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江-风物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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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峨城雄风

    古城堡遗址

    到处都是断裂的条石,到处都是坍塌的石柱,到处都是倒伏的石碑;到处都是残垣,到处都是断壁;到处都是破败,到处都是残损。即使那依旧倔强挺立于峭壁边缘的拱形石寨门,即使那沿绝壁边缘依旧高高立起的残存厚重石墙,即使那依稀常存的阶梯式三层宫殿。

    这就是西汉舞阳侯樊哙屯兵峨城的古城堡?这就是白莲教首领徐天德大战清军的古战场?凝望着这些因风雨侵蚀而日渐剥落的碑刻,凝望着这些因岁月敲打而千疮百孔的寨门、寨墙,凝望着这个废墟似的古建筑,恍惚间,那一段段金鼓连天的岁月,那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孔,正抖落历史的尘埃,向我们徐徐走来。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仲春时节上午,刚以摧古拉朽之势推翻暴秦统治,梦想在咸阳称王的刘邦,终因实力不济,不得不接受西楚霸王项羽的分封,以汉王的身份,黯然离开咸阳,前往汉中。刘邦领着数十万部卒,走得凄凄惶惶,走得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这一离开,可否还有机会重返咸阳;他不知道,这一离开,可否还有机会重拾自己的梦想。然而,当他回首打量身后那群熟悉的文臣武将,他的帝王之梦又开始不可遏制地燃烧、燃烧。他想,有了张良,有了萧何 ,有了韩信,有了樊哙……何愁拥有不了天下?何愁成就不了帝业?想起远去的鸿门宴,他特意停下来,向樊哙招招手。他紧握樊哙的手,兀自笑了。

    刘邦没看走眼,这个在鸿门宴上挺身而出的赳赳武夫,这个在项羽面前大义凛然的斗士,这个在紧要关头当机立断的勇士,岂只是忠诚勇敢,更是一个雄韬伟略的智者。自从随刘邦离开咸阳来到汉中,他已从主公焚烧栈道的举动中,看出了主公的思想端倪。他坚信主公决不会甘愿偏安一隅、束手待命。因而,当刘邦将他叫进密室,嘱咐他前往巴蜀接管之际,他尽管觉得责任重大却一点不意外。

    樊哙上任伊始,即与项羽的楚兵,在今宣汉县樊哙镇(当时称将军坪,后更名樊哙店,清乾隆时建场,称樊哙场,后改为樊哙镇)发生激战,他大败楚兵后,屯兵樊哙及南坝的鹿走山。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很快发现,数万大军的粮草供应很快成了问题,而将军坪及周边都身处高寒山区,地里出产的粮食远远满足不了军需。想起主公募兵屯粮的嘱托,樊哙头皮阵阵发麻。

    樊哙带着手下峨城及数十名随从,骑着骏马,从将军坪一路向东,越过今宣汉的天生场,沿古驿道攀爬上今峨城山。他们立于由今开江通往宣汉的古驿道的最高处,打量着这个海拔达1200米的“治西第一总隘”的雄伟,端详着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的险要,俯视着脚下这座享有“西峨眉,东峨城”美誉的山的巍峨,一种寒气,陡然而生。及至他们沿着古驿道,小心翼翼地策马下山,目睹了今开江与梁平无边无垠的平阳大坝上的黄灿灿稻谷,目睹了经驿道穿马号然后通今万州的古驿道的繁荣,樊哙紧锁的眉头开始舒展,晦暗的心开始变得敞亮。他几乎来不及思索就已经决定,就在今峨城山顶修筑城堡,作为屯兵之地,一则可以将开江、梁平作为巨大的粮仓,将其所产的粮食,运往将军坪,以解军需之困;运往汉中,为汉王暗度陈仓做准备。二则控制住了这条古驿道的制高点,就锁住了从今陕西汉中通往今万州进而深入到长江的咽喉,这对于一心想称王的刘邦,无疑是战略上的一记高招。

    樊哙的设想,很快得到刘邦首肯。在他主导下,一个规模庞大的古城堡,在今峨城山顶拉开了修建的帷幕。樊哙实在太匆忙,他领着峨城刚好布置完,在哪里设寨门,在哪里修寨墙,在哪里建旗台,因战事吃紧,又不得不匆匆忙忙赶往将军坪,赶往汉中,只留下数百军士跟随峨城,在山上敲击山石,挖掘墙基。然而,樊哙又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城堡,只要战事稍一松动,他就策马扬鞭,一路风驰电掣赶往城堡,督促着兵士加紧施工。在樊哙的奔走下,在峨城的艰辛付出中,一个东西长300余米、南北宽约100米的长方形城堡,终于耸立在高高的山巅,陡峭的绝壁。

    这城堡实在太险要,那立于峭壁的七道拱形石寨门,犹如七道鬼门关,关关相连中,透着阵阵杀气;关关相连中,织成一张死亡之网;那用长1.2米、高0.4米条石垒砌的高约4米的城墙,立于壁立千仞的峭壁上,就像凌空的天梯,高不可攀中透着死亡的狞笑……

    峨城没有坚守到最后,就在城堡建好不久,这个殚精竭虑的汉子,终因积劳成疾,倒在了城堡里,当地百姓为纪念他,遂将该山命名为峨城山。

    樊哙掩埋好战友的尸体,开始了数年艰苦卓绝的屯兵。

    樊哙治军有方。他除了亲自指导将士们的军事训练,更严明军纪,对那些扰民侵民的兵士严惩不贷,对峨城周边乃至更大范围的土匪严厉打击。同时,利用练兵间歇,动员兵士参加当地百姓的生产活动,栽桑养蚕,插秧挞谷……樊哙屯兵,犹如给当地百姓贴上了护身符,不要说土匪、盗贼销声匿迹,即使项羽的楚军,也惧他三分。开江、梁平的粮食,便源源不断运往汉中。那条从汉中穿峨城,过马号,通万州的古驿道,也因樊哙的护佑,成了一条黄金通衢大道。

    樊哙是好样的。为了稳定军心,他变着法子改善兵士们的生活。据传,春天里,他会组织兵士,去山下竹林采摘竹笋。大豆成熟的时节,他会派兵士去山下采购大豆,然后回到山上用兵士们的头盔,熬豆浆,制豆笋。至于冬天,更是兵士们开心的时候。樊哙早年间就以屠狗为生,做得一手狗肉菜,尤其是荷叶狗腿,都让刘邦馋涎欲滴。而今,他派人去山下购得土狗,然后亲自操刀,将狗腿用荷叶一包一烧,将狗肉用鸡蛋一拌一炒……为兵士们献上自己的狗肉宴。在香气四溢中,让兵士们打一打牙祭,润一润肚肠;在欢声笑语中,让兵士们忘却戍边的辛苦,了却思家的煎熬。

    樊哙是好样的,他不但为刘邦提供丰厚粮草,为夺取大汉江山立下不世功勋,更将开江的历史,狠狠往前推了一把。开江从西魏废帝二年即公元553年才置新宁县,而樊哙屯兵峨城远在公元前206年楚汉战争爆发前。在不经意间,樊哙已将开江的历史,悄然往前推进了七百五十余年;在不经意间,开江的历史已涂抹上了更悠久、更厚重的一笔。

    樊哙远去了,他屯兵的古城堡也在岁月的风雨中坍塌着,坍塌着,然而又倔强地挺立着,挺立着。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注定了它命运多舛。就在樊哙建堡2000年后的嘉庆元年,即公元1796年,一场惨烈的战斗就此打响。

    那是1796年3月,川东白莲教首领徐天德,率领教众攻入县城活捉新宁县令后,清廷震惊,他们即刻派出上将明亮,统率精兵入川,会合今达州的清军,一同抵达新宁。他们凭着精良的武器,对徐天德所率白莲教疯狂围剿。且战且退中,徐天德想到了峨城山,想到了那个古城堡,他将手下引向了峨城山。双方在拉锯战中僵持着,消耗着,死亡着。3个月后,徐天德率军退居山顶古城堡。

    城堡成就了樊哙,却未能护佑徐天德。在烈烈的炮火声中,那些古旧的寨石,不断发出断裂的轰响,不断闪射着让人心悸的火花;在烈烈的炮火声中,不断有受伤的教徒倒地呻吟,不断有呐喊的教徒从寨墙上訇然坠下;在烈烈的炮火声中,古城堡的东、南、北三面,全在清军的围困中缩小、缩小。徐天德立于古城堡的最高处,满脸悲愤地望着脚下被枪炮放倒的稻禾似的尸体,望着愈逼愈近的清军,仰天长啸。他断然一挥手,领着余部,沿西面后山的峭壁,纵身往下跳……

    英雄们远去了,但英雄们的精气神却深深刻在了那锈迹斑斑的寨墙上,刻在了那满目疮痍的石门上,刻在了后世仰慕者的心中。

    古城堡越发破败了,但它坍塌却不颓废,沧桑却透着悠远。也许,它就是一座不倒的纪念碑。

    峨城翠竹

    它们就那么静默着,静默着,一根紧挨着一根,一片紧连着一片。在初夏的阳光中,肆意伸展着无拘无束的叶片;在初夏的阳光中,旁若无人地绽放着醉人的翠绿。

    苍茫的竹林。峨城数千上万亩翠竹,几乎霸占了整个峨城山腰。这种被当地人称为白夹竹的细长竹子,一点也不谦让,它们毫无顾忌地从这面山坡蔓延到那面高地,从这条山谷延伸到那条溪涧,从这个沟汊拓展到那个山塆。仿佛那些山坡,那些溪涧,那些沟谷,全都是它们的天下,全都该它们主宰;仿佛那些野草,那些藤蔓,那些灌木乔木,全都该避着让着,给它们腾出生长的空间。然而,它们又是那样循规蹈矩,只在海拔600至900米的山腰,蓬勃着生机,旺盛着活力。即使一些不安分守已者,也只在偷偷摸摸中延伸着触角,在躲躲闪闪里,与花草为伍,与灌木结伴,全没有山腰竹林蓬勃的气势。

    峨城的沃土,滋养着它们,让它们在不断生息繁衍中,织成一片雄风浩荡的绿洲;让它们在不断滋生蔓延下,编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绿网。远远望去,那茂盛的竹林,就像给峨城山系上了一条翠绿的短裙。穿行于峨城竹林,你可以听见小鸟的啁啾,却很难发现它们飞翔的踪影;你可以听见人语的喧哗,却很难发现他们遮掩的背影。穿行于峨城竹林,你会产生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你会感到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甚至,你会产生一种走投无路的无助。

    稠密的翠竹。走进竹林,你会发现,这些“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的白夹竹,一根紧挨着一根,一棵紧傍着一棵,它们在密密层层中,根根相连下,编织成一堵堵厚重的绿墙;凝结成一道道翠绿的屏障。

    你若钻进竹林,这些粗若酒杯、细若拇指的翠竹,就像多情的主人。它们会挺着并不粗壮的腰肢,伸着纤细的枝叶,盛情地将你挽留。让你在牵着绊着中,大汗淋漓;让你在磕着碰着下,望而却步。你只能停下来,揩一把热汗,喘一口粗气,叹一声艰辛,尔后不得不原路返回。

    这些密密匝匝的翠竹,挤着挨着,簇着拥着,牢固地守卫着自己的地盘,绝不给外物以可乘之机。它们常以凌厉的攻势,将那些草们藤们树们,毫不留情地驱逐到山脚或者山巅。在竹林深处,你只能看见零星的倒伏的干枯竹枝,看见砍伐后残留的一星半点竹茬,看见厚厚的绒毯似的枯黄竹叶。偶尔,你也会发现一棵两棵并不高大的孤松,但它们一定是挺立在竹丛的边缘,也许,它们是守护竹林的卫士吧!

