来。

    最后柳松年强调:“这次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告诉薛玉玲,免得一见面就产生一些不好的印象。但是最后——是不是还应该如实地告诉人家?”张琪源道:“那是,我再好好斟酌斟酌;然后再和牛树宽、谭秀珍几个合计合计,兴许过一段时间,牛树宽的后遗症也就看不出来了。”柳松年点头称是。

    牛树宽的问题解决了,但是谭秀珍的是非却来了。偌大的一个水利工地,人海大战,少说也有两千多人,而且是一个以男人为主体、体力劳动为主要工作方式的特定环境,所以,关于女人的话题,男人们总是津津乐道。

    谭秀珍作为一个女工程师,人长得也不错,又非常能干,常常出人头地,再加上吴侬软语的上海话尾音,更平添了她的女人味儿,以致无论走到哪里,都显得非常的抢眼。因此,在这次轰动整个工地的自杀未遂案中,谭秀珍作为导火索,不能不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指指点点总是难免。就连原来认为她是忙前忙后的人,现在也认为她是招摇过市。

    而且有时,有的人是故意大声地说话给谭秀珍听。有的说:“你看谭秀珍的那对大馒头,不惹事才怪呢。”有的说:“我要是在安装排,我也少不了要过过眼瘾。”更有甚者说:“你看谭秀珍那个磨盘一样的肥臀,在张琪源跟前扭来扭去,不是放骚是干什么?”

    中国人的唾沫星子是能够淹死人的,这话一点不假。谭秀珍如何能顶得住这样的压力?但是,她这次再没有提出回家的要求,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已经再次正式成为江河局的一员了,起码的组织观念还是有的;另一方面,就她目前工地的工作,如果要换人,那真是“换人如换刀”,不一定会怎样呢。再说了,自己如果真的走掉了,机电安装的这一块业务,不都甩给了琪源哥?她心里也不忍。

    有鉴于此,她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尤其和男同志接触得更少,只是不知疲倦地工作,还有偶尔和薛玉玲姑嫂俩唠唠家常,问问玉玲对牛树宽的感觉,看对牛树宽的一些事情计较不计较?想尽快促成此事,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张琪源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也无能为力。你可以管住别人的嘴,却管不住别人的心,只要心里有这件事情,迟迟早早还是会流露出来的。

    张琪源有心想在一定的会议上敲打敲打,树树正气,压压歪风,让一些说三道四的人收敛收敛,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惹来更多的麻烦。所以有时也只能是听之任之,等他们说得没意思了,自然也就不说了。

    一天,张琪源听到一号路方向有人唱歌:“山路高来水路长,让哥哥和你相跟上……”张琪源以为是毛月梅。这一段时间,工程正在大忙,两人几乎一半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今天听到此声,想必一定有事。

    等到他上去后,一看才是谭秀珍姑嫂俩。有心想离开,结果谭秀珍说话了:“哥,怎么?除了月梅姐,再谁也不见?”张琪源犹豫了一下,才很坦然地走了过来,并排坐在谭秀珍的身边,想说一点什么,又怕引得义妹不高兴,只得没话找话说:“马上竣工了,有可能今年能回家过年。”谭秀珍道:“你回不回是由事不由人,我们反正是非回不行!”说着,向薛玉玲努努嘴。

    张琪源道:“怎么?你能请开假?”谭秀珍道:“有你这个当哥的副总指挥,我还担心请不开假?”张琪源想开玩笑说:“偏不让你回。”但是又看到义妹的堂侄女在跟前,人家毕竟是薛家的媳妇,玩笑开大了不太好,所以笑而不答,慢慢地看着远处落日的余晖出神。

    谭秀珍道:“哥,我要调走,墙南县水电局同意接收,这边的商调函已经发过去了。”这事张琪源听陆华夏给自己打过招呼,只是没有机会过问,可仍然还是一头雾水。想了片刻,他终于想明白了,道:“那怎么也得把工程干完了再走吧?”

