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是因为“长”而得名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长达6300公里的长,仅次亚马逊河与尼罗河位居世界第三大川,而长江流域的径流模数却以每公里每秒17.6公升而位居世界第一。
如同黄河一样,我们的先人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长江之源,滔滔江水东流人海,溯流而上的行程可谓艰险之极,那流出之源究竟在何处?那流出之初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这一切,始终在神秘的氛围中蛰伏着,你可以远望,你可以想像,你只是看见峡谷深深,雪山皑皑…
汉代以前的《禹贡》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之说,那是把岷江误认为长江的上源;汉代以后的《汉书》,第一次提出金沙江为长江之源;唐代的《蛮书》认为长江源自通天河。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万里跋涉之后在《江源考》一书中提出,金沙江、通天河足长江上源。清代《小方壶斋舆地钞》中,有长江源的描述,并指乌兰木伦河是长江正源。1949年前后的地理教科书说长江与黄河同源,前者源于巴颜喀拉山南麓,后者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
望源兴叹的历史终于在1978年夏天结束了。
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决心为长江真正地正本清源,并在1976年夏和1978年两度组织江源调查队,深入江源地区,以眼见为实作定论。雪山高处的江源终于露出了真相:长江上源深人青藏高原腹地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这里有十几条晶莹清澈的河流,其中较大的为楚玛尔河、沱沱河、当曲。这三条河流中根据“河源唯远”的原则,沱沱河应为长江正宗之源。再沿沱沱河上溯,有东西两条支流,东支较西支略长,故长江的最初源头应为沱沱河东支。东支发源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的西南侧,东支的上段是一条巨大的冰川,冰川融水,点点滴滴,涓涓细流,便是万里长江的初始流出。
你怎么会想到这点点滴滴便是长江之始呢?
你怎么会想到那涓涓细流便是大浪之初呢?
沱沱河的东西两支汇合后叫纳钦曲,下行24公里与右岸的切苏美曲汇合后才称为沱沱河。沱沱河继续自南向北流动,于葫芦湖附近接纳了江塔曲转向东流,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更名为通天河。从江源到囊极巴陇的沱沱河长375公里,流动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凭借宽阔的谷地,平坦的地势,缓缓流去,大有厚积薄发之势。各地中沙洲随起,汉道众多,水流时而分时而合,合则同气相求,分则同声相应,其分分合合状如姑娘头上的发辫,因而称为“辫状水系”。
长江江源地区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有四十多座,各拉丹东雪山海拔6621米居群山之冠。那些白雪是去年之雪还是一个世纪、几十个世纪前的雪?或者是古雪与今雪的层累?时间凝固了,凝固成宽阔的冰雪覆盖区,发育出数十条现代冰川,冰川也是风姿各具的,有的如冰塔,气象庄严;有的如冰舌,晶莹剔透;有的如屏障,横空出世。它们都是一种存在,沉默、巨大且久远,它们小心地拱卫、滋润着另一个存在,冰雪融水,细小韧长,绵绵无期……江源地区四季如冬。
一条中国最长的大江是在冰雪之颠的严寒中孕育、流出的,似乎知道自己的使命,长江的初始条件便规定了它的初始流出是谨慎的、断断续续的、又是永续的,谁能确切地说出它已经流了多少万年还要流多少年啊!直到7月份,平均气温也在摄氏零度以下,只是白天因为太阳的强烈辐射才能达到零度以上,有限的冰雪消融,才有河水流动,但一到夜晚便重新封冻,流出凝固了,流出开始了。
所有的春华秋实,都在冰雪中的流出之后。
江源地区年平均降水量在200~400毫米之间,85%以上的降水集中在5~9月,而且以降雪为主,沱沱河的年平均降雪日为350天,即从每一年的8月16日开始,到次年的8月1日结束。也就是说,长江中下游承接滂沱大雨的日子,江源一带正下着鹅毛大雪,滂沱大雨有雨过天晴之日,那鹅毛大雪却兀自不停地飘飘洒洒。
从河源到宜昌为长江的上游河段。
从宜昌到湖口为长江的中游河段。
从湖口到崇明岛为长江的下游河段与人海口。
流出之初的涓滴与平静是短暂的,已经给定的地理条件注定长江从上游起便要汹涌澎湃,这汹涌澎湃中蕴含的巨大的动力,将要把长江的波涛一直运送到浩茫东海。
长江上游河段横跨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不可思议地一而再的坠落,展示着大自然的天性与精神,人看见了那是因为看见了,人没有看见便没有看见,没有比大自然的展示更加真实而毫无功利之心的了。对长江而言,展示既不是形象也不是手段而是存在,与其说长江要展示,毋宁说天命让它展示。
你看最上游的沱沱河、通天河,因在高原顶部,离开流出之初也还不太遥远,流水依然是温和而平静的,仿佛是高原之上的徜徉者,悠闲而宽余。在曲麻莱与宜宾之间,是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的过渡地段,突变的地形顿时改变了长江的水性,咆哮奔腾干丛山峻岭间,即便面对重重叠叠的横断山区,金沙江却也如一把劈石削铁的利剑,分裂出万丈深谷。横断山北高南低,金沙江仅在650公里的流程中下坠了1400米之巨,平均1公里坠落2米多。金沙江水的雷霆万钧之力便源于这巨大的落差,一往无前的江水拍击悬崖,呼啸而去,水花飞溅达数丈,涛声轰然至十里。切开横断山的金沙江转向东流,依然奔驰于高山峡谷间。中外闻名的虎跳峡在石鼓以下35公里处,峡长16公里,最窄处为30米,两岸山峰高出水面2500~3000米。
你能听见水击石鼓声。
你不会看见虎跳峡谷处。
但,有过漂流者,和举世震惊的漂流,如今他们的灵魂还在漂流,漂流者的伟大是因为他们回到了或者至少寻觅过生命的漂流状态……宜宾以后,长江进入四川盆地,滋润并养育着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周围环绕着海拔1000~3000米的山岭和高原,盆地的底部是连绵的丘陵、低山和小块平原的混杂。各条支流从盆地边沿向盆地的底部汇拢。长江在四川盆地接引了众多的支流,使水量较之上游河段猛增两倍多,蓄势待发的大江流水将要涌向三峡河段。
地球上只有几条举世仰慕的大峡谷,长江三峡便是其中之—。
长江三峡西起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城,东至湖北宜昌市南津关,为峡谷宽谷相间的莲藕状河段,长约200公里。三峡河段是长江的又一个过渡河段,过渡总会别开生面,是新的更加有声有色的流动。三峡之后,中国地形的阶梯便告结束,从第二阶梯向着第三阶梯的坠落,使水量既已猛增的长江又一次从巨大的落差中,获得了巨大的激活生机的推动力。亿万年来,川鄂交界的褶皱带间歇上升,源源不绝的江水不断下切、撕咬,终于在水切岩开、水滴石穿之后,形成了长江三峡奇观。
瞿塘峡位处三峡西首,西起奉节——古夔州的白帝城——东至巫山黛溪,峡长8公里,窄处不足百米宽,是三峡中距离最短、航道最窄的一个峡谷,好一个“雄”字了得!
你怎么看瞿塘峡呢?
从地理看,它锁镇全川之水,亦如巴蜀咽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是也。
从山势看,上悬下削,壁立对峙,“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白帝尚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峰如城垣却又岌岌乎欲坠,在公元100年即汉和帝永安12年到晋太元2年,即公元377年间,三峡屡有崖崩山折(《水经注》),因而愈崩愈险,愈折愈奇。
从水情看,一川盆地之水,先后交汇,争相入峡,前呼后涌,熙熙攘攘,峡由水开,水为峡束,峡窄浪阔,波上峰峦,峡落水低,直闯地府,真个是“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却是因为“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溯逆将复船”,冲激、流转、骤升、急落,瞿塘峡里长江水,便一刻不停地作虎啸狮吼,望之眩目,闻之贯耳。
从人文看,大溪文化遗址的发掘可以追溯到母系社会在三峡的存在,及其向父系社会的变革。社会学家对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唯一发祥地的判断,多少影响了对长江两岸的发掘,并且始终缺乏想像力。但,三峡的神奇壮丽总是在提醒人们,它的人文历史的深厚,三峡两岸的地底下究竟为中华民族保存了一些什么?确凿的记载表明,自战国以降,古夔州和长江三峡,便是历代著名的诗人、文豪的兴会之地,由三峡赐予的诗思、灵感、情怀,至今仍然鲜活在文学经典中。以中国之大,没有一条河像长江这样催生了无数诗人,没有一处峡谷像三峡那样留下了众多璀灿的脚印,如屈原、宋玉、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范成大、陆游、杨升庵、王士祯等等等等。
我们或可这样说,三峡的容纳、激荡、争流,山与水的相济相融,便是中国文化的一处源头的缩影,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因而,我们可以从杜甫在夔州写的《登高》为起点,远眺长江,近看瞿塘,时为唐大历2年即公元767年,杜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瞿塘峡的入口处双峰欲合,似开似闭,“不尽长江滚滚来”,那声音是听得真切,长江在三峡中的流程却因两岸峰峦的遮天蔽日,你即便登高也不得不借助于想像。瞿塘关又名夔门,是长江由西向东流经三峡的必经之路。江有万里,浪有千叠,唯此一门。北岸有山名赤甲,相传为古代巴人赤甲军的驻地;南岸的山峦南石灰岩组成,无论在阳光下和月光下都泛出银辉,人称白盐山。赤甲白盐,隔江对峙,北有红装,南有素裹。进得夔门的江水倾刻成为怒涛,不知道是感慨于峡谷的威逼和夹峙呢?还是因为波涛之间的相互冲撞、挤压而更加紧密?