    这些挨挨挤挤的翠竹,以其苍茫辽阔,将山腰包了个严严实实,它们就像一张硕大无朋的厚实绿毯,让山们在丰腴中,透着别一样的壮美;让山们在翠绿中,盎然着别一样的生机。

    峨城苍苍茫茫的竹林,峨城密密麻麻的翠竹,就这样汹涌着,挺立着,从蛮荒的远古,从人类的童年,一路走来。它们聆听过战马的嘶鸣,军号的呜咽;它们目睹过血雨腥风的阴冷,刀光剑影的肃杀;它们见识过风花雪月的缠绵,花前月下的缱绻。

    当屯兵的舞阳侯,策马扬鞭,来到茂盛的竹林,面对雨后的春笋,他一定欣喜若狂。为改善兵士们的生活,稳定军心,他一定会振臂一呼,领着兵士呼啦啦地钻进竹丛,采摘竹笋。然而,当他恍然意识到这茂盛的竹林,其实就是天然的金城汤池;这茂盛的竹林,其实就是自然的铜墙铁壁,他会断然制止兵士们的行为。

    当兵败的白莲教首领徐天德,领着兵士,退守峨城,面对根根耸立的翠竹,面对无边无垠的竹林,他一定会豪气重生,精神大振;他一定会利用这些竹丛,掘壕筑堑,摆兵布阵,甚至布下竹钉阵,给前来追杀的清军,以迎头痛击。

    当前来赏玩“峨城雪霁”的新宁官员复成、廖正笏等,面对翠竹“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的苍凉,面对翠竹“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的坚韧,他们一定思接千载,神游万里,滚滚的诗情,有如奔涌的山泉。

    其实,千百年来,峨城翠竹从来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野,就像山间那些掩映的古道,山巅那些坍塌的遗迹。它们将在生生不息中,护佑峨城,并与峨城一道永存于历史,直到天荒地老,亿万斯年。

    峨城雪霁

    峨城挺拔秀美的山势,峨城苍茫辽阔的竹林,峨城厚重传奇的历史,就像一枚磁石,吸引着无数的村夫野老,吸引着无数的文人墨客。他们从近在咫尺的茅屋村舍,从数十里之外的异地他乡,会聚于山脚,然后钻刺蓬,越竹丛,攀荆棘,一路向上攀登、攀登。他们在登临中祷告,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家人的幸福安康;他们在登临中凭吊,在怀古伤今中,叹时光飞逝,咏人世沧桑,抒一世豪情,展一生壮志。

    其实,远古时候,气温偏低,一到隆冬,植被丰茂的峨城,无论是山巅还是山脚,无论是沟谷还是溪涧,无论是高大的乔木还是蹲伏于地的灌木,无论是光秃的树枝还是干枯的野草,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全都被晶莹的雪片包裹。它们在高低错落中,凝结成一个明晃晃晶亮亮的世界;它们在参差交错中,编织成一幅雄风浩荡的银白玉锦。尤其是大雪纷飞的时节,那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美;那种“江山一笼统,水洼黑窟窿”的宏大;那种到处都是白茫茫亮闪闪的广漠,直让人看得眼也迷离,心也沉醉,神也痴迷。

    于是,峨城雪霁,当仁不让地被道光年间《新宁县志》,列为新宁八景之一。据县志载:

    治西五十里,有峨城山,巍峨雄峙,冬日积雪,炫耀光明,照澈数十里。

    于是,那照澈数十里的冬日积雪,聚成一盏明灯,化作一柄火炬,照亮了衙门里那些官僚们晦暗的心灵,点燃了他们已经泯灭的诗性。

    于是,他们丢下劳形的案牍,骑着奔驰的骏马,迎着凛冽的朔风,往峨城飞奔而去。

    我不知道诗人周绍銮带着随从,骑着快马,一路顶风冒雪,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峨城山下,面对白茫茫的世界,面对高耸入云的巍峨,他是否有过犹豫,是否有过彷徨。但我坚信,这个来自成都为官新宁的举人,这个曾遍游新宁在众多景区留下墨宝的诗人,这个在新宁历史上留下的古诗仅次于来知德、窦容邃的才子,面对浩荡的洁白,面对广袤的明净,他一定豪情万丈,诗性勃发;他一定壮志凌云,思绪翩然。他甚至来不及登临山顶,奔涌的诗情已喷薄而出。

    巍巍西峙玉芙蓉,霁色遥争雪万重。

    十丈红尘飞不到,寒雪高破一声钟。

    他惊叹着壮美的雪景,吟咏着自己的诗作。那种豪迈,那种奔放,那种雄浑,那种壮阔,直与那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世界相吻合,直把诗人那博大的胸襟,宽广的胸怀,淋淋漓漓地展示出来。

    新宁知县复成,踏着先贤的足迹,骑马来到峨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他伫立山脚,举目远眺,翻飞的雪片,犹如无数飞舞的精灵,织成一张白茫茫的巨网。他品鉴着“峨城雪霁”的壮观,不顾幕僚的劝阻,执意往山上爬。他蹚小径,钻竹丛,攀险梯,驱积雪,一路大汗淋漓来到山顶。他目睹被冰雪覆盖有些坍塌却依旧雄风浩荡的樊侯庙;他目睹被冰雪裹袭虽已残损却依旧透着阵阵寒意的险关、陡隘;他目睹浩瀚的峨城全被苍凉冰雪演绎成的亮晶晶的银白世界,浩然之气陡升,他挥毫写道:

    霏微玉霄万山丛,西望峨城气象雄。

    势距重关天设险,光摇环岛雪初融。

    樊侯用武屯军日,佛相庄严旧梵宫。

    鸿爪偶留吟兴远,诗情画意两无穷。

    复成注定不是最后一个吟咏“峨城雪霁”的官员。此后,达县举人廖正笏,新宁官员孙葆初等惊异于“峨城雪霁”的壮美,他们先后在飞雪飘飘中登临峨城,尔后作诗同题唱和。

    廖正笏在诗中唱和道:

    峨城之名高千古,矗矗去天一尺五。

    鬼斧神工削不成,朝三暮四作云雨。

    ……

    孙葆初在诗中写道:

    朔风吹雪满天飞,雪后清光露翠微。

    漫道孤高寒彻骨,银花处处照清晖。

    “峨城雪霁”因其气势磅礴的壮美,因其无以伦比的莹白,因其众多骚人、官僚们的摇旗呐喊,它开始揭开面纱,走向前台,走向更多普通百姓的视野,最终演绎成为新宁八景之一。

    世易时移,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人口增加,那飘飞的精灵已经很少光顾峨城,那满山遍野的莹白,开始化为星星点点,开始化为零零散散,“峨城雪霁”,终于消失于历史的长河。

    而今,虽然雪霁不再,但登临长存。那些年老的年少的,那些精壮的孱弱的,那些文雅的粗俗的……一个个肩着背包,举着相机,迈着碎步,在登临中,品一回壮美,秀一把健康,吊一回古今,抑或在仰天长啸中,将胸中的浊气,徐徐呼出。

    是的,只要峨城不倒,即使雪霁消亡,但登临永驻。

    金山 千年的金山

    我们迈着碎步,徜徉在新修的千步梯上。夕阳将最后一道霞光涂抹在高高的山巅,涂抹在那一棵棵挺拔的枫树尖。山脚下,绿荫里,若隐若现中,若明若暗里,那一间间寺庙,那一溜溜红墙,便静穆着,静穆着。有隐隐的诵经声传来,悠长悠长的曲调,舒缓舒缓的节奏。宛若丝丝缕缕的春风,吹拂着我们皱皱巴巴的心田;宛若清清冽冽的甘泉,滋润着我们深深浅浅的毛孔。我们都呆呆地立在石梯边,任那梵音穿透灵魂,任那梵音浸润肺腑。

    想起先前与广场上那几位耄耋老人的闲谈,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绿树掩映的红墙。

    金山,千年的金山!

    金山    僧侣们的天堂

    曾几何时,金山寺是僧侣们的天堂。五百亩林海莽莽苍苍,五百亩林海遮天蔽日。挺拔的枫树、楠木,枝干遒劲的古柏,碗口粗的茨竹,连同那些叫不出名的各色杂树,把寺庙包裹得严严实实。森森的古柏,苍翠的楠木,幽幽的翠竹,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寺庙,便多了一份幽静与肃穆,优雅与别致。

    那白鹤,那喜鹊,那斑鸠……在枫树丛,柏树林,翠竹间,跳跃着,追逐着,打斗着,繁衍着。啾啾的鸟鸣,回旋在寺庙的上空,五百亩林海里,仿佛正在演奏一支支欢快的乐曲。春夏时节,那些随父母上山拜佛的小孩,面对路旁树杈间一个个触手可及的鸟巢,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棱棱跳。他们瞅着望着,脚步慢下来,有的干脆找借口赖在地上,任父母杂沓的脚步,踩过自己的身躯。父母的身影刚刚掩进丛林,一双双小手,已闪电般伸进路旁树丛里的鸟窝,轻轻一掏,圆滚滚的鸟蛋,便在手掌中晃动着,晃动着……那白的、灰的、紫的……晃动着的小圆球,就像他们怦怦跳动的心。他们摩挲着,把玩着。父母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就像一声惊雷,慌得他们忙不迭地将鸟蛋送回巢穴,然后翻着脚板直往前追。小小的脑袋,却不时地往后扭着,扭着,直到那些鸟巢,淹没于茫茫的树丛。

    优美的自然环境,使金山寺成了天然氧吧,避暑摇篮。盛夏七月,常见一乘乘轿子,一匹匹骏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挪动着,摇晃着,往寺庙迤逦而来,那是富人们避暑来了。方面大耳的张老爷,孔武有力的颜老爷……他们说着笑着,粗野的玩笑伴着开怀的大笑,惊得一只只山雀扑棱棱直飞。区区五担稻谷,换来一个漫长的酷暑,换来众多朋友的相聚,怎么都让他们觉得值。

    方丈们乐呵呵地握着老爷们的手,清点着那一筐筐稻谷,目光却时不时睃向坝下那数千亩良田。那一碧万顷的稻禾,正翻卷着波浪,丝丝缕缕弥漫着谷香。想起两个月后,一担担饱满金黄的谷粒,随了汉子们的汗滴,一步三摇挑上山来,他们多皱的脸孔,舒展得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每年1200担稻谷的收入,让金山寺变成了粮仓。凭着雄厚的实力,他们建起了气势恢宏的寺庙,仅天井就有48个。那一幢连一幢的僧房,那一个接一个的天井,连同那厚厚的石墙、高大的城门,让人想起昔日的金山寺,不知该有多么壮观与辉煌。不仅如此,他们还办起了佛学院,附设佛门小学。琅琅的读书声,应和着晨钟暮鼓,回响在丛林山涧,有如天籁。他们还建起了规模庞大的舍利塔群,那108座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因僧侣们圆寂后修建的舍利塔,不知掩藏着多少动人的故事,诉说着高僧们怎样的情怀。为了保护庙产,他们还饲养了众多的家犬。据说,经过训练的100只狗,每天早餐各吃各的一个大馒头,绝不你抢我夺,偶有母狗下崽不能动弹,懂事的小狗会衔了馒头,摇着尾巴送到母狗身边。而一旦出现盗贼,它们会蜂拥而去。狂暴的狗吠声,此起彼伏,穿越森森的丛林,直吓得盗贼们屁滚尿流。

    因为这,金山寺成了川东一带的名刹,几乎与新都宝光寺齐名,连名声显赫的真佛山,都拜倒在它门下,成为它的子庙;因为这,金山寺成为川东一带唯一享有剃度资格的寺庙。每到受戒日,四方的游僧,常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往这里跋涉、聚会;因为这,金山寺的香火,从大唐的天宝,一直燃烧、燃烧……

    袅袅青烟冉冉升起,在寺庙上空的枝枝丫丫间游走;喃喃经声悠悠飘荡,在寺庙的旮旮旯旯回旋。那是怎样的壮观与恢宏,那又是怎样的热闹与喧嚣。腊月初八,一个特殊的日子—受戒日。天刚灰蒙蒙一片,寺庙里已经忙碌开。高僧们清点着剃度用的器具,僧侣们咿咿呀呀地念着经书,小沙弥们清理着锅碗瓢盆,洒扫着寺庙的里里外外。诵经声伴着锅碗瓢盆撞击发出的叮当声,和扫帚落地的刷刷声,织成一曲曲美妙的交响乐。晨雾弥漫中,客人们来了,来了。重庆的,汉口的,峨眉的,宜宾的……一个个饱经风霜,一个个蓬头垢面。然而,那一双双眼睛写满虔诚与真心,那一副副面孔浸透着刚毅与执着,他们一拨接一拨涌入寺庙,涌入寺庙……粗壮的红烛燃起来,熊熊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混沌的木鱼敲起来,咚咚的声响浸润五脏六腑。在庄严肃穆中,剃度开始了。

    金山    传奇的金山

    从大唐天宝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金山寺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磨难。明末的兵燹,嘉庆的战乱,文革的浩劫……一次次摧残,一场场灾难,金山寺变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规模庞大的舍利塔群毁灭了,一个连一个的天井拆除了,一件又一件珍贵的文物失散了,甚至连厚厚的城墙,雄壮的城门都不复存在。然而它又像一位倔强的汉子,在屈辱中默默承受,在坚守中傲然挺立,在涅槃中寻求永生。它袅袅的香火,一直穿行在断垣残壁的寺庙,穿行在莽莽苍苍的丛林,穿行在皱皱褶褶的历史长河中,穿行在善男信女的心中。

    寺庙不倒,香火不熄,冥冥之中真有神助?

