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新时期专业作家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字的高产出,旧文人那几篇紧凑短文,实在有些寒酸窘迫,若结集出版,也只能算个小册子。药灵丸不大,棋妙子不多,文章的分量不以字数多寡、篇幅长短衡量。《约法三章》“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为汉朝开国第一文,短文也;顾炎武八十万言的《日知录》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其前言不过寥寥六十一字,短文也。当年梁启超向清华研究院推荐陈寅恪为导师,校长曹云祥问:“他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连硕士也不是。”问:“那他总该有大著吧?”答:“也没有著作。”曹为难:“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对曰:“我梁某人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梁曹这般对话之所以被传作美谈而广泛流行,除却人们对梁先生惜才举贤行为的赞许外,还因其中揭示了一个文理:长短不是评判文质的标准。为佐证梁先生这般话的确切,可举出许多例子来。契诃夫说:“写作的技巧,就是删掉一切多余字句的技巧。”他关于大海的描写只有两字:“海,大。”北岛更绝,那首短诗《生活》,只有一字内文“网”,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过来的人对此至今仍津津乐道。弱冠之年的我也曾写过诗,三十年了,能够记起的只有一首名曰《你》的四句诗:“追上行/拍你的肩膀/你回头/你却不是你。”这倒不光因它是拙诗中最短者。以前英国有一次征文,文章内容要求涉及“皇帝、宗教、性”,最后的获奖者竟是篇短作:“上帝啊,女王怎么怀孕了。”而据称最短的科幻小说,译成中文后只有二十一个字:“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里时,他听到了敲门声。”鲁迅先生在《答北斗杂志社问》如何创作小说时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吝惜。宁可将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概要),不可将Sketch的材料拉长成小说。”当年周国珍翻译高尔基的小说,第一句“大海正在笑着”,伍蠡甫提笔圈去两字,改成“海在笑”,令周惊叹不已。竺可桢任浙江大学校长,一次联欢会上,有人请他训话,他说:“训字从言从川,是信口开河也。我不训话。”林语堂曾言:“绅士的演讲,应当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虽戏谑,而在理。
战争中那些掷地有声、文无剩语的檄文无一长篇宏论,武王伐纣,一篇《泰誓》足矣,“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讨周复唐,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振矣,当武则天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也不得不折服骆宾王之才,国有颜回而不知,深以耻,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一篇好的檄书,不夸张地说能抵得上百万军。它文无雕饰,却字字珠玑,话无赘述,而一字千金。其鼓动性就在于能顺应大势,切中肯綮,且行文干练,感情充沛,其战斗力就在于声成金石激活蛰伏,字正腔圆唤起内蓄,进而昂扬奋发之志,投身硝烟之役。鲁迅的那些短悍杂文,被认为兼具檄文的犀利、匕首的寒光,至今仍有现实作用。1938年,汪精卫主持第二届国民参政会,侨领陈嘉庚作为参政员从新加坡发来一提案:“敌未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此提案干净利落,简捷铿锵,使主和派人士闻风丧胆,暗自拭汗。此案恰由汪精卫宣读。次日,邹韬奋发表题为《来宾放炮》的文章评论道:“此寥寥十一字,纵数万字亦所不及,实乃古今中外最伟大之议案。”其实,写作就是一种表达方式,因为有话要说,有情感要传达,所以才启笔开墨,行诸纸笺。黄山谷《答洪驹父书》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文章的分量最终取决于其思想是否深邃、观念是否正确、情感是否充沛、言辞是否精彩,因了这一点,梁启超先生那般精辟对答,便不仅仅是篇美谈佳话了。
费米是20世纪一位泰斗级的物理学家,有一次揶揄他的学生、1959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塞格瑞:“如果把你的全部成果拿去和狄拉克(量子力学家)的一篇论文交换,你不仅不吃亏,还会大赚一笔。”塞格瑞心里尽管不舒服,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遂反唇相讥:“别看老师您贵为泰斗,若把您全部的工作拿去与爱因斯坦的一篇论文交换,你也是大有赚头的。”费米听后,哈哈大笑。相同的道理看来不仅只存在于文学领域。
刘鹗《老残游记》有段描写云山的文字:“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了。”真是冗长啰唆,拖泥带水,若以诗句代之,只王维《汉江临眺》中的“山色有无中”半句,即可涵盖其意。阎锡山有句名言:“长篇大论不是好文章,附耳低言不是正经事。”此话甚是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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