    谭秀珍道:“那是肯定,要不然怎能对得起哥对我的知遇之恩呢?”说着,两眼竟然有些湿润。张琪源能体会来义妹目前的处境,也不便挽留,挽留等于让她继续喝污水,便说:“回去也好,咱们这个单位经常流动,你把两个孩子和妹夫留在家里,家不像个家,店不像个店。”

    谭秀珍道:“就算你说对了吧。今天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请你操心,玉玲和小牛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打算年后就结婚,以后如果有机会,你把玉玲也招进来。牛树宽就在玉玲没有工作这一点上,思想上还是挺不痛快,我害怕玉玲以后受欺负。”

    薛玉玲默默地坐在一旁,一直好像没她的什么事似的,直到这时间才说:“关键是小牛他妈嫌弃我。我的年龄也大了,实在是耗不起了,只能先结了婚,慢慢过着再看吧。让我伺候婆婆,我倒是愿意,就是怕人家不待见我,我总不能嫁了人还待在我娘家吧?”说着竟然也眼圈有点发红。

    张琪源心里也有些酸溜溜的。薛玉玲,这曾经是一个多么张扬的姑娘呀,一方面是因为她本人漂亮、能干、自信,在那个穷山僻壤里出类拔萃,另一方面也是借着她父亲村支书的势,活得是多么的潇洒!即就是在那个极端困难的年月,也没少了她的笑声。而今天的她,却让一个在单位几乎没几个人能看得上眼的牛树宽,给折腾得心力交瘁,沧桑哀怨!

    张琪源明白了,今天他得给这个苦闷的姑娘一个准话,哪怕是空头愿也得给许一个。便道:“行,秀珍妹子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妹子,不论我有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我先把这事给应承下来,你看行不?”薛玉玲眼泪婆娑地点点头道:“谢谢张总,再苦再累的活我都不怕,只要不让我回家种地就行。”

    张琪源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尽量。玉玲挺勤快、能干、肯吃苦,有时能当男人使呢,不像一些城里姑娘那么娇气。如果等见机会,能招进来,其实对单位也是大有好处的。”

    姑嫂俩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已经转忧为喜了。谭秀珍问:“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把你叫上来的?就是月梅姐给我们教的那首民歌。其实我们原来也会唱一点,只是害怕不管用。”然后,姑嫂俩一块用和声唱起了一曲对张琪源来说真的比较陌生的民歌:“葡萄架低来苹果树高,谁人不知道咱两个好……”

    爱情,是个永恒的话题。可说白了,也并不神秘:人人需要,人人追求,人人乐此不疲。

    张琪源一听,还是情歌、酸曲儿,害怕引来别人说三道四,吓得赶忙下山,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4

    临近年底,发电的日子指日可待。曲河县计划局、电力部门和设计院的头头脑脑,以及各方面的专业人员,不断地和指挥部的人员来磋商送电挂火、均衡负荷、工况模拟等相关事宜。如果遇到组织协调方面的事情,郝立清、柳松年他们来应酬应酬;一般专业技术方面的事情,基本都是张琪源、谭秀珍、狄胜利三个参加——一个好汉三个帮,六年前老鸦山患难之中的三兄妹,今天联袂出演七贤峡的技术主角。

    今天讨论的主要议题是电站备用容量核实问题。按照曲河县的最新规划,准备在第三个五年计划期间,将充分扩大水电站装机容量,逐步压缩火电装机计划,原因是当地电煤资源短缺,运输成本太高。所以,他们希望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提提建议,以便于他们进一步充实报批文件。

    地方领导的态度十分诚恳,设计院的工程师提出了抬坝增机等三种备选方案,单等着施工单位的表态发言。张琪源让狄胜利和谭秀珍先说。准确地说,张琪源对这一要求不是非常赞成。

    狄胜利基本附和了设计院推荐的抬坝增机方案。而谭秀珍却说:“从目前的总体设计看,要做永久性增容显然不够经济,首先是受流域天然流量的制约,其次才是受现有坝型设计的制约。根据这两年施工期实测的水文资料看,现有的水资源,最多只能是在主厂房旁边增建一个外挂厂房,安装一台小型机组,在丰水季节时开启,枯水季节时停运,避免资源浪费。其他方案显然不具有可行性……”

    此话一出,曲河县和设计院的工作人员,脸上都显然有些挂不住了。谭秀珍有理有据的一番话,既有无可辩驳的科学合理性,又符合单位装机投入的经济原理,再加上她那决绝态度和毋容置疑的措词,使整个会议陷入了僵局。

    狄胜利也觉得不好意思。自己的盲从显然在某些环节上失去了立场,于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设计院的工程师曹嘉平明显有些激动。干咳了两声道:“谭工的发言快人快语,很有求实精神,我非常佩服。只是你所谓的不经济从何说起?难道就凭你手头的那几个实测数据?而且,你那些数据是不是具有权威性还说不来呢。我们设计上所采用的数据,可必须是经过相关权威部门认可的数据呀!”