    想起几年前去寺里烧香居士的讲述。

    他说,文革期间,金山寺惨遭破坏,寺庙拆的拆,毁的毁,到处一片狼藉。这天,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持棍棒,雄赳赳,气昂昂,冲进藏经楼伸手要砸。然而,面对高达6米神情肃穆的西天佛祖塑像,面对藏经楼里弥漫着的森森冷气,少年们突然间失了勇气,他们呆呆地,呆呆地凝望着。领头的少年稍一愣怔,扔了棍棒几步跨过去,攀着塑像,双脚噌噌噌地往上爬。他双手攀住佛祖的右手,用力向下一掰,只听啪的一响,少年从高空重重坠落于地,身子一阵痉挛,便不再动弹。面对不期而至的死亡,余下的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他们嚎叫着,他们奔跑着,他们拥挤着,一个个翻着脚板,直往门洞口挤,惊恐万状的样子,就像看到了世界末日。

    菩萨显灵,拯救了西天佛祖;菩萨显灵,给藏经楼涂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以至于各种离奇的故事,不断在藏经楼演绎。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盛夏的一个中午,一条长达6—7米的巨蟒,从西天佛祖的背后,迤逦而出。它高昂着头颅,缓缓移动着褐色臃肿的身躯,神气活现地将头往路边的丛林里一摆,粗壮的尾巴往藏经楼的门槛上一搭,便一动不动地趴下了,犹如一棵拦腰折断的大树,横亘在路上。正巧,两个十六七岁的顽劣少年,扛着火药枪在寺庙周围的丛林里晃悠,他们刚刚转到藏经楼一带,猛然间看见了那巨蟒,心里一惊,眼睛立刻瞪得如铜铃。跟着,两人几乎同时端起枪瞄准巨蟒,抖抖颤颤中扣动着枪栓。奇怪,火药枪竟成了哑巴,在十指不断的弯曲中,少年头上的冷汗有如刚剖开的嫩南瓜,不断往外冒,他们扔下火药枪就逃。在少年失魂落魄的奔逃中,巨蟒已旁若无人地钻进了丛林。

    后来,惊魂未定的两个少年带着大批人马,钻进丛林。他们挥舞着棍棒,一边噼里啪啦敲打那些树木与顽石,一边大声吼叫,然而,哪里还有巨蟒的影子。

    无独有偶。2009年县里大规模维修金山寺。同样是藏经楼,同样是西天佛祖,惊人的一幕又出现了。

    那是盛夏七月,来自大竹的杨师傅夫妇在大殿里忙着捶钢筋。他们要给文革中砸断手的西天佛祖穿钢筋接手,进而镀金。他们起早摸黑,想以最快的速度,了结这项工程。

    这天黄昏,夫妇俩吃完饭又忙开了。夜色四合的黄昏,四下里阒寂无声,只听得见击钢筋发出的叮当叮当声。忽然,背靠大殿面向大院的妻子,停下手中的敲击,神色张皇地瞅瞅大院又直愣愣地盯着丈夫。“人盯人,吓死人。”丈夫敲着铁锤开着玩笑。突然间,他发现了妻子的异样,丢下手中的铁锤,站到妻子身后,向殿外张望。

    迷蒙的夜色中,高大的西天佛祖,正缓缓挪动着脚步,从左边的灵官殿往右边的财神殿走,那巨大的身躯与藏经楼的塑像无二。杨师傅立刻吓得心惊肉跳,他一把抓起妻子的手,就往殿外跑。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逃向大雄宝殿,却见屋门紧闭。“开门,开门!”他们喘着粗气,咚咚地擂着木门,扯着嗓子喊叫。然而,那屋门却兀自紧闭。情急之中,他们攀着围墙就往里翻,连手电筒掉进阴沟里也浑然不觉。

    直至三天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夫妻二人才心有余悸地重新走进藏经楼,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晚上却再也不敢加班了。

    原来,因为维修,僧侣们把西天佛祖从藏经楼接到大雄宝殿,维修完毕再接回藏经楼(一种佛教仪式)。然而工期一延再延,僧侣们催促着。杨师傅说还有一天半可以完工,结果三天也没做完。佛祖面前打诳,焉能不招惹它。幸喜它只是偷偷溜回来,却也吓坏了杨师傅夫妇。

    一宗宗传奇,给金山寺涂抹上了一道道神秘的光圈。也许因为这,金山寺虽一身沧桑,却千年不倒;也许因为这,金山寺的香火才绵绵不绝,千年不断;也许因为这,近代名人朱德、刘伯承、吴佩孚等才相继莅临金山;也许因为这,人们才会一五一十掰着指头数落,因文革中疯狂打砸寺里的菩萨,某某眼瞎了,某某脚断了,某某命丢了。

    金山    崭新的金山

    一千二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算不上久远,然而对于地处川东一隅的金山寺,却是一种兴与衰、存与亡的考验。一千二百年,多少王朝轰轰烈烈地兴起尔后又稀里哗啦地倒下。一千二百年,多少人世沧桑的变幻在它身边演绎;多少风霜雨雪的敲打将它洗礼。它残损着,它破败着,它挺立着,它期盼着。

    2009年,它终于迎来了历史上最动人的时刻。一场旨在恢复晚唐建筑遗风,重振寺庙雄风的战斗打响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维修,由此拉开帷幕。

    一时间,庙里庙外,山上山下,到处是轰隆隆的机器声,到处是忙碌穿梭的建筑工人,到处是负着重物打着响鼻的骡马……那是怎样的紧张与繁忙,那是怎样的热闹与喧嚣,那又是怎样的壮观与豪迈。

    烈日下,风雨中,晨曦里,一张张瘦削的脸,晃动着,晃动着;一双双粗糙的手,忙碌着,忙碌着。工匠们起早贪黑,睁着一双双慧眼,循着先贤的足迹,触摸着一块块砖石,触摸着一尊尊塑像,用一双双巧手感受着历史,用一双双巧手缝合着岁月撕裂的伤痕,用一双双巧手塑造着今日的辉煌。

    一尊尊佛像重新披金挂银,熠熠生辉;一座座殿堂重新装扮粉饰,焕然一新。

    那新修的牌坊矗立于山脚,气势恢弘。牌坊上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与灰色的琉璃瓦浑然一体,相映成趣,时时处处彰显着古朴典雅,点点滴滴凝聚着设计者们的匠心。“登圣殿沐佛光觉悟因果,入禅林结佛缘慈悲人生”,这遒劲有力的对联,是在引领人们去寻觅那密林深处的禅宗?抑或是开启人们去探索那佛学的奥秘?

    那高高耸立于山巅的露天观音,高达16米。这座川东第一大露天观音,慈眉善目,一脸祥和,一袭白袍中零星点缀着丝丝缕缕的黄色,越发显得凝重慈祥。它高高耸立在那里,俯视着山下的一马平川,俯视着脚下那些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那轻轻托起的左手,那微微上举的右手,是在祈盼风调雨顺?是在祈盼国泰民安?是在祈盼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红火?

    而那些淹没在绿树野草丛中的环山步游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它们犹如一根根粗壮的白丝带,将寺庙与寺庙外的自然,将出世与尘世,紧紧相连。善男信女们漫步在石阶上,举目远眺,千里平畴,一览无余;俯视山脚,缓缓而来的游客,宛若一只只蚂蚁。他们看着笑着,回想起先前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心愿,沉醉在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中,眼也明了,心也亮了,烦恼一扫而光。

    最让人流连的莫过于山下新建的佛教广场。这个远离尘嚣的广场,终日面对暮鼓晨钟。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早已浸透禅意。置身广场,丝丝禅意裹袭全身,你喧嚣的心会立刻静下来,静下来,头也澄澈,心也空明。此时,你只觉得四周的绿,齐刷刷地压过来,绿的山,绿的树,绿的田野……满眼都是绿。置身于绿的包围,让你感觉呼吸的是香。

    站在广场中央,抬头仰望,几近笔直的千步梯,悬空而立,一阶阶,一级级,从半山腰懒懒地铺下来,玉带似的。

    ……

    金山,在匠人们精心的呵护中,恢复着,涅槃着;金山,在老百姓的殷殷期盼中,变化着,新生着。它宛如一幅巨大的画卷,正徐徐展现在我们面前;它就像一颗璀璨的宝石,正散发着熠熠夺目的光彩。

    看吧,寺庙下,广场前,一个投资几千万元的休闲中心─—映月湖休闲观光农业园,已经建成。

    那碧波漾漾的湖水,那五彩斑斓的游艇,那随风飘浮的垂柳,连同四周多姿多彩的田园,和艳阳下熠熠生辉的装饰一新的川东民居,它们犹如一幅幅锦绣,越发衬托出金山寺的古朴与静穆。

    其实,人们打造金山寺的步伐,一刻也不曾歇息。据悉,一个由浙江杭州灵隐寺高僧指导设计,并由该寺捐资的金山寺改造扩建工程,即将拉开帷幕。届时,一个规模更加宏大,造型更加古朴,气势更加恢宏的寺庙;一个更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大唐古风余韵的千年古刹,将以更崭新的面貌,昂然出现于人们眼前。

    金山,崭新的金山!

    牌坊 不朽的牌坊

    它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在暮色苍茫中透着静穆。四只鲜活的小石狮,依稀昂首挺立在廊柱上,朝天的尾巴,似在咻咻咻地怒吼。这座位于开江县城南35公里的任市镇达州街口的陶牌坊,建于光绪七年(1881),是为清朝廷诰授清制五品奉政大夫张九封之妻刘氏、妾姜氏所立贞节牌坊。

    一百多年过去,风雨的侵蚀,冰雪的敲打,陶牌坊依旧傲然挺立在那里,犹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向人们无言地诉说着两个女人的哀怨与心酸,诉说着她们的艰辛与期盼,诉说着她们的坚韧与顽强。

    一

    1846年(道光二十六年)5月,正值壮年的河南周口防御正五品奉政大夫张九封,不幸身染重病。这位武举出身的老爷,尽管长得壮硕,但哪里经得住疾病的折磨,短短一个月,便形销骨立。其妻刘氏玉竹、妾姜氏惠茜找来周口名医,百般医治,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只可愁坏了两个少不更事的女人,她们只有一夜夜面对神龛,长跪不起,期盼上苍保佑。倒是张九封唯一的孩子——妾姜惠茜所生年仅4岁的儿子张锡笏,无忧无虑,成天在大院里舞弄着棍棒,和一班小孩打打杀杀。

    妻妾们找遍了周口的名医,跪肿了双膝,也未能让丈夫的病情有丝毫好转。8月的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张九封,一阵猛咳猛吐后,好不容易抬起身子,他无力地朝姜氏挥了挥手,姜氏转身出了房屋,牵着大汗淋漓的儿子张锡笏来到床边。“你们,你们……”张九封颤抖着右手指着儿子,话没说完,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吐出来,身子再也没回过去。张锡笏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一把搂紧母亲的大腿。

    母子三人护着张九封的灵柩,一路风餐露宿,一路伤心欲绝。她们回到张九封的老家——四川新宁县任市铺(今开江县任市镇)张家老屋(距今任市街道3里处),已是深秋时节。她们安葬完丈夫,便再也不出门,只裹一袭黑纱,躲在闺房里,静静地舔舐心灵的伤痛。

    丈夫走了,家里的支柱倒了,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想起家里几千亩良田尚需要人管理,想起年迈的公婆离不了她们的照顾,想起4岁的张家独苗张锡笏年纪轻轻便失去了父爱,想起自己年轻的生命,将从此与孤灯相伴冷衾相拥,素以姐妹相称的刘玉竹、姜惠茜,禁不住抱头痛哭。

    “惠茜,我们不能倒下!”猛然间,刘玉竹想起了丈夫那颤抖的手指,她抬起头拍着姜惠茜的肩膀。“对,我们不能倒下,玉竹姐,我们还有锡笏!” 姜惠茜抬起头,眼神坚毅地望着刘玉竹。两个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是刘玉竹、姜惠茜回任市的第一个春末,张家两千亩田土,在她们精心打理下,已是生机盎然。那苍翠的已经挂荚的连片油菜,那绿油油已经抽穗的一坡坡小麦,连同田边地角那些挂角的胡豆、豌豆,都无不蓬蓬勃勃。一种丰收在望的喜悦,弥漫开来。

    这天上午,姐妹二人听完管家对庄稼长势的汇报,刚走进堂屋坐下念佛。任市铺最富有的唐老爷,摇着蒲扇,带着管家,一步三摇地走来了。

    唐老爷在任市铺,也算得上一个名角,他不但拥有数千亩田产,而且长得英俊潇洒,又极风流,光小妾就有七个。而今,他探得张九封去世,丢下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觉打起了小九九。

    唐老爷踌躇满志地向张家管家说明来意,要他通报给女主人,管家一听,愣住了,他没想到唐老爷竟打起了女主人的主意。他迟疑着,犹豫着,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明白,女主人绝非水性杨花之辈。然而,到底经不住唐老爷的软磨硬泡,他磨磨蹭蹭走进堂屋,支支吾吾地将唐老爷的来意告诉刘氏、姜氏。刘玉竹还没听完,脸色陡然一变,霍地站起身,她一爪撸下头上的玉簪,啪的一响摔在地上,玉簪立刻碎为几瓣。“还不快去送客!”姜惠茜一声怒吼。管家一个激灵,他惶恐着,拣了几块碎玉簪,一溜烟跑了出去。

    唐老爷的狼狈,很快传遍任市铺,刘玉竹、姜惠茜矢志守节的名声,也很快传播开来,周围的乡绅啧啧称赞,一些轻薄之徒,哪里还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儿子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张老夫人的打击实在太大。在哀哀饮泣中,本就体弱多病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到张九封辞世的第三年夏天,老夫人几近瘫痪。她躺在床上,有时连大小便也失禁。时值盛夏,尽管通窗亮格,老夫人的房屋依旧弥漫着一种恶臭。张家请来的女佣伺候了一段日子,借口家里有急事,便一去永不回。此后,又请了几个女佣,要么粗手笨脚,弄得老夫人不高兴;要么斯斯文文,工作敷衍塞责。

    就在第五个女佣草率中将老夫人的脚烫伤后,刘玉竹终于怒不可遏。她大声斥骂完后,毅然辞退了女佣人,自己担当起服侍老夫人的重担。她每天给老夫人擦洗身子,将换下来的衣服,用开水蒸煮,然后将老夫人的房屋细细清扫,点上檀香。淡淡的香味散逸开来,老夫人便在这香味中,静静地望着坐在身边的刘玉竹,一脸安详。

    姜惠茜见姐姐如此辛苦,哪里过意得去。她开始抢着为老夫人梳洗。往往刘玉竹还没进屋,她已经在老夫人的屋子里忙碌开来。刘玉竹一笑,也不劝阻,依然走进屋。她或者找来蒲扇,轻轻摇动,给老夫人驱除暑热;或者帮着妹妹,递递盆子,拧拧帕子。

