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高中鸽子笼-初恋草莓白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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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車站的時候還早,因為我的走路速度向來頂快,參加一二三自由日的傢伙們泰半還在到車站的路上,以至於整個車站空盪盪地,只有幾個提花布包袱的老太太們沒精打采地坐著。

    車庫裡排滿一輛輛的空車,偶爾有個司機終於結束他和小女孩車掌的瞎掰鬼扯,把車子開到站牌旁邊,那些老太太們就爭先恐後往車門擠成一堆,彷彿沒擠上去下一班車就得等到廿一世紀什麼的。

    我站在角落裡看了一會,腿有點發痠,於是找了張沒有痰、尿或者麵包屑的候車椅坐下。我不想這麼早上車,打算等小妞們都到齊了之後才上車。過了沒多久,各路人馬像是鮭魚回流一樣地準確抵達車站,放眼看過去,其中有一臉正氣的傢伙,有中氣不足的傢伙,有一眼看上去就寫個「歹」字在額頭上的傢伙,有長得很漂亮的傢伙,也有長得很可怕的傢伙,這樣一群如潮水般五光十色的各人種緩緩在我眼前流過,看得我幾乎要發暈起來。但是我就是愛死了這種調調,在這種非常時刻,這種調調總使你感到冷靜,是那種殺手般的冷靜。我不是說因此就要去殺個人什麼的,不過很接近那種痛快感覺就是了。彷彿每個傢伙的行動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盯得一清二楚。

    你可以看見這個不算太小的車站正以可怕的速度擠滿了人,嘰嘰喳喳的噪音加上稀薄的空氣,搞得大家呼吸都有點困難。

    我的正前方這時有一對男孩女孩正在依依不捨地道別,並且那個女孩還使勁地搖著她的頭,好像他們之中有一個要飄洋過海去個十幾八十年,而不是要搭市區公車到鄰鎮去什麼的。

    他們絮絮叨叨的樣子真是令人好不心煩,每一個從他們身邊過去的傢伙都得從他們中央穿過去,並且大部份都回過頭來再瞧上他們一眼,可是他們還是要站在那裡,手拉著手,還是那一付絮絮叨叨依依不捨的驢樣子。

    其實我對這對行將遠離的愛侶沒有什麼私人不滿因素,對於他們的行為也沒什麼好反對的,但是我就是不願意一抬眼望出去百分之六十的視野都只是那男孩穿著半舊牛仔褲的屁股,上邊還有兩團顏色較淺的屁股印子,那使我感到相當噁心。於是我霍地站起來,故意裝出一付泰山的姿態,高舉著書包,硬生生從他們中間穿將出去,把他們拉著的手再度分開。

    天下事居然就有這等巧法,當我正要這樣過去的時候,那女孩正好把她的完美額頭轉將過來,看情形是想學林青霞在「彩霞滿天」中做出「我不要!我不要啊!」的表情吧?於是便把她的額頭「砰」的一聲撞正了我的手肘,你可以看見她死命捂著頭,幾乎要就此倒地而死的樣兒,並且她的男朋友立刻扶住她的肩膀,而個人向我怒目而視。

    我像發了瘋似的拼命向他們道歉,他們這才悻悻然走掉,消失在人群之中,也沒有上任何一班車。

    這以後,我像個累贅似的站在一大票人中間,眼睛不安分地瞟來瞟去,就這在這一瞬間,我的眼光驀然映入一個纖巧的身影,她的臉部此時和我成了一個側面的角度,眼睛微瞇,臉頰上像是水紋般漾出一道美麗的波紋。

    那一霎那,車站裡嘈雜的人聲全數消失,色彩、光度全部轉為黑暗,全部的場景「啪」的一聲消失,只剩下一盞聚光燈,在燈光中站著的,就是穿了商專制服的她。

    並且,好像還有滿天紫色鳶尾花瓣拍答拍答往下掉的聲音。

    那以後,套句學院派的文藝腔說法,我就在心裡「嵌入了她不可磨滅的身影」,說得更白一點的話,可以說我便在那一個早春的下午開始了我的初戀。

    臉頰上有一道美麗細紋的商專女孩姓黃,多年後我偶爾想不起來她的真正名字,為了存檔方便就給了她一個代號,叫她「溫柔的黃」。溫柔的黃是我在國小時代的隔壁班同學,我們小時候彼此並不認識,只在一大票討人厭的女生中糢糢糊糊記得有過這個柔柔的小女孩,唯一的印象是她的臉上從小就有那道美麗的細紋。一二三自由日那天也不曉得在宇宙另一端發生過什麼事,我在週遭背景燈光全數熄滅的聚光燈下看見溫柔的黃,就此無可救藥地愛上她,出動三十部救火車也沒有用。