清代诗人何明礼写道:
夔门通一线,怪石插流横,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
信哉!斯言。
瞿塘西口内侧的一处摩崖石刻又称粉笔石刻。
一抹横延千余米的大青石,石面光滑如壁,人称粉壁岩,刻有篆、隶、楷、行四种书法。最为醒目的是清代张伯翔所书“瞿塘”,刘心源手笔“夔门”,均是力透岩壁,古风荡漾。近代则有冯玉祥将军所书的“踏出夔巫,打走倭寇”八个大字。被称为摩岩奇珍的是《宋中兴圣德颂》壁碑,全文近一千字,大字寸五见方,小字指头大小,书法刚劲,石刻精湛。
瞿塘峡北岸,与孟良梯遥遥相对的是风箱峡。所谓孟良梯,是古代栈道的遗迹,而风箱峡则传说为鲁班存放风箱处而得名。它是通体陡峭的黄褐色大岩石,远望有明显而深刻的裂缝,这裂缝如在近处看,便是相当宽阔的了,因为这裂缝里面是外观酷似风箱的错落重达的长方形木匣。鲁班为什么要把风箱藏之高峡而不传之后人呢?
1971年,有三个采药者居然登上风箱峡,并取走了“风箱”,这些“风箱”是二千多年前古代巴人留下的岩棺,棺内有遗骨和殉葬品如柳叶剑、木梳、铜鞋等。考古学家认为,按当时巴人风俗,人死后将棺木悬葬于岩穴。送葬前,必得先在悬崖陡壁上凿出一条应是真正的崎岖小路来,一俟棺木安置停当,归程时必将这小路毁掉,以确保死者的灵魂能在江涛声中的安宁。
风箱峡同侧绝壁上的摩崖石刻为“天梯津镈”,“开劈奇功”八个大字。
白帝城至黛溪的航道滩多水急,水上木船的航程极为艰难,每到洪水季节便只有禁航。清朝同治、光绪年间,三峡沿岸的人民在没有烈性炸药和施工机械的条件下,用双手在绝壁上凿出了一条栈道。
水出瞿墉峡之后,怒涛稍稍安定,从一线天里挤进挤出的波峰也略为宽余,这是瞿塘峡和巫峡之间的二十多公里宽谷地带。
两岸风光也与瞿塘峡大栩迥异了:这一段南岸峭壁,北岸平坡;那一段北岸丘陵,南岸深谷。一高一矮,或险或缓,时危时安,不知道造化钟灵是怎样拿捏出无处不在的对称美的,只是让人觉得汗颜不敢想像,当峭壁悬岩沉思默想而宽谷长波丰盈地滚动之际,对岸的坡地上林草或荣或衰,稻麦或青或黄,溪涧或深或浅,清人傅家瑜有诗赞道: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
田野纵横千嶂里,人烟错杂半山中。
宽谷中的巫山县城,原先大约是大宁河与长江交汇时留下的一堆沙丘,沙子的垒积和扩展,渔人和拾荒者的光顾,渐渐使之成为一座根基深厚的山城。新石器时期的石斧、石锛、石杵,有时会在洪水冲刷之后的山野偶然露面,几十万年了,太阳依旧,月光依旧,江流依旧,只是大片的林木早已颓然倒地,相比石器的岁月,大地竟是如此荒凉,人间又是这般热闹巫山城西的高邱山顶,有战国楚王行宫,因而高邱山又名楚阳台,后来修的一座庙叫高唐观。《巫山县志》收录有宋玉写的《高唐赋》、《神女赋》,当地的学者认为高唐即指巫山楚阳台,而台上观云变幻无穷便又有了宋玉笔下“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
尽管三峡胜景可以状物描摹,但我们很难想像长江之水又是如何使三峡的渔人、樵夫能吟唱出如此优雅的竹枝词的。还可以使人想入非非的是,古三峡两岸应是茂密的竹林之乡,男女相恋相约大都在竹林中,而或渔或樵的农夫也常在竹林中歇脚,这边竹枝轻摇,那边藕叶荷花,更有三峡中的浊浪拍岸、渔歌互答,竹枝词便油然出口了。与刘禹锡同时代的诗人于鹄在《巴女谣》中写道:“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竹枝词为三峡民间所有,应无异议。
刘禹锡做夔州刺史时,曾到建坪的一个小山村听竹枝歌,其吹笛敲皮鼓的场面诗人记之为“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此后刘禹锡便有竹枝词传世。白居易在《忆梦得》诗的自注中谓“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选录三首,均是白居易在夔州所写,得三峡古风湿润而有山野味。
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其二:
山红桃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其三: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瞿塘峡与巫峡之间的宽谷,在地理学上名为“大宁河宽谷”。
你从大宁河身上便能看见长江的魅力,否则这一条发源于陕西平利县中南山的大宁河,为什么越过丛山峻岭,一路上聚合容纳,穿过巫山和巫溪之间的云崖险峰,奔驰五百公里而最后投入长江的怀抱呢?
它是长江三峡的第一条大支流。
多少年来,大宁河少为人知,就其雄伟、险要、壮丽等一切方面,它几乎是三峡的翻版。但大自然是从来没有复制品的,它从不打诳语,它就是真,因着真便有了自己。细察之下,这大宁河一样流在峡谷中,那峡谷却更窄更狭更曲,恍如置身峭壁走廊口大宁河的水或许是最可以自豪的,一年四季碧绿澄清,岩畔水草、河中卵石无不历历在目。而两岸石柱峭壁都在水中倒影着。大宁河的渡船在80年代仍然是古朴的柳叶舟,因其船身修长头尾尖翘像柳叶浮水而得名,柳叶舟船头的一柄长舵,颇似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劈波斩浪,神速灵活。
笔者泛舟大宁河上时,想到了“世外桃源”。
人啊,不能不感到渺小;现代科技武装的人,因着征服一切的狂妄与无知不仅更加渺小且猥琐、卑鄙;人可以污染一条河流,人可以炸毁一架青山,人能造出另一座山另一条河来吗?
