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万成又用南腔北调的口音问:“能不能让我们进屋看看?你们北方农村家里总是藏着老辈子的好东西,可是你们自己又不懂。你们听说过‘南蛮子憋宝’的故事吗?”
胖女人接过话来,说:“怎么没听说过,你当我们北方人都是老赶呀?现在我们也天天看电视,中央台的‘鉴宝’节目我们每期都看。”
刘万成道:“这样最好。怕就怕你们北方农村太闭塞,对好东西也认不出来。在我们南方人眼里,你们用了几辈子的骚臭的尿壶就有可能是宝贝;你们用了几辈子的大躺柜上的铜活就有可能是宝贝……”
此时,周幼军就用南方的家乡话说了一句:“我们刚刚收了一个日本时期的玻璃瓶子。”说完就把手里的提包的拉锁拉开,让杨三槐看。杨三槐果然看到提包里有些工艺品和破旧的玻璃瓶子,便说:“你们跟我到屋里看看。”
周幼军心中暗喜,这不是良好开端吗?杨三槐把两个人引进堂屋,然后就指着八仙桌子上的瓷瓶,问:“你们不是会‘南蛮子憋宝’吗?就看看这一对瓷瓶值多少钱吧。”
就在杨三槐说着话的时候,刘万成已经看到了八仙桌子下面横躺着的硕大的石碑,虽然蒙着条绒布,但那就是那块石碑。首先从体积上看就没错。周幼军可能对桌子下面的东西没留心,因为他始终没见过那块石碑,所以,心中没有关于石碑的概念,也就不敏感。刘万成就恰恰相反。但刘万成明白,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冒然指认那块石碑,要循序渐进。
周幼军随着杨三槐的指点在看瓷瓶,但他对古董还真是棒槌,见了这类东西如同豺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嘴。那刘万成其实也不是内行,但刘万成脸皮厚,不是内行硬是装内行。他也是经常看“鉴宝”节目的,知道看瓷瓶免不了要看瓶底的落款。于是,他就把瓷瓶拿了起来,看看瓶底,见上面没有落款,就说:“这是民国时期民窑的东西,不值钱。”然后就伸出手指“哒哒”地敲击了两下八仙桌子的桌面。因为看颜色,这张桌子黑红黑红的,桌面上还有花斑,好像是黄花梨。便问了一句:“老哥这张桌子卖不卖?”
杨三槐一看果然来了行家,便夸口道:“这是我家祖传的东西,已经传了十辈儿了,不卖。但我倒愿意听你给个什么价儿。”
刘万成暗想,这不是要短儿吗,我哪知道什么价?便顺嘴胡说到:“一百万。”
杨三槐非常高兴,说:“你们真有眼力,哪天你们就来车把它拉走吧,我同意给你们了。”
刘万成此时便嘿嘿一笑,说:“我们光买你一张桌子还不行,还想把桌子下面的石碑买走。”
杨三槐一听这话便是一个愣怔,怎么,蒙着条绒布他们竟然知道是石碑?真的是南蛮子会“憋宝”哈,便非常兴奋地一把揭开条绒布说:“你们见过这么好的石碑吗?这块石碑也传了十辈儿了,是老祖宗一起留给我们的。”
刘万成一看,那黑黢黢的碑身和图文,确定无疑就是狼山那块石碑。暗想,老哥你就顺嘴胡编吧,看我怎么把石碑弄走的,我一分钱都不用花!
刘万成把周幼军拉过来,指着这块石碑说:“这块石碑是明代初年的东西,距今已经600年了,按照蕲阳市拍卖行的行情,底价应该在二百万左右。”
周幼军完全意会了刘万成的意思,俯下身子细看,见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位身材壮硕的古代持刀武士,武士的身边左右各有竖着的阳文:“成祖挥刀斩恶狼,景隆靖难败如水”。没错,与雷金桥描述过的石碑一模一样。
此时杨三槐说:“咱可说定了,一张桌子加一块石碑,总共三百万。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我不卖。”
刘万成心说你可真贪,你知道三百万是什么概念?在嘴上仍说:“就这样。老哥,今天我们没开车来,也没带那么多钱。咱先签一个合同,签字画押,你把东西好好保存着,过几天我们开着车带着钱来。行不行?”
