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新中国必以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其造端,而新民主主义革命则肇启于五四运动。但若没有当时的北京大学,就不会有五四运动出现;而若非蔡先生长校,亦即不可能有当时的北京大学。梁漱溟:《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忆往谈旧录》84页。
这段话的前半,依据的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后半,则是众多蔡元培景仰者的共识。可把这两个各自“言之成理”的独立判断拼合在一起,产生的效果却很不妙:蔡校长几几乎成了“新中国”的缔造者。
任何寻根溯源,一旦用力过度,便可能落入如下陷阱:既在扩张中变形,又在淡忘时遮蔽。前者指向上述“合乎逻辑”但“有违史实”的推理,后者说的是“教育家蔡元培”的失落。
既然将蔡先生之执掌北大,列为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事,何以还有如此感叹?理由很简单:蔡元培主管的是当时国内唯一的国立大学,倘若只是掀起了一场政治运动(即便事后证明此运动意义十分深远),作为教育家来说,不能算功成名就。在“五四”运动的框架中谈论北大校长的历史贡献,这种眼下正如日中天的主流话语,无意中抹杀了学术史上的北大以及教育史上的蔡元培。
在我看来,蔡先生首先是教育家,而后才是政治家。这就好像说北大首先是中国第一流的大学,而后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一样,本无任何新奇之处。只是相对于努力拔高蔡校长的时尚,以上表述才有意义。对蔡元培的误读,与对北大传统的曲说,二者同出一源,即,不承认大学的主要功能是传播知识与发展学术。本文希望借助于对蔡元培视野的解读,阐释北大传统中久被遮蔽的另一侧面。
1919年9月,“五四”运动的高潮刚刚过去,其深远的历史影响尚未浮现,但北大学生的政治热情,已经震撼了全国民众。针对世人的疑惑,蔡元培发表《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演说词》:
此次学潮以后,外边颇有谓北京大学学生专为政治运动,能动不能静的。不知道本校学生这次的加入学潮,是激于一时的爱国热诚,为特别活动,一到研究学问的机会,仍是非常镇静的。《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三卷343—344页。
强调大学乃“研究学理的机关”,此乃蔡先生的一贯主张,并非应付舆论压力的权宜之计。此前一年,蔡校长在北大1918年开学式上发表演说,称“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至于“本校一年以来,设研究所,增参考书,均为提起研究学问兴趣起见”,更是蔡校长所引以为傲的参见《北大一九一八年开学式演说词》,《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91页。。两年后,北大公布《研究所简章》,开篇便是:“研究所仿德、美两国大学之Seminar办法,为专攻一种专门知识之所。”《公布北大〈研究所简章〉布告》,《蔡元培全集》第三卷439页。
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最早建立的“新教育”制度,不管是壬寅学制(1902),还是癸卯学制(1903),都依样画葫芦,虚拟了“研究各科学精深意蕴”的通儒院(或曰大学院)。1912年10月颁布的《大学令》,乃蔡元培出长教育部时所拟,不提“以忠孝为本”,而是强调“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才,应国家需要为宗旨”,大学院更是必不可少《大学令》,《蔡元培全集》第二卷283—2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如此“不设期限”的大学院,要求“有新发明之学理或重要之著述”,经大学评议会确认后方可授予学位,以当年中国新式学堂之水平,未免悬的过高,只能说是标示了一种理想与志气。果然,执掌北大后的蔡元培,经过一番励精图治,终于在五年后,建成了中国第一个从事“高深学术”的教学与研究的专门机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
可是,上述二说,似乎有点自相矛盾,既然1918年已“设研究所”,何必两年后再次拟订并公布“简章”?众多已刊的大学史,照抄此两则史料,而不作任何分辨,很容易令读者满头雾水。其实,事情并不复杂,蔡元培本人对此有过合理的解释。1926年10月,蔡氏撰《十五年来我国大学教育之进步》,专门谈论研究所创设之艰难:
