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于1925年3月写了篇《日记与尺牍》,开宗明义道:“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鲁迅先生在《马上日记》中,也公开声明:“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的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其开门见山,百无禁忌,笔陈心情,直举胸臆,历来为史家所看重。
如郑先生的日记中多次提及“雀战”,仅1944年1月份便进行雀战八回,或“至十一时许归”,或“至天明”,或“负”。5月9日记录有“负百元”,5月23日则有“购雀牌一副,一千元,尚是廉价”的记录。而其日记中屡有戒赌之誓,然又再作冯妇。这些细节,均为史籍传记所不载,所谓避名家违是也。类似的戒赌之誓胡适也发过:“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到哪一个有长进的民族肯这样荒时废业的?麻将只能是爱闲逛、不珍惜时间的民族的专利品!”他还说过:“每天花一点钟看10页有用的书,每年可看3600多页书,30年读11万页书。诸位,11万页书足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学者了。可是,每天看三种小报也得费你一点钟的工夫;四圈麻将又得费你一点钟的光阴。看小报呢?还是打麻将呢?还是努力做一个学者呢?”他曾把麻将与鸦片、八股、小脚并列为“四大害”:“有人说中国有三害:鸦片、八股和小脚。其实中国还有第四害:麻将。按当时全国有一百万张麻将桌,每天打八圈,每圈半小时,就要消耗四百万小时,相当于损失16.7万天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耗都还不算。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到哪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话虽说得惊心动魄,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可见麻将的诱惑。唐德刚在胡适背后看他打麻将:“胡适抓了一手杂牌,连呼‘不成气候,不成气候’,可是‘好张子’却不断的来,他东拼西凑,手脚忙乱,结果还是和不了牌。”“再看他下家,那位太太慢条斯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他正在摸‘清一色’所以不管‘好张子,坏张子’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有了这些细节,似乎便为一个人物平添了几分生气。梁实秋曾写《谈麻将》一文,但其本人不参与,好友酣战,则作壁上观,他解释说:“我不打麻将,并不妄以为自己志行高洁。而我脑筋迟钝,跟不上别人反应的速度,影响到麻将的节奏。一赶快就出差池。我缺乏机智,自己的一副牌都常照顾不过来,遑论揣度别人的底细?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如何可以应付大局?打牌本是娱乐,往往反寻烦恼,又受气又受窘,干脆不如不打。”此话便委婉多了。梁启超嗜雀如命,虽旅途不能止。有人劝他勿玩物丧志,梁对曰:“骨牌足以启予智窦,手一抚之,思潮汩汩而来;较寻常枯索,难易悬殊,屡验屡效,已成习惯。”闻者粲然。尝曰:“只有读书可使我忘记麻将,也只有麻将可使我忘记读书。予利用博戏时间起腹稿耳。骨牌足以启予智窦,手一抚之,思潮汩汩来,较寻常枯索,难易悬殊,屡验屡效,已成习惯。”傅斯年更是在麻将牌中悟出了人生哲学,他曾在《申报·自由谈》上撰文道:“我们中国人的生活也是这样,只要运气好,机会巧,一路顺风,就可以由书记而主席,由马弁而督办,倘若奖券能够中了头彩,那末不但名流闻人,可以唾手而得,并且要做什么长或主任之类,也大是易事。所以我们中国人最注意的是天命。”郁达夫艳羡刘海粟身边有许多美女,称有朝一日我若也能够这样,即刻死,也值得。据刘海粟晚年回忆:“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他同徐志摩一道来打麻将,我请了两三个漂亮的女孩子陪他。噢,麻烦了,他心不在焉,一个晚上下来输了二十几块。钱不是很多,但是郁达夫平时用钱非常小心的,他很难过,说从今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了。”此为另话。历史上嗜博之人多矣,龚自珍即一位,其尝于帐顶满画一二三四等字,以推究门道生死,自以为极精,然每博必负。龚对此嗜曾解释道:“陶靖节种菊看山,岂其本意,特无可奈何,始放情于山水,以抒其忧郁耳。故其所作诗文愈旷达,实为愈不能忘情于世事之征,亦与余今日之拂水弄花,无以异也。”郑先生大概就是这种人。
晚清,叉雀之嬉成为风气,无贤愚贵贱,舍此末由推襟抱,类性情,而其流弊所极,乃不止败身谋,或因而误国计。况周颐《眉庐丛话》云:“相传青岛地方,沦弃于德,其原因则一局之误也。当时青岛守臣文武大员各一:文为山东道员蒋某,武则总兵章高元也。岁在丁酉,蒋以阖差调省,高元实专防务。某日日中,炮台上守兵,偶以远镜瞭望海中,忽见外国兵舰一艘鼓浪而来,亟审睇之,则更有数艘衔尾继至,急报高元。高元有雀癖,方与幕僚数人合局,闻报夷然曰:‘彼自游弋,偶经此耳,胡张皇为?’俄而船已下碇,辨为德国旗帜,移时即有照会抵高元署,勒令于二十四点钟内,撤兵离境,让出全岛。高元方专一于雀,无暇他顾,得照会,竟姑置几上,其镇静情形,视谢安方围棋得驿书时,殆有甚焉。彼特看毕无喜色,此则并不拆视也。久之,一幕客观局者,取牍欲启封,高元尚尼之,而牍已出矣。幕客则极口狂呼怪事。高元闻变,推案起,仓皇下令开队,则敌兵已布通衢踞药库矣。将士皆挟空枪,无子药。既不能战,诣德将辩论,亦无效,遂被幽署中。于是德人不折一矢而青岛非复中国有矣。事后,高元迭电总署,谓被德人诱登兵舰,威胁万端,始终不屈,皆矫饰文过之辞耳。嗟乎,青岛迄今再易主矣。吾中国亦陵谷变迁,而唯看竹之风,日盛一日。尤足异者,旧人号称操雅,亦复未能免俗。群居终日,无复气类之区别,则此风伊于胡底也。俯仰陈迹,感慨系之矣。”雀战误国,文人偶尔游戏可也,浸淫其间也会误事,故郑先生才会屡有戒赌之誓。
