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是花园-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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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目都是规划设计好的,修路,修厕,建灯光球场,安村门(牌坊似的村门,看起来像两块碑)。青壮年们都很受鼓舞。当然不修未必就不好,这些年村屯的黄土道路一直挺齐整,还养脚。但水泥路面到底是好,下雨天,走道不沾脚,跑个车啥的都方便。家家若管住鸡鸭,还可以当晾晒场。更主要的是,借着修路的机会,可以挣笔工钱。这是更具体的。

    只是鼓舞之余,竟有些不适应。和修不修路没关系。没有盼过的事情,冷不丁实现了,有些空落。抽体育彩票,事先还要有个愿望,修这个路,一点想法也没有。不过自己没想法,不等于他人没想法,这就分出了高低,先后,快慢,有钱和没钱。

    报名的位置,在药铺的园子里。药铺平时就聚人,此时更是人来人往。去的时候柱子看到,园子里头,已堆放着不少河卵石、沙子和机器,占去一半的地方。那河卵石和沙子,够盖一座大楼了。机器更不用说,值不少钱。

    谁都可以报名,条件却要审核。专业人员已经测算过,统共可用24人,前来报名的却是全村。就是说,僧多粥少,狼多肉少。也是预想到的,所以标准早就定下来:口一定要紧。怎样的紧法,程本懒洋洋地指示:不相干的就不用。什么叫相干的,或者不相干的,不用程本说,具体跑腿的替他说了:相干的,就是好不错的。用相干的,就是让好不错的在家跟前挣点钱。

    当然要用相干的,程本修的路。别人若想相干,别人也可以修路。可是别人没修,也修不了,颠过来倒过去,只能程本修路,也只能程本相干,那便没办法了。

    柱子觉着有些相干。若是半点也不相干,干脆就不过来了。所以有些相干,并非瞎说。程本是看着柱子长大的,不管愿意看还是不愿意看。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柱子是看着程本长大的,只不过柱子脱离翠珍的母体,能够看到程本时,程本已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了。不过后来柱子也和程本一样,上小学,念半截初中,然后不念。这些个阶段,屯里屯外地疯,洗澡,打嘎,支爬犁,喝苞米子粥,埋屎雷。屎雷的技巧也一样,路上挖个坑,拉进一泡屎,蓬上,再等着人来。看见别人一脚踩中时,欢乐地跑开。七八岁的相差,小时候是两茬,渐渐地不论茬,渐渐地就成了一茬,班儿对班儿的。再渐渐地,往人堆里头一站,衣装服饰和精神气儿,大七八岁的要小,而小七八岁的,反而要大。

    虽是相干,心中却莫名地忐忑。觉着现场的气氛怪怪的。可能是想法太强烈了。旁人不报名,或者报不上名都无所谓,可柱子有所谓。原因是旁人出得去,柱子出不去。猪牵扯他,儿子也牵扯他。猪是老母猪,怀胎两次的。表妹在县畜牧局工作,帮助选的品种,还鼓励他扩大猪舍,搞规模养殖。表妹的理由是句谚语,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柱子却不敢,宁肯小打小闹。儿子是超生的,媳妇当然能经管,并且不太牵扯柱子的后腿,可是柱子愿意牵扯儿子的腿,这便没有办法。当然若作为理由,还能列出不少。譬如柱子有胆囊炎,外出打工吃不好饭,胆囊炎便容易犯,而犯病打消炎针的钱,几次打工的收入也顶不上。等等。柱子要说的话是,在屯子里干活挣钱,对柱子来说最合适不过。

    柱子逡巡一会儿,挤到了桌前。于少辉在桌子后面坐着,登记把关。所谓把关,基本是登记,报一个,登一个,行与不行,用不着判定。原因是这个时段,程本正坐在跟前。若不坐在跟前,便要把完关后,誊清名单,再交给程本审定。不过既是坐在跟前,便免除了这个步骤。虽不是官场,也不是企事业单位,程序却是通用的。现场语音有些杂,却不闹吵,至多是交头接耳。程本微闭着眼,似听非听,不置可否,似乎琢磨一件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与眼前的情形无关,又有关。这风度并不好练的,柱子一霎心生钦佩。

    已登记二十来个,不能再等了。柱子讪笑着,对于少辉说:给我也写上,我也报名。于少辉没有落笔,而是特别瞄程本一眼。搁在旁人,于少辉连瞄都不瞄,提笔就写的。于少辉瞄,柱子也跟着不安地瞄。

    程本原本闭着的眼,这时却睁开了,没吱声。

    程本不发话,于少辉便不写。在柱子看来,是不敢写,那就给个由头。柱子勉强笑道:写呀,报上得了。

    程本上下打量着柱子:能干动吗,就你这小体格。

    不干说不干的,怀疑体格,柱子不服气:啥不能干哪!柱子想说,车能开,地能种,儿能养,老母猪能配种,不信有啥干不了的。

    程本却不再说话,金口玉言了。柱子不禁脸红气粗,正待要磨叽时,下一个已挤到桌前。柱子不能挡他人的财路,只好退到旁边,去想旁的办法。

    办法自是有的,不过需于少辉想。柱子就看到于少辉的眼里,有光在狡黠地动,心内顿生一丝感应。柱子也情知于少辉,当着程本的面不好说话,背着程本的面同样不好说话。这叫成熟。倘换了自己,也不能顶着来,也要讲个方式方法的。程本这人,顺毛茬不行,戗毛茬也不行,如今乡党委书记都要重视三分,村书记更是遇事敬让,何况他于少辉组长。话再说白了,没到可以顶的程度,毕竟不涉自家的利益。