民国元年,教育部所定的大学章程,本有研究所一项,而各大学没有举行的。国立北京大学于七年间曾拟设各门研究所,因建设费无从筹出,不能建立。十年议决,归并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国学、外国文学四门。而国学门即于十一年成立。五年以来,其中编辑室、考古学研究室、明清史料整理会、风俗调查会、歌谣研究室、方言调查会等,已著有不少的成绩,所著录研究生三十二人,也已有十二人贡献心得的著作。其他若地质学系、物理学系等,虽未立研究所名义,而教员研究所得,已为社会所推许。最近两年来,清华大学已设立研究院,而厦门大学也有国学研究所的组织,这尤是大学教育进步的明证。《十五年来我国大学教育之进步》,《蔡元培全集》第五卷90页。
北大1918年“拟设”的研究所,并非真如蔡校长所说的,因经费无着而彻底搁浅。1923年,为纪念北大创立二十五周年,校方编撰并出版了《国立北京大学概略》,其中有曰:“(民国)七年,各种各门研究所均成立,月增经费四千五百元。”参见《国立北京大学概略》,北京大学刊本,1923年。问题在于,给了经费,但难以为继;招了学生,可很快风流云散,蔡校长因而才谨慎地称之为“拟设”。
读《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不难发现,其“沿革一览”及“规程一览”部分,均有关于研究所的介绍;而“在校同学录”,更是收录了文、理、法各科各门研究所同学的姓名、别号、籍贯、毕业学校、研究科目以及通信处参见《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北京大学刊本,1918年。。白纸黑字,应该是准确无误的吧?其实不然。当初校方把办研究所想得太容易了,要求“各科各类中之各门,及各门中之各种学术,俱设研究所”。单是文科,第一年便有哲学门研究所同学21人、国文门研究所同学44人、英文门研究所同学10人(中间略有交叉)。如此规模,以北大的经济及学术实力,难免流于“纸上文章”。单看花名册,研究所确实早已建立,可校长心中有数,不敢以此为依据。为校庆卅五周年而编撰的《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述及此事时称:“财力人才,两感不足,虽有计划,只具刍型”;而1948年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一览》,其“文科研究所概况”,也只从1922年1月说起参见《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北京大学刊本,1933年)和《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一览》(北京大学刊本,1948年)。。
1921年11月28日,蔡元培向北京大学评议会提出《北大研究所组织大纲提案》,获得了通过。第二年1月,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以蔡元培为委员长的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包括顾孟余、沈兼士、李大钊、马裕藻、朱希祖、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另外,还聘请了王国维、陈垣、钢和泰(俄)、伊凤阁(俄)、陈寅恪、柯劭?等作为研究所的导师。研究方向则集中在考古、歌谣、风俗调查、方言调查、明清档案整理等若干很有发展前途的新学科。教授的成绩人所共知,需要说明的是学生的情况。据1923年底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概略》,其时“经本学门委员会审查合格之研究生”,只有十六人,其中已报告成绩者五人六种,即:《尹文子校释》(罗庸)、《公孙龙子注》(张煦)、《老子校注》(张煦)、《黄河变迁考》(段颐)、《金文编》(容庚)、《殷墟文字类编》(商承祚)。此后,北大的研究生教育总算走上了正轨。而在强调大学不只是培育人才,更是师生共同研究的机关,需时时有新的发现与发明的蔡先生看来,此乃中国大学教育成熟的标志。
作为大学校长,蔡元培何以如此看重研究所的创设?去世前五年,时已改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撰《论大学应设各科研究所之理由》,称自清末编制新学制以来,为教授学生研究学问而设立研究所,分别有大学院、通儒院、研究院三种说法,“而其任务为高深学术之研究,则前后一致”。大学教育的成败,与研究所的有无攸切相关,理由是:“一、大学无研究院,则教员易陷于抄发讲义、不求进步之陋习”;“二、大学毕业生除留学外国外,无更求深造之机会”;“三、未毕业之高级生,无自由研究之机会”《论大学应设各科研究所之理由》,《蔡元培全集》第六卷475—477页。。最后一点,可以略作发挥:研究所之酿成“自由研究”风气,得益者乃整个学校,而并非仅仅是“未毕业之高级生”。
