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柔情似水。

    第二天清晨，周鹤鸣早早就起了床，对鲁婉英说他差点忘了一桩事：昨日在澡堂里遇到一位四川老乡，一交谈才知道是中学时的同学，约好了今天要请他喝早茶。鲁婉英这里不敢怠慢，一边帮鹤鸣穿衣服，一边喊“小九妹”快上楼来，又一边忙把首饰盒打开，取出“掌心雷”手枪交给周鹤鸣。

    周鹤鸣这里接过手枪，在手里掂了掂，突然脸色变了，急忙向鲁婉英询问：“婉英，有人来动过你的首饰盒吗？”

    首饰盒？鲁婉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人动过我的首饰盒呀！

    周鹤鸣却是眉头紧皱：不对，肯定有人动过它了——这支手枪被人调换了！

    啊，枪被人换了？——噢，明白了，一定是佘爱珍昨天来，把两支枪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做比较，最后比来比去比花了眼，拿走了我家的一支，留下了她拿来的那一支。想到这里，鲁婉英轻嘘一口气，叫鹤鸣不必多虑。她不得不把佘爱珍昨天来卖枪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周鹤鸣，末尾说道：拿错了就拿错了吧，反正两支枪一模一样。

    周鹤鸣却顿足叹息：“婉英，你上当了，这是一个陷阱！”说着便推窗向下观望，然后迅速关窗，对鲁婉英交代道：“婉英，你快躲一躲，以免他们误伤了你！”

    “鹤鸣，你这是怎么啦？”

    “别问了，你快走，躲进姑娘们的房间……”

    来不及了，黑压压的一群便衣，像苍蝇一样涌了进来。鲁婉英望一眼楼梯口，只见吴四宝正一步步上楼，手举着短枪，咧着嘴对鲁婉英冷笑。

    “四宝，你要干什么？”

    “干妹子，你不要喊叫，喊叫对你没好处！四哥我对你已经是有情有义了，为了让你俩在鸳鸯帐里再最后快活快活，我命令我的弟兄们在屋外冻了大半夜了！你不要不识相，小心我的子弹不长眼！”

    “婉英，你快走呀！”周鹤鸣一掌推开鲁婉英，顺势一个箭步冲上前，枪口已经顶在了吴四宝的脑门上。

    吴四宝“哈哈哈”一阵狂笑，说道：“小子，别给老子来这一套，你还嫩了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手里的这只枪只是个哑巴，你他妈的想拿它吓唬谁？弟兄们给我上啊，还愣着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周鹤鸣突然扬手，把手枪砸向吴四宝的脑袋，接着越过栏杆，纵身向楼下跳去，惊得楼上楼下的妓女们叽哩哇啦一片声尖叫。但是已为时太晚，特务们蜂拥而上，寡不敌众的周鹤鸣终于落在被称为“吃人妖魔”的吴四宝手中。

    “四宝，吴四宝！你放开他！你为什么抓他？”

    “干妹子，我劝你识相些，少他妈管闲事！”

    “我就是要管！他是我丈夫我怎能不管？”

    “他是你丈夫？你别再做春梦了，睁大眼睛看看这小子他到底是谁？干妹子，可惜了你，可惜你的一片痴情，被这个小子耍弄了！你以为他真的对你有情有义？屁！他妈的他是个大骗子——你别打岔，听四哥把话给你挑明，他，姓周的，这小子是他妈的重庆分子，你明白了吗？他虚情假意爱你，目的是把你这妓院当做他的安全藏身地，掩护他的破坏行动。你听着，冀老爷子就是他杀害的，你该不该恨他？鄢绍九，聂林火，桑贵海，也都是死在他的枪下！还有我们的丁主任，也差点被他给打死了！哼，若不是我佘娘子高明怀疑到他的头上，又亲自出马用掉包计弄到他杀人的凭证，这小子还不知道要在这里隐藏多久呢！”

    周鹤鸣一言不发，被吴四宝带走了。

    鲁婉英像掉了魂，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抹着眼泪自怨自叹。叹自己命苦，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却落得个如此下场。怨周鹤鸣薄情，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当枪手，为什么要哄骗一个痴情女子？

    这时候的“妙香楼”，变得像一座鬼楼。妓女们三三两两鬼鬼祟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一个个脸上阴气森森。