除此之外,其日记中更多记录者便是购书了。1944年5月记有至书肆十五回,6月份二十二回,除隅得之外,多为“至各书肆无所得”。著名版本学家、藏书家的铸就,离开这样的腿脚勤快、点滴工夫大概是不行的。
如郑振铎这样的文化人物,其亲身经历过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从其日记中看到的是这些事件的另一侧面。1945年8月11日,闻日本投降,上海市面“秩序井然,闻昨夜有游行有狂欢终夜者。至市场,已不做交易,卖不出东西,干着急。午归,国旗已满街飘扬。闻下午又有游行。又闻接收的人已来,明晨正规军可到”。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报刊文章多述狂欢游行为8月14日晚,谬也。8月12日,“外面情形尚未平定,因条件尚未签字也。昨有扰乱,故今日戒严”。8月13日,“晨出,至市场,仍无交易,金价亦低,不能售出。至银行取现款。六时许,见南京路自大新至河南路一段被封锁”。8月14日,“市场上仍无交易,各股均惨跌,殊不可解”。8月15日,“至市场,因南京路封锁,不能过去”。抗战胜利前夕,上海市面的些许变化,百姓心态的细微波动,在此均有实述,惟日记可为也。此时的郑氏日记,全然普通市民的视角。
其实,郑先生只是个埋头学问而对政治无甚感觉、无甚兴致之人。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8月22日,其日记中便记述有这样的文字:“觉得政治这东西,实在太可怕了。还是做自己的本行为是。”对于“反右”运动的频繁记录,一则说明由于其所处位置的变化,或多或少已成为一政治中人,既如此,岂有不关心者;二则表明此运动对知识界的触动的确是惊天撼地、不寒而栗的;三则还有一种自身的恐惧在其中,尽管他采取的是回避态度。遗憾的是对这一运动,其多为记录而已,却缺少评述。在复杂的政治局势面前,一位学人的茫然不解、似懂非懂之窘态在此已然显现。看政治家的日记则不然。1957年6月9日,宋云彬日记(见《红尘冷眼》,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版)中有这样的记述:“《浙江日报》今日以头条新闻刊出,而以大字标题曰‘阶级斗争还未熄灭’。读者为之悚然,谓‘放’‘鸣’自此收矣。”精辟一语道破,透彻之极也。
郑振铎的日记许多写于案头台历纸背,甚至是自裁小纸片上的,由于幅面所限,故文字多短小凝练,简明扼要。郑先生新中国成立后每出国,均要买礼物分送亲人,1955年访问印度缅甸时,购回的东西有原子笔、铅笔、刀片、手帕、袜子等,多则送一至两件,妻三件。一位经济收入不算少的大学者俭朴节省、宽打窄用生活的另一面,却是购书时的一掷千金,阔绰豁如。1943年3月17日:“付《四部丛刊》初、二、三编等第一批款五千元。”3月22日:“购乃乾之《攽然阁文集》一部,价五十五元。”3月30日:“得《推篷寝语》,价千元。”4月14日:“付传新书款三百六十元,又付商务书款一百八十八元七角。”4月17日:“购《扬州东园图咏》一册,作一百金。”以至“除还章一万元外,所余仅二数;尚须付还账款三千余元,实不足敷四五月之用。如此度日,诚大可惧也”。(见5月24日)购买不起时,他便将书借回,“窗外雨声,淅沥未止,秋灯夜抄,手为之疲”。这让人想到了家贫嗜学的明儒宋濂,其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言:“每假借于藏书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1951年4月15日,吴宓在日记中记录了有朋友劝告他焚毁日记、诗稿以免惹祸,他由此写道:“宓虽感其意,而不能遵从。此日记既难割爱焚毁,且仍须续写。理由有三:(1)日记所载,皆宓内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语、自为问答之词。日记只供宓自读自阅,从未示人,更无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记者,以宓为内向之人,处境孤独,愁苦烦郁至深且重,非书写出之,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则我实不能自聊,无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无行动。日记所述皆宓之真实见解及感触,然却无任何行事之计划及作用。日记之性质,无殊历史与小说而已。(3)日记中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论理而不论事,明道而不责人,皆不为今时此地立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皆为证明大道,垂示来兹,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郑振铎日记亦“论理而不论事”之作,故在阅读这些趣事时,当留意其后隐匿的“论理”。
有些日记,是可以当成心灵史来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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