    对这样旗帜鲜明的藐视,谭秀珍显然没有料到。她说的只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任何排斥其他方案的意思,听了曹嘉平这样的几句抢白,难免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两度道:“曹工,就算是我所说的不够经济没有经过计算,有待于进一步进行比较分析……”

    冲着曹嘉平冷冰冰的表情,谭秀珍的声音又高了二度:“但是,我们的日常实测的数据,可都是在你严格督促下取得的,而且你还经常拿去做分析演算,难道你督促取得的都是些没有权威的数据?那我们风雨无阻得来的几沓子资料难道都是一堆废纸?那你说以后还需要不需要我们再继续测量了?”

    女人在吵架方面是天才,讲理不见得正确,但一定是振振有词、无懈可击。

    曹嘉平生于1915年,已经年过半百。在那个年代,算是资深的水利人。据说,当年还亲自聆听过现代水利建设先驱李仪祉先生的教诲,在人们的脑海里,他一直是以李仪祉先生弟子的身份出现的,哪里受过这样接二连三的顶撞?

    听到这里,他拍案而起,气势汹汹地对着张琪源道:“张队长,你看你的人!这还都成我的错了?水文数据你们爱测不测,设计变不变也不是你小谭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人家政府计划部门自有自己的职权!”说完,又对曲河县来的几个人撂了一句:“各位,曹某无能,变与不变你们自己斟酌,失陪了。”然后,扬长而去。

    张琪源自始至终没有吭气。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不是他所希望的结果。变,对施工单位来说,返工活、二手活最难干,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两三年的磨难,他已经心力疲惫,他很想早点收工,休整休整,或换一个环境,哪里有心思考虑什么增容扩建的事?但是,这样的场合还是得应付,不能叫人家把责任推到江河局人的身上。

    于是,他用非常友好而缓和的语气说:“谭技术员的性格就是这样子,工作极端负责任,所以给人感觉较起劲来不太容易听取不同意见,请各位千万不要介意。其实我觉得,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把咱对这个电站的出力发挥到最大程度,出现些争论也不奇怪。

    “但是,就目前而言,我建议县上的领导多搞搞调查研究,就现在这样,一没有权威数据,二没有科学计算,仅凭经验确定这样大的一个方案,显然还是依据不足。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建议,这事还需要充分地酝酿才对,不知道各位觉得怎样?”

    曲河县的人频频点头。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心里确实没底,技术上的问题不同别的;另一方面事情已经僵到这个程度,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重新坐下来做进一步的协商,既然强求不得,只得匆匆离开。张琪源一再挽留他们吃了饭再走,对方执意不肯,张琪源只好作罢。

    这时间的谭秀珍,也来了个借坡下驴,强迫自己表情缓和下来了,还给县上的人说了些顺情好话,县上的人连表示:“理解、理解,没关系,没关系,应该多讨论讨论。”心里反倒觉得曹嘉平这个人难说话,听不进去不同意见,遇到问题就甩袖子走人——什么水利专家?倚老卖老!

    5

    “蓝格莹莹的西瓜红瓤口,我把那个妹妹一直装在心里头……”

    临近阳历年,导流洞终于下闸蓄水。又过了半个来月,第一台机组发电了!

    毛月梅又把张琪源约了出来,告诉他:“工程干完了,我这个帮助你们指挥部来工作的宣传部长也该回去就职了。前几天柳局长走的时候,我就给他说过了,虽然说他那个时间已经没有心思管这里的事了,但是他确实也觉得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张琪源道:“再晚几天走不行吗?最近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让我也心里空落落的。”

    毛月梅道:“你是说你干妹子走了你心里空落落的吧?没出息!”张琪源没有吭气,过了半天才说:“也不知道这一帮人再什么时间才能遇到一块呢,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毛月梅再没理会张琪源在那里儿女情长,期期艾艾,只管自己说道:“张琪源,看你还确实像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我问你,假如我跟孩子他爸离婚,你会离婚娶我吗?”张琪源定定地看着毛月梅道:“你说什么呢?怎么还假如?”

    毛月梅道:“我说的是假如。但是也许,假如还真有可能成为事实呢。”张琪源还是定定地看着毛月梅,久久没有吭声。心想: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谁也不知道过一会儿会怎么样?

    就在年头年尾交接的时候,惠爱国来找张琪源,看能不能把他接收到第二工程队工作,他想换换环境,不想在三队待了。张琪源考虑再三道:“你还是找陆书记说说吧,我们两个有分工,人事方面的事情,一般以他的意见为准,我主要是管生产。再说了,跨队人事调动是局里的事,工程队一级说话怕不算数吧?你觉得呢?”