    两个儿媳的作为,自然让老夫人感动。许多时候,她一边揩拭着脸上的热汗,一边热泪长流。

    刘氏、姜氏的行为,就像一面面镜子,印射在年幼的张锡笏心里。几岁的孩子,已开始懂得疼爱自己的母亲,关心自己的大妈,为她们端水递茶,给她们洗脚拿鞋。每每此时,两个女人既感动又心酸,她们亲昵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眼泪却悄然涌上眼眶。

    刘玉竹、姜惠茜本就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识礼。她们明白,知识对孩子成长的重要,因而,念佛之余,她们开始潜心辅导孩子读《三字经》,读《千家诗》;背四书五经,背《古文观止》等。她们还请来懂医的乡村老郎中,习武的教练,教授张锡笏。

    少时的张锡笏聪明又顽皮。一次,他背诵完老郎中规定的《千金方》上的内容,偷偷跑回家,刚到大门边,就见一个穿着破烂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碗,匍匐在门前。他看着叫花子的可怜模样,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慌里慌张跑进屋。

    屋子里一片静寂。他蹑手蹑脚跑到堂屋门边往里一瞅,母亲和大妈正在专心致志地念佛,他摇了摇头,转身来到灶房。他四下里瞅着,屋子里却找不出可以打发的东西,猛然间,墙角的一堆南瓜,吸引住了他。他蹲下身子,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就往外搬。无奈南瓜太大,尽管他歪嘴咧牙,南瓜也只是晃几晃,情急之中,他弓着身子将南瓜竖起滚着走。南瓜哐里哐当往外滚,还没滚出门,刘玉竹、姜惠茜已念完佛出来了。她们一见锡笏那弯腰撅腚的狼狈样,哈哈大笑,以为他是闹着玩,及至见了门外的叫花子,她们的眼一下潮湿起来。她们急忙吩咐丫环把南瓜搬走,然后从屋里端出一升米,让锡笏亲自倒进叫花的口袋。

    “妈妈,送南瓜不好吗?南瓜大呀!”好半天,锡笏望着叫花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傻瓜,南瓜不方便呀!”妈妈揩着他身上的热汗,催促他去读书。

    二

    刘玉竹、姜惠茜的细心呵护,有如阳光雨露滋润着张锡笏;她们的乐善好施、尊老爱幼,无一不深深影响着张锡笏。同治六年(1867),25岁的张锡笏,正式接过了大妈、母亲身上的担子,当起了张家的主人。他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经常深入田间地头,与长工一起锄草、耙地。

    一天,他带着长工到任市场购买春耕农具,发现一些衣不蔽体的老人与孩子,瑟缩着身子,在春寒料峭的街头乞讨,一些人甚至因为冻馁,倒在街边的烂泥里,气息奄奄,他心里难受得就像塞了块石头。他吩咐管家,将身上所带的铜钱,一个不少地全给了那些流浪汉,农具没买便回了家。

    几天后,他亲自到任市铺一些望族家,提议大家捐资修建“聚善堂”,以收养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与弃儿。然而,响应者寥寥,一些人甚至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说他想收买民心。张锡笏尽管有些气愤却不气馁。他找到大妈、母亲商量,决定张家独自出资修建,大妈、母亲竟一致支持。于是,张锡笏变卖部分田产,召集工匠,亲自购买原材料,亲自监工。经过半年的努力,漂亮的“聚善堂”终于矗立在了任市场,数十名孤寡老人与弃儿得到了救助。那些不怀好意的望族们,再也不说三道四了。

    张锡笏的义举,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一些无依无靠者把张家当成了救星,他们甚至从几十里外的梁州(今梁平)一路问道而来。张锡笏从不让那些乞讨者失望,一升大米,一捧麻糖,一刀猪肉,就足以让那些绝望者看到希望,足以让一个濒临倒毙者重新站立。因为这,一到年关,张家门前便排起了长龙,蓬头垢面的老人,拖儿带崽的中年妇女,拄着竹棍的残疾孩子……他们卑谦地趷蹴在张家门前。三升米,两斤肉,间或一些麻糖,让一个又一个乞讨者,满心欢喜而去,也让张家乐善好施的美名四处传扬。

    光绪初年(1875)春夏之交,川东一带温热、瘟疫流行,川、渝结合部的任市铺一带,由于地势偏僻,缺医少药,许多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亡,一时间,任市铺一带,到处呈现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凄凉。从小习医的张锡笏明白,一场与恶魔较量的战斗,已经打响。这个勇敢的男人,面对死亡到来的威胁,没有丝毫犹豫与胆怯。一方面,他义无反顾地担负起呵护张家大大小小,让他们免受疫情侵袭的责任;另一方面,他大开屋门,用自己平时存储的药物,积极免费救治那些上门求医者。

    那些日子,通往张家路上的病人,犹如蚂蚁牵着线线;那些日子,本来静寂的张家,就像一口煮沸的锅,病人们东倒西歪窝在屋子各个角落发出的哼哼哈哈,织成一曲嘈杂的歌;那些日子,直忙得张锡笏晕头转向,辨不清东西南北。然而,当他看到那一个个病人,在他精心治疗下,重又精神抖擞地走向远方,他又特别欣慰。

    张锡笏清楚,要彻底击败瘟疫这个恶魔,远非个人能力所为。因而,治病之余,他抓紧一切时间,将清朝初年著名医学家陈修园的《医学三字经》 部分资料,尤其是关于瘟疫治疗的方法摘要,然后结合自己的医学实践,编成了新宁县第一本医书--《医学三字经摘要》。这部16开本,厚达132页,经张锡笏请专人精细书写、刻制,字迹工整的医书,无疑对当时抗击瘟疫具有指导作用。张锡笏又很快通过自家的刻板、宣纸、印墨,批量印刷,并亲自将医书免费送给那些从医者,鼓励他们与自己一道,共同对付这场灾难。

    由于张锡笏及时施救,加上他积极动员社会各方面力量共同抗击瘟疫,有效地阻止了疫情的蔓延,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员的死亡,当地百姓直把他当成华佗再世。疫情过去,许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人,纷纷来到张家,向他表示感谢。

    瘟疫之后,张锡笏越发意识到强健体魄对生命的重要,因而越发注重锻炼。每天劳作之余,他总要挤出时间,钻进练功房,练拳脚,习轻功。

    因为从小习武,又不断得到高人指点,加上坚持不懈,到壮年时,张锡笏的武功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据传,他的轻功一旦发力,身轻如燕,奔跑起来犹如一阵风,即使在刚砌好的稀泥田埂上疾速行走,上面也不留一点痕迹;早上从任市出发,到几十公里外的绥定府(今达州市)购买东西,中午还可以回来喝人家的喜酒。其轻功之厉害,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他的长指甲更是赫赫有名,人称张指甲,其指甲长十余公分。平时,他将指甲修剪得规规矩矩,看不出丝毫神奇,而一旦遭遇强敌,张锡笏先是通过指力点穴,点穴不成,长长的指甲便成了一把长长的利剑,直刺对方的要害,挨着者非死即伤。

    因为武功超群,张锡笏被当地士绅推举为任市团总,负责一方治安。那些年,任市附近的土匪、地痞,只要提及张锡笏的名字,便心惊胆寒。即使是那些盘踞在刀锋山自诩功夫超群的土匪头目,也因忌惮张锡笏的轻功与长指甲,只能把贪婪的目光,投向更遥远的梁州城。因为这,历来匪患严重的任市铺,在张锡笏任团总的十多年,竟安然无事。

    文革中,破四旧的造反派,打听到了张锡笏的墓地,他们带着铁锤、锄头、钢钎,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今任市中山坪村小附近的张锡笏墓地。他们挥锤砸烂墓碑,还不解气,又掀土刨泥,挖出了几近腐烂的棺材。棺材打开,张锡笏的身体竟完好无损,其长指甲上套上的锥形铜套,在艳阳下,闪着冷森森的寒光。这些所谓的革命者,将张锡笏抛尸荒野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了他指甲上的铜套,而见光的尸体很快风化。

    张锡笏的所作所为,自然深受当地百姓欢迎,他们竞相传播他的美德,地方官吏也开始关注他。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绅,竟然为百姓做了如此众多的好事,他们开始派人查访。查访的结果,让他们吃惊,张锡笏的作为,全因两个女人的悉心指导。他们感动于刘玉竹、姜惠茜母爱的伟大,更感动于她们矢志不渝的守节尽孝,遂将母子三人的事迹上报新宁县。

    光绪六年 (1880)春末的一个上午,一乘官轿停在了张家门前,新宁知县何霭然来到了张锡笏家。这个幼年丧父,与张锡笏有着相同经历的男人,一把握紧张锡笏的手,连连称赞张锡笏造福桑梓的举动,为当地富绅带了个好头。随后他又拜访了年迈的刘玉竹、姜惠茜,夸赞她们守节尽孝的美德。何霭然回到县衙门后,即刻将张锡笏连同刘玉竹、姜惠茜的事迹上报绥定府,以后官府又层层上报,直至紫禁城。

    光绪皇帝感动于张锡笏为民办事,为朝廷分忧的善举,更感动于刘玉竹、姜惠茜甘于寂寞,矢志守节,潜心将孩子培养成人的美德,遂亲自下诏,诰授张锡笏为奉政大夫四品御赏戴花翎候选清军府,并加封为中宪大夫(享受朝廷俸禄,但不到朝廷任职的四品名誉官员),赏节孝坊一座。

    三

    圣旨一路快马加鞭传到任市,张锡笏正在田间组织长工播种。想起母亲与大妈年纪轻轻守寡,终身不嫁,含辛茹苦抚养自己,而今垂暮之年,居然受到如此隆重的赏赐,他一时百感交集,当即匆匆赶回家接旨。

    那些长工,那些曾经得到他救助的四乡八邻,甚至那些曾经与他有过节的乡绅,得知修建节孝坊的消息,都纷纷赶来祝贺。特别是从那场瘟疫中挺过来的乡民,围着张锡笏,一个劲地嚷着,哪怕丢下田间地头的庄稼,也要帮张老爷建好节孝坊。张锡笏打量着这些纯朴的乡民,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点着头又摇着头,然后拱手将他们送出门。

    张锡笏是在收割完小春,播种好大春后,准备动工的。

    想起大妈与母亲几十年来与孤灯相伴,克勤克俭,张锡笏决心建造一座能足以彰显她们优良品德,传之后世的牌坊。

    其实,明清两朝为了褒扬妇女守节,鼓励地方乡绅修建牌坊,各种牌坊应运而生。中国有名的石牌坊之乡——四川隆昌,保存完好规格较大的石牌坊,至今还有70余座,福建漳浦的石牌坊,保存完好的目前也不少于60座,至于零星的,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它们全都是石牌坊。

    为此,张锡笏特意抽了个时间赶到荣昌。他打量着那一座座规模宏大雕刻精细的石牌坊,打量着那些已经有些风化的图案与文字,想起大妈与母亲,不觉百感交集、泪水潸然。然而,那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石牌坊,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摇摇头,失望地回到了老家。

    张锡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忽然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想起了大妈与母亲经常去烧香拜佛的江西寺,想起了那些江西老表,想起了江西景德镇的陶瓷。第二天一晨早,他匆忙赶到江西寺。

    江西寺的住持早就听说了张锡笏的大名,而今见了本人,立刻热情地将他迎进禅房。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子,张锡笏开始打探早年间从江西景德镇移民到江西寺的江西人下落。主持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先来江西寺的乜、过、熊、岳、陈五大姓氏的下落,张锡笏听了,心里一喜。

    原来,嘉庆年间,江西景德镇的五姓人氏,因做瓷器生意结伴而行,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任市铺。为联络感情,他们在任市铺建立了会馆,后来,几经演变,会馆变成了遥祭祖先的寺庙,即后来的江西寺。天长地久,这五姓人氏的后裔,早已带着他们的祖传手艺,散布到任市铺的各个地方。

    从江西寺回来,按照住持的指点,张锡笏又悄然到任市铺各地走了一圈,还真找到了许多江西人的后裔,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当即决定,要建造一座与众不同的牌坊——陶牌坊。他坚信,有江西陶瓷人做后盾,他的陶牌坊一定能建得美轮美奂,他的牌坊一定能建成牌坊一绝。当然,也许造价更高,花费更大,然而,与大妈、母亲一生的付出相比,他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主意既定,他立刻赶到河南周口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找专人设计牌坊图纸。

    听说张锡笏要在任市场街口建造陶牌妨,任市周围的能工巧匠,纷纷前来献计献策。那些散落于任市铺各地的江西人后裔,更是不请自到,他们拍着胸膛,向张锡笏信誓旦旦地担保,制陶工艺上的事,包在他们身上。望着这些自告奋勇、饱经风霜的工匠,一股暖流涌进胸膛,他即刻挑选两名江西人后裔,负责制陶监工。

    于是,一场准备充分、声势浩大的牌坊建造工程,拉开了帷幕。

    到底不比石牌坊,随便扒拉下数块青石,横砍竖切,或雕或凿,垒砌便成。陶牌坊的建造,要复杂得多,光是烧制陶坯,就得经过纷繁的程序。

    工匠们先要四处勘察,选择上等的黄泥,将它们从深埋的地下取出,拉回家晒干,然后用铁锹、锄头,将黄泥细细捣碎,再用细筛筛选,以清除泥土里的碎石与残渣。筛选出来的细粘土,还不能烧制陶坯,必须按比例在里面掺和上棉花、食盐、糯米浆,将它们用水均匀搅拌后,才可以将掺和好的粘土,制成先前设计好的陶坯,再在上面刷上一层陶衣。