巫峡在望了。
巫峡西起巫山县大宁河口,东至湖北巴东县官渡口,秀丽幽深达42公里。经过大宁河宽谷的水在巫峡入口处重新被束紧,跋涉在峭壁夹缝间,这时候水是无定向地左冲右突,重新发出咆哮之声,弯弯曲曲,游走而去。你明明以为“山塞疑无路”了,转眼间却又是“云开别有天”。
巫峡的山岩由石灰石堆积而成,这是漫不经心的天然堆积,量尺寸测角度那是人的事情,天然不为,任高任矮,任曲任直,任合任裂,任山任水的大写意。这便有了有别于自有人类以来所有创造的天工开物山水奇观。至于长江的水怎么从三峡的丛山间咬出缺口撕开裂缝的,我们只能浅薄地想像了:相当长远的地质时期内,长江水是雕刻的巨匠又是锐利的工具,每一滴水都是匠心独具的,且又是远胜斧凿的斧凿,凿通、掘进、溶蚀,从上到下便成了悬崖,曲折向前便成了沟壑,长江之水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是无功利的,且心无旁顾,它只是为了向着前方的流动,夺路而去,至于两岸胜景那只是随手为之也随手丢下了。
云雨巫山十二峰,便是巫峡奇峰秀峦中更叫人心驰神往的。
清代诗人许汝龙的《巫峡》诗写道:
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
云山互亏蔽,苍翠殊难容;
初见如展旗,稍进或张蓬;
狮像有形似,楼观皆玲珑;
美人绾高髻,对面青芙蓉;
谁掷金剪刀,锦绣裁空濛;
其余各巧匿,半面难相逢。
云雨巫山十二峰“巧匿”在连绵百万峰中,从巫山港东下15公里,北岸有横石溪流人长江,溪东为横石镇,小溪的西边即足昂首向天的登龙峰。离开横石镇,登龙峰下便足圣泉峰,位于长江北岸的最高处,凌云绝顶,清泉汨汨,流到翘峰前因不堪其翘便成为瀑布飞身而下,圣泉峰因泉得名。辞别圣泉湾,巫峡拐了一个弯,南岸便是著名的青石镇,青石镇一带奇峰频出,北岸有四峰,南岸有三峰。北岸依次为:集仙峰,山尖酷似一把张开的剪刀,又名剪刀峰;然后是松峦峰、望霞峰、朝云峰。南岸则是翠屏峰、聚鹤峰、飞风峰。
云雨巫山十二峰的另外三峰似乎更加孤傲,不在江边,陆游泛舟巫峡只见其九,叹道“十二巫山见九峰”。从青石镇出发,沿小溪而上,便是净坛峰、起云峰、上升峰。
巫溪文化馆的朋友告诉我,有一首诗集十二峰的名字在其中,可读易记,我稍加润色录为读者共记:
登龙前望是圣泉,集仙无意别松峦。
西是望霞连朝云,隔岸能呼翠屏山。
聚鹤回首问飞凤,小溪深处访净坛。
祭罢苍穹便起云,上升坠落两无憾。
作为历史、文化的三峡,自然离不开优美的民间传说,这些传说实际上是追溯宇宙洪荒年代的人与自然,悲天、悯人、向善。其想像力之丰富,千年万代后读之闻之仍不得不为之动容。正如人类的生存环境正面临着毁灭性的破坏一样,工业社会和技术时代,也已经并还在扫荡一切大地孕育的既不现代、也不摇滚的文化。
唯恐三峡不再,传说湮没,略记如下:
相传,巫山云雨十二峰,原来是西王母娘娘膝下的瑶姬十二姊妹,当太古年代,大洪水席卷中国,大禹治水十三年后来到三峡,开峡导水。那时的三峡鬼魅龙蟒盘踞,呼风唤雨,作浪兴云,弄得大禹既看不见山情也摸不准水势,被洪水困在高山之巅,看人为鱼鳖,只能叹息连声。
大禹的一声长叹不料传到了西天瑶池官里,被西王母娘娘的小女儿瑶姬听见了,其时,瑶姬正与风、雨、雷、电作伴,听云雀讲人间故事。瑶姬听这叹息之声充满了悲苦、哀怨,便预感到人间一定有灾难,立即同她的姊妹商量:
到人间去,寻叹息之声,或能解民于倒悬。
瑶池十二姊妹由雷鸣电闪先导,风驰电掣来到三峡,和大禹一起伏妖魔、凿三峡、引洪水。谁知那些死后的龙蟒竟然化作暗礁,堵塞水道,使三峡到处是险滩。正当此时,玉皇大帝又得知瑶姬十二姊妹私自下凡的消息,一怒之下急令天兵天将下界捉拿,十二根铁链锁住了十二姊妹,直奔天庭。瑶姬一步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只木船触礁,船毁人亡,两岸哭声震天。十二姊妹愤然挣脱铁链,重返人间,有的化作苍松翠柏,有的化作云霞彩屏,有的化作飞凤游龙,守护在巫峡两岸,为往来的船只导航。四时更替,年复一年,仙女们便成为云雨十二峰,守望三峡,瑶姬的化身则是望霞峰。
川江老船工告诉笔者,当他们自巫峡拉纤行舟时,只要一唱起川江号子,瑶姬姑娘就会飘然而下,船也轻快,舵也灵活,滩又一滩,滩滩无阻拦。上滩以后,船工们总要回过头去,感激地轻呼一声:“好啊!美人峰!”
《水经注》写巫峡道: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秉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亲爱的读者,你去过三峡吗?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无论是在岸上或在水上,当你期盼着峰回路转后的别开生面时,却又总是不忍离去,甚至希望某个瞬间是永恒的。
三峡,你从远古走来。
说你是大禹凿通的,说你是杜宇开掘的,说你是长江雕塑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都可以并存不悖。
唯其如此,这无尽的流水,这无数的峰峦,便都成了历史和文化的积累,只是取着各自不同的形态,或者动,或者静;或者陡,或者平;或者重,或者轻;或如云雨,或如波涛;或如杨柳,或如竹枝……三峡,你说,凡是长江流过的地方,哪一处没有华夏先人的足迹?顺流而下也是艰险重重,逆水行舟更是一步三叹,那奇那幽那美的另一面便是筚路蓝缕的艰难创造、文明历程。
你看那栈道就知道了。
你看那岩棺就知道了。
你看那朝云暮雨就知道了。
你看那摩崖石刻就知道了。
十二年前,我两度踏访三峡,先逆水后顺流,抚摩过两岸的光板田,看不见森林,听不见猿鸣,为巴女背上背篓的沉重而感叹,那背篓里背的是石灰石,乱石中间坐着她的孩子,那孩子的脸上手上也都是石灰,石灰厂烟尘漫天,排往三峡的都是污泥浊水……
来不及细想,我便被带到了秭归。
这一段旅程——从巫峡的官渡口到西陵峡的香溪口——又是一段宽谷——它的正式名称应为香溪宽谷。
宽谷里有两座傍江的历史文化名城——巴东与秭归。
秭归县城位于三峡北岸,城墙环绕着优雅的古建筑,县城前面礁石丛生,滩急水浅,潮声不绝。秭归人说,你夜半听那潮声,一声声呼喊的都是“屈——原”屈原,公元前340~前278年楚国人,距今二千三百多年。梁启超说,屈原以前就有文学,屈原开始才有文学家。他的《离骚》,《九歌》、《九章》伴随着多难而幸存的中华民族,一直不朽于今天,是炎黄子孙不可多得的永远的骄傲之一,也是我们的民族从诗歌步入群星灿烂的文化大国的第一人。
来到秭归,来到屈原的诞生地三闾乡,脚步能不沉重?
很难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学家的才情及遭遇,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以后两千多年间的诗人及文学之路。但是今天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无论诗歌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大地的长江,长江的三峡,三峡的秭归,秭归的屈原,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处源泉之地。当然这个源头和所有的源头一样,现在已经平静了。
你尽管可以将文化的流出想像或比喻为三峡之水的流出。但就更本质的层面而言,应是性格的延续,在中国文化史上,屈原性格亦即诗歌性格,也足某种意义上的文学性格。无论20世纪的中国文坛有过多少曲折、艰难,官僚和掮客甚至人行其道,笔者却深信鲁迅先生的话:“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从三闾乡搭车两小时,便可到达兴山王昭君故里。
白居易在《过昭君村》中写道: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妹子,生此遐陋村。
昭君村真是偏僻的,陋,倘是指素朴、天然,那也是不算为过。村前渡口是两条小溪的汇合处,因水声昼夜不息而名响滩。响滩以下水流渐缓水色清澄,昭君浣纱洗帕之地,人称香溪。
从秭归的香溪口到宜昌的南津关,便是西陵峡。
一个“险”字道尽了西陵峡的特色,清乾隆56年谕定刊刻的归州境内险滩共计三十四处,其中“水大至险者八处”,“水小至险者十八处”,“常水至险者八处”。而归州境内的航道,仅是西凌峡全程的一半。
西陵峡滩多滩险,有民谣唱道:
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
还有川江号子:
巴蜀雪消春潮发,何人敢放东吴船?
