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谦虚地讲，我的鬈发不但具有传神的美感，单那一大箩筐雅号足够命名协会研讨十天半月了，这却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它曾经影响了我一段人生。
刚从学校走上工作岗位时，校长找我谈过话，交代完任务，已经围来不少闲课的教师。我知道就要议论我的头发了，有个扎马尾辫的女教师先是故做惊讶状，继而试探性寻问，使我想起一部抗战影片中日寇乔装偷假地雷的情景，于是严肃的气氛被冲开一个缺口，在“羊毛卷”、“鸡窝”等笑谈声中，我紧张的神经松驰了。虽然我的头发被炽热的争论烧得像霜打的玉米须，但这是友情的扉页，我们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
在一旁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从报纸后探出头，像进行一次重大课题的科学论断似的说，遗传变异。
我并不完全懂这个词，可越不懂越感到玄妙，觉得下班回宿舍该查查《辞源》《辞海》之类。办公室里也静下哭，人们都在咀嚼这个词。
干咱这行的，可要注意仪表哟！
主任的话掷地有声而并未在我心中激起波澜。不是我缺乏对上级应有的尊重，原因嘛，概出于今晚有一次可能关系到终生是否幸福的约会在我心中时时鼓起一阵阵热望，所以正当同事们对我的头发鉴赏之际，我仍忙里偷闲地想象踏进可能是未来岳父大人家门槛的第一句话恰当与否，反复推敲，不亚于贾岛月下苦吟。
晚上夜色很美，月弯星繁。我如约前往，寒暄落座，自我感觉良好，言行均恰到好处。贤妻良母似的未来岳母呼茶唤水忙来忙去，不时给一个慈爱的微笑；未来岳父是位“老九”。在众所周知的年代，曾因为一句话被凑数成右派，如今那句话已经成为他骄傲的资本。他递烟让茶后有些不知所措似的搓着两手，兴奋地说，我早知道你和冰儿（即她）上学时就……可这鬼丫头还瞒……忽然他止住话题，眼睛瞥向我的头顶，目光定格，我扭头看，除雪白墙壁，空空如也。他接着说，现代的青年人要务实脚踏实地工作，学习西方追赶潮流我不反对，但要切合实际；不可盲从，人云亦云，毫无主观见解，特别是男孩子等等。
我说对对对。未来丈人所云是绝对正统的辩证哲学，唯物主义观点。接着，未来岳父大人说话就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据后来考证，他还是破天荒未对外人谈他那段光荣的“右派”生涯。我怪之。
临分手时，她有些不悦。问她，不说。
两天后，她托同学给我捎来条子说，拉倒吧，咱俩。为什么？爸爸不点头。再问为什么，无可奉告。
后来，未能成为我岳父的“老九”要追寻马克思去了，她扑在父亲的身上悲痛欲绝，哭成泪人问，那次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呀？告诉我否则一辈子不嫁人！“老九”抬起有气无力的食指点点头发，步入天国。
我听后悔恨交加，痛不欲生，大骂“老九”顽固混蛋，仅仅凭头发主观臆断，毁了我一生的爱情和幸福。这时我想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又想不行，有人不同意，我的女儿已经三岁了，是我心中的花朵，一簇欢欣。她每天从幼儿园里慢镜头似的扑向我，喊着爸爸时激起的情感，足以摧毁世界上任何堡垒。
在“拉倒吧”的日子里，我整天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行尸走肉一般，这时那位扎马尾辫的女教师经常和我无话找话，说我的头发很有意思、有特点、省洗理费什么的，并约我远足郊游钓鱼，说她喜欢自然美。说这话时，她露出了姑娘的羞涩。我的心的创伤渐渐平复，不再铅一样沉重。有一天，她说，晚上家里组织个文学沙龙，请我必须参加，否则重重“罚”我。我说我不懂文学，特别是属于文学最高形式的诗歌。她嗔怪地说，保守。听了她的责备，我很高兴很舒坦，觉得她开朗大方，将来不会寂寞苦闷。当然我不是傻冒，连一个姑娘约一个未婚小伙子的目的都搞不清，于是我……自然很兴奋；同时不会忘记历史的经验教训。
晚上，我着意“打扮”后，敲响她家的门，敲门时还想着，明天要掏5元钱，请同宿舍的理发高手的客，这小子真有一手，他仅用三分钟就完成了对我头顶的艰巨工程，这在“上层建筑”史上恐怕空前。她像多彩的蝴蝶飘出来，迎接我。看见我，忽然刚刚绽开的笑脸凋落了……整晚，我的光头被人谈来谈去，据正追求“马尾辫”的一位新结识的伙伴讲，能同十五瓦的灯泡相媲美。
她后来再未邀请过我。我知道，一时失去，意味会永久失去。哦，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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