    每每看到工匠们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地敲打着一坨坨黄泥;看到工匠们蹲着身子,蓬头垢面地晃动着箩筛;看到工匠们马不停蹄地搅动着粘土,浇铸着陶坯……张锡笏便不由得感慨万千,多好的工匠啊!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细心的工匠们,竟先后准备了九个陶坯。这些陶坯,在煅烧中再现着江西人制陶技艺的精湛;这些陶坯,在煅烧中成就着张锡笏的梦想。

    1882年(光绪八年)孟秋月(农历七月)26日,在众多能工巧匠含辛茹苦的努力下,一座高12.6米,宽11.3米,外观雄伟壮丽的陶牌坊,终于傲然矗立在任市场。

    这个砌有四柱三拱凯旋门,两边有抱鼓拂手,下部有雷纹、花草浮雕,中龛上有“双凤朝阳”、“二龙戏珠”、“二十四孝”浮雕图案的别样牌坊;这个中上方题有“圣旨”匾额,正中央刻有“德固坤维”四个楷体大字,下牌楼刻有“诰授奉政大夫张九封之妻刘氏、妾姜氏节孝坊”的不朽建筑,其制陶工艺之精美,绘画水平之高超,雕刻技艺之精湛,让人们足以感受到,一百多年前,大巴山区陶器制作技术与雕绘建筑水平是何等非凡;让人们足以体会到,张锡笏那颗拳拳的孝顺之心。更让人叫绝的是与那些图案装饰相映衬的题刻楹联:

    烈妇难,节妇尤难,念鹄谆教诲,历三十四年,来养洁兰口,心盟井水。

    慈母易,贤母不易,羡鸾章宠贲,从五千余里外,辉流邑乘,庆衍门闾。

    这楹联,是一幅画,无声地描绘着刘氏、姜氏苦难的一生;这楹联,是一首诗,无声地吟咏着刘氏、姜氏的美德。

    不难想象,牌坊建好之日,张锡笏手抚牌坊,是怎样的激动,又是怎样的心酸。大妈、母亲,几十年的付出,几十年的煎熬,几十年的教诲,而今他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回报方式。那一块块陶坯,那一幅幅雕塑,那一款款楹联,寄托着他怎样的敬意与感激;寄托着他怎样的祝愿与哀伤;寄托着他怎样的期盼与梦想。

    张锡笏是伟大的,是他指导建造了华夏大地乃至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陶牌坊,是他立起了一座孝顺的别样的丰碑。

    岁月悠悠,刘玉竹、姜惠茜先后去世,张锡笏也在古稀之年离开人世。陶牌坊先是由张家人管理维护,后来,张家人分散到全国各地,周围的百姓便义无反顾地担当起了看护的责任。一周姓人家和谭姓人家,为了保护陶牌坊,甚至将房屋建在了它周围。

    陶牌坊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向一代又一代人诉说着那凄婉而感人的故事,无言地传播着刘氏、姜氏的美名。它站成了一座丰碑,站成了一种圣洁,站成了一种不朽。因为这,即使在最荒唐的文革,造反派们要砸烂一切旧世界,然而面对陶牌坊,面对圣洁的母爱,他们心中熊熊燃烧的“革命烈火”,也只能慢慢地熄灭,熄灭。

    1987年,全国文物普查时,谭仕章等人到牌坊现场实地勘察,绘制出现状图并配以说明书上报各级政府和文管部门。1991年,陶牌坊终于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6月6日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在成都金沙授牌。

    为了使这一珍贵文物历久长新,传之后世,文物保护工作者们邀请省文物保护专家及县文管部门进行维修,他们给文物建立保护碑,拆除周围的部分建筑物。进入新世纪,当地党委、政府更是雄心勃勃,他们计划将周围40米的建筑全部拆除,建成一个能容纳近1000人的牌坊公园,同时打造以陶牌坊为重点,观音寺、江西寺等辅助的旅游线路,让更多的人来领略陶牌坊的风采。

    牌坊,因了更多的关注,开始走向远方;牌坊,因了更多的关注,将走向不朽。

    牌坊,不朽的牌坊!

    神奇的灵岩黑天池

    听说灵岩黑天池的香火非常旺盛,听说灵岩黑天池的菩萨会显灵,听说祖先们在灵岩黑天池求雨特别灵验。想那高高的山上,绿树掩映中,茂林修竹下,一座气势恢宏的千年古刹,一池绿云扰扰的碧水,一群得道的慈眉善目的高僧……这个脚踏三县(开江、宣汉、开县)的黑天池,该别有一番洞天吧。

    我们邀约了几个朋友,乘车赶到灵岩,尔后坐着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地往黑天池赶。

    虽已是初春,但连日的阴冷,就像给大地罩了一层厚重的寒衣,将春的气息紧紧掩藏、包裹。我们坐在摩托上,只觉得飕飕的冷气,一波一波地涌来,犹如一柄柄钝刀,切割着我们的脸颊,切割着我们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

    一晃而过的枯树枝,杂乱枯黄的野草,连同半坡上这儿一片、那儿一团的矮趴趴的有气无力的麦苗,让人想起冬的肃杀与寒冷。

    摩托很快驶过分水,然后沿着土公路往山上爬。那山起起伏伏,绵绵延延,一个山峁顶着一个山峁,直往那白云深处靠。傍山而筑的土公路,犹如一条没有洗净的灰不拉几的猪大肠,它弯曲着,盘旋着,蜿蜒着,伸向大山的深处。摩托在狭窄的土路上弹跳着,吼叫着,冲撞着,时而左拐,时而右弯,宛如醉酒的汉子。路旁一座座悬崖,一张张峭壁,一道道深涧,直晃得我们眼花缭乱、心惊肉跳。我们慌忙闭了眼,将头埋在司机背后,身子紧贴着司机,心却随着摩托的剧烈晃动,兀自飘荡、飘荡。

    我们腿脚酸软地走下摩托,一幢宛似农家小屋的灰不溜秋的建筑,出现在山坳里。“这就是黑天池?”我们望着司机,司机点着头。我们趔趔趄趄往山坳里走。

    一座写有“天池寺”的破旧甚至有些衰败的寺庙,呈现在眼前。没有红墙绿瓦,没有参天古木,甚至从大殿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诵经声,都是低沉的,有气无力的。那石头砌就的墙壁,因为风化,斑斑驳驳;那房上的青瓦,风欺雨侵,黝黑似墨,破漏处贴满了白里带黄的塑料薄膜,冷风一吹,啪嗒啪嗒直响。进庙的大门半开半阖,泥色的木板,懒懒散散地立在那里。木门上方,用各种油漆题写的匾额,蓬头垢面,一脸沧桑。

    我们跨进寺庙。迎面而来的是几根巨型廊柱,廊柱上脱落的红油漆,犹如手臂上抓落的鱼鳞藓,这儿贴着,那儿粘着。走进大殿,里面的陈设,零乱而破旧。那些菩萨,那些塑像,看起来全都灰蒙蒙,雾沉沉……

    至于香客,几乎见不到踪影。

    这就是那个建于唐朝的寺庙?这就是那个香火旺盛的古刹?这就是那个求雨显灵的黑天池?一种巨大的失落,迅速裹袭了我们每个人。

    从大殿出来,我们都怅怅的。

    天池呢?该另有一番景象吧!想起新宁(今开江)八景之一的“墨池雷雨”,我们的心又开始活泛。

    想当初,神奇的天池,因为墨池雷雨,受到多少人的推崇与青睐。多少文人墨客,多少达官显贵,多少凡夫俗子,为了一睹它的芳容,不惜冒酷暑,攀荆棘,钻刺丛,跋山涉水中,来到它身旁。面对那虔诚跪拜的求雨者,面对那瞬息万变的天池,面对那不期而至的暴雨,他们惊叹,他们震撼,一些人甚至诗兴大发,当场挥毫泼墨。乾隆年间新宁知县窦容邃,亲眼目睹了墨池雷雨后,写诗赞道:

    岩岫与云雨,蛟龙护宅黑。

    总因波不扬,转使天池塞。

    后来的新宁知县复成、廖正笏、孙葆初等,先后登临黑天池后,他们更是利用诗歌,互相唱和,对“墨池雷雨”由衷褒扬。复成在诗中写道“山腰涧涌平池涨,林麓溪流澈地清”;廖正笏在诗中吟咏“黑云翻墨忽遮山,白雨跳珠点点斑”;孙葆初写道“应有蛟龙争变化,囊时炒尾到昆明”。还有周绍銮,还有胡元翔……

    区区一个天池,竟留下如此众多的墨宝;区区一个天池,竟成了知县们展示才华的舞台。它不能不让人想象,那天池,该是何等诱人;那天池,该是何等神圣。

    绕过几道墙,转过几个弯,一个四方用不锈钢围起,上面用厚重玻璃罩住的方形井沿,出现于眼前。有人说那就是天池。我狐疑地跑过去,钻进围栏,探头向下望,井里黑漆漆的。许是久不下雨,只见些许水,透过玻璃罩的缝隙,泛着一星半点惨白的光。对着井口大声喊叫,里面传来嗡嗡嗡的回音,显然很空旷。我抬起头,回望四周,原来井沿四周都是用水泥板盖上了,硕大厚重的一团。从前那个诗意盎然的天池,那曾引无数诗人竞折腰的天池,竟被牢牢罩在了水泥板下。

    想起先贤们那些描绘天池的优美诗句,不觉隐隐作痛。那个灵池,那些清波,那些跳珠,竟全都消逝于历史的烟尘。难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诗意的物什,那些美好的念想,都只能成为过眼烟云?我怔怔地望着那个白乎乎的长方形水泥盖子。

    此时,山风吹拂,松涛阵阵,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即使身处山坳,也倍感阴冷。我们告别天池,匆匆游览了一遍其他殿堂,瑟缩着身子往回走。

    大殿旁偏厦里传出的火光,就像一抹阳光洒向我们心田,我们想也没想便钻进了那黑黢黢的偏厦。一个用石条框起来的敞口四方形土灶上,几根杂木棒正在毕毕剥剥地燃烧,一位年老的居士正坐在灶膛边烤火。居士见我们一脸寒气,忙不迭地站起身,一边让座,一边蹒跚着身子又去抱来一捧树枝杂草,直往火坑里凑。干燥的杂草、树枝,刚一触火,便哄的一下燃起来,腾起来的火光一下子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们的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

    我们攀谈起来。居士虽然年事已高,却很健谈。她告诉我们,这黑天池原名佛爷庙,建于唐朝。别看庙不起眼,香火却十分旺盛,求雨特别灵验。她见我们竖起了耳朵,便说起了那次求雨。

    那是她刚出家不久。一个久旱不雨的大晴天,天气异常闷热。寺庙里刚打发走第七拨香客,从山下传来消息,灵岩方向正有人抬着肥猪,沿石梯一步步往寺庙迤逦而来。他们刚准备好斋饭,四个汉子跌跌撞撞抬着肥猪进了寺庙,身后随了一大群人。汉子们放下猪,刚刚喘口气,同路来的法师,已领着他们往天池边走,她也紧紧相随。

    法师到了天池边,往祭坛上一站,双目微闭,嘴里嘤嘤嗡嗡地念起祭文来。刹那间,一种静穆弥漫开来。就在法师一脸凝重地念完祭文,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将额头重重地磕在祭台上,跟随者见状,也齐刷刷地跪下来以头触地。就在众人的祈祷中,法师起身将一特制的空瓶倒置于池水上,尔后又返回祭坛,双手合十,咿咿呀呀地翕动嘴唇,场面越发变得庄重与肃穆。就在此时,先前还是平静的水面,渐渐地漾起了波纹,像是有无数条小鱼在散漫地游动,空瓶也随了“鱼的游动”一漾一漾的。不一会儿,“小鱼”似乎越来越多,波纹越来越大,空瓶开始左右摇晃。终于,天池里波涛翻滚,一池碧水,由清而浊,顷刻间变得如漆似墨,空瓶也在剧烈的晃动中迅速倾覆。就在空瓶下沉的瞬间,法师一个箭步跳下祭坛,弯腰抓起瓶子,转身跑回人群,将瓶中漆黑似墨的池水,洒向那群跪拜的人群。就在洒完瓶水的瞬间,天空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跟着噼里啪啦的雨点下起来……

    居士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那水泥板掩盖下的天池,竟演绎过如此真实而神奇的求雨。想起墨池雷雨,你不能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居士告诉我们,求雨也不是次次灵验,有时还得祭拜多日。道行深的法师,往往通过天文地理的推测,选择求雨时间。多年前,灵岩乡有个叫罗先立的法师,道行很深,他曾多次带着当地乡民前来求雨,几乎每求必应。我们听了啧啧赞叹,想那民间,的确有些身怀绝技的高人。

    此时,熊熊火光映照着我们,大伙儿身上全都火红一片,火光与故事就像一杯杯美酒,让我们沉醉,先前的失落与不快早就烟消云散。我们烤着火,掏出相机,啪啪啪地拍起来。火光中的一张张脸,是那样红润与生动,是那样活泼与开心。

