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自由日那天凌晨，氣溫低得要命，清晨的天空仍晦暗，陡然從熱被窩爬出來總給你血液凍結的悽涼感覺，好像人生從此變成黑白什麼的。
我在前一天晚上關照過老彭呆一定要把我叫醒，要不他就是個王八蛋。這樣的結果是一大早彭呆幾乎要把房門擂成一片一片，之後我才滿心不情願地爬起來，換上冰冷的制服，不停地打著寒顫。
這是個值得詛咒的早晨，整個鴿子籠的夥伴們的心情都很差，天寒地凍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當整個城市的大部份傢伙們在這個例假日裡都躲在熱被窩裡快活的現在，我們卻得冒著冷風眼巴巴跑到市立體育場去，強制參加某個「反共自由大同盟」的盛大集會，這才是使人幾乎發了狂的主要原因。
你只要閉著眼睛想像一下就成了，這兒有一大票睡眼惺忪、滿心不爽的高中學生們，每個人都帶著一塊可笑的塑膠板，前面印著「做個堂堂正正中國人」，後面印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據說，這就是要咱們在大會上高聲帶動唱愛國歌曲的主要道具。
就因為要搞這檔子事兒，我們早就在兩個禮拜前天天勤練許多可笑的把戲。尤其在咱們學校裡，每當有這種差使一律都由那群流氓體育老師們包辦，他們總在臺上大呼小叫，吹著哨子用擴音機高聲責罵你們的紀律太差，並且如果有哪個倒霉傢伙不用心或是和旁的人說話，他們會在任何時刻像個納粹黨般在你的身後幽幽出現，再重重踹你一腳，而不管他媽的什麼人道精神……
我想我又把話題扯遠了，再說咱們參與這場反共大會的事兒好了，憑良心說，如果不是因為我自己也淌在這趟混水中的話，這倒是一次精采且值回票價的「反共自由大同盟」。首先，咱們一大群笨蛋站在體育場門外等了幾乎有一個半小時，當時的氣溫之低，足以使某個高桿的煙鬼傢伙用呵出的白氣吐上六十幾個煙圈。
大概從站在那兒的第二十分鐘開始吧？體育場外來了許多小販，有賣蚵仔麵線的，賣烤蕃薯的，有烤香腸的，也有擺出一大堆運動鞋的，這些先生們把場面點綴得相當熱絡，有些幽默的傢伙瞞著他們的教官去光顧這些攤販先生，不幸的是吃到一半的時候被教官們發現，幾個人追著跑來跑去，偶爾後面還跟著幾個要錢的攤販先生。有個更不幸的攤販先生還在人群中呼喊著「同學，我的碗呢？同學，把我的碗還給我！」，令人不禁心生惻然之感。原來他老兄是烤香腸的，教官軍團前來追捕的時刻，不知道哪位仁兄順手拎了賭骰子的大碗就跑，平白斷送了人家的吃飯傢伙。
我不諱言大家看了這一幕活劇之後都挺開心，有那麼幾分鐘的確忘了寒風中等待的辛苦。大多數人沒什麼激烈的大動作，他們只是彼此聚在一起縮著脖子瞎扯，等待體育場的好心先生們終於肯開門讓你進去。
如你所知的，最後我們真的都進到體育場去了。大致上說來，這樣子的大會內容都沒有什麼出奇之處，那個致開場白詞達七十八分鐘之久的老先生最使人氣悶，因為這位名字聽起來像是洗面霜的老先生每說個一段話就要大吼一句「三民主義萬歲！……」，之後他就要停下來大約兩個世紀之久，而每當這種空檔出現的時候你就得熱烈地拍手什麼的。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都覺得洗面霜老先生的演講詞只要兩分鐘就可以說完。
七十八分鐘的開場白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候出了一個小小的狀況。突然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有人丟出來一架小小的紙飛機，是設計相當完美的持久型，優雅地在空中一個轉折，在全場數千人的屏息注視下，它飄浮了好一陣子，這才緩緩掉落在地上。
洗面霜老先生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他只在演講臺上楞了一下，便戰巍巍舉起右手。