应和的变了个调,却更凄凉了:
出了南津关,巴山回首看,记得三峡路,难于上青天。
过香溪口,先进人兵书宝剑峡。北岸铁青色的峭壁上有一洞穴,远望穴中的岩石酷似叠起的书本,当地人称为“兵书石”。兵书石的下方,又凸出一根插入江中的石柱,形同宝剑,此乃“宝剑石”。相传,诸葛孔明在晚年为不让兵书宝剑落到乱臣贼子手中,而柬之危崖、插入江中的。
兵书宝剑峡之下是青滩镇,过得青滩便是“牛肝马肺峡”了。
牛肝马肺峡山形奇特,岩穴里的泉水如线如珠,长年不停,形成了各色各样的钟乳石,有像牛肝有像马肺的。
过崆岭滩,便是黄牛峡。
黄牛峡一带航道上,礁石栉比,水流湍急,如果逆水而上,进三尺,退两尺,舟行数日,抬头仍可望见黄牛山,古民谣说:
朝发黄牛,夜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第二次过三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灯影峡离西陵峡东口只有9公里,这一段峡谷山不高,明净晶莹,如月光泻地,峡中倒影,一平如镜,所以又被称为明月峡。峡谷两岸的山头上,随处都能看见风化石以后崩塌的痕迹,或似人或似物,尤其当夕阳从后山照射峰顶时,人们便可以找到皮影戏中的各种人物影像,遂有灯影峡之名。
西陵峡之险,险在三滩,即青滩、泄滩、崆岭滩。但船工们却另有一说:“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青滩又名新崩滩,滩长0.5公里,落差8米。下滩如箭离弦,上滩,比登天还难。
据文献记载,从汉以降到明为止,青滩航道多次崩塌,礁石密布,险象环生。“当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数十丈。”其中,以明朝嘉靖2年的一次规模为最大01949年之后,为防患于未然,先后炸掉礁石一万多立方米,给每一条裂缝都编了号,并监测其变化。关于裂缝的危险,笔者是在青滩领略的。
泄滩的形成与青滩密不可分。它位于距秭归城10公里处,当岩崩塌落堵塞青滩迫使江水倒流的时候,沿江两岸的乱石统统冲人江中,成为起伏山丘,占去江面的十之七八。石一乱,水便激,流速高达每秒6米。当洪水季节,青滩的礁石被淹没在洪水中,表面轻波细浪,如歌如弦;而泄滩正是山洪横行挟裹砾石冲击航道之际,因而便险情倍增。到枯水时,泄滩水势平缓一些了,而青滩则礁石裸露、狰狞立现。
崆岭位于牛肝马肺峡之下,江心石梁长达二百多米,将航道一分为二,形成南北两槽。槽中礁石犬牙交错,水流翻滚喧腾,更有江底潜伏的大小暗礁。崆岭滩一带峡高、谷深,行舟到此,空谷啸风,浊浪排空,无不毛骨悚然。
崆岭峡中有一块十分奇特的礁石,上面刻有三个大字:“对我来。”它提醒船长舵手经过这段水道时,务必端端正正朝着“对我来”礁石驶去,这样才能安全通过。否则便是樯倾楫摧,舟毁人亡。
长江冲出西陵峡东口的南津关,就意味着三峡的流程已经结束,长江依然向东流,但三峡却在身后了,而三峡之中总有浪花飞溅,涛声回荡。我们回首三峡:难道仅仅是因为万里长江这一段流程的格外艰险、格外绚丽?这是造物主独独赐给吾土吾民的历史的文化的山水长廊啊!说不清的深邃与神秘。
现在还很难断言,三峡对于中华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峡工程开工前夕,一次性抢救文物正在艰难而紧张地进行中,1994年12月在大坝坝址宜昌中堡岛进行的夜以继日的考古发掘,使专家、学者瞠目结舌:新石器时代、原始社会的文化残迹,夏、商、周、秦、汉、宋、元、明、清的古文化遗存纷纷凸现,人们啧啧称奇谓“活生生一部埋在三峡地下的活的《中国通史》!”
亲临中堡岛现场的钱伟长先生说:“现在据考古发掘,已能说明长江和黄河同样是华夏文化的摇篮。”
1996年8月30日《南方周末》以《三峡文物最后报告》为题,报道了对历史学家、考古学家、1994年出任三峡库区文物保护规划组组长俞伟超先生的采访,实录如下:
俞伟超说,三峡地区过去从未找到过确切的旧石器时代人类活动遗址。因此,有人甚至怀疑三峡地区到底有没有旧石器人类文明?
此次进峡考古,对这个怀疑作出了回答。在短短一年的调查中,发现的旧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多达五十余处。
更令科研人员激动的是,已发现的我国旧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南方与北方的石器制造工艺截然不同,而在三峡地区的制造工艺正好介于南北之间的过渡形态。这说明,早在远古时期,我国的南北文明就在三峡地区碰撞交融。
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情况,考古工作者通过几十年的努力,已找到了瞿塘峡以东新石器时代城背溪文化、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和长江中游龙山文化的遗址。但是,新石器文化在瞿塘峡以西的四川地区究竟是什么状况,一直是个谜。
考古工作者首次在瞿塘峡以西发现,属于另一种文化序列的三处新石器时代遗址。这三处遗址与瞿塘峡以东的新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虽同属长江流域,但两者之间的陶器制造工艺和生活习惯却迥然不同。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种文化差异虽经各个历史阶段的磨合,却一直延续下来——此次发现的瞿塘峡地区新石器文化的分界线又与后来的楚与秦的分界线重叠。为什么历史总是选择三峡作为文化的分水岭?
最后报告提出的第二个谜是巴人民族如何灭亡?
四川有巴蜀之谓是因为古代有两个重要的少数民族生活在这里。巴人生活在川东三峡地区,蜀人生活在成都平原地区。随着楚人的强大,巴人不断西迁。
在战国时期,巴人的中心区已移至四川涪陵和重庆一带。这个迁移的过程从距今四千年前,持续到距今二千年前,此后巴人开始汉化、式微。
巴人是一个神秘的民族。巴文化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此次进峡考古,却发现了几处大得惊人的巴人遗址。
一巫山县双堰塘巴人遗址占地10万平方米,位于大宁河畔。经初步发掘,可以断定这里是距今三千年前巴人的经济中心。特别重要的是,在这遗址南侧的大宁河里,80年代中期曾发现一个青铜尊,80厘米高,花纹精美。这说明当时这里就有很高的青铜铸造工艺了。巴人的文明并不比蜀人逊色多少,其发达程度应该重新认识。
——云阳县李家坝巴人遗址占地5万平方米,与双堰塘巴人遗址相距八十多公里,年代相同,是巴人的第二个中心地区——忠县约五公里长的路段内,有七八个密集的巴人遗址区。这里文物堆积层十分丰富,但出土的陶器种类单一,专家推测这里为巴人的特殊手工业(制井盐)中心,出土的陶器是用来制井盐的。在这里,至今仍留有制井盐的习惯,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一个完整的汉代盐井遗址。
一从巴东至涪陵小田溪等地发现大量东周时期的巴人墓葬。
俞伟超说,此次有关巴人的考古发掘,最令人振奋的是找到了三处巴人的中心遗址。找到了中心遗址,就能对巴人的情况作全面的了解,千古巴人之谜则可望解开。
是处三峡考古发掘找到的神秘的楚故陵,是文物考古者的第三个兴奋点。
《水经注》记载,在四川云阳故陵有六个楚王大墓,过去文物工作者曾进行过实地考查,均空手而归,《水经注》的这一记载足否属实?
