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事-抄书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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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出版的《文学研究》第三期,集中刊发了一组批判王瑶教授的文章,其中的《王瑶先生的伪科学》一文是北大中文系三年级鲁迅文学社集体撰写的,其曰:“先看一个惊人的数字:厚厚上下二册《中国新文学史稿》,全书计五十三万七千字,小字引文共二十九万三千字,大字引文共四万三千字,全书引文共计三十三万六千字,竟占全书的百分之六十二点五!这个数字本身不就是对王瑶先生所谓《史稿》‘科学性’的绝大的讽刺吗?……在剩下不到百分之四十的篇幅中,除了对引文的复述,承上启下的过度、转折、联接,王先生又耐心地向读者大讲起上百个作家及千部作品故事梗概来了。讲故事当然比对作品进行分析容易得多,篇幅也大大地拉长了,而稿费却是以字数计算的。”

    其实,抄书是一种很老实的做学问的方法,它至少告诉你,这些东西皆为引述,而非自己的独创见解。这种方式在老派学人中很是常见。周作人盛年时期的文章多抄录书籍,只用自己简单的语言连缀起来即可。如《农业管窥》一文,开始介绍其为一本学理与数字之间的“专门的书”,用73字,以下即引文350字,之后是过渡性的文字35字,接下来的引文454字,最后以66字收尾。一篇978字的文章,引文篇幅就达到了804字。以他人之章,也可抒己之胸臆。这种方式甚至成就了一种“抄书体”。抄书构成其基本的叙述方式,抄书虽影响到了阅读的流畅,却确保了材料的原汁原味,封闭了“合理”想象与虚构的空间。抄书的背后,需有“把卷沉吟过二更”的功夫,需有坚实而完整的见解,不然便会成为资料汇编。而这一见解,恰是驾驭各种资料的能力。在这些见解中,有百分之二三心得属于自己,那已是了不起的事,也是对所研究领域的巨大贡献。周作人曾在其《读武者小路君〈一个青年的梦〉》开篇曰:“我不大喜欢立论,因为(一)恐怕意见不周密,议论不切实,说出去无价值,就是怕自己的内力不足;(二)觉得问题总是太大,太多,又还太早,这就是对于国人能力的怀疑。”这或许便是其叙而不论的内在原因。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记录了一首名曰《遣怀》的诗:“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书,已书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一十二万年,汝我皆无有。等我再来时,还后古人否。”可见创新之不易,发古人未发之慨,言古人未言之辞之不易。

    “大江东去,平楚南来,一带江山如画;高柳垂阴,老鱼吹浪,依稀风韵生秋”“忍泪觅残红,柔情似水;起舞弄清影,瘦骨临风”皆集句联,集句之联,借他人诗句,抒己之情意,抄书做学问亦然,汇前人论述,做己之论据也。抄书做学问,未闻以此言为非者,而那些剽袭他人学问据为己有者,皆对此不以为然者,皆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季羡林《坏人是不会改好的》列举道:“小骗局花样颇为繁多,举其荦荦大者,有以下诸种: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在公开学术报告中听报告人演讲,平常阅读书刊杂志时读到别人的见解,认为有用或有趣,于是就自己写文章,不提老师的或者讲演者的以及作者的名字,仿佛他自己就是首创者。”颖慧与驽顽,睿智与鲁钝,竟在于对抄书的豁如与相瞒、恢达与隐讳的态度。

    当年陈寅恪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史,开讲前即说明:“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别人说过的话,如若非要说,引用别人观点即可,但定要标明这是别人的观点,一则对别人尊重,一则自己心安。

    1954年秋,国内发动了批判胡适运动,门生故交均须表态。沈尹默感到实在没有什么可批,但又不得不发言,于是在一次大会上硬着头皮说:他有一次去看望胡适,胡博士正在写文章,只见案头尽是打开的书,且边看边写,“这哪里是做学问的样子”?从这则看似幽默的故事里也可看出“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胡适,同样是位抄书做学问的人。沈先生的话当然不在点子上,其实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对此早有察觉:“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昆德拉《不朽》也说:“我们互相转让、借用或者窃取我们的见解,我们想的几乎差不多一样。”但这也可反证发挥之不易,在学术的完构中,插入一楔,谈何容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里克·沃尔科特便说:“只要我们能够在诗歌的树上添一叶,那就非常了不起了。”

    赵孟頫也曾言:“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赵孟頫以及其后的董其昌、四王吴恽等等,皆为画界的抄书派。董其昌云:“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既已毕,惟兼济众长,出新意于法度之外,方可树立一己面貌。纵使这句话,也是录自于《东坡题跋》:“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董其昌能成就书画大业便在于大量临仿,“血战宋元”,且坦然题款曰仿大痴、仿云林、仿北苑、仿巨然。董氏又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是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每朝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师古人即抄古人之作,师天地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无我之中有自我。自我看似形表之象,实则内容之质。抄画似抄书,须恬然释然,不愧不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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