    多少年来,“换换环境”是许多在原单位待不下去人最冠冕堂皇的说法,听起来好听,其实内心很复杂,很类似后来的接受组织平调一样,总是有某种不便明言的缘由。

    惠爱国1925年生,是旧中国的大学生。1955年从禨城市制管厂合并到江河局,由一个市属单位的一把手,变为省直单位基层的二把手——江河局第三工程队队长。当时将制管厂合并过来的意图是:增强江河局在打机井、机井壁管制作安装方面的施工实力。江河局为了发挥惠爱国在水泥制管方面的技术特长,任命他为由三分队改组而来的第三工程队队长,原来的三分队长沈育林改任新成立的第三工程队党支部书记。

    惠爱国和沈育林的工作配合一直很不错,很快又联系收编了一个水车铸造厂,使第三工程队的业务也由过去的单一打机井,转变为打机井、井壁管制作安装、水车制作及安装、试运行一条龙的施工生产线。

    惠爱国尽管由鸡头变成了凤尾,但是,凭着一腔热血干革命,看见一眼眼机井哗哗地流出水来,当地老百姓欢呼雀跃,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也就不觉得太屈才。再说了,毕竟江河局是大单位,要扬眉吐气,机会有的是。

    可是到了1957年,第一次反右运动就把惠爱国作为右派分子给揪出来了。罪名是:“打机井权威,有旧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自满情绪。”最先到了省马莲河水库关押、劳动教养。

    在1959年国庆十周年之际,惠爱国作为第一批改造好了被“曲赦”摘帽的10%人员之一,重新回到了第三工程队继续工作,但不再担任队长职位,相当于排长,主要工作是打机井、配套水车,直至交付使用。

    那个年代要求干部要身先士卒干活、脚踏实地工作,更不用说惠爱国是刚刚改造过来的右派分子,更得好好表现,所以惠爱国天天是在泥里水里干活,换钻杆、下管子、制拌泥浆、抬水车、调试链条,都是哪里活累、活脏就往哪里扑。就是这样,还经常免不了要受到大家的批斗。

    这时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们吞糠咽菜尚不能果腹。三队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供给,在打完机井后,在临时占地上种了点小日月蔬菜,因为灌溉方便不缺水,自然是长势很好,使第三工程队职工的生活明显比其他几个工程队要强些,愿意精减回家的职工也少。别的工程队心眼活的人,还请求组织上调到三队来工作,图个肚子圆。

    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此事很快就被上级知道了。一调查,大家都说这是惠爱国的主意,定性为挖社会主义墙脚,与反右派、鼓干劲的精神背道而驰,属于旧病复发。

    1961年,惠爱国再次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还是回到他原来的马莲河水库工地关押劳教。今年年底,算是第二次摘掉右派帽子,被释放了回来。

    三队队长惠爱国两进马莲河水库工地劳教,都没有和同样去劳教的二队副队长祁玉民谋面,祁玉民去的时间刚好在惠爱国两进马莲河的时间间隔当中。可谓远日无冤。

    惠爱国这一次回来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原因是这时间的队长是尤尚文,他因在七贤峡群殴事件上犯有严重官僚主义错误,由副局长降为队长,心情正不怎么好,对惠爱国这个“老右派”也就不冷不热;老搭档党支部书记沈育林也是爱莫能助,毕竟尤尚文过去是当了多年副局长的老领导。再加上别人也想借惠爱国这个典型,把政治运动搞得红红火火,以致惠爱国夹着尾巴做人尚不得安然。

    于是,惠爱国就想换个环境,就找到了同样是“旧中国知识分子”的张琪源,以期惺惺相惜。可是,此时的张琪源早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一次次的沉重打击已经是锐气大伤,哪还敢做这个主——把一个老右派接纳在单位?只能推脱给局里或者是陆华夏。

    惠爱国自己找不下单位,只能任由组织安排。考虑到处置右派分子是个政策性很强的工作,江河局为了稳妥起见,最后将惠爱国安排在了局生产计划科工作,成了副科长祁玉民的手下——也等于是张琪源的上级部门干事。

    但是,惠爱国最终还是被下放到了第三工程队的制管厂工作,仍然整天与制管模具、沙子、石子、水泥和钢筋打交道,安拆模具、刷脱模肥皂水、拌灰、振捣、洒水养护,成了他的主要工作。

