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辉
“九月雪”,是雪还是人?后来才弄清楚,原是一个酷爱二人转的东北乡村美女。其天生丽质,其音容笑貌透出的气质,恰似东北的九月雪,九月雪与一个女性叠印、“通感”起来了。作者这样写九月雪:“有那种羞涩而委婉的姿态,没有狂风怒号一样的暴烈,就像款款飞舞的天童仙子;九月飘落的雪花柔和而妩媚,没有深冬以后雪的凛冽和坚硬,就像柔弱的婴儿鲜嫩降生;九月雪晶莹剔透的质地,具有鲜活的肉感肌肤的神韵。”这几句,很难分清是写雪呢,还是写一个女性——我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读到过这样出彩的小说文字了,它表现出作家对书写对象极强的艺术感受力,作家敏感而微妙的心理感受深深地浸入了人物及其所处的情景。《九月雪》写九月雪与唐三章的一段奇特情感经历,这是一段埋得很深的情感——如同在地壳深处酝酿、涌动的岩浆,几欲爆发,而终于被世俗现实所压抑,转移与消解。联想到作品开头所写,一个少女如何不顾一切,宁肯女扮男装也要跟着唐三章唱二人转,再看这个尾声,我们就会感到心痛,深深地惆怅。结尾,写九月雪与唐三章的告别,文笔极简,貌似交代性的叙述,却“挑”出了这段缘分的所有复杂性和内心的矛盾,有力比千钧之感。笔力之强,此一例也。
我喜欢东北人。我觉得东北人的传统性格就是侠肠义胆、心直口快。程宪涛将东北人载入了小小说的艺术长廊。《还愿》开篇就写:“老疙瘩家的小丫头听完唐三章们唱了一宿的段子,就沿着山路直接钻到了臭埋汰的被窝儿……”仅此一句,一个人物就“蹦”将出来,再写下去,人物一步比一步丰满、立体。这丫头片子为何那么喜欢二人转?她对情人臭埋汰说:“俺听了唐三章的一个段子,里面藏着一句话,就像说俺的心思,俺正左右为难的时候,那句话就像油灯似的,照亮了那块儿黑地……”顺着这样的文笔往下读,作者将给予你“故事”的悬念享受、趣味享受。
还可以说一说细节。写九月雪初到戏班子“推门进来”,“唐三章媳妇惊讶得筷子掉落在了地上”。“掉筷子”与整个故事并无关系,但这个细节是东北风俗中“不吉利”的征兆。就整篇来看,“掉筷子”成了一个重要的艺术细节,它规定着整个故事的悲剧基调,其作用仿佛贾宝玉佩戴的那块通灵宝玉。此篇里写一个痴情女子爱上九月雪,其家人倾力促成,“姑娘的母亲来到九月雪的住处,要把祖传的祖母绿烟袋锅送给九月雪”。“送祖母绿”这一个细节胜过很多过程叙述。这是细节在艺术整体和故事中的作用。再者,欲使人物立体起来,就必须有好的细节。《炕头儿炕稍儿》开篇写二楞子提出要睡炕头儿——这是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的越轨要求,师傅唐三章作何反应呢?“唐三章吐了一口气,一溜白色的水汽飘出很远”。这就写出了唐三章“老江湖”、“老谋深算”的特有作派。此篇三次写到唐三章手中的烟袋锅,给读者以身临其境之感,人物焦距分外清晰。
看起来,欲将小说写好,还须伸张人物、细节。现在,人们渐渐发现,在看过太多模糊的人物、莫名奇妙的背景、杯水风波般的小情节和匪夷所思的念头之后,心目中的文学远去了,期待中的小说没有了。所以要回过头来去寻找:理想中的小说在哪里?那就从人物、故事、细节出发吧,不要畏惧别人说“传统”、“落伍”——这反而成为时尚呢。
由程宪涛东北二人转系列的写作,使我想到:应该把好小说的境界推向生活的常态,写出常态中的悲喜剧。生活中不可能每天都发生大悲剧、大喜剧。悲剧和喜剧都是在生活的常态中由多方面因素长时间酿成的,因而作家的才能只能表现在叙述常态中形成的悲剧或喜剧的玄奥与底蕴。小说人物,也只有生长在生活的常态中才能够站得住、才能立体化。而细节刻画,也只能在生活的常态中才会闪烁出夺目的光彩。
读者为什么需要小说?因为他需要两样东西:一是文化(需要知道的、充实的和寻求的),二是趣味。但这两样东西只有通过人物及其故事、细节才能传达给读者。人们有何理由鄙薄人物、故事性、细节呢?是不是一些糊涂、轻薄、盲目的写作者出了问题呢?人们已经看到过太多小说泡沫的破灭,还有很多温室里的花卉,瓶中的无土栽培,遗憾在于它们的生命都是苍白的、短暂的和虚无的。
像程宪涛这样地盯住二人转,盯住活生生的人,打量生活的常态并从中撷取艺术人物及其益折命运、故事与细节,就意味着作家的艺术创造是有根的——文化之根、生活之根、艺术之根,这是深根扎在土壤中所生长出的繁茂的树、散发出芬芳的绚丽花朵。我还想到,设若我们读完一个长篇或中篇、短篇掩卷回味时,觉得那小说里并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并没有一个很合理很有趣味的故事,甚至没有一种有力度的情感——这是经常发生的,那么,这些,在程宪涛的小小说里,读者将会得到很多的满足。
我看,程宪涛的这批“东北二人转”,可作为“好作品主义”的一个注脚,他为“雅俗共赏”提供了一个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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