几经查访,考古人员在长江岸边,发现一个高二三十米、下部围着积岩的大土堆。1994年11月至12月,第二次物探调查后的结论,印证了《水经注》的记载,同时又是极其重大的发现。考古工作者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希望找到《水经注》所载的其余五个楚国大墓,可惜至今未果。
尽管如此,俞伟超在向记者谈及目前找到的这仅有的一个楚国大墓时,兴奋之情仍溢于言表。但是,这位资深的历史学家同时冷静地分析,这个大墓可能不是楚王的陵墓,因为这时期的楚王应葬于今湖北的江陵(过去楚国的都城)地区。该墓极有可能是被楚王册封的贵族或官员的墓葬。俞伟超同时强调,这一墓葬发掘后,极有可能成为我国发掘的楚墓中最大的一座。
此次进峡,考古人员还在四川忠县、万县一带发现大量楚墓葬。这些墓葬记载着春秋时期楚人西进三峡、与巴人交伐的历史,也留下了楚人与秦人东西对峙的痕迹。发掘这些墓葬,将为巴、楚文化势力的消长及楚文化发展历史的研究,提供丰富的实物例证。
前文已经写到在三峡大坝坝址宜昌中堡岛发掘中的“中国通史”,俞伟超介绍,在三峡工程淹没区,有《汉书.地理志》记载的十多个县城,还有唐代的十多个县城,已完全确认的是现四川云阳县境内的汉代朐忍县遗址,四川万县境内的汉代南浦县遗址。
此次考古还找到了307处古墓群,主要是汉代至南北朝时期的,还有少数宋、明、清时期的。每一个墓群内的墓葬均成百上千。通过对这些墓葬的试掘,已接触到两个重要的历史现象。
——汉代还有巴人存在,大巴山和小巴山是其主要活动区域。对汉代巴人墓葬的发掘说明,这一时期,巴人已经开始汉化,但仍有本民族的特征。
——在四川奉节发掘了少量三国时期蜀汉墓葬,其特点与东汉大体相同,却与巫山以东的东吴墓葬迥异。有趣的是,在奉节发掘的西晋时期的墓葬,体制却与东吴相承,而东汉墓葬体制则随朝代的更迭消失。此番墓制兴替的过程,包含着有待揭示的历史内涵。
同期同版的《南方周末》又有题为《三亿元杯水车薪》的文章说:“在1994年底确定的三峡工程水库移民补偿总投资中,文物古迹保护被列入‘专业项目改建、复建补偿投资’项目的第十项,投资额仅估列为3亿元。这引起许多专家的不安,专家们认为,不宜在规划方案尚未完成和审定的时候确定具体金额。另外,3亿元预算也太少了,这和三峡工程淹没区文物保护意义之重大、时间之紧迫、困难之多的实际相去甚远。”
俞伟超估算三峡工程文物保护资金约为20亿元人民币,多则可定到30亿元。但具体数额须等到规划方案审定之后才能明确。二三十亿元对于现已找到的1282个文物点是什么概念呢?俞伟超坦言,只能保住十分之一。而其余九成须另寻资金保护,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葬没江底。
已发现的位于三峡工程淹没区的1282个文物点,共包括地面文物453处——其中古建筑224处、石刻造像129处、桥梁及其它100处;地下文物829处——其中古遗址478处、古墓葬351处。
三峡地下文物的埋藏总量二千余万平方米。
1997年,长江三峡工程将实行大江截流,大坝坝前水位达到82.28米,屈原故里秭归等一些城镇首先被淹没,2003年,三峡电厂首批机组蓄水发电,大坝坝前水位涨至135米,淹没区迅速扩展到四川境内的涪陵,有13个市县或全部或部分淹没于水线之下。
2009年,三峡工程竣工,蓄水位高达175米,从四川江津市到湖北省宜昌市共有632平方公里的陆地被江水吞没。
作为当今世界最大的水利工程,三峡工程也是这个技术时代的一次巨大的展现。
三峡流水被技术建造到发电厂中去了。
电力的光明是肯定的,它将被人们称颂,人又一次成了存在者的主宰。但,我们或许无法回答后人可能会提出的一个问题——三峡库区究竟还淹没了一些什么?而且,任何人造的光明从此都将无法照亮那些被吞没的大地之上的存在。
长江出南津关进入宽阔的江汉平原,从上游到中游,顿时豁然开朗,苍茫原野,四望无际,地势平坦,水流缓慢,江身屈曲,湖泊众多,支流集中,水量大增。地质学家认为,江汉平原属下沉地带,分布着广大而丰富的疏松沉积物,长江中游河道就发育在这些沉积物上,沉积物的疏松使长江水流得到了更大的随意性,有了更多的河弯,这就是产生百转千折、盘旋迤逦的有“九曲回肠”之称的荆江河段的地质原因。河道测量专家告诉我们,从宜昌到武汉的直线距离仅286公里,曲折的江水却走了712公里。
长江是很爱走弯路的。
倘不是长江不辞艰辛走弯路,哪会有三峡以下长江之水缠绵绯恻的情致呢?
你说江水是放任自流的吗?然,也不尽然。中游两岸星罗棋布的湖泊与支流,不知道是怎样和长江取得沟通的,我们只是看见,洞庭湖、鄱阳湖像两只巨人的手掌,而众多的支流似掌上脉络及伸开的手指,构成了庞大细密的洞庭湖水系与鄱阳湖水系。
两湖之间的长江流程也就是600公里,可是在这600公里的河段内,长江接纳了十条大的支流,水量补给达四千多亿立方米。
告别鄱阳湖的长江,进入了水天一色的下游流程。
江面更加宽阔,支流变得短小,沙洲芦荻不时浮出江面,江上千帆,江边沃野,农人燃起的袅袅炊烟之下,便是流水滋润的大地家园所在。
下游这个字眼,同样是激动人心的。
长江就要涌进东海了。
长江,你是多长的江啊!你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东雪山发源,当冰川消融流出之初的涓滴渐渐壮大于离天三尺三的青藏高原,横贯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把最惊险最壮美的涛声留存在三峡岩壁,奔驰于“湖广熟、天下足”的两湖之间,滋润苏皖大地,流经富饶甲天下的长江三角洲,气势磅礴的吐纳使你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把七百多条沿途河川揽入胸怀,浇灌3.65亿亩耕地,哺育着3.5亿炎黄子孙,生长着全国40%的粮食和三分之一的棉花……就在即将涌进大海之际,长江的江心由于泥沙沉积形成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沙洲,其中最大的是崇明岛,面积1160平方公里,人口七十多万,是中国第三大岛,也是世界第一的河口冲积岛。
这是一个神奇的沙岛,它从唐朝武德年间露出水面到最后成为大岛,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涨坍变迁。这个过程如同人们想像长江人海口最早泥沙的初始累积一样,神奇而深邃。
迄今为止,坍塌的历史已经告一段落,北部和东西两端仍在日长夜大,岛上平均每年新生出淤积的土地2万亩。
长江是沿着崇明岛奔流人海的。
崇明岛足看着长江奔流入海的。
这个沙岛足升起在长江人海口的不沉的守望。
如果你丈量这沙岛上的每一粒沙子,你就会得知水的灵魂的深度和广度。
唐古拉山上冰川依旧、雪山无恙乎?
遥远的流出之初的涓滴的细小和平静啊,现在我看见了,初始只是意味着源远则流长,流长者兼容,兼容则混浊,混浊则浩大。浩大不是终极,在气、云、雨、雪的循环中,至大无大,至小无小。
长江是慷慨的接纳者,它众多的支流以及湖泊,使长江水系在中国大地上不仅干支交错、枝叶繁茂,而且江湖相依,“瓜藤”缠结。古往今来,逐水而居的人们找到长江便找到了家园;但唯其如此也有了长江的另一面:无论利还是患,长江都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美丽的长江还在,水患、污染及各种灾害正在剥蚀它的容颜。
三峡文物的发掘使华夏文明在史前的足迹清清楚楚地显露在长江流域了,曾经的困惑与空白,现在足不容怀疑而且可以驰骋想像了:我们的旧石器时代以前的先人,在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以采集和狩猎为中心内容的、漫无目的的漂流岁月里,便发现了黄河与长江,在后来被称为流域的这一河一江的两岸,开始了艰苦卓绝的生存活动。
采集果实与播下种子、猎杀野兽和烧烤生肉所包含的神妙的因果关系,从史前文明的初始一直延续到今天,不可以道里计,不可以几千年几万年计。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更适合农耕的,华夏文明的最后的走向在我们的先人发现黄河、长江之后,便由一条混浊的河一条清澈的江给定地域和方向了。
这真是一次人类史上真正伟大的地理大发现。
当人们可以驰骋想像的时候,想像是最艰难的。
设想一下,华夏民族的先人是怎样从巢居的树上、穴居的洞里走出来,茫然四顾于阳光下或者滂沱大雨或者冰雪严寒中,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去的呢?
我们常常说,先民是逐水草而居的,但问题是谁能保证所有的先民在走出森林和洞穴时,一步就跨到了河边呢?又有谁可以说,在最初及以后的历程中没有过大量的悲惨的饥渴而死者?其实,只是因为生存的天然的渴求、吸引驱使我们的先人去发现水草然后才是逐水草而去。不知道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溪小河,把他们带到了黄河,长江岸畔?
好大的水啊!