    “其实,黑天池求雨灵验全靠了那块神匾的护佑。”居士见我们收起相机,又滔滔不绝说起来,我们支棱起耳朵,神情更加专注。

    相传,清康熙年间,一场大火让整个京城化为火海。时值金秋,猎猎秋风从塞外刮来,火借风势一路蔓延,蔓延。在毕毕剥剥的燃烧中,在噼里啪啦的倒塌下,康熙急得龙颜失色,群臣惊得六神无主。一道道圣旨,一鞭鞭快马,都未能降住张牙舞爪的火龙。此时,身处西南一隅黑天池的龙王,得知此事,悄然前行,只身赴京。这龙王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叩见完康熙,立刻腾云驾雾,在京城上空扭动着身子,喷吐出一条条水龙。那水龙着实厉害,所到之处,再张狂的火龙,也不得不低头;再嚣张的火龙,也不得不退缩。在节节败退中,它们全化成了一道道浓烟,只看得大臣们一个个拍手叫绝,进而化成一堆堆灰烬。康熙得知消息,龙颜大悦。在后来的论功行赏中,他亲笔题写匾额“钦赐护国龙君”,赏赐龙王。匾额一路颠沛流离运回黑天池,乐得信众齐声欢呼。

    这匾也真神奇,自从挂在庙堂后,前来烧香的几乎有求必应。求子的得子,求财的财旺,祈雨的雨灵。因为神匾,黑天池名声大噪;因为神匾,黑天池信众如云;因为神匾,黑天池成为三县民众祈福的向往之所。它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四方香客;它就像一团不熄灭的火焰,经久燃烧在信众们的心中。

    居士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如醉如痴。

    “那个神匾呢?”我们都眼睁睁地望着居士。居士摇着头,“皇帝御赐的东西,还能躲得过那场浩劫?”居士说得很伤感。“那真是一块神匾,据老辈人讲,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造反派,一冲进寺庙,见了菩萨就砸。领头的得知匾是皇帝所赐,拿了竹竿就捅,那匾晃动了一阵子,轰然一响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领头者的脚指上,右脚小指当即被砸出老远……后来,造反派们要将神匾焚烧,他们搂来一大堆枯枝,竟然没有将神匾引燃,无奈之下,将神匾砸碎。据说那些碎屑,燃了三天三夜,才化为灰烬。据说那个捅匾者,年纪轻轻,竟暴病而死。”我们听着,只好无奈地苦笑。

    出了寺庙,阴霾的天空变得明朗起来。正巧,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夫妻,提着一只大红公鸡进寺庙来了。听他们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悄悄打探,他们是从重庆来还愿的。我恍然记起先前乘坐摩托时年轻司机的摆谈。去年6月13日黑天池庙会,徒步跋涉的,骑摩托的,坐小车的,乘大东风的,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黑压压的车辆排成长龙,蚂蚁似的人群挤满寺庙。他马不停蹄地用摩托从灵岩前后七次送香客上山,竟然全都是求子还愿的。看来,黑天池还真是名不虚传。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是的,千年的黑天池透着寒碜,写满沧桑,露着破败。它孤零零地掩藏在大山深处,没有华丽的装饰,远离尘世的喧嚣。然而,它自有一种隐士的超然与洒脱,自有一种让人向往的宁静与祥和;自有一种让人沉醉的空灵与悠远。正是因了这份超然,因了这份宁静,因了这份空灵,香客们才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涌来。

    天下第二汤

    摩托从县城驶出,沿开任(开江-任市)大道一路狂奔,十多分钟后,靠近了飞云山。飞云山是一座海拔不高起伏不大的山。开任大道犹如一条白腰带,从山下一直往上缠绕,摩托在腰带上左一拐,右一旋,几分钟后,一堵红墙连同一栋高大的形似牌坊的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大门上,“飞云温泉”几个镏金大字,在春日的艳阳中熠熠生辉。

    我们从大门旁的车道拐进去,偌大空旷的水泥坝子上,零星地停着几辆银灰色小车,坝子的边沿,几多绿树,几幢房屋,几个水池,它们掩藏着,点缀着,坝子便多了几分诗意。

    我们停好摩托,换上泳装,便迫不及待地往泳池里走。

    一些或方或圆、或正或扁的小池,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男女浸泡其中。他们赤裸着身子,靠在池的边沿,喝着聊着,说着笑着,任翻滚的泉水舔舐着肌肤,任袅袅的水雾环绕于四周,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大长方形游泳池里,早已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我们径直梭进了大游泳池。

    50多度的温泉水,虽经过冷却池再引入大池中,但池中依旧热气腾腾,身子刚一入水,便觉一股股灼热裹袭而来,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银针,在背上、在胸前、在腿上……一阵紧似一阵地扎着,扎着,有些灼痛,却又似有若无,一闪而过。身上的毛孔,便在“银针”的刺激下,舒展着,活泛着,宛若阳光下逐渐展开的花瓣,身子便在这舒展中松弛开来。此刻,灼热渐渐远去,代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温暖,让你觉得就像走进一个盛满水的大浴缸,你可以纵情嬉戏,可以畅快游玩,甚至可以无端打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可惜我们不会游泳,只能在池中悠来荡去,那池水清澈澄碧,池底下铺贴的白瓷砖连同那些黑色的缝隙,都清晰可辨。

    我们搓洗着身上的尘垢,舒张的毛孔,熨熨帖帖。浸泡够了,我们靠近岸边,与岸边的一个中年游客攀谈起来。中年人说,他是这儿的常客,每年都要来浸泡多次。多年的浸泡,他的支气管炎得到明显改善。碰巧一个员工模样的人走过来,他与中年人握过手,听到我们的摆谈,干脆一屁股坐到池边,与我们闲聊。

    员工显然是个老字号。他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个上世纪70年代因石油勘探发现的温泉,温度如何高,水质如何好,如何富含多种矿物质与微量元素,如何对皮肤病、支气管炎等有疗效,外地客人如何慕名而来……

    他说,那是2003年3月的一天,一个拄着拐杖患有严重风湿关节炎的50多岁老人,颤颤巍巍地来到温泉。老人从朋友口中得知温泉的神奇,专程从渠县赶来,想在温泉浸泡一段时间,我们给他安排了食宿。那老人也真认真,天天早中晚坚持按时浸泡。一个多月后,他居然扔了拐杖,一步步从池里走上了岸边,他索性在院坝里走起来,居然腿不颤,腰不弯。

    “居然有如此邪乎的事?”我们听了面面相觑。“还有更邪乎的呢!”员工见我们听得一惊一乍,停了停又说起来。

    那是两年后的2005年初秋的上午,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走进了温泉。他说他来自泸州监狱,得了罕见的皮肤病,为治好皮肤病,他曾奔走于全国各地,各种偏方用尽,但皮肤病依旧。他听朋友说起温泉如何神奇,特意请了长假,来此浸泡。说着他捞起裤管,只见两个小腿,全被挠得血肉模糊,皱皱巴巴。后来,这个男人住进飞云温泉,天天到池中浸泡。天长地久,他溃烂的伤口愈合了,多皱的皮肤光洁了。

    员工还向我们说起,哈尔滨的老年旅行团,对温泉如何赞赏有加,如何抛弃武汉的温泉,明年准备继续到飞云温泉……他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听得忘乎所以。

    此刻,五六个体形修长的年轻小伙,正赤裸着身子在大池子里劈波斩浪。他们在岸边一个身着运动服的中年人指挥下,时而侧着身子,挥舞着手臂前行;时而仰面向天,双手不停地向后击打水面;时而匍匐着身子,双手狗刨骚般前行,直把一池水搅得浪花飞溅。

    我们抹着身上的水花,身子往池里一缩,让冰凉的上身稍一暖和,便立起身子,晃荡着池水,来到正喘着粗气歇息下来的游泳健儿身旁。

    健儿告诉我们,他们是来此集训的,两个月后将代表县上参加市里的游泳比赛。因温泉水里含有多种矿物质,水的密度远大于普通水,他们在水里游起来,就像缠上了隐形的绳索,既慢又费劲。但经过如此强化训练,往往在比赛时能爆发出超人的后劲,因而,县上特意将游泳强化训练基地定于此,每年都要组织他们来此集训。

    “你们知道那个残疾人于礼兵吧,他能得国家、省级奖,多亏了这温泉水。”教练模样的中年人,见我们一脸愕然,指着温泉水,一脸得意。

    想不到飞云温泉竟如此神奇,想不到那个曾获全国残疾人运动会游泳项目1500米银牌的于礼兵,曾在此劈波斩浪,挥洒激情。

    我们再次把目光投向水池。雾气氤氲中,我仿佛看见于礼兵正挥动着双臂,晃动着独腿,在水池里驰骋;我仿佛看见更多的少年,在教练的指导下,在水池中腾挪。

    飞云温泉抒写着生命的传奇,它成就着无数人的梦想,它创造着无数的人间奇迹,它就像一朵艳丽的奇葩,它被誉为天下第二汤。

    想起第二汤,我们撇下游泳健儿们,蹚水去找寻岸边那个中年员工。

    “飞云温泉如此神奇,干吗屈居第二呢?”我们逮着员工打探。“不是不想,而是天下早就有了第一汤。”“不就是西安华清池吗?”想起那个曾演绎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传奇的温泉,想起那个成就了白居易《长恨歌》的绝佳赐浴处,想起那个西安事变前蒋介石住过的避暑胜地,我们自信而响亮地回答。“错矣,错矣!你们都误以为天下第一汤就是声名远播的华清池,其实它远在云南省安宁。”

    员工告诉我们,明代著名学者杨慎,在云南充军期间多次到过安宁温泉,他在将陕西包括华清池在内的13处名泉和云南4处较有声誉的温泉与安宁温泉进行比较后,以为安宁温泉独具“泉水澄清,浮垢自去,苔污绝迹,温凉适宜,宜于烹饪,无色无味,茗茶可饮”等7大特点,为国内各大名泉所不及,遂亲笔手书“天下第一汤”的匾,悬于泉区门额。从此,安宁温泉便以“天下第一汤”的美名,在世上流传。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的县委书记到云南昆明考察,得知“天下第一汤”的安宁温泉就在昆明境内,特地前去参观。尽管飞云温泉的水质一点不比安宁差,然而“天下第一汤”几个硕大的隶体,硬硬地戳在那里,风雨几百年,虽有剥蚀,岂能撼动?飞云温泉遂被称为“天下第二汤”。

    我们正与员工海吹,猛然间,数十辆“全副武装”的自行车队正从大门旁鱼贯而入。“这是‘车友会’泡温泉来了。还有摩托车之家,驴友会等。他们一来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人。”员工忙不迭地为我们解释。

    “其实,今天还不算人多,逢上节假日,池子里人挤人,不要说游泳,就是转个身,都会胳膊碰着胳膊,大腿撞上大腿,满池子就像下了一大锅饺子。”我们听着不觉笑了。

    到底是春天,在岸边呆久了,便觉有丝丝凉意袭来,我们又溜进了雾气缭绕的水池。

    我掬起一捧池水。这水温润、澄澈、透明。这水就是那让苦命妹妹的眼泪演变而来吗?我想起了那个凄美传说,想起了那个为争夺恋人自私狠毒的姐姐,想起了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忍让的善良的妹妹,想起了距温泉两公里处的三清庙旁那个埋藏着毒气的大洞。据说,那个含有硫化氢的大洞,就是歹毒的姐姐变成的。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一抹霞光斜斜地涂抹在池边高高的冬青树上,涂抹在不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星级酒店上,涂抹在更远处那一片片苍翠的青松颠。水池因了晚风,因了降温,越发雾气缥缈,恍若瑶池仙境。我们打量着这人间仙境,恋恋不舍地往岸上走。

    宝泉塔情思

    时间已是初冬,天气却格外暖和,太阳犹如一枚熟透的柿子,高高挂在天上,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我们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沿乡村公路往宝泉塔方向走。

    秋收后的宝塔坝子一望无垠,坦荡如砥。田野里,那些从收割后的稻茬上新长出的稻禾,腰杆还没来得及挺直,已是秋风萧瑟,寒意浓浓,它们只好低垂着,萎靡着,翠绿很快变成枯黄。那一片连一片的枯黄,远远望去,宛然一张硕大无朋的金黄地毯。田野上,三三两两的白鹤在艳阳下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盘旋,间或落下来,在枯黄的稻禾间绅士般探头探脑,尔后双腿一收又扑棱棱飞向高空。远处,矗立在茂林修竹之间的宝泉塔,在阳光照射下,白垩颜色的塔体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辉,犹如一枚蓄热待发的硕大火箭。

    我们很快靠近宝塔。沿着新修的大理石石梯曲曲而上,绕过一蓬蓬翠竹,穿过一棵棵绿树,在一个突起的石丘上,高高的宝泉塔耸立在那里,宛如一柄巨剑直刺苍穹。

    那青灰色的砖石,乳白色的腰檐,婀娜多姿的彩绘,连同那朱红色的“宝泉塔”几个大字,一砖一石,一招一式,一笔一画,让我们仿佛又回到几百年前的明朝,仿佛又看见能工巧匠们趴在塔上精雕细刻……打量着那刻满岁月痕迹的八边形塔体,打量着塔体上那一个个幽深的瞭望孔,打量着那虽有些破败却依然倔强挺立的飞檐翘角,一种历史的悠远扑面而来。

    这座建于明代,后于清乾隆四十三年大规模培修过的七级楼阁式砖塔;这座塔体呈白垩颜色,又称白宝塔的古塔,居然在垒子坝的石丘上,傲然挺立了四百多年。四百多年来,二十多米高的巨塔就那么笔直地、倔强地矗立在那里。那些风霜,那些雨雪,那些洪水,那些战乱,那些林林总总的人为破坏与侵扰,都未能改变它傲然挺立的雄姿,都未能让它有丝毫的倾斜与坍塌。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迹,冥冥之中,难道有神祇护佑?