    张琪源有时间来联系调拨工地少量的水泥管时,出于内心的歉疚,还专门去看看他。惠爱国也能理解张琪源的处境,毕竟都是从右派分子过来的人,谁不知道谁的难处呀。

    九年后,在张琪源等的努力下,惠爱国成了张琪源的“同班朝臣”,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此为后话。

    6

    这是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飘扬了十七年以后一个极普通的春节。

    张琪源久久地徜徉在这偌大的广场,远远地望着天安门城楼,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神圣感。这座巍峨壮丽的古建筑,过去仅仅是在孩子们的课本上见过,下边那七个字“我爱北京天安门”更是熟悉。

    天安门,这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多年来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是这么认为,甚至连蛋蛋也是这么告诉他,当时他觉得这孩子懂得还真不少。

    可是后来,张琪源好像听人家说不是,毛主席是住在中南海。广播上也常说: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紫光阁会见什么什么领导人。那紫光阁就应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会客厅了吧?

    那中南海到底在哪里呢?这应该是我们国家的最高机密吧?他不敢胡思乱想,这个问题太神圣了,想一想都是亵渎!

    中午时分,整个天安门广场响起了广播声,到处都能听见。但声音并没有那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比经常在自己单位听到的大喇叭声,多了一份共鸣,多了一份优雅;比自己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则多了一份恢宏,多了一份圆润。

    张琪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转来转去,看着那些浮雕和题词,尽量地搜寻着记忆中的历史知识,以便对号入座,感悟那份历史的厚重,感慨那份岁月的沧桑,陶醉于那份思想的深邃。

    转着转着,他听见广播上开始播送中央一号文件专题学习节目。说:“我国力争再用三年的时间,基本上消灭普通的水灾和旱灾,并且尽量做到综合利用,凡是能够发电的水利建设工程,都要尽可能同时进行中小型的水电站建设,结合国家大中型的电力工程建设,逐步增加农村用电……”

    张琪源想:难道党中央也知道有个水电上的小人物张琪源来到了他们的家门口?故意说给我听呢?

    正在张琪源漫无边际地瞎想时,曹嘉平回来了。两个人把情况碰了碰,商量了一下下一步行程安排的事情,就一块往火车站走去。

    又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们来到一个古老的城市。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到河埠发电机厂联系解决七贤峡水电站励磁器频繁断电的故障问题。在首台机组正常发电后,第二第三台却怎么都不行,以致后两台机组至今不能发电。为了在春节后电机厂一上班就能够谈事情,他们大年三十才从七贤峡工地卸下励磁器,初二班车一恢复就出发了,辗转几次,才赶大年初五刚收假就来到工厂。

    厂方工程师是他们熟悉的吕亚洲。在第一台机组的安装过程中,一直指导在最后,到了第二第三台机组时就全权交给了谭秀珍。而在谭秀珍在的时候,试运行还是好的,可是谭秀珍一离开,正式挂火运行时却时有故障。

    这让曹嘉平给谭秀珍摞了许多不是,甚至还说是她有意破坏造成的。这些无中生有的议论,当然遭到了张琪源的反对,但是发电机发不了电是事实,又让他百口莫辩,只得千里迢迢在大过年的时间与这个倔老头踏上了赶往厂家的征程。

    说是倔老头,其实曹嘉平的年龄并不算大,实足年龄才五十岁,虚岁也就五十一岁,只能称得上是年已半百。

    吕亚洲把两个铁疙瘩一一打开,测试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二次电路出线头假焊,属于软故障,应该是时好时坏。说得曹嘉平频频点头,张琪源站在一边只是不言语,免得让这个倔老头脸上无光,下不了台。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又从北京转车,只是没有在城里观光闲转,买了最早的车票就踏上了返程的火车。来的时候,张琪源在天安门广场看着行李,曹嘉平插空儿去找了他在北京水电勘察设计院的老同学,要了一份已经正式出版的《水工建筑物标准设计图册》,就急急地返了回来。

    到了禨城,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搭上了去七贤峡的班车,赶正月十四就到了工地,于正月二十三将两个励磁器安装到位,拉闸送电。

    至此七贤峡水电站工程基本结束,大部分施工队伍退场,只划拨了少量人员留下搞电站运行管理,人事关系转到曲河县劳动局,电站纳入曲河县水利局的管理范畴,并且继续收拾尾留工程。

    这一批留下的人,被江河局人称为是掉进了福窝窝,一年四季风吹不着、日晒不上、雨淋不到,终身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不像江河局人,一年四季有家难归,居无定所,栉风沐雨。