    当然遇到更大的,程本也一样,也会成熟。该猫是猫,该鼠是鼠。

    于少辉的主意是,看看谁跟程本好不错,并且没有报名。这样的主意,没啥含金量,柱子也能想得到。不过想到了却没有办法,不知蛆从哪里下口,所以于少辉想有用,而柱子想没有用。不过接下来就有含金量了,也能看得出,于少辉是真负责还是假负责。于少辉暗示柱子,去找永良。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程本曾嘱咐,给永良报上名,让他干点活。二个是永良明确表示不干。想干的没机会,不想干的上赶着,柱子听后隐隐地悲愤,不过涉及到求人,是悲愤也得忍着,也得欢快。实际上也挺欢快,左邻右舍地住着,柱子找到永良商量时,永良“奔儿”都没打,痛快地答应了。

    柱子报不上名,与丈人有关。丈人是啥性子,当初更新照明线路,家家收取杆子费和电线费,丈人偏不交。村里的规定,不交的断电。丈人顶着说,断电更好,省得花电钱。靠着一盏油灯,硬是点了十年。直到于少辉上来,主动联系有关方面,终于免费接上了电。而这时,莫说电,电话都免费安装了。

    就是说,有十年的时间,不用电饭锅,不看电视,不用洗衣机。天黑了就点油灯,吹灭油灯就睡觉。村民都佩服极了,觉着做不到。丈人虽是“格尿儿”,和程本却没什么瓜葛。各自种各自的地,过各自的日子,直到这次修路。水泥路是在老路上起修的,个别的路段原来有些拧弯,考虑横平竖直,需要略作调整,便涉及到了柱子的丈人。具体地说,涉及到一段围墙。再具体地说,涉及到紧挨着围墙的苞米楼子。苞米楼子也没啥了不起的,一般人家都是破木头夹秫秆搭的,木头拆下来继续埋,秫秆满地都是。可是丈人的苞米楼子不一般,为了防鼠防偷,特意修成砖混水泥的,还安了门,上了锁。村民们都说,丈人的苞米楼子,不是苞米楼子,是碉堡。

    除了围墙与苞米楼子,还涉及到几垄地。如今地值钱,家家都重视。不过搁在相对僻远的董家窝棚,到底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让于少辉记着,来年调整一块机动地。添了些麻烦,却没啥损失。没啥损失,也就没啥大的说道。丈人心里头有数。

    所以丈人虽是“格尿儿”,大致也讲个理,或者也有他的理。丈人的理是,墙和苞米楼子,可以扒,可以不要损失费。新农村修路,毕竟不是国家修的正经公路,因此也就不难为村里,包括难为程本了(正经公路肯定要敲一笔的)。不过不要损失费,并不意味着不要人工费。不要人工费也可以,墙原样砌上,苞米楼子原样搭上。

    村里和程本自然不乐意。丈人的苞米楼子是特殊,拆解起来有损耗,重修也费工费力。不过他水泥路不走啊,日字厕所不用啊,新农村不享受啊?为了建设新农村,人家付出了多少,都眼见的。既然眼见,这星星点点的损失,怎有脸提?

    后来苞米楼子拆了,路也取直了。柱子的丈人,毕竟不是钉子户,也不想做钉子户。丈人只是想说一说,觉着应说一说,说了比不说要好。总之,算是修路前的小插曲。不过程本记住了,所以有了报名的一幕。具体背景于少辉没跟柱子说。没跟柱子说,不等于没跟别人说。既跟别人说了,柱子便套问了出来。

    也许问题不在于墙或苞米楼子。

    想不到程本这个样。不过换了柱子,也可能这个样,甚至比这个样还厉害。于是柱子主动地赠予了一份理解。

    只是第二天开工,柱子拎着锹,到药铺的园子里报到时,永良已站在那里。永良看活儿不错,变卦了,又干了。众人面前,柱子顿觉挂不住脸,挨过耳光一样。

    先是被拒了,然后被耍了,柱子的心就有些个凉。觉着王八掉进灰堆,既憋气又窝火。想起前前后后,恩恩怨怨,一时翻腾不止,还有些泛酸。丈人是丈人不假,跟柱子有什么关系。程本也不是没有丈人,也不止一个丈人,如此株连,分明小心眼子,公报私仇。永良花屁眼子,程本更是。这时柱子便进一步想,没准程本亲自给永良授的意,一定盯住这活儿,不撒手。

    那天,从药铺回家的路上,柱子有些羞愤,也有些悲壮。人,发展和不发展不一样,起来和不起来不一样,有钱和没钱不一样,过了千万和不过千万不一样,成了名人和不是名人不一样。

    张罗新农村,和参与新农村不一样。

    过去的细节泉涌似的往出冒。不乐意想的,都想起来了,不乐意说的,都涌到了嘴边。原来还是避重就轻,避直就弯,这个时候,却是直逼往事,直想掏出来对人说。

    什么不一样,其实都一样。

    原来还以为丈人心眼儿小,爱算计钱财,如今是坚定地站到丈人的一边。若再拆墙,或者拆苞米楼子,岂需丈人出面,柱子就是手攥雷管的工兵。

    ——沙子和石头统一运抵路边的时候,趁着月黑,柱子埋到园子里不少,留着扩大猪圈时用。泛出的新土看得出痕迹,挪过半垛柴火压上。

    那沙子和石头,顶住几天工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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