杨三槐连连点头,感觉这话说得靠谱,便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孩子使用的作业本,说:“我不会写合同,你们写吧,该签字我就签字,该摁手印我就摁手印。”
周幼军也不客气,接过作业本,掏出签字笔,就唰唰唰起草了合同,也不让杨三槐把关,估计他也没这个水平把关。一式两份抄好,就请杨三槐签名。杨三槐便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比他们预想得还要顺利。走出杨三槐家的小院,周幼军非常兴奋地狠狠拍了刘万成肩膀一掌说:“本来应该罚你的,但你后期表现不错,回去我向雷金桥给你请功。”
刘万成说:“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的能力也就这么大了,再出现挫折,恐怕我就没招儿了。”
两个人立马打车连夜返回蕲阳市。孩子的病情不知道怎么样了,周幼军心里早就长了草了,工作一旦有了眉目,他一分钟也不想在外地待着了。而且,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需要和雷金桥面对面地商量。
转天早晨七点左右,周幼军和刘万成回到了蕲阳市,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先到雷金桥家。此时雷金桥刚洗漱完毕,正准备吃早点,周幼军和刘万成敲开了他家的门。雷金桥发现,几天没见,周幼军晒得很黑,样子很疲惫,就催着他长话短说然后赶紧回家休息。周幼军讲了事情的全过程,拿出了与杨三槐签的合同,告知了杨三槐家的具体地址,便告辞回家了。留下了刘万成继续跟雷金桥说话。
雷金桥夸奖了刘万成几句,便陷入沉默。可不是么,难题来了。石碑的下落侦查来了,这个热山芋也就捧上了。撒手,不可能,也不应该;不撒手,下一步怎么办?拿着二百万去取石碑吗?往哪儿弄这二百万去?空着手去?人家手里有合同,能给你吗?刘万成说:“我有办法一分钱不花就能把石碑拉回来。”
“哦?什么办法?”雷金桥看着眼前的刘万成。
刘万成点上一根烟,悠悠地抽起来,说:“到公安局报案,就说国家文物被盗。”
雷金桥摇了摇头。他想说,自己追查石碑下落本来就背着局领导,如果跑到公安局去报案,公安局必然会把信息反馈到旅游局机关。自己等于不打自招了违背局领导的指示乱做主张,与余有辙的对立一下子就公开化了,以后这关系还怎么处?如果余有辙再一使坏把自己调到下面公司去,自己的所有努力不是全泡汤了吗?