    临别之时,曲阳公社党委书记武前进专门安排给江河局的施工人员放映了一场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电影。无意之中,武前进道:“像海瑞这样的清官都要遭罢黜,看来当一个清官也真不容易。”张琪源附和道:“那是,不论哪朝哪代都一样,好人难做。”没想到,两个人就是这样几句应景的对话,却给他们后来带来了不少意想不到的麻烦。

    7

    正月初四,谭秀珍就领着丈夫薛鸿运,来到薛方家里拜年。按照户家辈分,谭秀珍两口子应该把薛方叫二爸,即二叔父,但是已经超出了五服,所以,按照乡俗,这样亲戚的年可拜可不拜。

    可是谭秀珍心里有她的想法。一方面,当初调动工作时,是薛方叔给自己一手跑成的,这个人情怎么都不能忘;另一方面,今天确实是有一件当紧的事,非去不可。这样,她就硬是拉着丈夫薛鸿运过来了,而且,还简单地拿了一点礼物。大过年的,总要有那么一点儿意思,算是没有空手登门。

    薛方老两口见谭秀珍两口子来了,十分高兴。一来是因为谭秀珍已经恢复了公家人身份,再不是困难时期的精减人员,能来给自己拜年,那是一种很高的礼遇或者说是荣誉;二来是女儿玉玲的亲事全凭秀珍一手促成,马上就要过门了。

    就通常来说,这类事情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更不用说自己的女儿年龄已经老大不小了,能找牛树宽这样一个主儿,也算是能说得过去,更是大大地让薛方老两口头上轻松了一截。所以,老两口对秀珍两口子真是感恩戴德,招待之热情自不必说。

    薛玉玲更是忙前忙后。又是倒茶,又是端吃食,高兴得满面红光。谭秀珍故意打趣:“玉玲,怎么还给嫂子倒茶呀?马上就要做新娘子了,我来提前喝个喜酒还不行呀?”玉玲的脸膛更红了:“给别人没准备,给你早就准备好了。你和鸿运哥先喝茶,我马上去炒菜,今天要好好试一下嫂子的酒量。”谭秀珍笑哈哈道:“快不要,快不要,我只是开玩笑呢,哪有什么酒量?”

    两家人嘻嘻哈哈,互相说着谢忱的话。还是玉玲妈会总结:“老古人都说了:鱼傍水,水傍鱼。咱们薛家的门风好,互相照应,肯定都有好日子过。人常说:家不和该穷,户不和该怂。有咱秀珍在县上工作,看他以后谁还敢欺负咱薛家崾岘人!”谭秀珍赶忙摇手道:“什么县上工作呀?还不是二爸给我帮忙办成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今天是有另一件正经事情要和二爸商量呢。”

    薛方一听,正襟危坐,道:“哦,秀珍有事?那就说么!别尽听你二妈过来过去啰嗦。”谭秀珍也收敛起笑容道:“咱这个地方吧,按说依山伴水挺好的。但是呢,祖祖辈辈还是靠天吃饭,前些年,咱这里好容易要修老鸦山水库了,可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下了马。

    “现在国家经济形势好转多了,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又强调水利要大上呢,我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二爸你给公社、县上的领导建议建议,看能不能尽快申请工程重新上马?”

    薛方一听精神为之大振。不断地点头道:“啊呀,秀珍真是有远见呀。这个老鸦山水库下马已经五六年了,可能早就让人家忘到脑后了!真没想到你还记着这事呢!如果说咱们薛家崾岘有贵人相助,那这个贵人我看就是秀珍你啊。”谭秀珍谦让了一回道:“我只是提个醒,其实事情还要二爸你出面办呢。”

    薛方道:“你能惦记着这事就不简单,人常说: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我们薛家娶了你这样的一个好媳妇,薛家崾岘是世代都要跟着享福呀!”薛方这一说,秀珍就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鸿运也觉得夸奖得过火了,道:“二爸你再不要夸奖她了,要不然这个地方就坐不下她了。”

    薛方一本正经道:“这个地方是坐不下她,人家是在县城办公室里坐的;我倒是觉得,我当年怎么都没有想到,鸿运你还是棵梧桐树?竟然给咱招来个金凤凰!”