先民们一定欢呼雀跃。
在有了永久性的水源之后,跋涉的劳顿减轻了,广阔地域之上的鲜花和野草,是农耕文明的最初的诱惑,自由自在也艰难困苦的漂流暂时告一段落,先民们开始定居。野兽的威胁还在,便聚集在一起,家与家相邻,狩猎和游牧渐渐让位于农耕。这一些方面,对分别来到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先人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同的只是:与黄河相比较,长江流域温和多雨,平原更加广阔,三角洲也更加富饶,宜耕宜牧宜渔,更利于中庸文化的发展。
著名三峡专家李锐先生认为,“长江不同于黄河,自古以来是条好河,轮船从上海可以通到宜宾,是世界大河中数得出的黄金水道,最好的通航河流。泥沙远不如黄河之严重,水量为黄河的二十倍,洪水量为五十倍。最大与最小流量之差,黄河为二百多倍,长江只二十五倍。三国时期就有诸葛亮夏口(汉口)吊丧,可见二千年来,武汉三镇并未因洪水有何变化。三门峡控制流域面积90%,水库削减洪峰可起防洪决定作用,可是三峡只能控制长江流域面积的50%,即只能管住西水(川水),而对南水(湖南四水及赣江等)和北水(汉江)则无能为力。”
长江干流拥有七百多条一级支流,其中流域面积一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四十多条,五万平方公里以上的九条,十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四条。水量大是长江支流的第一个特点,雅砻江、岷江、嘉陵江、乌江、沅江、湘江、汉江和赣江等支流的多年平均流量都在1000立方米/秒以上,超过了黄河水量。
长江较大的支流几乎全部集中在四川盆地和洞庭湖、鄱阳湖地区。在四川盆地,从左岸汇人长江的有雅砻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右岸有乌江。洞庭湖一带有清江、沣水、沅江、资水和湘江,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则从左岸汇入。鄱阳湖水系包括修水、赣江、抚河、信江和饶河,集中在长江右岸。从雅砻江河口到鄱阳湖口,流程仅1761公里,占长江总流程的28%,而在这一段流程中得到的水量补给为8000亿立方米,占长江人海水量的80%。
相比起来,长江下游名声很大的青弋江和黄浦江,无论长度或水量,都不足道了。
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发源于陕西省秦岭南麓,穿过秦巴山地,在武汉汇人长江,全长1532公里,流域面积15.1万平方公里。汉江流域的年降水量自下游的1200毫米递减至上游的800毫米,每年大部分降水集中在7~10月,9月水量最大。汉江上游被束缚在又狭又窄又陡又险的河谷之中,其天性似乎因为压抑而湍急。夏季暴雨一旦形成,则势必洪水汹涌。中游河床淤浅,下游摆荡在江汉平原,河床坡降很小,河道窘迫,依靠大堤束水,汛期则又受到长江洪水的顶托,泄洪不畅。因此汉江成为长江各支流中灾害最严重的一条。因此有“长江万里,险在汉江”之说。
大自然在很多方面依据天人之约,照顾到了人的生活与生存,种种巧妙的安排既有大致的时间表,而且错落有致,给人以完美的艺术感。即以长江流域的暴雨发生时间而言,因为流域面积广阔,在一般情况下,随雨带推移,时间上便有了先后的序列。湘江和赣江的汛期自3月上旬开始,5月水量最大,7月以后大减。6月以后,浓浓的雨带徘徊于长江干流的下游,霏霏细雨,连绵不绝,是为梅雨季节,7月、8月水量聚少成多。四川盆地的河流汛期从6月初开始,10月中旬结束,7月、8月份则普降雷雨,洪水为最。汉江的汛期开始略迟,洪水自9月开始充盈。时间差使上述汛期的洪水量分流了,错开了,不致于造成江河横溢的特大洪水。
不过,并非一切都是如此的,你不能说这是大自然安排的疏漏,相反不妨理解为大自然为了人的智慧及生存能力,总要列出一些难题要你去解决。实际上更不可想像的倒是:在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人甚至可以不劳而获之后,人类还会有今天的灵智和精神吗?人类能得以延续吗?
当四川盆地的水汇聚在三峡并一泻而出,和汉江的洪水一起相拥相挤,到达长江中下游时,长江河槽及沿岸的湖泊已经被捷足先登的支流洪水充满,调蓄能力锐减,这时候洪灾的威胁便迫在眉睫了。
有资料说,从汉朝到清朝——公元前206年至公元1911年——长江共发生洪水灾害214次,平均十年1次。而在元朝之前,则为平均十多年1次,明朝九年1次,清朝五年1次,民国时期三年1次。在历史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几乎每年1次。“长江水患何时休?”已成为报章上公开讨论的一大话题。
人问:长江怎么了?
长江问:人怎么了?
1996年7月,空前的洪峰暴戾肆虐,洞庭湖区共冲决堤垸145个,万亩以上的24个,总面积204万亩。被淹没的农田为121万亩,102.1万农民被迫转移逃生,挥泪告别等待收割的金黄色的早稻。一时间黄龙滚滚,人心颓丧。足次特大洪灾的发生,除了天降暴雨之外,祸因其实已经种下很久,洞庭湖的衰败已非一日。
1996年,我们只是收获了迟早都会收获的苦果。
韩愈有诗道:“洞庭九州间,厥大谁与让?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作为天下名湖,洞庭湖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全在于吞吐长江,揽湘江、资江、沅江、澧水诸水,浩荡不息,吐纳自如间,维系着湖区几千万人口的安危,滋润了万顷良田。近百年来,尤其足本世纪后半叶以后,洞庭湖劳损过渡、疲惫不堪的败象屡屡显露,我们只能说——尽管谁也不愿意这样说——洞庭湖已经破落不堪。
1825年,洞庭湖面积为6400平方公里。
1949年,为4350平方公里。
1996年,残存2691平方公里。
洞庭湖的湖泊容积也由1949年的293亿立方米,减少到眼下的178亿立方米。四十年间锐减掉近一半,在同时期内,其缩减之快为太湖的3.9倍,鄱阳湖的2.5倍。
洞庭湖的风情秀色、千姿百态是怎样被埋葬的?
几十年来长江上游以及湘、资、沅、澧四水流域的森林植被不断遭到毁坏,水土流失日益加剧,本世纪50年代,长江流域的水土流失面积为36万平方公里,如今则已高达56万平方公里。年土壤侵蚀量为22.4亿吨,每年冲进洞庭湖的泥沙为1.55亿立方米,而输出的仅有0.25亿立方米,近三十多年的泥沙总淤积量为40亿立方米。
洞庭湖底沉积的泥沙已达170米之巨。
这170米的厚度集中地说明了人对一个生命攸关的大潮的漠视,乃至残害。如此之下,又怎么能希望洪水的不再淹没呢?
谁也说不清楚,距今7000万年前的燕山运动,怎么会造出一个洞庭湖来?当时的断裂和陷落,使今南县和华容县境的两侧成为东西两湖。距今约200万年到60万年间的第四纪初,湖区继续下沉,湖盆随之扩大,东西两湖遂连成一片。据史书称,在周,秦以前,洞庭湖南连长江,北通汉水,方圆九百里。至汉代,长江主流已位于荆江附近,洞庭湖则在长江以南。晋代开始筑堤束水大举垦殖,江湖分离。南宋时汉族又一次南迁,沿江筑堤御水的同时扩大湖滩垦殖,著名的荆江大堤就在这时形成。
湖泊专家说:“长江中下游众多的湖泊,虽然成因不尽相同,但它们都是与长江演变有关的河迹湖。”
一般而言,湖泊的生态功能在于调蓄洪水,稳定并削减洪峰。洞庭湖在接纳湘江等四水之后,于长江涨水时先将三分之一的洪水泄人湖内,然后通过城陵矶徐徐吐人长江。如果不是洞庭湖及其它大小湖泊的容纳与吞吐,长江中下游早就是汪洋泽国了。
洞庭湖面积的缩小,引起湖泊水位抬高和出湖流量的增加,湖区的水文监测站龟山站和城陵矶站的数据显示:在相同的洪峰流量下,90年代的水位要较60年代高出2~3米。这2~3米实际上就是洪水威胁的警示,其原因正是泥沙淤积。
泥沙俱下,湖区河滩急速生长,围湖造田,则更是急剧地缩减了洞庭湖的水面,从此步人恶性循环:既妨碍泄洪,又加速了残余水面的淤积,为土地犯愁的当地政府和农民便再围垦,如是往复。1954年以来,西洞庭湖先后围垦一百六十多平方公里,占整个西洞庭湖面积的23.5%,减少容量13亿立方米,自然增加荒洲6万余亩。
泥沙愈厚,荒洲愈多,洪灾愈烈。
1852年至1949年的九十七年中,湖区每五年发一次洪水。
1950年至1978年的二十八年中,湖区每四年发一次洪水。
1978年以来,计有1980年夏,澧、沅、资水流域相继暴雨连日,洞庭湖由于外泄受阻,湖滨积水成灾。
1988年,罕见的秋汛降临洞庭湖区,灾情惨重。1991年,常德、岳阳等地江湖泛滥,横遭洗劫。1994年湘江浊浪滔天,仅长沙、湘潭、株洲、衡阳四个城市的损失就达45.4亿元。1995年,洪峰再度进逼,益阳、桃江,桃源等城镇先后沦陷为泽国。1996年的洪水已在前文略记,更险更猛更汹涌。
人们面对洪水并不是无所作为的。
洞庭湖区曾经投资50亿元整修了64公里的大堤,并将3471公里的大堤平均加高2~3米,开挖了3.2万公里的渠道。
有人将上述水利工程的土方换算成1米见方的围墙,谓可绕地球28圈。
这一切的努力自然不会悉数付之东流,但,1996年的特大洪灾却把人所认为的最坚固的堤防,冲开了多处缺口。也许根本的出路还在于“还洞庭湖的本来面目”。洞庭湖的本来面目却又与洞庭湖之外的长江及湘、资、沅,澧四水的中上游的森林植被水土保持密切关联着,而且我们不能不再一次深长地思索历史。
你一定听说过云梦泽这个诗一般的名词。
古云梦泽有九百里之称,南连长江,北通汉水,为长江大潮进行调蓄,其时尚无洞庭湖。而当洞庭平原开始沉降,古云梦泽便也开始萎缩,大自然中的此消彼长实在是不可理喻的,总而言之洞庭湖与云梦泽便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形成及消亡的过程,这个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云梦泽与洞庭湖并存过,但前者的浩大已经走上衰亡之路,而后者的细小却正当兴盛之始。
唐人李频有诗道:
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
在顶峰的时候,你当看见它的末路。
到清代中期,洞庭湖达到鼎盛时期,号称八百里洞庭,与九百里古云梦泽相差无几了。但,其时的云梦泽已不复存在,成了湖泊星罗的江汉平原,人从历史中应该得到的惊醒太多了,比如洞庭湖从鼎盛的衰落,其速度远快于形成之时,而最为剧烈和迅猛的一个时间段是1949年至今的四十五年,四十五年间,洞庭湖水域面积减少了38%。
这四十五年,对我们来说是无可推诿的四十五年!