此外,研究所的创设,使得时贤协调东西教育方针的思路,有可能得到落实。表面上,北大拟订的《研究所简章》只提德国、美国的Seminar,而只字未及传统的书院教育,不像胡适为清华研究院所作的设计,强调“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蓝文徵称清华校长曹云祥请胡适代为设计研究院的组织,“胡氏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为研究院绘一蓝图”(《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清华校友通讯》新卅二期,1970年4月;收入《谈陈寅恪》,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此说可能过分夸大了胡适的个人作用,时任“清华大学筹备顾问”的,除了胡适,尚有范静生、张伯苓、丁在君等。正是此筹委会通过了《清华大学之工作及组织纲要》,主张建立“研究院”。在此期间,胡适和曹云祥曾多次聚会,颇有建言,这点,清华大学校史编写组《清华大学校史稿》(5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及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320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均提及。值得注意的是,此前不久,胡适在东南大学做题为“书院制史考”的专题演讲,除钩稽书院的历史,表彰书院的精神,更有如此深沉的感慨:“可惜光绪政变,将一千年来的书院制度,完全推翻,使一千年来学者自动的研究精神,将不复见于今日。”(《东方杂志》21卷3期,1924年2月)。可这丝毫不影响北大研究所对传统教育精神的继承与发扬,原因是,从京师大学堂蜕变而来的北大,本就带有较为明显的书院教学痕迹,与作为留美预备学校出现的清华学堂,不可同日而语。在课堂讲授之外,强调独立思考,注重师生间的精神交流,这一北大人引以为荣的办学特色,甚至早在蔡元培长校以前,便已初露端倪。正如蔡校长所说,民元前的北大,“中学方面参用书院旧法,考取有根底的学生,在教习指导之下,专研一门,这倒是有点研究院的性质”《北大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开会词》,《蔡元培全集》第四卷296页。。罗家伦在《国立北京大学的精神》中,也提及北大自由研究学风的养成,并非一朝一夕:“如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学风,一部分是京师大学堂的遗留,但到民国七、八年间而更甚。”罗家伦:《国立北京大学的精神》,毛子水等著《学府纪闻·国立北京大学》,台北:南京出版公司,1981年。从20年代起便成为热门话题的“北大老”参见拙著《中国大学十讲》190—196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指的主要不是学校的实际年龄,而是相对于“清华洋”而形成的气质与风神。创设“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研究所,借此沟通东西学术,正好对此“北大老”之“老”字,作了正面的诠释。
有趣的是,北大1922年创办研究所,原定设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国学和外国文学四门,但实际上只有国学门名副其实。三年后,清华学校创办研究院,同样“先开办国学一门”。何以两校均独尊国学?蔡元培的解释是:“北大关于文学、哲学等学系,本来有若干基本教员,自从胡适之君到校后,声应气求,又引进了多数的同志,所以兴会较高一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蔡元培全集》第六卷354页。清华学校的《研究院章程》,则以中国典籍丰富、近世所出古代史料亟待整理,以及言语变迁、风俗沿革、学术盛衰需要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作为理由。《研究院章程》,《清华周刊》第360期,1925年10月20日。而除了师资实力雄厚,学科前景明朗,还有一个很实际的原因:创办自然科学研究所,所需经费巨大,非当年的北大、清华所能承担。
同是以国学为主攻目标,北大、清华的发展策略颇有不同。清华起步晚,但有庚款支持,经费比较充裕,其“延名师,拓精舍”因而大见成效。再加上清华走的是“明星路线”,研究院“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声名远扬,前后四届七十余学子日后大有作为,故在今人眼中,几成“一枝独秀”。可其因人而设课,更接近古代书院的大师讲学;而不重视现代学术制度的建设,使得王国维、梁启超去世后,“名师”难以为继,研究院不幸夭折(学校重心转移也是重要原因)。北大研究所的导师,或许不及梁、王、陈、赵四位耀眼,可注重研究室的建设以及新学科的拓展,几十年间,没有大起大落。1932年,研究所国学门改称研究院文史部,1934年又演变成为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历经抗战中的南迁与北归,依然是北大学术实力最为雄厚的“金字招牌”。1948年,为庆祝北大成立五十周年而举行的各种展览,名列第一的,依然是文科研究所。