    经他这一说,谭秀珍真个不好意思再坐了,就借着看玉玲嫁妆准备得怎么样的由头,钻进了玉玲的闺房。玉玲妈说:“你们父子俩探讨家国大事去,我让秀珍看看玉玲的嫁妆,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人家秀珍是上海大城市来的,见识肯定比咱们广。”

    鸿运和薛方两个人,果真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讨论。最后商定:等正月初八把玉玲嫁出去以后,就和附近的几个邻村的队干部,一起商议这事。这么大的一个工程,跨两个地区,靠一个村支书的能量是启动不起来的。所谓:人投人滚动天下,人多了大家一块想办法兴许可以。只是,不论如何折腾,这事都势在必行。

    正月初八这一天,整个薛家崾岘像翻了天一般的热闹。一方面是因为远近闻名的俊姑娘薛玉玲,终于找到了她的如意郎君,就要出阁完婚了。

    另一方面,借着薛方支书在当地的声望,也引来了不少平时很少来往的乡里乡亲,不请自到。有的是觉得不去面子上过不去,有的则是想借这个机会,和薛支书走得再近一点;还有一些人则是知道薛支书有意重新启动老鸦山水库工程,这可是福泽子孙后代的大好事,薛方本人必将是这一带将来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场面是一定要赶一赶的。

    由于牛树宽的家离得太远,迎亲队伍如果当天赶来,再当天把新娘子娶走,时间肯定来不及。只能是头一天来,以同事的身份先住在谭秀珍的家里,第二天一大早才按当地风俗娶上薛玉玲,直接往回赶——禨北地区鸡定县五里洼公社牛家圪$大队牛家屹崂小队。

    这种做法多多少少和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些不大一样,甚至还有一点犯忌。但是,大家看在整个薛家崾岘气象喜庆的分上,也没有人挑理。有的说这是谭秀珍上海的风俗,有的说是人家女婿家乡禨北地区的习惯,有的说这是公家人新事新办,不讲究这些,等等,反正是喜事,大家都往好了圆裹。

    有道是百人百性,百乡百俗,有的地方上午埋人,有的地方下午埋人;有的地方上午举行婚礼,有的地方偏偏在下午举行婚礼。杀猪杀屁股——一人一个杀法,不存在对与错、好与坏,达到目的就行。

    头一天晚饭约客之前,由薛鸿运照会,由薛方参加,牛、薛两家的执事人又进行了一番最后的磋商,把第二天过事的枝枝节节都商量了一遍,统一了意见,免得大家妄加猜测、评头论足、心里不美,并且强调,万一有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大家都多包涵。既然结了亲,就成一家人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事事都要互相担待,免得叫外人笑话。

    两家执事人都十分开通,话既然说开了,也就心无芥蒂,再加上薛鸿运的百般努力,事情谈得十分融洽。薛方坐在一旁笑眯眯的,只是不作声,任由他们几个人商量如何如何摆置,他只是不停地给三个人递根纸烟,满一小杯烧酒,劝“再来一个”而已。

    送走男方的执事人后,薛家的执事人才将薛家所有的办事人员召集在一起,逐一安排活路。担水的,和面的,煮面的,烧火烧汤的,还有洗菜切菜的,做臊子的,炒菜炖肉的,端盘擦桌子的,洗锅刷碗的,等等,全部一一安排停当,这才让大家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早点过来,过时不候。

    第二天一大早,帮忙的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往来走,着手准备第一顿饭——浇汤面。不一会儿,客人也就开始来了。浇汤面是流水席,随来随吃,吃完了就三三两两在院子里闲聊。

    因为冬季太冷,所谓太阳冒花花,冻出屎渣渣。大家就在院内点起一堆柴火来,客人们一边烤火,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紧接着迎亲的队伍就到了,执事人走在前头,两把吹手和鼓乐班子紧跟其后,再后边才是一驾马车,车上坐了三四个人,有男有女各有分工,总人数是单数,再加上娶来的薛玉玲成双数,意在成双成对,万事大吉。

    薛家执事人赶忙迎了上去,让鼓乐班子到院子里烤火,把娶亲的人领进里屋吃饭。因为时间紧,为了表示对娶亲的新亲戚隆重接待,臊子面吃完后,还没挪地方,就又摆上了席面,作为第二顿饭,四荤四素八个菜,叫八碗,还带有烧酒。其实,第二顿饭纯属礼节,大家都刚刚吃过,再吃不了多少东西了,只是喝两杯酒,应应景而已。

    而对那些有经验的娶亲者而言,第一顿就给自己的肚子留了些位置,所以,也能把席面上的荤素碗子都尝上一尝,再煞有介事地称赞一番,什么两烧不见面,荤素搭配开——行家;味道还都不错,肉炖得也挺烂的——说明这家人实在。