「誓死光復大陸國土！」
然後我們當然照往例熱切拍手，就把這件事輕鬆帶過。只是在當時沒有人曉得，這架小飛機在咱們學校某些傢伙心中起了一定程度的發酵作用，不久後還在學校裡掀起一陣不大不小的紙飛機事件。
那以後，接下來的節目倒是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有個演蛙人操的小子在其它隊友都挺直站好的時刻「啪」的一聲做了個前空翻，落地後還來個漂亮的鐵板橋。後來每個傢伙躺在草坪上的時刻，他又躺了個錯誤的方向，搞到後來全場的傢伙們都猛盯著他看，並且笑得合不攏嘴。
那位倒霉的先生看來有點慌亂，可是我們都把他當成英雄，當那群赤膊的好漢們離場的時刻，大家都響著如雷的掌聲。
當然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得搖晃著那塊無聊的塑膠板，像跳夏威夷草裙舞似的揮動雙手，或是拍擊塑膠板發出整齊劃一的愚蠢聲響。不過，最後最值回票價的鏡頭終於出現了，如果你在現場看見過這場面的話，我敢說明天早晨要你再來一次你也心甘情願的。
大會的結尾是那位聲音迷人的司儀小妞帶頭喊二十多種不同的勵志口號，當她和全場每一個傢伙吼完之後，樂隊便奏起了雄壯的進行曲。
然後，那位大會的主辦人就在樂聲中開腔。
「那麼，各位同學，」他平靜地說道，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全場的傢伙們顯得蠢蠢欲動。「現在，我們就在原地解散！」
幾乎就在那同時，有一小撮什麼高工的傢伙高聲怪叫，並且將手裡邊的塑膠板使勁丟向空中，這一來每個人都瘋狂了，幾乎有百分之九十的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啊啊啊啊地叫個不停，將手上的塑膠板使勁地揮向天際，天空像是下了花花綠綠的塑膠板雨，所有人爭先恐後向十幾個出口擁去，不多久，偌大的體育場就疏散完畢，只留下一大堆可怕的塑膠板歪七扭八散落在看臺上，跑道上。
遠遠的司令臺上，你像是可以看見老傢伙們坐在那兒不停地喘氣。
鴿子籠的夥伴們素來都算冷靜，你當然猜得到咱們幾個並沒有被瘋狂的氣氛感染，因為我、彭呆、羅幹、孔妹還有陳鳥育手上的的塑膠板都還在，都沒有在人群裡擠斷肋骨，可以說我們都離開得相當從容。
就這樣，咱們五個高高矮矮的傢伙一路開心地談論剛才的精采情節，說到狂野處每個人都笑得好大聲。
走過臺中公園，孔妹和陳鳥育說他們得從這兒轉彎去搭車，於是兩個傢伙就走了。我也打算趁第二天的補假回家一趟。彭呆表示和羅幹兩個反正也是閒著，打算去看場電影，他且補充說因為我仍然在未斷奶的階段，所以他們要去看的片子也不方便帶我去，不過你當然知道他在吹牛，因為這兩位老兄的膽子比蚊子還要小上許多。
「那你就去吧！」我說。「不過別讓我過幾天看見你們兩個剃了個大光頭。」
這點倒是真的，在咱們學校裡你有時可以看見不少亮晶晶的光頭，因為看小電影被警察伯伯逮著的話，就會被剃個漂亮的大光頭。
「放心，被逮著的時候，我就是你，我一定會報上你的名字。」羅幹咧著嘴大笑。於是他們就走了，臨走前彭呆還回過身來把他的塑膠板向我射過來，這個無聊的傻B。
現在，我又是單獨一個人了，走在龜裂的紅磚道上，有一股芳香的樟樹味道在四週飄著。公園裡有兩位七八十歲的太極高手在樹蔭下如封似閉，違規停車的傢伙們依然故我，以致於我必須像走迷宮似地迂迴繞過。有個小姐在透明的電話亭裡輕聲細語，我楞在她的身邊好奇地看她，但是你知道的，她不停地用殺傷力頗強的斜眼瞪我，我只好摸摸鼻子走開。
一月底的天空通常很乾淨清朗，像是高水準的女孩兒們一樣，只是色調有點淡灰。我在走向車站的途中，偶爾想起不曉得哪個富有情趣的傢伙說過，一月其實也是談戀愛最好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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