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数了数，身上只剩十元钱了。她去河边洗了个澡，咬牙花五元钱买了条连衣裙换上，又去理发店修了修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妩媚动人，感觉和时髦洋气的上海小姐没有两样，她忽然变得自信起来，学着上海小姐的样子，哼着小调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确实引来许多男人觊觎不已的目光。
她又走进了驱赶她、不许她进门的那家小餐馆，老板娘满面堆笑地向她打招呼，小伙计热情地给她倒茶端水。果然是只重衣裳不重人！
可是，漂亮衣裳只是给了她短暂的一点自信和陶醉，而生活却是实实在在摆在她面前。晚上，她又垂头丧气地坐在黄浦江畔的石凳子上。沧海茫茫，冷月如霜，犹似她心里无边无际的哀愁。深秋的夜早有了浓浓的寒意，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漂亮的连衣裙已经抵挡不了冷秋的寒意，她在秋风冷露里瑟缩成一团，身上已没有一分钱。其实，她的要求很低，只要有张床，有口饭吃，让她干什么活都行，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望。
冬妹总觉得身边不时有走过的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看，有个老头终于按捺不住，问冬妹：“小姑娘，打洞吗？”
她第一回听到打洞这个词，不知道也不理解打洞是什么意思，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叫打洞？”
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怀疑，说：“你装什么逼呀，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大半夜的你坐在这里不做生意想做什么？小姑娘出来哪个不是为了赚钱呀？”
当她终于明白打洞的含义后，满脸羞得通红，垂下头不再搭理他。男人看冬妹确实不像是卖色的人，只好悻悻然离去。
夜越来越深，她又要在黑夜里坐到天明了。她的肚子早叽叽咕咕地向她抗议着，它需要食物。
不远处，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远远地观察冬妹，按他的丰富经验和认真分析，确认面前这个雏儿不是卖淫女后，心里暗喜，觉得是老天爷赐他一个活宝。他耐心地等待着，思索着要怎样获得她的信任。当手表时针正对着十二，男人走近了冬妹，用大哥哥一样的语气关心地说：“小姑娘，我看你坐在这里好久了，你饿吗？你冷吗？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姑娘，可是为什么半夜三更坐在这里？你多大了？哪里人？和你爸爸妈妈吵架了？唉！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多危险，遇见了流氓坏蛋怎么办？”
冬妹看他长得眉清目秀，头发梳理得油光整齐，西装革履，衬衣领带，彬彬有礼，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她虽然对面前这个男人也充满警惕，可觉得他的话悦耳动听，不像其他人都怀疑她是婊子，心里多了几分好感，大着胆子说：“我想在上海找工作，可是我没介绍信和证明，没人相信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人走近冬妹，仔细审视面前这个小姑娘，看她虽然没有发育成熟，看上去还有些面黄肌瘦，但一双明亮的眸子楚楚动人，穿的连衣裙虽然不合时宜，但身材修长挺立，玲珑有致，觉得是个美人坯子，就差好好培养打扮。
他暗暗点头，神色里表现出对她的无限理解，用怜悯和同情的口吻说：“小姑娘，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肚子饿坏了吧？走，我先带你去吃饭。”
此时的冬妹早饿得头晕眼花，听说这个叔叔要带她吃饭，心里好不感激，涨红了脸急忙道谢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男人看冬妹一脸真诚感激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崇高伟大起来，他吹着口哨，怀着像上帝一样的慈悲胸怀，带冬妹去了家小餐馆，为她要了菜和米饭，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她吃饭。
等冬妹吃饱喝足后，那男人看了看表打着哈欠说：“啊呀，都已经凌晨两点了，怪不得那么困，要睡觉了，你在哪里住？我送你回去吧！”
冬妹心想，我刚才明明已经告诉你我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社，你还问我住哪里，假如我有地方住，怎么可能半夜三更坐在路边？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想到天已经越来越冷，身上又没有一分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姑娘，快说话呀，大半夜的你总不能睡大街上啊！现在的流氓坏人可是越来越多，况且，天气那么冷，你穿得又单薄，即使没遇到坏人也会被冻死的。”那男人边哄边吓唬说。
冬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焦虑和不安向她涌来，她怕黑怕冷，更怕流氓坏蛋，此时真的好担心他会离她而去，他似乎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哭泣着哀求说：“叔叔，您能帮我找份工作吗？管吃管住就行，我不怕苦，不怕累，什么事都能做。”
那男人像是被她感动了，同情地说：“我尽量试试吧！可晚上你怎么办呢？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过你没有介绍信，那样我即使给你钱，你也住不了旅社。假如你不怕我是坏人，你就跟我住吧。”