    想起了那个建塔传说。

    旧时的新宁(今开江),因一望无际坦荡如垠的新宁坝子而被誉为川东小平原,成为川东著名的粮仓,然而,富饶的新宁县却水患连连。因新宁是一方台地,没有大江大河,一遇暴雨,前厢汹涌的洪水,全都浩浩荡荡涌向新宁河下游的七里峡狭长的幽谷。而狭窄的沟谷,哪能让滔滔的江水欢畅而过,它们不断地聚集、蔓延、上扬,新宁坝子很快沦为泽国。无边无际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在辽阔的坝子里咆哮着,翻滚着,涌动着,庄稼淹没了,房屋倒塌了,唯有紧靠新宁河岸垒子坝上的石丘,稳稳地挺立在那里。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只大船,在泽国中漂荡、漂荡。烟雨朦胧中,那“大船”似乎正满载着垒子坝的粮食,向下游的东乡县(今宣汉县)驶去,驶去。如此下去,富饶的新宁坝子将很快变得贫穷。当地逃生出来的百姓,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洪水刚刚退去,他们简单安顿好自己的家小,便即刻四处化缘,一些乡绅也积极捐资捐款。他们要建造一座宝塔,作为船上的篙竿,插住船只,不让它驶离。于是,一幅幅精妙的设计,一双双布满厚茧的巧手,一块块厚重的砖石,终于凝结成了这不朽的宝塔。

    也许,正是因为明白宝塔将肩负起神圣的使命,那些设计者们才会匠心独运,那些施工者们才会一丝不苟;也许,正是因为那些建造者们的执着与坚守,宝塔才承受住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才会不屈不挠地站立,站到亿万斯年,站到天荒地老,站成一座丰碑,站成一种永恒。

    感叹着宝塔的稳如泰山,我们推开塔门往里走。

    攀着木质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楼梯陡而狭窄,仅供一人通过。据文物管理所的同志讲,因为战乱和人为破坏,维修前的宝泉塔,塔内空空如也,现在的木梯和每一层铺设的木板都是后来维修所为。我们试着用手指敲打木楼下看似木质的梁柱,手指生痛而发出钝钝的声音,那梁柱显然是水泥所为,上面不过涂抹了与楼梯上相同的红油漆。爬上最高层,只感觉空间越来越狭窄。据说从前有蹬道一直通向塔顶,而今只能抬头仰望高不可攀的最顶层,仰望那一根根闪着黝黑光泽的粗壮木梁,它们该是当初修建时留下来的古木吧。

    我们靠近瞭望孔,向外眺望,十里坪坝宛似一幅巨毯直铺向天边,一幢幢民居,白的墙壁,灰的青瓦;一棵棵绿树,粗壮的枝干,婆娑的枝叶,它们三三两两点缀在巨毯的边缘,就像给巨毯镶上了一道道金边。远处,紧靠县城的牛山寺连同县城里那些高楼,在薄雾蒙蒙中,若隐若现,若明若暗。更远处的文山峰,只剩下模糊的一片。

    望着十里平畴,望着辽阔的原野,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诗人梁上泉笔下的宝泉塔。

    宝泉塔,百里见宝塔。

    宝泉塔,烟村十万家。

    四面青山作围席,打下粮食装不下。

    垒成十万座大金塔,高高入云霞。

    初冬时节,我们自然无法领略那稻浪翻滚的丰收景象,然而烟村十万家的情景,不正历历在目吗?

    我们趴在瞭望孔,抚摸着那已经有些风化的砖石,抚摸着那拱门形的瞭望孔,不觉思绪绵绵。这些瞭望孔,曾经有多少人在此驻足观望,曾经有多少人在此对月凝思。“宝泉夜月”作为新宁八景之一,让多少人推崇,令多少人神往。想想吧,如水的月光照在辽阔无垠的宝塔坝子,县官们骑着马,乘着轿,从新宁县城一路踽踽而行。他们登上宝泉塔,俯视着万里平畴,俯视着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滔浪,俯视着月色溶溶下那一间间木屋。他们一定是思接千载,神游万里。治县的方略,百姓的生计,人生的起伏……便在这一俯一视中勾勒、描摹。至于那些才情横溢的官员,月光下的宝塔,已化作缪斯女神,成为触动他们创作灵感的泉源。

    知县周绍銮登上宝泉塔,是在秋收后的一个黄昏。他趴在白塔最高层的瞭望孔。那银白的月光,那无垠的原野,那远远近近的狗吠,那深深浅浅的虫鸣,连同那秋风送来的泥土芳香,直让他心醉神迷。如梦如幻中,他诗潮喷涌,诗兴大发,他挥毫写道:

    野旷烟低万井幽,碧云斜涌一轮秋。

    月华如水清凉夜,山下冷泉静不流。

    周绍銮是一个智者,他用如椽之笔描摹的宝泉夜月美景,有如地质勘探者发现了优质矿藏。此后,一个个文人雅士,一个个迁客骚人,竞相涌向宝泉塔探寻,竞相把宝泉夜月作为吟咏的对象。于是,一篇篇华章,一首首诗文,在独自吟咏中,在相互唱和下,镌刻在了宝泉塔的上空,镌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镌刻在了后世人的心目中。

    “冰轮斜挂翠微巅,照澈名山属宝泉”,那是知县复成站在塔上吟诵吧;“问君谁是补天手,哲匠经营曾未有”,那是廖正笏独倚塔下叩问吧;“凡人乘月登高望,烟户千家落枕头”,那是孙葆初在登临感怀吧!

    其实,欣赏宝泉夜月,岂只是达官贵人。更多的当地百姓,或登塔览月思人,或徘徊于塔前触景生情。

    因为传统,宝塔一带生产的竹篦、竹梳等竹产品远近闻名,男人们在忙完当紧的农活后,总喜欢把竹篦、竹梳等这些小东小西,往背包里一装,走村串户外出兜售。他们抛妻别子,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流浪在外。月圆之夜,那些期盼团圆的深闺怨妇,总会带着相思,带着愁怨,带着牵挂,登上宝塔。面对玉盘似的满月,想起杳无音讯的丈夫。“不见乡书传雁足,惟见新月吐蛾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愁肠百结?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愁绪绵绵?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对月浩叹?无尽的思念中,她们泪水涟涟,她们肝肠寸断……

    走出宝塔,我们站在塔下的坝子里,再次把目光投向高高的宝塔。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有秋风瑟瑟吹拂,那塔尖上下垂的刺丛,便随了晚风,有节奏地摆动,宛若少女飘逸的长发。尽管已是深秋,那刺丛却格外蓬蓬勃勃,枯黄中透着翠色,苍劲中彰显着活力,看不出丝毫枯萎的迹象。光秃秃的塔顶上,居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让你在敬佩生命力顽强的同时,不能不怀疑那塔顶是否隐藏着一种秘密。

    据当地百姓讲,塔顶曾有一棵上百年的碗口粗的黄桷树,婆娑的枝叶,犹如一把巨伞,曲曲盘旋的树根,缠绕着整个塔顶。那黄桷树也奇特,愈是天干,愈是长得青翠茂盛,即使是最干旱的年月,也从不见它枯萎。原来有一条水龙,将头搭在宝泉塔后的新宁河,尾巴搭在宝泉塔顶。塔顶干旱了,那水龙便将水通过尾部徐徐喷洒。上个世纪30年代,给当地一陶姓地主养牛的长工,清晨到宝泉塔后的河边割草,猛见一条巨龙掩藏在草丛间,正将头伸进河里喝水,吓得他哇哇哇一路嚎叫狂奔。待众人赶到河边,那巨龙早已不知去向,长工却实实在在成了哑巴。许是因为水龙的荫庇,那塔顶的黄桷树长得格外茂盛,天长地久,一些树根伸进塔内,粗壮的树根,竟然将塔顶涨起20公分左右的裂缝。县文管所担心树根将给塔顶造成毁灭性的破坏,遂于2006年向省文物管理所请示(宝泉塔系省级文物),征得同意后,将黄桷树砍伐。因担心复发,文物管理者特地用镪水将树蔸连同树根浇灌。于是,那黄桷树便彻底灰飞烟灭,只留下些刺丛。

    我们再也无法领略黄桷树的风姿。然而,当夕阳将最后一抹霞光映照在宝泉塔顶,映照在那一蓬摇曳多姿的刺丛,霞光中的宝塔是如此巍峨,如此壮观;霞光中的刺丛是如此茂盛,如此苍劲。也许,它们将同那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与传说,一起永远屹立在垒子坝的石丘上,屹立在人们的心中。

    文笔塔    兴文之塔

    位于县城南十五里的美女峰顶,一座20多米高的石塔,高高耸立。这座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呈八角棱状的古石塔,因年深日久,塔面已经风化,苔藓密布其上,就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锅烟墨。整个石塔,因了这层涂抹,呈现出一种浓浓的青黑色,因而许多人称它为黑宝塔。

    伴随佛教从印度传入而在中国逐渐兴起的塔,最早是保存或埋葬佛教高僧遗骨的一种建筑,因而它们总是与寺庙相连。在中国曾形成五大著名塔林,即:五台山塔林、少林寺塔林、灵岩寺塔林、青铜峡墙塔林和飞龙山白塔林。后来,塔的用途逐渐演变成或镇妖降魔,或用来纪念,或用作祭祀,甚至作为城市的标志。然而,给人们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塔的镇妖降魔。譬如雷峰塔下的白蛇,六和塔下的江潮,开江宝泉塔下的船只。

    据传,黑宝塔也是为镇邪而建。相传,早年间,新宁县衙门里的女人们不守妇道,她们常背了丈夫外出寻欢作乐,把个县衙门搞得乌烟瘴气。忍气吞声中,男人们有心要出这口恶气,却又碍于面子而又苦于缺乏证据。于是,他们只有借酒浇愁,醉醺醺中对女人们拳打脚踢。然而,要不了多久,女人们依然如故,而且做得更加巧妙,只可苦了男人们。

    后来,新上任的知县不知从何处探得这一丑闻,他怒不可遏,决心用铁拳整治。然而,那是别人的家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又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丑事,他只能在大小会议上不着边际地吼吼。情况依旧如故。到底不能容忍这一丑恶,一番苦思冥想后,他想到了风水师。他找来风水师。风水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走南闯北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一番勘察后告诉知县,问题出在与县衙门遥遥相对的美女峰。知县一听,眉头一紧,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风水师,风水师欲言又止。然而,禁不住知县的一再逼问,风水师只好遮遮掩掩地告诉他,与县衙门正对的美女峰,就像一个叉腿腆肚的美女,正躺在那儿晒羞,衙门里的女人们焉能恪守妇道。他说得支支吾吾,知县却听得真真切切。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风水师特地带着知县来到美女峰,知县一见,果如风水师所描述。此后,知县听从风水师的建议,在美女峰建起了石塔,即今天的黑宝塔,以镇住邪气。石塔还真管用,自修建之日起,衙门里的女人们,便自觉收敛自己的行为,衙门里再也没有闹出过风花雪月之事,新宁倒是出美女,直至今天。

    然而,传说毕竟牵强附会太多。你若细细打量,就会发现,这高高耸立的青黑色石塔,更像一只饱蘸墨汁的毛笔头。那自然收缩到塔顶的圆而尖的塔锥,无疑就是笔尖,塔面上浓浓的锅烟墨似的苔藓,无疑就是正突突突往外奔涌的淋漓墨汁。因而,更多的文人墨客,又将该塔称作文笔塔。

    其实,作为新宁标志性建筑的文笔塔,它寄寓着一代知县对振兴新宁文风的美好夙愿,它濡养着一代又一代新宁文人。

    嘉庆二十一年即公元1816年,举人李宝曾调任新宁知县。这个出生于江南通州(今江苏通州)博览群书的读书人,这个自幼饱受厚重江南文化熏陶的举人,这个一向信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知县,深知一个地方的文化,对当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巨大影响。因而,每到一处做官,他总是把振兴当地的文化教育摆在首位。

    李宝曾赶到新宁,正是隆冬腊月的年关。他虽没能看到宝塔坝子翻滚的稻浪,然而,那一望无垠,一大片连着一大片匍匐在地的绿茵茵脆生生的油菜,还是让他怦然心动。他想起了江南老家,想起了老家那些辽阔坦荡的平阳大坝,想起了大坝上那些德隆望尊的先贤。他想,也许新宁这片沃土,像老家一样,富含文化因子,说不定更加丰饶。

    李宝曾是在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坐在县衙门暖意融融的阳光下,拟出那些诗题的。他要用这些诗题检测这方沃土;他要用这些诗题发现那些真才实学者。他捏着这些诗题,不由得摇头晃脑。他想,那些贡生,那些秀才,拿到这些诗题,一定是文思泉涌,一定会一挥而就。他叫来幕僚,将诗题交与他,嘱咐他将诗题分发下去,按期收稿,届时评定优劣。然而,半个月过去,幕僚交给他的不过是寥寥几份,而且大多数诗味寡淡如白开水,当属平庸之作。李宝曾大惊,他气咻咻地将诗篇抛掷地上,责怪幕僚做事不力。幕僚捡起诗稿,诚惶诚恐。某某诗稿还在创作中,某某因为家事诗稿还未创作,某某……幕僚掰着手指头,向李宝曾一一汇报贡生、秀才们的创作情况。李宝曾听罢,一声长叹。