    就在这样的时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忠实地守在鲁婉英身边，用一双无限同情的目光关注着她。这个人就是“小九妹”郑铁山。

    “小九妹呀！”鲁婉英猛地呼天抢地喊了一声……

    “小九妹”上前，小心地把鲁婉英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下楼，端一盆热水上来让鲁婉英洗脸，接着沏一杯热茶递到鲁婉英手中，坐下来，开始慢慢对鲁婉英进行劝慰。

    “小九妹”说：鲁老板，你不要过于伤悲，将息好身体要紧。我不相信吴四宝的胡言乱语，我要替周大哥说几句公道话。不能说周大哥欺骗了你的感情，这话对他太不公。应该承认，周大哥刚刚认识你时，萍水相逢，他心里不可能对你有意。也应该承认，他在“妙香楼”住下来，起初只是权宜之计。但是，你们二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日子，耳鬓厮磨，能不日久生情吗？别人不知道，我“小九妹”知道，周大哥是越来越感激你也越来越爱你了！他对你的感情，我想你自己也是体会得到的。就说刚才发生的事吧，鲁老板你想想，周大哥他若不爱你，他为什么催着你躲开以免受伤害？吴四宝当着你面大骂他是“骗子”，对你俩的感情进行挑拨，他为什么咬紧牙关不替自己辩解？同样是为了你，不愿让你受牵连。依我说，周大哥他不是骗子更不是小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鲁婉英不再哭泣，自己拧一把热毛巾，慢慢地擦去泪水。

    “小九妹”接着说道：要说小人，吴四宝和佘爱珍这一对夫妻才是真正的小人。这些年来，她佘爱珍从你手里敲去骗去的钱财还少吗？她说过一声“谢”没有？她笑里藏刀，口口声声喊你“干妹子”，却在你面前演“掉包计”，欺负你这个老实人。再说吴四宝，就更是个禽畜不如的狗东西，这个地痞流氓，他跟谁讲过“情义”？他的鬼话谁敢相信？丽都舞厅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那舞厅的老板叫高鑫宝，在舞厅里开了个赌场。吴四宝在得势之前曾给高老板当车夫，为了巴结主子，他焚香磕响头，拜高老板为师。可后来呢，只因为高老板的赌场不肯受吴四宝的敲诈向他交“月钱”，他就派手下人把高老板给枪杀了，还抛尸街头。还有一桩事你也是知道的，他在夜总会见到一个姓马的舞女长得漂亮便进行调戏。舞女拒绝他，他就说这舞女是从重庆派来的“军统”特务，硬是把人家抓进“76号”，关进秘密小屋肆意糟蹋。这事若不是被佘爱珍知道了吵嚷开来，那舞女怕是死在秘密小屋里也不会有人知晓。毒蛇女人佘爱珍，不仅不责怪自己的丈夫，反而一顿棍棒，险些把无辜的舞女活活打死！这类事情太多了，这一对狗男狗女，他们的罪行实在是磬竹难书，天理不容。

    鲁婉英无言以对，瞪大了眼睛望着“小九妹”。

    接下来，“小九妹”义愤填膺，一层层剥开冀墨清的丑恶本质。他投靠日本人，为的就是借助东洋主子的淫威，为他贩卖鸦片和坑蒙拐骗投机倒把的生意大开绿灯。为了巴结主子，他就向“76号”贡献资金，并且网罗一大批流氓充当“76号”的打手。他收你当“干女儿”，又把三家妓院送给你，你以为他有恩于你吗？错了，他没有什么“恩情”，只有罪恶用心！你想想，你的少女清白是谁毁掉的？再想想，你每个月得向他的老婆交多少银子？他是在借你之手为他家摇钱，你哪是他的“干女儿”，只不过是在为他家当牛做马！这条老恶狗，被周大哥一枪毙命，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每一个汉奸都应该是这样的下场！看看今日我中华大地，被日本强盗践踏成了什么惨景？别的且不提，光是在南京城，丧尽天良的日本兵就杀害我三十万手无寸铁的同胞，这血海深仇怎能忘？侵略者可恶，汉奸可耻！我周大哥为民除害杀汉奸，上海滩的市民哪一个不拍手称快？鲁老板你不是也听说了吗，街头巷尾，人们都在传说着冀墨清被处决的消息，称赞枪手是一位名垂史册的英雄儿郎。这英雄儿郎不是别人，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你与这样的英雄从相识到相知相爱，难道不是一桩奇缘？难道不是你人生之大幸？鲁老板，常言说得好：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生苦短，人格比生命更宝贵啊！是取义而荣还是取利而耻，往往只在一念之差。现在你就站在十字路口，你是挺身而出设法营救周大哥，还是继续被吴四宝之流的败类牵着鼻子走黑道，你可要三思而行啊……