冬妹虽然觉得和一个大男人一起住不妥，可也没有其他办法，想即使在他的房间坐到天亮也比在马路边受冻强吧。况且，看他也不像个坏人。
冬妹跟男人来到了一个小旅馆，房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
她虽然知道男女有别，心想女孩子怎么可以随便跟一个陌生男人同睡一个房间。可她从工程师家出来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沾过床，实在是太困太累了，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犹豫和思考。
男人体贴地安慰冬妹说：“你放心睡觉吧，我保证不会碰你。”说着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冬妹和衣躺下，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那男人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床边的桌子上还放着豆浆油条肉包子。
冬妹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在确认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后，急忙起床，说：“谢谢叔叔，太谢谢您了！”
“小丫头嘴还挺甜，快去洗脸，吃早饭。”
那男人叫谢振轩，高考落榜后凭着自己出众的长相和机灵劲，在一家私企玩具厂做产品供销员。在当时，供销员是一种令人羡慕的职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东西南北游四方，吃喝玩乐全报销”。他脑瓜子灵活，见多识广，与人交往临危不乱，推销产品战无不胜，小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假如再娶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女子，相信他也一样有能力创造出美好的未来。
然而，他却被老板的女儿雪梅看上了，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雪梅是老板的小女儿，也是公司的继承人。她的两个哥哥都考上了大学，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他本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变成了凤凰，没想到却成了只囚鸟。雪梅常常趾高气扬，对他颐指气使。有人说过：男性在家里没有地位大多是因为没有能力，女性没有地位大多是因为没有收入。他有能力也有收入，可任他怎样努力，在家里始终翻不了身，骄纵的妻子尽管爱他，但在人前背后，从不给他面子和自尊。自他结婚以来，厂里连他的工资也省得发了，不管他接了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大单，一分奖金和业务费都不给。尽管，岳父一再强调，雪梅的两个哥哥在外地都有自己的事业，等他们老两口百年之后，他将是公司全部财产的继承者。
开始时，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反正都是自己家的钱，有吃有喝有住就行。直到有一回，弟弟娶弟媳妇来问他借钱，因他没有经济收入，只好问妻子要。谁知道他妻子雪梅不但不拿钱出来，还将他数落一番，这让他面子丢尽，忍无可忍。心里的怨气越积越多，想自己表面上是娶了老板的女儿，成了二老板，而实际上却变成不用工钱的义务劳动者。
从此以后，他越想越感到憋屈，就常常借出差的名义不肯回家，以陪客户的理由出入于歌舞厅、洗头房、桑拿中心等各种娱乐场所，大肆挥霍厂里的公款。在风月场所结识并领略了小姐的味道和风骚后，迷上了妓女的全方位服务，喜欢她们的骚媚激情。在妓女身上，他找到了男人久违的自信和快乐。嫖妓也像抽大烟，一玩就上瘾。妓女给了他皇帝般的享受，让他深陷其中。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要遇见鬼。一天，他来上海出差，在大街上邂逅了个叫秋香的妓女，正在和她云雨时，门突然被砸开，闯进几个满脸杀气的男人，不问青红皂白暴打了他一顿，理由是谢振轩欺负他的女朋友，把他身上的钱洗劫一空。
他不敢报案，只能自认倒霉。挣扎着去邮政所让岳父给他汇钱，在里面遇见了个清纯漂亮的女子，人如其名，叫如花，她看他一瘸一拐疼痛难忍，就热心地搀扶他去医院，甚至还帮他垫付医药费，令他万分感激。
后来，她带了几个好朋友和他认识，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有一次，他做东请他们吃饭，醉醺醺回到旅社后，如花提出一起打扑克消遣，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他迷迷糊糊把几十万货款输得一干二净，吓得他从此不敢回家，只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想方设法编故事搪塞家里，让他岳父继续给他汇钱供他在上海挥霍。
直到有一天，他在饭馆看见如花、妓女秋香以及打他的几个流氓在一起吃饭，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原来他们是合伙陷害他，心里后悔不已，便想起在家的千般好，老婆虽然爱耍大小姐脾气，可她单纯善良，对他的感情也是挚真挚爱，又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岳父尽管没有给他算工资，可他要花钱就直接去财务开支票，他的花费也早超过工资。
做过的事没法回头，可明天的路还要继续走，一定要把输掉的货款赚回来，要不，无法向家里人交代。受那句“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的启迪，他决心要将这场骗局弄个明白。于是，他和小混混交朋友，从他们嘴里，知道了许多江湖险恶和各种骗局。他还去赌博点仔细观察，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奥秘。