但这种担心他又没法跟刘万成讲。刘万成一个外单位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你们局机关的乱事的。尤其刘万成是个基层公司的司机,不会相信一个局级的机关的人会干出什么道德低下的事来。雷金桥在与基层公司的人打交道的时候,亲耳听他们说局机关的领导素质怎样高,机关干部如何互谅互让、彬彬有礼、按部就班地工作,落实国家的各项方针政策。想不到,也不相信会出现因角逐名利而斗智斗法相互倾轧的事。
要么,就把狼山丢失石碑的事先向余有辙汇报,看看余有辙怎么回答?不行,如果余有辙让自己彻底撤出有关狼山的所有事宜,那么,就更无回旋余地了。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能做了。不如现在这样,就着余有辙还不了解现状,赶紧私下做自己应该做的。把事情做成以后,在水到渠成的情况下,余有辙就很可能就坡下驴了。雷金桥思前想后,选择了这一点:先斩后奏。
那么,以什么借口离开局机关呢?说不定这一走就是两三天,一个人在机关里两三天不露面,别人就会瞎猜。甚至主管领导会给家里打电话问询。雷金桥想了想,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抄起电话直接打给主管副局长余有辙,说自己老婆这几天闹更年期闹得邪乎,在家里摔锅砸碗,还有跳楼倾向,自己请两天假在家里伺候老婆稳定局势。结果还真不错,余有辙一叠声道:“好的好的,你们处里那边有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推推,后院稳定是最重要的。”
局机关就是这样,你有了什么好事,别人不一定会真心高兴,但你如果后院起火,诸如老婆病重,孩子留级、被请家长之类,别人还是同情的多。
雷金桥请好了假,便带着刘万成启程了。他们坐火车径直来到河北K县,然后打的来到李家庄,找到了杨三槐。一路上,雷金桥已经想好了对策。所以,一见面,他就把工作证掏了出来,请杨三槐过目。然后说:“三槐同志,我们经过调查了解,知道那块石碑藏在你的家里。你们李家庄的人从蕲阳市狼山上弄走一块石碑,埋在你们村后河堤的土里。而你又在深夜悄悄将石碑挖走藏在自己家里。那块石碑价值连城,初步估算至少值几个亿。抓住你的话,不判死刑也得判无期。现在我们也不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了,只需要你配合我们把石碑交出来。我们还对你有所奖励,给你颁发一个蕲阳市旅游局‘荣誉职工’的证书,以后你外出旅游,不管去多远的地方,只要是蕲阳市旅游局操办的,就保证不收你的费用。你看,可以吗?”
雷金桥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杨三槐却听得如雷贯耳。价值几个亿?判无期?啊?事情真有这么严重?他突然之间产生了想赖账的念头。于是,他一翻脸,气哼哼地说:“为什么说是我夜里挖走了石碑?你们有什么证据?”
雷金桥拿出了那份合同,说:“这是你和我们局机关的周幼军签署的买卖石碑的合同。你手里如果没有石碑,怎么会签这种合同?”
杨三槐把一张脸胀得通红,口齿结巴地说:“签,签,签了合同也没用!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石碑!”说着,猛地伸出手去抓那份合同。很显然,他想一把抢走然后撕毁。但雷金桥早有准备,一闪身,就把合同藏在身后,装进了手包。然后告诉杨三槐:“就算你抢走合同也没用,因为这份合同是复印件,原件我们在机关里存着呢。你知道什么叫复印件吗?”
雷金桥真担心杨三槐这样的农民不懂得什么叫复印件,所以,他赶紧把合同收起来了。事实上杨三槐也真的不懂得什么叫复印件。这个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时,他就非常狡黠地嘿嘿一笑,说:“你们非说我们家有那块石碑,好啊,你们搜吧,你们找吧,搜出来你们就拿走,搜不出来,我就说你们是造谣,是诬赖,是想讹钱!”
雷金桥和刘万成就真的在屋里屋外搜索起来。那块石碑体积那么大,想藏是藏不住的。但搜索了一个六够,也没找到。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顶多过去了多半天时间,石碑会弄到哪儿去呢?难道是杨三槐卖掉了?卖掉这种东西,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卖出去的?
雷金桥找不到石碑,就真的焦急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掏出手机打了110,向K县警察诉说了情况。本来他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于是,过了半个小时,一辆十人轿警车响着警笛来到杨三槐家院门前。杨三槐吓坏了,把大院门顶上木梁不给警察开门。一个农民能跟警察抗衡吗?再说,院子里站着雷金桥和刘万成呢。刘万成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木梁移走了,打开门就把三个警察请了进来。雷金桥发现杨三槐看见警察以后就两腿筛糠,他也不管那些了,便一五一十将情况报告给警察了。警察听着听着,就蓦然间掏出手铐,拉过杨三槐的手腕“咔”一声就铐住了。这时,杨三槐的胖老婆赶紧蹿了过来,拉住警察说:“是这样,今天早晨来了三个K县文物局的人来收购古董,他们看见这块石碑就用三千块钱收走了。临走还给我们留下一张盖着文物局公章的证明和联系电话。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拿那张证明去。”说完,胖老婆就跑进屋去。
啊?如此说来,自己和刘万成扑了空?而且是个让人绝望的“空”?这种文物只要卖出去,是很难收回来的。雷金桥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转眼功夫,胖老婆举着一张纸跑了出来,交给了警察。警察粗略一看就说:“全是假的,公章都刻得歪歪扭扭,你们怎么什么都信啊?”