    一番番话语，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字字句句撞击着鲁婉英的心扉。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望着面前的“小九妹”，仿佛是一位天外飞来的陌生人！难道这就是那个整日寡言少语像女孩子一样腼腆的“小茶壶”吗？为什么今日突然发现他心明眼亮、口齿伶俐？细细品味他说的每一句话，越琢磨越觉得有据有理。先想想佘爱珍这女人吧，我鲁婉英待她还不够仗义吗？她来“妙香楼”，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鲁婉英碗里若只有二两好酒，必定是捧起来先让她喝下一两半，她喝剩的半两才是我的。我鲁婉英把肠子都掏给了她，想不到她竟如此耍弄我！再说吴四宝，还有他们的“76号”，也实在是作恶太多，手段太毒辣了！《中美日报》和《大美晚报》是鲁婉英爱看的报纸，只因为这两家报纸严守“中立”立场，说了几句“抗日”的话，吴四宝便奉日本主子之命带人去砸报馆、扔炸弹，把编辑人员活活打死。这些都是鲁婉英亲眼所见啊！佘爱珍的母校“启秀女子中学”有位年轻教师名叫茅丽瑛，因为进行抗日宣传，“76号”就说她是共党分子。茅丽瑛举办了一次“物品慈善义卖会”，为被日本兵逼得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筹集救济金，“76号”就说她是反抗“大日本”，丁默邨便指示吴四宝带人把她打死——她才只有二十八岁！事后，佘爱珍跑到“妙香楼”向鲁婉英自夸：“发现我母校出了个共党分子茅丽瑛，你猜猜是谁的功劳？”现在回想起她的这句话，真是叫人脊背发冷，不寒而栗啊！至于说冀墨清，他带给鲁婉英的心灵创伤更是欲说难说，羞于启齿，不敢回想被他占有的那些日子，因为这个老色鬼已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只变态的狗，他的那些龌龊的行为，想起来就叫鲁婉英恶心，直想呕吐！是周鹤鸣让鲁婉英重新变成了一个人，真正尝到做女人的幸福，也找回了女人的自尊。要说是逢场作戏，鲁婉英当初设饭局宴请周鹤鸣，打的就是逢场作戏的主意，怪不得周鹤鸣。但是后来，两个人朝夕相处，鲁婉英就再也不作戏了，周鹤鸣在她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不仅仅因为周鹤鸣年轻英俊是个真正的白马王子，更因为他的学识他的人品他的思想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鲁婉英。忘不了他给她讲中国的五千年历史，使她记住了屈原、岳飞、戚继光这些名字；忘不了他教她背古诗，让她理解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含义。她也曾向他倾诉过自己的遭遇，倾诉过心底的痛苦。他理解她，安慰她，并没嘲笑她歧视她。更难得的是他的钟情，在“妙香楼”这样的地方，灯红酒绿，面对一张张花枝招展轻佻的面孔，周鹤鸣却不为所动，心里只有鲁婉英一人。想到这里，怎不叫鲁婉英又是泪如雨下……

    “鲁老板，别难过了，赶快想办法救人要紧。”

    一句话提醒了鲁婉英，她上前拉住“小九妹”的双手，动情说道：“铁山，你再别喊‘鲁老板’了，喊我一声鲁大姐好吗？”

    “鲁……鲁大姐！”

    “好兄弟，从现在起，我也不再喊你‘小茶壶’、‘小九妹’，你长大了，站在我面前像我的兄弟一样，我喊你‘铁山弟’可以吗？”

    “鲁大姐，我愿做你的小弟，和你一起同心协力营救鹤鸣大哥！”

    “铁山弟，事到如今，你说我们救得了他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佘爱珍要人，指控她公报私仇乱抓人！咱们一定要一口咬定，买手枪是为了防身，是前两天才从黑市上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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