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蔡元培有一名言:“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生之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蔡元培全集》第三卷210页。这种“共同研究”,需要师生对于学问的强烈兴趣与积极参与,也基于校方遵循“思想自由之通则”和“兼容并收之主义”的立场。而出学刊,聘名师,开讲座,组织学会,以及体制化的研究所的创设,都是既指向自由思考,也指向专深学术。除此之外,研究所之提倡“共同研究”,还有另一层意义,那便是跨越人为的学科边界。1922年2月,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沈兼士、胡适等人强调,研究所之所以立“国学门”而不是具体的科系,目的是“打破学系观念”,“不以学科为范围”参见《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纪事》,《北京大学日刊》第968号,1922年2月27日。。可惜此中真意,不大为后人领悟。几十年后的今日,大学文史哲政经法各科系间的隔阂,依然有增无减。
1940年蔡元培先生去世时,众多悼念文章中,只有顾颉刚的《悼蔡元培先生》和王云五的《蔡孑民先生的贡献》,略为提及其在北大创办研究所的功绩参见余毅(顾颉刚)《悼蔡元培先生》及王云五《蔡孑民先生的贡献》二文,分别载蔡建国编《蔡元培先生纪念集》44—48页、107—1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此后,大量有关蔡先生的著述,多喜欢从政治史、思想史的高度立论,极少涉及此“区区小事”。国人之习惯于宏大叙事,不太欣赏具体的制度建设,大概30年代便已成风气。否则,周作人在表彰北大研究所的创建时,不必如此“画蛇添足”:
有好些事情随后看来并不觉得什么希奇,但在发起的当时却很不容易,很需要些明智与勇敢。周作人:《北大的支路》,《苦竹杂记》,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
北大之创办研究所,以及“沟通文理,注重学理的研究,开辟学术的努力”,在周氏看来,完全值得大书特书。同是教育家、“五四”时任教北大、而后长期担任暨南大学校长的何炳松,对此深有感触。1931年,何氏为纪念商务印书馆创立三十周年而撰《三十五年来中国之大学教育》,称扬蔡元培出长北大,“遂开一新纪元”,其中便包括“民国七年(1918)增设研究所以提高学术的程度”,使北大成为全国最高的学府和新文化的领袖。参见《三十五年来中国之大学教育》,《何炳松论文集》41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
关于北大传统的诠释,取决于叙述者的教育理想。从注重学术,到突出政治,转折点是在1949年完成的。对照《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大事年表》与日后撰写的或详或略的北大校史,可见其间巨大的差异。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论述框架中,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构成了北大校史的主线;而蔡元培等极力网罗的众多当年全国第一流学者,其“传道授业解惑”,以及在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研究方面的贡献,在校史中,反而只能“退居二线”。半个世纪的重写历史,使得“研究所国学门”的大名,对于今日的北大人来说,已经不再是“耳熟能详”。
90年代的中国学界,有两件值得关注的雅事:一是清华大谈国学研究院和四大导师,一是北大成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并出版《国学研究》。这两件事,与蔡元培当年创办研究所国学门大有关系,可即便是北大校方的宣传材料,也都不曾提及此中因缘。更令人费解的是,明明着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放着名正言顺的“研究所国学门”不说,反而“高攀”以传播西学见长的《新青年》。对于并非校史专家的论者来说,出现上述偏差,其实不足为怪,只是说明曾经名闻遐迩的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已经在以政治运动为主线的叙述中,日渐被世人所淡忘。
蔡元培之借研究所的建立为契机,外争自由思考,内讲专深学术,此种带明显德国大学印记的教育理想,对北大日后的发展,影响极其深远。北大人历来信奉老校长的“兼容并包之主义”,所包者,既有新旧、中西、文理、汉宋,更有生死攸关的政治与学术。世人之关注北大,多着眼于其争取民主的决心与勇气,这自然没错。可蔡元培那句名言,“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乃北大师生精神生活的真实写照。研究所的创设,凸显了北大传统的另一侧面,即“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气概”,以及“仿佛有点迂阔似的”的“北大的学风”周作人:《北大的支路》,《苦竹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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