一个警察说:“杨三槐必须拘留,跟我们走吧。接下来你们继续追究石碑的下落。几时追回来了,几时我们就把杨三槐放出来。你们卖石碑的三千块钱拿出来吧,没收充公了。”
杨三槐的胖老婆赖着不动,装没听见。这个警察又说:“怎么还不把三千块钱交出来?那钱是属于你们杨家的吗?你们贪财也贪的不是地方啊!”
胖老婆不得已便进屋去取钱。这边杨三槐就开始口吃着央求起来:“警,警,警察他叔,是这样,今天早晨我家老三领来的人,把石碑买走的。老三知道那些人的下落。”
这个警察立即紧紧锁住了眉头,说:“你家老三现在在哪儿?”杨三槐赶紧回答说:“在地里干活。”这个警察又说:“你现在立马到地里把老三找回来。”
杨三槐伸了一下双手,说:“我还铐着呢。”这个警察冷冷地回答:“对不起,你就戴着铐子去吧。”杨三槐道:“求求你,别这样,让我太丢人了。”这个警察说:“你这种人还懂得丢人吗?你不赶紧去,我们可就把你带走了?”杨三槐赶紧一溜小跑,蹿出了院子。
这时,胖老婆举着一沓钱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交给了警察。警察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两笔,然后撕了下来,交给胖老婆,说:“好好存着啊。”胖老婆不明就里,便连连点头。
一支烟的功夫,杨三槐带着老三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老三一见院子里的警察,立即双腿下跪,说:“警察叔叔,事情都是我干的,你们把我爸放开吧!”警察并不理会他是不是下跪,只是宣布说:“你立马带这位雷同志去找石碑,你爸需要拘留。你几时把石碑找回来了,你爸几时就放出来了。”
说完,三个警察不等老三回话,搡了杨三槐一把,就把人带走了,上了警车以后,响着笛声“呜啊——呜啊——”理直气壮地走了。老三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厌恶地看了雷金桥一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专门干这种拆别人台的事情呀?”
雷金桥非常气愤,说:“你爸已经被拘了,你怎么还看不清形势?是谁拆谁的台?明明是你们父子俩贪财拆了我们蕲阳市旅游局的台。你们在犯罪,难道还不知道吗?警察对你们是网开一面的,否则,就算你们把石碑交出来,该判你们的刑也照判不误!”
但老三是农民,对这样的道理显然不能理解。现在对他来讲,谁影响了他的利益,谁就是敌人。他根本就不想你的这种牟利方式是不是合情合理合法。他骂了一句:“妈那X的,走吧。”便头前走了。雷金桥很想回敬一句,但他忍住了,他拉了刘万成一把,紧紧跟上了老三。经过一番七拐八拐以后,他们来到一户人家,老三径直走了进去,他不说话,雷金桥和刘万成便紧随了进去。只见老三拉住一个中年汉子说:“六叔,刚才我爸让警察铐走了。你把石碑还回来吧。警察说了,几时把石碑还回来,就几时把我爸放了。”这个被叫做六叔的人看看雷金桥,又看看刘万成,说:“他们是便衣?”
老三急了,说:“你管他们是不是便衣干嘛?先说你的事,赶紧把石碑还回来吧!”
这个六叔便说:“那你得先把三千块钱还回来。”
老三说:“还提三千块钱呢,已经让警察没收了!”