    不知道哪一年哪一位睿智的老兄說過這樣的話。

    「年輕人的愛情,總讓我覺得噁心到想要吐出肚腸。」

    不管這樣的說法有沒有根據,只不過日後的歲月中偶爾想起這段草莓味道的初戀故事,吐出肚腸的感覺還好,至少到目前不曾有過,倒是常常在夜闌人靜的夜裡覺得挺丟人什麼的,有時還在黑暗中慚愧到臉部有些漲紅的程度。

    十七歲那年的早春,臺中市的清晨常常吹著帶草香的風,我楞楞地隨著既定的生活步調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可是魂兒總不在身上,只像是個木頭一樣,空空盪盪地走過來走過去,腦子裡成天只是飄著溫柔的黃纖柔迷人的形象。

    早上起床推開窗口,清冷的晨風中有溫柔的黃。

    上課前吃早餐的時刻,飄揚的吐司麵包香裡有溫柔的黃。

    走在上學的路上,地平線上搖曳的棕櫚樹影裡有溫柔的黃。

    軍訓課裡的燠熱汗珠中有溫柔的黃。

    柯西不等式的第三項公式裡有溫柔的黃。

    午後三點的化學課裡也有溫柔的黃。

    當然,晚上還沒睡覺前的寶貴空檔裡也有溫柔的黃。

    彷彿在遙遠的空間中,彭呆一臉不屑的聲音糢糊地傳來。

    「你完了,」他好像這樣說道。「為了一個馬子失魂落魄成這樣,你完了。」

    有沒有「完了」我是不曉得,我只記得那時候雖然成天不幹正事,魂不守舍,但是「戀愛手冊」上的制式動作卻做得相當紮實。首先,我們當然要運用一切相關管道去瞭解對方。

    「她,目前在商專念書,念的是某某科,個性沈靜,愛好文學,身材中等,家裡從商,家境小康,」幫我打聽這些鳥資料的女孩說道。女孩是另一位小學同學,碰巧和溫柔的黃唸同一所學校。「還有,她還是學校校刊社的副首長。你到底知道這些要做什麼?」

    因為我對文學相當有興趣。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很希望能夠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樣子對自己的文學素養一定大有好處。

    值得一提的是,也許全世界十六七歲小男生小女生都是一樣的笨蛋,幫我打探消息的女孩居然信了我的鳥理由,還很熱心地幫我傳了寫給溫柔的黃的第一封信。過了沒幾天,就神通廣大地捎回來了她的回信。

    「你好,」她在回信中以娟秀的筆跡這樣寫著。「剛從一個文藝營回來,累積多日的繆思正待沈澱。很高興你也對文學這麼有興趣,你對我的評價實在太高了,我的文學造詣沒有你說的那麼好,但是希望有機會大家能夠彼此切磋。」

    最後,她還在信紙後面這樣寫著。

    「對於你,我並沒有任何的印象,你說你也是從我們那所小學畢業的嗎?我和很多小學同學仍有聯絡,我會去問問他們有沒有人認識你。P.S.最近迷上了齊克果日記和果戈里的『死魂靈』,推薦給你看看,也許你會喜歡也說不定喔!」

    好了。這封信在內容來說大致屬於中上,我的意思是說,裡面明顯沒有什麼柔情蜜意之處,基本上,如果今天要溫柔的黃寫「給消防栓的一封信」她也會這樣寫法,而且她還暗示要去問人有沒有誰認識你,這點更是讓人有點悶。不過最要命的還是那個P.S.,為此我還得到書店去找那幾本見鬼的齊克果日記和果戈里,而且買了不能只放在枕頭底下,還得耐住性子翻翻它。

    「妳說的幾本書其實我都看過了,」我有點心虛地回信道。「齊克果是個好人,而果戈里的宿命其實在『死魂靈』裡就已經可以略見端倪……」

    哈!

    就這樣,我無比巧妙且不露痕跡地開始和溫柔的黃通信,而且對她的迷戀與日俱增。這其實是挺辛苦的,一方面你得在信中小心翼翼不要露出任何嚇跑她的痕跡,一方面只要她在信中約略提提哪本見鬼的文學書,你就得人仰馬翻去看上幾遍。

    另一方面,我更透過各種管道找到一切和溫柔的黃有關的事物。國小國中的紀念冊,她家的地址,她可能走過的路,摸過的電線桿,有個風趣的傢伙還高價賣給我她國小畢業時簽的留念大頭照,上書「聽師一席話,勝讀十年聖賢書」。每天晚上入睡前,我有時會捧著國小國中紀念冊,閉上眼睛在記憶中回想她的樣子。那嘴臉一定很噁心,因為我好像又在遙遠的空間中聽見彭呆搖頭太息。