如今的洞庭湖已经被分割为700个湖群,其中东、西洞庭为过水性的外湖,是洞庭湖的主体。此外还有667个内湖,总面积225万亩。洞庭湖淤积的严重以及水道的分割和复杂,可见一斑。
洞庭湖还能存在多久?议论这个话题已经不是危言耸听了。
按照目前的年平均泥沙淤积量,有专家认为二十年以后将不再有洞庭湖,也有专家认为可以苟延残喘五十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立即控制、减少洞庭湖的泥沙淤积,洞庭湖的消失将是毫无疑义的。
今天不为洞庭湖忧,明天便为中国人哭。
科技昌明的今天,又有谁能再造出一个洞庭湖来?
洞庭湖的从顶峰向下跌落,把第一大湖的桂冠拱手让给鄱阳湖,然后继续被泥沙淤积、切割,进而演化成零星小湖消失于大湖之列,这一生态恶化过程再明白不过地昭示世间:人啊,你们正在自掘坟墓!
如果不是长江中上游森林被伐,水土流失严重,如果湘、资、沅、澧四水流域草木繁茂植被完好,如果不是一轮又一轮的围湖造田,洞庭湖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
失去天然调蓄水量的洞庭湖之后,长江又会怎么样呢?洞庭湖与古云梦泽会不会再一次角色互换?所谓角色互换,即在洞庭湖回复成沙洲陆地之后,江汉平原重新成为水乡汪洋云梦泽。这是教人心惊胆颤的质疑,且看江汉大地早已城乡密布,人口密集,重归云梦泽不就是千百万人的灭顶之灾吗?再把视界扩大一些,那就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了,云乎梦乎泽乎?
我们要这样看洞庭湖。
我们这样看洞庭湖了吗?
1997年1月23日《中国环境报》头版,记者李洪峰的文章称:七大流域污染状况令人忧心。文章说:
“八五”期间,水利部组织了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入河排污口调查,临测资料表明,目前我国废水排放量已经超过80年代初的一倍以上,主要的江河流域普遍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前景不容乐观。
此次调查覆盖了长江、黄河、淮河、海河、珠江、松花江和辽河,历耐三年,获得数据一百多万个。在对全国评价的近10万公里长河流中,被污染河长已经占半数,其中有4万公里不符合渔业水质标准,2400公里长鱼虾绝迹,90%以上城市水域污染严重,主要湖泊的26%已达到富营养化,三分之一的水库水质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全国流域水环境总体上出现区域恶化的现象。其它流域的水质污染也十分严重。
新华社《晾望》周刊1996年第49期的资料说:
1995年我国江河湖库水域普遍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除部分内陆河流和大型水库外,污染呈加重趋势,工业发达城镇附近的水污染尤为突出。大淡水湖泊富营养化严重,在评价的11个湖泊中,巢湖污染最重,6项指标超标,主要污染物为总磷、总氮,平均值超标2.73倍和8.22倍。
巢湖位于安徽省中部,湖的形状似一只两角菱,面积为753平方公里,蓄水量18亿立方米,是我国第五大淡水湖。湖水由巢湖闸经裕溪河注入长江,湖口距长江60.4公里。
巢湖是合肥市的主要饮用水源。
巢湖也是合肥市工业污水、生活废水的受纳水体。
你已经看见这样的一种可怕的循环了:
人饮用巢湖的水;人污染巢湖的水;人诅咒巢湖的水质愈来愈坏;人继续往巢湖排放各种污水废水;人还在饮用巢湖的水……巢湖民谣道:
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质变坏,80年代渔虾绝代。
1996年4月19日,国务委员宋健视察巢湖后说,巢湖水4月份就那么臭,到了夏天那还了得!
巢湖已经臭了十多年了。
一个风光秀丽的大湖,一处养育鱼米之乡的水源,现在已成了没有任何夸张的臭水盆!
你看巢湖就知道了,什么叫藏污纳垢。
一百多种藻类疯长,目前已从西半湖发展到整个湖泊,从水面下0.5米处发展到1.5米处,到处是缠结的水藻,把一个巢湖弄得舟楫无路,水波不兴。最严重时,湖水为粘粥状,腐烂后的藻类臭气冲天,腥味逼人。但,就是这样的不用任何仪器测试,一看一闻就能判定的脏水、臭水,仍然是合肥水厂的主要水源,没有水的时候,脏水、臭水不还是水吗?1990年1月到2月,合肥四水厂水源两度遭到十五里河排人的工业废水的严重污染,水厂供给的水中氨氮含量高达每升25~40毫克,超过规定40~90倍。1994年建成投产的合肥五水厂,以巢湖为水源,取水口已伸人湖心3公里,但合肥市民约一半每年在夏秋两季喝的仍然足含有腐藻臭味的自来水。
巢湖全流域有工矿企业三千多家,城镇人口145万,每天排放到巢湖的工业废水及生活污水为53万吨,其中合肥市占80%。
沿湖农村化肥、农药及洗涤剂的使用量逐年猛增。巢湖与别的林地湖泊不同,四周均是农田,是安徽省的重要产粮区,取巢湖之水灌溉自不待言,残留的农药、化肥也统统流人巢湖。一方面是人靠巢湖活命,同时人又要巢湖的命,这是巢湖的两难境地。巢湖农村平均每亩农田化肥施用量达80公斤,是十年前的8倍,不当的施肥方式,随着水浇地的漫灌而使化肥大量流失。
巢湖流域面积为1331万平方公里,水土流失面积达1773平方公里,占19%。巢湖流域气候适宜,可是森林覆盖率仅为15.2%。植被覆盖率低使水土流失日益严重,加快了湖盆淤积速度。有资料说,每年进入巢湖的泥沙260万吨,土壤有机质为1.6万吨,氮960吨,磷600吨。除了60万吨泥沙进入长江外,每年淤积在巢湖的为200万吨,这年年垒积的200万吨之巨的泥沙意味着:
巢湖正在日益走近湖盆中泥沙淤满的临界状态。
巢湖的泥沙愈多,水面愈小,蓄洪与自净能力也相应减弱。
巢湖湖盆底泥淤积日丰之后?更容易被风浪搅动而造成二次或三次污染,也就是说巢湖在被污染的泥沙占领湖盆之后,将始终为污染所制肘。
巢湖严重的水土流失甚至会造成崩湖,1991年巢湖市黄麓区崩湖,使289亩土地毁于一旦。
巢湖危机向人们提出的更值得深思的问题,则是人与自然生态的最具根本性的相处规则,简言之,我们是顺应自然并有限度地利用和改造呢?还是企图完全按照人的面目把自然置于技术的框架之中?
