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柱子和孩子们打仗，本来怨柱子，可是村里的恶汉戳柱子一指头，翠珍就觉着不怨柱子，而怨恶汉了。翠珍立刻抄起扁担，大炮般高擎着，撵得恶汉绕井沿子跑。全屯子人至今传述当时的情景，既稀罕，又过瘾，又刺激。翠珍才不怕恶汉。恶汉若恶，翠珍就是镇恶女神。镇恶女神是王财在炕上封的，翠珍觉着对味儿，白天当做自我评价说了出来，以后就成了专利。
想必从前的程本，也在井沿子跟前看见翠珍镇恶的。没看见的话，起码听到过街谈巷议。翠珍的禀性，如何看得了柱子赌气外出。若是领着小老婆出逃还可，可这是外出打工，去城里做人下人。赌气去的，无奈去的。
尤其坐在炕上，眼见轧路机神气地轧，推土机张牙舞爪地推，挖沟机鸡刨食一样地蹬，挑选上来的劳力，那些相干的家伙，拎起锹镐，省心省力地在家门口干活，翠珍的心涩得狠，也怨得狠。眼前全是柱子在外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受苦情形。
一是怨儿媳妇，个小婊子。若是像她翠珍似的，炕上地上麻溜利索，家里外头全部顶杠儿，或者为闺女时攒的钱，不让她爹那个老抠儿划拉去，俩人的日子是不好过些？是不没必要惦记出去？二是怨程本，有钱人没良心。烧香许愿时就不想想，当初的瓦匠手艺跟谁学的，跟柱子的叔叔！无非小叔子挣着第一桶金，见好就收，蹽到山东老家逍遥去了。没出息的货。怎就容忍了程本当初的手把儿，莫非吃到了程本娘的奶？给公社综合厂砌院墙，砌了推倒，推倒了重砌。垒他们家鸡架，也没那么祸害人的。拿着工地当成了沙场，想咋堆就咋堆。若不是给他如此机会，他能有后来？如今要个卖苦大力的活，看他个熊样儿，还把机会给相干的，知道相干俩字咋写？
不仅不知道相干咋写，也忘了萎靡消沉时，出去耍钱，让人扒光了衣服，不得不借件衣服遮羞，回到家里，他爹抄起烧火棍子往出打。忘了过年没钱，两口子抱起头痛哭。不该忘的都忘了，该忘的每样都记着。至于修路或者搭厕所，谁不知道他的毛病，就是个好脸。什么叫好脸，就是现眼，虚荣。夏天给大家请二人转，那是他愿意看，还得找陪看的。资助全乡农民篮球赛，那是他想借机坐前排。
就是这样的货，却发个爆。不过跟亿万的比，连替人家洗脚都不配。想洗人家也不用，成群的女秘书还需排队抽号，哪轮到他。可是永良媳妇的儿子，在他手下挣着了钱，而柱子，干点粗活都不成。魇人哪。
问题是柱子的事情，翠珍如何对待。若是对待，如何去处理。翠珍觉着，这样的问题，绕不过去。
找程本的爹和娘，那是小孩子挨欺负告状。除了翠珍不屑于，还有，程本是小孩子吗，柱子挨欺负了吗，程本的爹娘，管得了吗？
直接找程本，猛提当年的事？当年的事倒是不少，连程本的家伙都看到过轮廓。一群小孩子，光着腚在南大坑里洗澡。程本已是个壮小伙子，半大小子中，屁股突出的大，像鸭群中的肥鹅。肌肉突出，脸上的酒刺疙瘩成片，浑身冒着浆气。晃得姑娘们不敢近前，妇女们直掉眼皮，眼角却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惊喜。洗完澡，揣着短粗的苏联黄瓜种，跑到前面的屯子，看野台班子的二人转。为着一台二人转，贪着黑，踩起当年的老土道，跑出五六里地，过节似的。柱子和少辉他们看得犯困，程本却跟大人一样，看得咧嘴笑。无聊的唱腔起来，大口地吞嚼黄瓜。唱腔落下，到了色相的“说口”，黄瓜也顾不上吃，涎水早已顺着嘴角，流到脖腔里。
要不跟他抄扁担？可是抄什么，怎么抄，人家犯错了吗？当年抄扁担，追恶汉，除了敢打敢拼，还因为没回去的几户知青，十分地抱团有力。现在屯子里边，谁是知青，知青是什么，莫说孙子辈，子侄辈都已说不清。再放三十年，自己都说不清了。偶尔能勾起些许回忆的，是越来越少的知青优抚政策。况且一星半点的热情，与其说自己的，不如说王财的。
知青返城无望的时候，翠珍主动地，和爱情面前一味退缩的王财结了婚。彼时王财越是退缩，翠珍越是主动来劲（日后再想，似乎是王财的策略，不过王财拒不承认）。结果刚把孩子生下来，第一批返城指标落到了翠珍的头上。因为翠珍战天斗地，泼辣能干，是集体户的先进个人，参加了全县的模范知青代表大会。可是填表时，她的指标又收回了，原因是她结婚了。什么叫结婚，什么叫不结婚。结婚是决心，还是不决心，是先进，还是不先进，弄得翠珍一头雾水。后来不断遇过类似问题，譬如程本继小叔子之后搞黑包，是守法还是不守法。若是守法，当初搞黑包怎么算？若是不守法，怎么成了公益人物？别人都能搞清楚，包括柱子和王财，甚至小婊子，翠珍仍是一头雾水，或者说，保持一头雾水。
以后倒是给不少待遇。户口要臭的时候转的户口，商品粮要放开时变的商品粮。知青返城要杜绝的时候给了两米房木，前提是她彻底放弃了返城。不得不放弃的，她带着孩子返城王财哭，让王财留下孩子哭，让王财跟着走，王财又不乐意。狗娘养的，一辈子净上他的套。不过变商品粮的时候，是他坚持不放弃土地，如今看是坚持对了，土地越来越值钱了。这个家伙，有些眼光的，脑袋瓜也不空，找到翠珍就是证明。而且年岁越大，越依恋他，甚至离不开他了……真让人难以启齿。
可是。可是。
时光远了，锋芒钝了，已过六十岁的人，还能有什么样的张逞。况且人家大发了。若是拼斗，便等同于伸出蚂蚁的小腿，去绊人家的象腿。
如果可能，倒想找程本唠唠。但有什么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连个茬口都找不到。况且隔上一年两年，不待人家主动和解，自己先跟自己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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