    这个年月,纯肉的碗子一般人是上不起的,薛方也一样——就这大家反过来评价垫菜中的干豆角放得多、泡得到,豆芽也都是绿豆的,豆腐是黑豆的,说明老薛家人对人实诚,等等。

    自从鼓乐班子进入院内,整个院里立刻就热闹了起来。响吹戏打,人欢马咋,气氛整个被烘托了起来。迎亲的人吃完了饭,才叫鼓乐班子的人去吃,这个职业就是所谓的“走在人前、吃在人后”的阶层。之前男方执事人已经把一瓶烧酒拿了过来,给每个成员敬了一杯酒,并道“辛苦辛苦!喝两杯酒暖暖身子”。

    乐师们喝酒归喝酒,但手中的家伙基本不停,而且扬打得更起劲了。所以,到了席面上,就省了给鼓乐班子们敬酒的礼数。

    等迎亲的人一吃完,新娘子就开始上车。因为路远没来轿子,所以礼数上就少了许多的讲究。这时间是整个嫁女程序的高潮,除了鼓乐喧天、欢声笑语,再加上了长号声声、鞭炮齐鸣,还有些老古人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如跨火坑、结严法,全部要在短时间内展示完毕,真是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把娶亲的人送走后,薛方才下地出门,但并不能向女儿去的方向张望。这也是风俗,否则,据说会把新媳妇送进黑风洞。当然,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历尽苦难的人们,总是比较迷信,总在不断地检讨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神灵,而且时时处处避免口误、谐音,想方设法防止再次引起神灵的愤怒,以降罪给自己,殃及子孙。

    女方来宾两顿饭还没吃完的,接着坐席。已经吃完的,还意犹未尽,久久不愿散去。男人们就围拢在薛方的周围,想探听一点老鸦山水库的消息。本来薛方嫁女,心情还有些不爽,一看乡里乡亲的,都是冲着自己的面子来的,也不好驳大家的面子,就一块探讨了起来。反反复复,万变不离其宗:这事一定要搞成功,成功以后,还要给薛支书送匾放炮,如此等等。

    女人们则围着玉玲妈身旁,一块给宽心,说一些祝福的话。玉玲妈两眼红红的,只是不能哭出来,因为这是女儿的大喜之日。

    玉玲妈强打精神,不厌其烦地给客人们介绍女婿单位的情况、男方家的光景、两人恋爱的经过、来来回回几趟礼尚往来的过程、女婿家的彩礼、自己家的陪嫁,等等,听得大姑娘小媳妇们啧啧称赞,都说玉玲人长得漂亮——百里挑一,人又有本事——远近闻名,自然有福气了——福人自有天相。

    说得玉玲妈心里稍稍能宽慰一些。等应酬完这些人后,时间还不到中午,玉玲妈要留大家伙吃饭,大家说:“不了,刚吃得饱饱的。”

    众人走后,玉玲妈还是为女儿远嫁他乡的事,心里十分不放心,就又把谭秀珍拉到玉玲原来的闺房,问牛树宽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谭秀珍百般劝慰,玉玲妈这才转忧为喜。秀珍一看没自己的什么事了,就说孩子们在家,不放心,得回去,玉玲妈坚持不让,说:“把孩子们叫过来一块吃中午饭。过事剩下这么多吃的,总不能叫糟蹋了吧?”

    秀珍说:“不用叫了,孩子刚在这里吃过,不饿。”玉玲妈还是不肯,就打发自己的老八薛鸿祥去叫秀珍的两个孩子大墩、二墩过来玩,中午就在这里一起吃饭,并嘱咐,顺便把你鸿运哥也一块叫来,道:“一个大男人家,中午做什么饭?”谭秀珍一看没办法,只得留下,帮助二妈收拾过事铺排下的杂七杂八家什。

    半年后,无澜河两岸热闹翻天,下马六年的老鸦山水库重新上马。张琪源和他的同事们重回故地,开山断水,餐尘饮泪,恩怨情仇,百感杂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把一幕幕人间活剧热热闹闹地搬上了江河如练的大舞台。

    毋容置疑,薛玉玲的出嫁——不过是千千万万老百姓喜事中的一宗,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却让平平凡凡的江河儿女谭秀珍,不经意间揭开了另一种时尚的江河人生。

    说话间,又有歌声由远及近传入人们的耳膜,悠远而绵长: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

    河上凫下来一对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母鹅在河畔叫哥哥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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