他们一般都是团体作案，三五人一伙，团伙里都有女人。通常的作案手法是先利用女人去诱惑客人，俗称“拜猪”或者“钓鱼”，等男人上钩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你只要进了他们设的陷阱圈套，轻则散财，重则丢命，完全要看自己的造化。去赌博更是必输无疑，他们几个人合伙打你一个，又暗号多多，或眨眼睛，或咳嗽，搔头抓耳全是信号，怪不得他输得这么惨。
谢振轩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觉得赌博赚钱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便和几个小流氓合伙干起了赌博生意。想只要赢回输掉的货款，就回家好好过日子。他们用各种办法，扮演不同的角色引诱客人上钩，只要客人一动心掉进他们的骗局，他们就毫不留情地把客人身上的钱掏得一分不剩。可是几个大男人要“拜猪”实在不容易，他们急需一个女人来引诱客人。他原打算去找从前认识的老相好一起合作，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到妓女，他至今仍然不寒而栗。很久以来，都没有找到理想的合伙人。
昨天在公园见到冬妹，不由眼睛一亮，凭他的经验判断，她可能是刚出道的雏儿，心想就是她了。他远远地坐在旁边观察她，在确认她没有同伙后就上前搭讪，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带回旅馆。
一连几天，谢振轩给冬妹买吃买喝，还给她买换洗的衣服，令她感激不尽。开始，冬妹对他还怀有戒备之心，可每次看他都是上床就打呼噜。他们虽然孤男寡女，但她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对她没有非分之想，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觉得自己真遇到了好人。有时候，他的眼神里也有一些让冬妹害怕的冲动，但他总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
说来也怪，从前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谢振轩，自从被骗后，像换了个人，一颗心全回到家中的老婆孩子身上，发誓不再去碰外面的女人，甚至对无依无靠、共处一室的冬妹也能克制住心中的邪念。
冬妹的内心仍深感不安，觉得这样白吃白喝实在不是长久之计。反倒是谢振轩一再安慰她，说供她吃住只是多双筷子而已，叫她别放在心上，他就当是多了个小妹妹。他还让她放心待着，说他有个朋友在公安局，可以想办法帮她办理户口，有了户口她就会有居民身份证，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居民，才可以像别人一样找工作。听得冬妹感激涕零，一心幻想着谢叔叔帮她落下户口，自己能有一张居民身份证。
大约过了半个月，谢叔叔给她带回一张盖着红印章的介绍信，说：“你快来看看，这就是我托公安局朋友帮你弄的，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住旅社了，哈哈。你要怎样感谢我呢？”
冬妹握着这张盖着大红印章、梦寐以求的介绍信，喜极而泣，想她终于有身份可以去找工作了，只要有了工作就不会再愁吃喝，没有人会再认为她是盲流了。
她猛地跪下，像小说里一样对着谢叔叔叩了三个响头，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以后我当牛做马来报答您！”
谢叔叔急忙将冬妹扶起：“冬妹，你要感恩不用着急，何况，你的户口和身份证还没有办好呢！这只是你可以住旅社的证明，去找工作是一定要有身份证的。”
冬妹的心又沉了下去，仔细看了看证明，上面写着“此介绍信仅限于住旅社用”，不由着急又难过，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说：“那怎么办呢？我都白吃了您半个月了，心里好不安，我想要去找工作。只要您能帮我办个身份证，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谢叔叔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更没有要白吃白喝我的意思，我也是恨不得立即就给你落户口的。可落户口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出身证明。别人办户口都是在孩子刚出生时就去居委会申报的，你没爹没娘，什么证明也没有，来历不明，谁敢担这么大的风险去给你办户口？能开到这张介绍信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也是花了好多钱，求了我公安局的小弟好不容易才办成的。”
看着泪流满面的冬妹，谢振轩心里也有几分不忍，安慰说：“不过，你也别太难受，落户口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要有一万块钱去打点领导和同事，还是有希望办成的。”
冬妹听到有可能落户口，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可一万块钱可是天文数字，她讷讷地说：“可是，我怎样才能赚到一万块呢？”
谢叔叔安慰冬妹：“冬妹，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更不是盲流，这一切只能怪你狠心的亲生父母。天总是会亮，路也会越走越宽，你放心吧，我已经帮你想了个赚钱的办法，只要有了钱去打点，我保证帮你落下户口。”
冬妹哭泣着说：“只要能赚到一万块钱，能办成户口，我做什么都行！”
“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我的安排，我保证你很快就赚到一万块，有了钱你就有户口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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