六叔仍然说:“我不管你的三千块钱是不是让警察没收了,反正你得给我三千块钱,不然的话,我是不会把石碑还回来的。”
老三又骂了一句:“妈那X的。”便转身跑出屋子。老三走了,六叔就跟雷金桥搭讪,说:“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把老三‘挤落’成这样?”雷金桥道:“我们是蕲阳市旅游局的。你们犯了盗窃和倒卖国家文物罪,如果你们态度好,警察可能会放过你们,否则——我也甭说了,你什么都明白。”
这时,响起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老三跑来了。一见面,老三就掏出一沓钱,说:“数数,真他妈冤枉。”
雷金桥皱着眉头暗想,你们冤枉吗?如果大家都像你们这样,国家还像国家吗?
六叔数完钱,走进里间,交给老婆,然后走出来指着雷金桥说:“你们跟我走吧。”便头前走了。雷金桥拉着刘万成赶紧跟上。
李家庄是个穷村,雷金桥想不到在这样穷村里还有养着车的农户。六叔把他们引进一个小院,院子里就停着一辆燕牌卡车和一辆簇新的桑塔纳。六叔说:“按照规矩,你们跟我们走需要蒙上眼睛。”雷金桥感觉事情不好,说不定要进贼窝见贼头,但一种急于将事情办成的紧迫感追着他,便回答说:“蒙吧。”就闭上了眼睛。身边刘万成捅了他一指头,意思好像是阻止他不要这样,但他没理刘万成。
六叔从屋里拿出两根黑布条,将雷金桥和刘万成的眼睛分别蒙上了,然后牵着他们上了桑塔纳,接着是关车门的声音,“突”一声,车就被打着了火,悄没声地驶出了小院。走了一段平路,接着就颠簸摇晃起来,很明显,道路不好走。雷金桥两手把住前面的座位靠背,问:“咱们这儿还有山吗?”
六叔打断雷金桥的话,说:“不要问这些,拉你去哪儿你跟着就是。”
雷金桥没再说话,凭感觉,他知道现在走的是山路。约莫过了十分钟,车停了。六叔打开车门,将雷金桥和刘万成拽下车,牵着他们走进一间屋,雷金桥感觉应该是进了屋,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软中华的烟味儿。但目的地并没有到,六叔牵着他们推开里面的一扇门,然后指示他们循着阶梯往下走。两个人便小心翼翼地随着六叔下阶梯。阶梯似乎很深,因为他们一直走了差不多五分钟。目的地到了,六叔伸手解开了他们眼睛上的黑布条。
雷金桥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屋里的明亮的光线,他的眼睛虚了有十几秒,才完全睁开。屋里的一切立即让他明白了这是个山洞。四壁都是嶙峋的山石,只是被人工剔过,留着痕迹。脚下的地上铺着盖房子用的普通红砖,一踩还是活动的。
这时,山洞深处走出两个人来,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胖子手里攥着一根类似老师讲课用的那种教鞭,一只手攥着,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掌。瘦子跟在后面。胖子突然用当地口音说:“听说你们是蕲阳市旅游局的人,甭管是哪儿的人,来到我们这里,就是买卖古董的人。既然是买卖,必然就有价格。我们这屋里东西不少,你们看上什么,咱们就谈谈价格。”
胖子说完,用教鞭指向身后的一张折叠床,折叠床上蒙着花格布,胖子又用教鞭将花格布挑开,让雷金桥和刘万成观看床上的东西。刘万成立即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形制的古玉,字画卷轴,色彩斑驳的漆器,锈迹斑斑的短剑、腰刀等东西。雷金桥道:“我不想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要那块石碑。”
胖子便又往里走了几步,用教鞭挑开地上的一块花格布,露出黑黢黢躺在地上的硕大的石碑。雷金桥和刘万成耳语:“是这块石碑吗?”刘万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头。雷金桥的脑筋急速转动起来。以蕲阳市旅游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和他们谈石碑问题,还是以买主身份谈?前景各是什么?从本心来讲,雷金桥当然愿意以工作人员身份谈,因为他此次出来本来就干的是工作,没有丝毫私心,更没想个人赚钱。但从安全角度考虑,就应该以买主身份谈。否则弄不好会招来一顿暴打,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未知数。从打接触六叔以来,雷金桥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的这些人是不是犯罪嫌疑人,不好过早地下结论,反正没有善茬儿。
“这块石碑我买了,说说价格吧。”雷金桥终于下了决心。刘万成急忙捅他腰眼一指头。雷金桥装不知道。
胖子咳了一声,说:“好,我最喜欢直来直去的痛快人。一口价,十万。老实说,这东西拉到拍卖公司拍卖,一下子拍出几百万当玩儿。你们知道吗?这块石碑是唐代的,上面刻的是唐高宗李世民,想想吧!”