我们且看看历史上的天然的巢湖。
巢湖原本是一个过水性河流型浅水吞吐湖,出口距长江60.4公里,汛期时江水倒灌人湖,汛后义外流入江。它的好处是自然吞吐,流水不腐,排沙能力强,水质上佳,但洪水危害较大01954年长江发大水,巢湖流域被淹农田达300万亩。为此,1962年和1968年先后建造了巢湖闸、裕溪闸,对抗旱、防洪、蓄水均为有利,也促进了巢湖流域的经济发展。
然而,还有事物的另一方面——通常都是被经济和发展掩盖的更带有本质意义的一面,即:巢湖从此便不再是天然吞吐湖,丧失了自然吞吐能力,而变成了典型的人工和技术控制的半封闭型水域。
在改变了巢湖的天然属性之后,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长江入湖的交换水量由建闸前的每年平均13.6亿立方米,锐减至1.6亿立方米,巢湖水体的自净能力大为降低,延长了换水周期。这一延长期便是磷、氮等物质在巢湖内累积并使巢湖富营养化的过程。再者,在湖闸的控制之下,湖滩地由原先的23万亩减少到3万亩,大型水生植物失去了立地条件,巢湖生态系统内不再有藻类的竞争物。
改变江河湖泊的天然属性,必定会导致另外~些灾难的报复,巢湖便是榜样。
我们要谨慎地建闸、筑坝。
我们要从人通过技术控制自然并完全为我所用的辉煌构想中,彻底猛醒。
我们今天筑造的大坝,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后人会将它炸毁,把自然还给自然。
巢湖啊,你曾经是辉煌的,千百年来历史留下了足以使巢湖子孙自豪的人文景观。巢湖东岸,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之地;北岸,三国时的张辽水军威震逍遥津;西岸,则是太平天国陈玉成大败清兵的三河镇;……如今的巢湖岸边,你能看见这样一块能使人触发思古之幽情的标语牌:发展巢湖旅游,建设水上乐园。是的,巢湖本来是探古、寻根的旅游胜地,如巢湖这样历史人物远可追溯到战国范增,近能寻访巢湖三将军冯玉祥、李克农、张治中余韵的地方,以中国之大还有几处?可惜的只是,这一湖脏水甚至臭水,怎样告慰先人又谈何建设水上乐园呢?
二十年污染,二十年教训,当如何记取?
巢湖污染,太湖污染,洪泽湖污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这还远远不是长江污染及各种灾难的全部。
拥有职工3000人的重庆造纸厂,每年排人长江的工业废水为1000万吨。
宜昌造纸厂年生产能力仅1万吨,每年排放的废水也高达1000万吨。
武汉以下沿着长江是近百公里的“工业走廊”,也是集中的污染地带,仅汉阳造纸厂,每天向长江排放工业废水10万吨,一年则是3600万吨!绵延长江十多公里,泡沫翻滚,恶臭熏人。
在发达国家平均一万人有一个污水处理厂。
一千多万人口的重庆,没有一家污水处理厂。
数百万人口的万县市,没有一家污水处理厂。
水电名城宜昌市,没有一家污水处理厂江汉重镇武汉市,生活污水处理率为零……1997年新年伊始,《中国环境报》1月7日的消息说:最新监测数据揭示,长江干流城市江段污染日甚一日,干流废污水排放量已占全国废污水总量的42%。
消息还告诉读者:长江上游最大的工业城市重庆,每年有30%的工业废水和95%的生活污水直接排人长江。重庆西部地区的“五小”企业搞得如火如荼,土炼焦、小制革发展得红红火火,二十多条次级河流已无法饮用和灌溉,近百万人饱受缺水之苦。长江沿岸,除难以计数的大大小小的排污口长年累月把毒液喷向长江外,来往于长江上的轮船同样加人了造污大军。现从事长江干线运输的船只达十万余艘,年用油量在50万吨左右,大多数船只均未安装油污水处理装置,每年近百万吨油污水直接排人长江,其中含油量近万吨。
1995年向长江排放的9694万吨工业废水中,符合排放标准的仅占9.9%,生活污水则全部未经处理就排入江中。
秀美的长江啊污浊的长江啊!
长江的灾难又何止于此。
滑坡、崩岸、泥石流,正在一点一点地解构、摧毁长江,使天然的长江的完整性,处在危机四伏中。
1981年,仅四川盆地,长江两岸发生了六万多处滑坡与泥石流,灾民达三十多万人。1981年之后,长江上游山崩、滑坡频频,中下游则连续发生崩岸。
1995年汛期之后到1996年人汛之前,湖北石首市江段向家洲崩穿,茅林口13公里滩岸崩塌,长江北门口河滩受冲击,2小时崩宽竟达110米,一边边滩崩塌3公里,崩宽420米,向家洲以上的鱼尼洲崩塌4公里,公安县南五洲边滩崩塌1400米,崩塌断面距长江干堤不到7米,有的长江堤面已出现裂缝。
我们再也不能忽视这些裂缝了。
所有的裂缝都是崩溃之前的前奏。
1996年1月,湖南华容县新沙洲境内,护岩坡崩岸已达500米,最宽处43米,崩岸离堤脚仅20米,崩岸陡坎至高点离水面仅11来。
连续二年长江冬季枯水,造成湖北省枝头市长江堤防洋溪矶头初显吊坎,3月份长期阴雨之后又出现裂缝沉陷。
洪湖市有135公里长江段而,1996年3月和6月两次发生大面积崩岸。3月份崩了20天,洪湖长江干堤燕窝叶王家边堤发现大小崩岸二十多处,总长1850米,最严重堤段达900米,该堤段护岸脚槽大部崩塌。
1996年1月上旬,长江大堤先后发生镇江共青团农场江滩大面积塌江,和江西彭泽县大城镇马湖段塌陷。
长江上游的山体滑波,以其响声之隆,危害之大,更教人心惊胆颤。
1995年,贵州发生威宁县6万立方米滑坡。四川云阳宝塔滑坡在停歇之后又出现整体复活迹象,后缘的贯通裂缝长达1200米,湖北巴东县城关先于6月10日有5万立方米的滑坡,到10月29日为128万立方米的大滑坡,滑坡体推进长江达80米,长江三峡骤然增加一个体积为3万立方米的江心洲。在这之前,四川涪陵武隆县境内乌江航道左岸的鸡冠岭段530万立方米的岩体崩塌,其中的30万立方米倾人乌江,乌江顿时断流达半小时。
迄今为止,最严重的山体滑坡发生在九年前的1989年,西陵峡内青滩北岸姜家坡至广家岩的巨型超级山体滑坡,滑坡岩体总量1300多万立方米,400万立方米的滑坡岩体从800米的高处真个以泰山压顶之势直冲山下新滩镇,这一拥有457户、1371人的古老集镇刹那间被全部推入江中化作乌有。200万立方米的乱石如轰炸一般泻人河床,长江航道顿时陷入无序的乱象中,流速猛增,流态紊乱,东撞西夺,茫然无措。
长江上游的滑坡主要分布在金沙江、万县、嘉陵江、乌江下游及三峡地区。有一则数据说,近十几年来,长江上游滑坡造成的死亡人数为2614人,伤798人,毁房55018间,毁地97598亩。
谁能阻挡得了这样的灾难呢?
自然生态在所有环节上的平衡与和谐,都是脆弱的,都需要人去小心翼翼地维系并保护,使之适合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长期以来,人们在人的价值观的驱动下,总是漠视乃至破坏此种脆弱的平衡。而此种罪恶的漠视,除了急功近利的经济的动因外,还源于对地理环境的无知。长江上游横跨我国地理形势的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复杂的地质构造相交相叠相汇合,集中的降雨和地震,都会诱发山体滑坡。而尤为影响至巨的则是野蛮的灭绝性的人类活动的日益扩大,从砍伐森林到开发失控,使脆弱的生态平衡纷纷断裂,人为地导致了山崩滑坡的新的活跃期。
我们再一次回首三峡。
除了跨世纪大动土木的三峡工程之外,各处违法炸山采石使两岸群山早已千疮百孔,森林植被几被毁坏殆尽,大量泥石流人长江航道。
我们摧残三峡就是摧残中华民族的人文历史。
长江中下游的崩岸,则是完全因为无休止的非法挖沙,长江沿岸及航道已经挖得遍体鳞伤,采掘不断,崩岸不止。黄沙禁采区的江心洲郑浦岸段,为治理崩岸,十一年中国家累计投资500万元,抛石28万立方米,因为仍然挖沙而还处于崩塌之中。
长江堤防的漏洞就是生命的漏洞。
长江堤防的崩塌就是环境的崩塌。
长江山体的滑坡就是社会的滑坡。
长江流水的污染就是精神的污染。
《中国环境报》载文说——长江上拉响了警报——这警报之声能穿透灯红酒绿的夜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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