    「你沒救了,」他唉聲嘆氣說道。「就為了一個馬子,你沒救了。」

    尤有甚者,我還曾經跑到她的學校去過,假裝進去找人,卻心臟砰砰砰的跳個不停,又希望見到她,又怕見到她我會從此心臟停止跳動。每個經過的女孩都像是她,最後只好低頭快步走出她們的校園,至於她有沒有出現,或是根本我走錯了學校完全無從稽考。

    但是在信中,我卻又是一付冷靜得要了人的命的死樣子。

    「關於川端康成的藝術取向,我倒是有三點意見……」我會在信上這樣道貌岸然地寫著。「……總之,日本文化追求的是燦爛一瞬下的永恒,因此日本文學家的自殺傾向就變得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這種雙重人格的把戲後來成為我人生中相當重要的一個特質,但是每當我將它歸功於高中時代某個小女生身上時,來人總也露出不信任的懷疑眼光。

    那段期間學校湊巧辦了個莫名其妙的校刊徵文小說獎,在徵選辦法中言明「為了增進校內的文藝風氣,並響應政府改善社會風氣的德政,特此開放全校性小說獎徵文比賽」。咱們的班長小胖素來是個頗為優秀的文藝青年,溫柔的黃提到的書有時實在太貴,後來我就一律向小胖借。小胖先生秉著提拔文學儕輩的無私心腸,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這項比賽。那幾天我回家晃了幾圈,也閒著沒事跑到溫柔的黃家門口偷窺。這樣幾天下來居然就給我折騰出來一個故事,我和小胖商議良久,就給它安插了一個強說愁的名字,叫做「惘然」。

    在這篇叫做「惘然」的狗屁小說中,我把自己和溫柔的黃的情節加了十九倍的油、添上二十倍的醋,塑造出來一個時空涵蓋十二年的青春愛情故事,把整件事說得像是個「從小愛死她」的青梅竹馬故事。

    說真的,後來這篇小說是上了校刊沒錯,造成的影響也不可謂不大。因為我把它掰得太誇張,搞到有些讀過的人以為這乃是個令人頭皮發炸、纏綿悱惻的偉大愛情故事。一直到幾年後的高三時期,我還偶然會遇到某些富情趣的傢伙問我,「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

    最重要的是,我那「青澀的淡淡草莓初戀」也因為這篇見鬼的小說正式劃上句點,走入歷史的陳跡。

    校刊出版後沒幾天,我還在發愁要向溫柔的黃掰什麼哲學理念呢!然後就有一個搞校刊社的傢伙眼巴巴地從他們班上跑來找我,這個傢伙也是我前一次高一的同學,不過現在也還是一年級。

    「寫得挺好喔!」他親切地拍拍我的肩。「我還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喔!」

    「謝謝。」

    「不瞞你說,這次你入選我也有點小小的功勞,因為故事真的很感動嘛!」

    「真是謝謝。」

    「就是因為很感動,所以我就在想,我可以怎樣幫你呢……」

    彷彿有什麼非常不對勁的東西出現了。我瞪著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各校的校刊社都有聯誼嘛!所以我就把那篇小說拿給你的『女朋友』看了,」他狐疑地看著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完之後臉色變得鐵青,『啪』一聲就把校刊丟回給我,就氣沖沖跑掉了……」

    反正,就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我的青春草莓初戀故事。那以後我再也不曾接過溫柔的黃的回信,寫過去的信也總是被退回來。詭異的是那時刻我的「無可救藥迷戀」彷彿也已經疲軟下來,有一次才恍然發現已經好一陣子忘了想起她。

    這場草莓初戀前前後後持續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等到我再次清醒的時候,四週圍的光度再度明亮,景物也開始清晰起來,彭呆說的話也已經可以聽得清楚明白。

    「巷口的陽春麵最近變小碗了,」他這樣鄭重對我說道。「所以我看我們以後到鴿子籠後面那家吃好了。」

    多年後我偶爾會對這場草莓初戀的成因感到極度的好奇。之後的歲月裡我無可避免地也談過幾場戀愛,和幾位優雅的女孩們約過幾次會,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十七歲那年春天那種無可救藥式的迷戀。

    不過,知不知道原因,應該並不重要……

    生長在海中的鮭魚,產卵期卻一定要向淡水回流,它們也沒問為什麼嘛……

    旅鼠會在特定的期間集體跋涉千里,到了大海便「噗通」一聲跳進水裡死掉,也沒聽見過它們「要求一個具體的原因」呀……

    還有鯨魚海豚衝上陸地自殺,如果硬要它們說出理由才准自殺的話,這種問題大概就永遠不再發生了吧?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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