雷金桥微微一笑,道:“我纠正你一下啊,这块石碑是明初的,刻的是明成祖朱棣。李世民也不是唐高宗,而是唐太宗。”
胖子哈哈大笑,用教鞭敲击着手掌说:“你说的也不一定对,管它那些干嘛,反正是古代的东西,不是现在仿造的就行了。”
雷金桥又说:“见面分一半,减去五万;秃子头上三把刀,再减三万。我给你两万。”
胖子一叠声道:“不行不行不行,连运费都赚不回来。我们不能赔本赚吆喝,白忙和。”
雷金桥道:“就这个价了,你们商量一下吧。”
胖子立即接过话茬:“甭商量。你说的话算是行里人的话,不过我们确实是靠倒腾这些东西吃饭的,不赚钱的事我们是不能干的。你知道我们是花多少钱趸来的吗?你不能不让我们加点价吧?”
雷金桥揭穿说:“你们不是花三千块钱趸来的吗?”
胖子一撇嘴,道:“三千?那是领路的跑道儿钱!”
雷金桥由此方知,那六叔先自稳赚了三千。而且,一转手,又赚了胖子一回。看起来六叔是个精明的掮客。但现在雷金桥不能跟着胖子的指挥棒转,必须掌握主动权。于是,他说:“再加一万,再多就不行了。我老实告诉你们,赶紧快刀斩乱麻,把这块石碑出手,以防后患。因为这块石碑是文物,国家正在追查。”
胖子沉默了一下,约莫十秒钟,然后说:“你也甭吓唬我们,经我们手卖出去的文物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是不是文物,决定不了价格,咱只说这东西值不值这个钱。”
雷金桥一跺脚,道:“妈那X,再加一万!”
胖子突然伸出一只手与雷金桥相握,雷金桥以为成交了,谁知胖子用衣袖遮住手掌,用两根手指戳了雷金桥手心两次。雷金桥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叫“袖里吞金”,是农村人计算价格的一种方式,也是讨价还价的一种方式。胖子没再涨更高的价,只是加了两千,但他不能明说,明说就显得他太窝囊太好说话了。在六叔面前他尤其要装出狠宰顾客的样子。现在胖子要的只是面子。
雷金桥明白了这一切,便微微一笑,说:“一言为定,咱们几时交割?”
胖子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你的方便。”
雷金桥略一思索,说:“我打个来回至少要一整天,这样吧,明天这个时间咱们见面。”
胖子道:“好,爽快,是个办事的人。”便拥抱了雷金桥一下。他的隆起的大肚子顶了雷金桥一下,让雷金桥感觉到了一阵冰凉。
两个人被再次蒙上了眼睛,然后离开了山洞,坐车回到李家庄六叔的小院。六叔停好车,给他们解开黑布条,说:“你们真要成交?”
雷金桥不假思索道:“没错,成交了。”
六叔一字一顿道:“你们得给我三千块钱领路钱。”
雷金桥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如果自己和胖子谈的价格是三万二,六叔要的就是百分之十。想必六叔赚杨三槐的三千也是这么赚的。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在套不住狼,雷金桥咬着后槽牙答应了六叔。
刘万成对村里的事相对熟悉,离开六叔家的小院以后,他拉着雷金桥坐了二等直奔县城火车站。他们坐上火车以后,刘万成问雷金桥:“雷处,你真想花这三万五?”
胖子那边三万二,六叔这边三千,不是三万五怎么的?雷金桥点了点头,说:“我在山洞里的时候,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这钱花不花?值不值?有些事我没法跟你说。这钱恐怕花了都没处报销去。但我还是下决心花。一不做二不休。”
刘万成非常内疚地说:“说到底这件事也与我有关,要么这样,我出一半吧。”
雷金桥拍拍刘万成肩膀,说:“你能这么表态,我已经很高兴了,这钱不用你出。”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雷金桥说服了老婆,两口子拿着存折到昼夜银行去取出了五万块钱。雷金桥信誓旦旦地对老婆说:“算我借家里的,我保证如数归还。”
雷金桥睡了半宿觉,转天一早,简单洗漱一下,吃了个煮鸡蛋,喝了半碗稀饭,便打车来到火车站等刘万成。心里有事的人在家里是待不踏实的。但刘万成因为心里内疚,来得更早,还给雷金桥买好了一套煎饼果子和一袋热豆浆。两个人买了火车票,上了火车以后,雷金桥便吃了第二次早点,因为在手里拿着也很累赘,不如干脆吃了。
雷金桥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把石碑买下来,然后请六叔用他小院里的卡车,再雇十个装卸工,将石碑运到蕲阳市的狼山,在原坑里重新埋好。然后通报给狼山镇,让他们好好看管。但一想到这些,他又突然气馁起来。那边主管领导余有辙根本不同意开发狼山,对这些事情必然毫无兴趣,自己干的这叫什么事?搭人搭钱不说,还要偷偷摸摸!
谁知,再到李家庄的时候,却找不到六叔了。那个小院的主人说,六叔是临时在这个小院住了几天,昨夜已经开车走了。为什么走和去了哪里,对谁都没说。至于六叔是哪的人,小院主人更是一无所知。眼下属于雷金桥的时间十分有限,不能无限制地拖延。他当机立断,拉着刘万成就打车奔了乡派出所。他不知道乡派出所在哪儿,司机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时间不长,他们便来到了派出所,和昨天见过面的那几个警察再次相遇。
一番寒暄过后,雷金桥便诉说了这两天的情况,请求派出所帮忙。所长说:“我们还是派这三个人去,到时候组织一些村里人去山上查找。问题是,到底是那座山呢?李家庄的东面有一座山,西面和南面也各有一座山。农民们也没有汽车,你们不可能让他们一座山一座山地跑路寻找吧?”
雷金桥道:“我也对你们交个底吧,我这次出来带了五万块钱,干脆就都用在雇人雇车上算了。但有一条,请你们将那块石碑帮我收上来,而不是花钱买过来。因为那确实是国家的东西,不是我个人的东西。我干的这些完全是为了蕲阳市的旅游景区,不是为我个人。”
所长又说:“既然你带了钱,那么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们三万,我们帮你雇三辆车,雇三伙人,分别跑三座山。我们的警察也分三拨出动。”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雷金桥点点头便与所长握手,事情就这么定了。刘万成私下对雷金桥嘀咕:“他们真敢要啊。”雷金桥便说:“这不也是为咱办事吗?”雷金桥非常明白,警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个环境:商品社会。离开钱是寸步难行的。只是雷金桥把钱给出去的时候,两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派出所办事毕竟是靠谱的,他们吆五喝六,呼风唤雨,一个小时以后就把一切搞定,三伙人分别朝三个方向出发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个警察把信息传递给雷金桥,在南面那座山上找到了那间带山洞的房子,他们撬开了门锁,发现山洞里空空如也,所有的古董玉器包括硕大的石碑,全都运走了。雷金桥联想到六叔是夜里走的,那么,山洞里的古董贩子也应该是夜里走的。他们是一些非常在行非常敏感的人,对有的人有的事感到怀疑以后,立马就会采取行动,否则就会落入法网。因为他们是鼹鼠。他们是见不得阳光的。
现在网络是非常发达和方便的,回到派出所以后,所长立即将情况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上级领导便立即部署有各方面将方圆左近几个省的所有高速公路路口设了卡子,命令警察们严格盘查。
看着警察们忙忙碌碌的样子,雷金桥也陷入迷茫:那块石碑那么大的体积,哪种人会买这种东西?很显然,一般的老百姓收藏者不会买。很可能是某个景区某个单位买。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所长,结果所长顿开茅塞,立即再次给上级领导打电话,诉说了这个想法。上级领导便继续做了第二步安排。
晚上,雷金桥和刘万成在小旅馆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在邻省的一个公园里发现了这块石碑,是下午刚刚成交的,价格是两万块钱。公园方面表示,不能让公园损失这两万块钱,你们想运走没关系,必须把钱归上。听那强硬的态度,好像警方是肇事者。雷金桥一听这话,立即告诉所长,说:“您赶紧决定吧,我手里正好还有两万块钱。”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他们商定明天一早就一起出发直奔邻省公园。刘万成赶紧跑到外面的露天烧烤摊子上,买了四瓶啤酒四十个羊肉串,用一个纸盒子端着走进屋来。雷金桥说:“你这是干什么,马上就要睡觉了啊。”刘万成有些哽咽地说:“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我这人不是因为贪点小财,我才不会跟着二李干这个!看现在,让你硬是搭上了自家的五万块钱,我这不是作孽吗?”说着话,两串老泪潸然而下。
这话说得雷金桥睡意全无,接过啤酒瓶子与刘万成碰了就喝起来,一边吃起羊肉串。说:“刘万成啊,我这人并不迷信,但我知道我这辈子必定要遭此磨难。这些日子我冥冥之中总是有一种感觉,就是有件事应该做,但是具体说这件事是什么又说不清。也许就是开发狼山这件事。我想,我的阳寿可能不会很长,很可能狼山开发之日,就是我的西行之时。”
刘万成一下子止住了吃喝,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雷金桥,足足看了有十几秒,说:“雷处,你肯定是这些日子跑石碑这件事跑得心烦,所以有不祥的念头。这件事我不这么看。俗话说,好事多磨,是好事就不怕磨。而且,我看你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根本不是中年夭折的命。怎么能胡思乱想呢?”
雷金桥喝了一口啤酒,说:“昨天在杨三槐的小院里,我一着急就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差一点没摔倒。我立马就知道这不是好兆。我父亲就是五十郎当岁的时候死于脑溢血的。”
刘万成彻底没有食欲了。本来他也没有食欲,他之所以买了啤酒和羊肉串来,主要是想讨雷金桥一个喜欢,顺便向雷金桥表示自己的歉疚之情。五万块钱啊,这不是谁脑瓜一热就能做出的决定。自己确实是在作孽,是在坑害雷金桥啊。但此时,他完全被雷金桥的胡思乱想镇住了。他把手里的啤酒和羊肉串搁回纸盒子里,说:“雷处,回头我要找旅游局领导去,把你为了开发狼山所受的累,所花的钱,一五一十告诉领导。我不相信旅游局领导不给你报销。否则的话,天底下还有好人的活路吗?”
雷金桥摆摆手,抓起啤酒瓶递给刘万成,又抓起羊肉串也递给刘万成,说:“来,继续,别撂下,你一撂下我也进行不下去了。”刘万成赶紧接过话来:“雷处,我绝对陪你陪到底,绝不会半截腰掉链子!我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是人养的!”
雷金桥知道刘万成多心了,也罢,敲打刘万成一下也未尝不可。两个人碰了酒瓶子,又继续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