    第二天,他让幕僚找来新宁县志,查考新宁建制以来的进士,除了宋、明两朝中了零星的几个进士,几乎很难找到他们的身影。他捏着泛黄的纸片,心里涌起万般惆怅。后来,他又带着幕僚走出衙门,走村串户,深入田间地头。他惊奇地发现,许多田夫野老竟大字不识,一些小孩只会疯打疯闹,从不曾读半句书,写半个字,父母却不闻不问。即使大户人家,他们有华丽的房屋,有艳丽的衣裳,却鲜有琅琅的书声。李宝曾恍然明白,新宁虽有江南的平坦富饶,但没有江南厚重的文化底蕴,更没有滋生厚重文化的土壤。

    李宝曾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要改良新宁的文化土壤,在贫瘠的土壤中播种下文化的种子;他要让新宁瘠薄的文化土地上,开出艳丽的文化花朵,结出累累的文化硕果。李宝曾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一方面,他以知县之身份,到新宁各地游说,鼓动乡绅捐款捐物,大力兴办私塾,将那些顽劣的孩子尽量赶进私塾,从文化的源头抓起。另一方面,他派出懂风水的勘测师,到新宁各地勘测,他要建一座永久性的志在激励文人学士的石塔,以鞭策新宁文人。

    于是,在多方勘测后,一座以斗笔造型的石塔,在李宝曾的亲自指点下,建在了与县衙门遥遥相对的美女峰峰顶,即现在的文笔塔。

    我不知道,文笔塔落成那一刻,李宝曾有何感想,但我坚信,面对石塔,他一定会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新宁文化昌盛;我不知道,文笔塔竣工那一刻,围观的文人学士有何想法,但我坚信,面对石塔,他们一定会群情激昂,豪情满怀,心里涌动着别一样的诗情。

    就在文笔塔建成不久,李宝曾离开了他魂牵梦绕的新宁。虽然他在新宁待的时间很短,却留下了一座永久的石塔,留下了振兴新宁文风的美名。

    此后,文笔塔成了新宁八景之一,无数的文人墨客来此登临、凭吊,无数的文人墨客为它痴迷、倾倒,无数的文人墨客为它挥毫泼墨。

    成都举人在诗中写道:

    三台高拱接文昌,云锦书成百尺芒。

    塔上晴岗崖畔雨,都分秀色到宫墙。

    与他同时代的同治年间新宁知县复成,在同题唱和中吟咏道:

    文峰高插碧霄间,气度端峻凛苍攀。

    星汉仰跻凭彩笔,城阙俯视隔烟寰。

    ……

    由此,文笔塔化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它不断激发着新宁文人的创作灵感,催生着他们的才气,在文思泉涌中,为新宁贫瘠的文化土壤播洒阳光雨露;在文思泉涌中,为新宁文化的昌盛呐喊助威。

    后来,文笔塔就像一根喷涌着文化血脉的管道,源源不断地为新宁文化的昌盛注入新鲜血液。它直接孕育了开江文化县的美名,孕育了开江旧时代的著名诗人绿蕾,孕育了新时代的著名作家田雁宁、著名诗人张建华。

    时至今天,在唱响川东的开江作家群中,又有多少文化人受到它的洗礼与熏陶,又有多少文化人对它顶礼膜拜。他们在登临中,品鉴下,凭吊里,奔涌的泉思已勃发而出。更有无数的普通百姓,在游览赏玩中,灵感突现,诗兴大发,为它歌,为它吟。

    就这样,文笔塔已演变成了一座文化的丰碑,它在长久的矗立中,化作了诗,化作了词,化成了开江文化一个永久的符号。它就像一盏高悬的明灯,指引着开江文人学士不断向前、向前;它就像一面永远高高飘扬的旗帜,引领着开江的文人墨客不断攀登、超越。

    烟波浩渺宝石湖

    浩渺的湖泊

    游览宝石湖,你会惊异于湖面的浩瀚与磅礴,惊异于湖水的苍茫与辽阔。这个湖湾连着湖湾,沟汊套着沟汊,半岛勾着半岛的大片水域,就像一个硕大的迷宫,又像一个五彩的万花筒。当你乘着游船,在阔大的水面徐徐前行,眼看就要抵达湖的尽头,却又豁然一亮,一大片明晃晃、浩荡荡的水域,赫然出现于眼前;当你乘着快艇,箭一般驶出一个湖湾,眼看就要折艇而回,一个更宏大更悠长的湖湾,兀自在前方向你招手。就在你不断地从这片开阔的水域驶向另一片宏大的水域,从这个狭长的湖湾、沟汊,冲向另一条细长的湖湾、沟汊,你会觉得那片片相连的水域,茫无涯际,直铺向天边;你会觉得那些左拐右弯的沟沟汊汊,在纠缠交织中,织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巨网。一种“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浩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扑面而来。

    据长期生活于湖内半岛上的居民讲,宝石湖实在太浩大,几十年来,他们也不曾把那些沟沟汊汊,那些湾湾畔畔,那些半岛小岛,走遍游完。这些几乎足不出户的居民觉得,那湖于他们,就像苍茫的宇宙,浩瀚的大海,无边的原野,辽阔的沙漠,即使穷尽一生,也很难将它丈量完。有外地来的亲戚朋友,仗着会划船,识水性,常乘了兴致,三个两个驾了主人的小木船,兴致勃勃而去。他们梦想着在悠哉游哉中,遍游湖里的沟沟汊汊、湾湾畔畔,赏遍湖光山色,阅尽人间美景,结果总是沮丧而归。即使岛内一些初为船夫者,他们兴冲冲地驾船而出,扬帆远航后,面对白茫茫的水域,面对纵横交错的沟汊,也多因摸不清水路,辨不明方向,不得不望湖兴叹,折楫而归。

    这个素来享有川东第一大人工湖美誉之称的湖泊,不像秀秀气气的明月湖,偏安一隅,羞羞怯怯地躲在那里,小家碧玉似的孤芳自赏。它大气,它厚重,它磅礴,它伟岸。它就像一位心胸博大的母亲,无私地敞开胸怀,将那些流浪的河流:永安河、白岩河;无私地将那些彷徨的水沟:马驿沟、桥溪沟、孙二沟,收编到自己麾下。然后汇聚成一汪汪蓝莹莹的湖湾与沟汊,汇聚成一片片清亮亮浩大的水体,汇聚成一个让人惊叹让人艳羡的湖泊。

    其实,察看开江地图,你会发现,明月湖就像一枚略显方正的缩微蓝色叶片,小巧而玲珑;而宝石湖却像一只硕大的蓝色怪兽,它伸着长长短短的触角,绕着弯,曲着拐,将修长的身子软软地趴在那里,圈出一团蓝,织成一片蓝。这弯弯拐拐蓄积的蔚蓝,这沟沟畔畔汇集的湖水,怕都超过明月湖吧!

    宝石湖实在太浩大。据管理处介绍,它的水体相当于数十个明月湖。如果说明月湖能盛一盅水,那么宝石湖就能盛一桶水、一盆水;如果说明月湖是一口幽深的井,那么宝石湖就是一口深邃的池塘。虽然,与全省最大的农用水库――南充升钟水库相比,它还算不得湖中豪杰,然而,它浩渺的水体,它无边的辽阔,它秀美的风光,又怎能不让人称赞与惊叹。

    也许因为浩瀚,而今,宝石湖几乎看不到木船的踪影。停靠在护坝边的,多是大型机动船与小型快艇。机动船体型庞大,能装载数十人。许多时候,它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泊在湖湾里,守株待兔般等候着旅客。而旅客一装满,这个庞然大物便晃动着巨大的身躯,以二十公里的时速,突突突地吼叫着,撕开绿绸似的湖面,快速将旅客送往各自的目的地。即便如此,据老船夫讲,要想遍游宝石湖,机动船也得花上一整天,因而,尽管他多年在宝石湖闯荡,至今却没能走遍湖里的旮旮旯旯。

    快艇则是宝石湖上的轻骑兵,也是宝石湖上的新宠。这种船体以白色为主,周围镶着蓝边形如摇篮的快艇,总是堂而皇之地泊在护坝边最显然的地方,驾艇的小伙也总是身系橘红色的救生服,神气活现地端坐于艇前。那些忍受不了漫长等候的旅客,总会不由自主地走向快艇。于是,那快艇便迅即划开清泠泠的湖水,如离弦之箭,射向远方,艇后腾起的湖水犹如一条飘动的长长白练,飞珠溅玉中,就像无数的碎金被迅速地抛起、落下,然后又被抛起、落下。而快艇则在左一拐右一弯中,不断将你带进一个个梦幻迷离的湖汊、水湾,带进一个浩荡荡白茫茫的世界,你只觉得眼也开阔,心也澄碧,神也沉醉。

    宝石湖也有木船,那种古旧的灰不溜秋的老式小木船,几乎家家都有。但它们多藏着掖着,躲在湖边的那些角落,躲在那些湖湾与沟畔。它们虽然毫不起眼,却是湖内百姓生活的必备交通工具,人们要去探亲访友,要去播种收获,甚至婚丧娶嫁,哪一样离得了它?哪一天离得了它?它们就是当地百姓伸出的触角,它们就是当地百姓在湖里畅游的双臂,它们就是丈量茫茫水城的标尺。

    宝石湖就这样辽阔着,浩瀚着。它在不断的汇聚中,凝结成浩大的水体,从而铸成了开江的生命之源。

    生命之源

    开江是一方台地,几乎留存不了雨水。大雨一下,发源于境内的拔妙河、白岩河、新宁河等,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路浩浩荡荡,或经拔妙青烟洞注入开县,或经靖安联珠峡流入达县,或经回龙七里峡注入宣汉。高高凸起的台地,连同那些蚯蚓似的小河,注定留存不了那些汹涌的波涛,那些波涛也不屑于在此停留。因而,大雨一停,开江又成了一个干爽爽、亮晃晃的世界,你几乎看不到波滚浪翻的胜景,你几乎听不到惊涛骇浪的轰鸣。

    一个缺水的世界,注定缺少鲜活。好在先前的开江,植被丰茂,远古时代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即使到解放前夕,森林覆盖率也达百分之三十五。这些茂密的植被,涵养了丰富的水源,足以供给栖息在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的百姓(清雍正七年,新宁人口28100人,1949年开江人口300228人)。不仅如此,远古的开江百姓为了留住雨水,更是开动脑筋,大量蓄备冬水田。据《新宁县志》载:“按邑皆平畴,甫成即蓄水,俗谓关冬水,足则春耕早,田不种冬粮,故无需筑堰,即偶值夏旱近河。”一到冬季,前厢的宝塔坝、天星坝、杨家坝等,后厢的高桥坝、牛家坝、荷叶坝等,就像一面面硕大无朋的镜子。那晶莹剔透的冬水,那成片成片明晃晃的世界。曾承载着多少农人的美梦,曾孕育了多少开江儿女。至于饮用水,农人们多就地取材,打井取水。于是,一个个或方或圆,或深或浅,或青石砌就或鹅卵石垒成的水井,在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据史书载,仅普安场及周边,历史上各种水井就曾多达48口,新宁更是超过300口。时至今日,位于县进修校门前的龙门老井,虽早已废弃不用,然而井口那溜光圆滑的青石,让人依稀想起当年的繁忙。

    到底缺少大江大河,到底缺少存储雨水的水库湖泊,开江依旧是个旱魔肆虐的地区,冬干春旱,几乎年年相伴。据开江县志载:民国25年(1936)的持续夏旱,造成十室九空,饥民多以树皮草根为食,路途时时可见饿死之人。接下来的1937年,春旱持续,竟造成后厢许多地方的柏树,成片成片死亡,饿死、病死、逃亡的灾民,超过万人。开江解放后,尽管大兴水利,各种小型水库相继兴建,终因蓄水跟不上人口的增长,旱魔依旧猖獗。在“50年代十年四遇,60年代十年五遇,70年代十年八遇”的旱魔面前,饮用水困难,依旧困扰开江人。特别是1988年,一场百年不遇持续近七个月的干旱,席卷开江。可怜一方沃土,到处是干裂与枯萎,到处是焦黄与委顿,到处涌动着一张张焦渴的脸。他们凄惶无助地担着水桶,他们茫然四顾地到处寻找水源,他们失魂落魄地沮丧而归。

    哪里有水?水在哪里?

    其时,因为缺水,开江县城的水已经卖到一块钱一担;因为缺水,城普一带的居民竞相排着长队涌向各个井口;因为缺水,政府机关不得不用消防车拉着水定量供应;因为缺水,省委书记杨汝岱竟马不停蹄地赶到开江。

    此时此刻的开江,也并非完全没有水。他们还有一些积蓄,存放在远离县城的宝石湖。这个1958年即动工兴建的川东第一大农用水库,因为种种原因,修修停停,停停修修,即使是经过30年后的1988年,它的支渠也仅延伸到后厢的甘棠、长岭、任市等乡镇,它的触角远没有伸入到前厢乃至县城。可惜清冽冽的一湖水,只能眼睁睁地汪在那里,不能给焦渴的城普两镇百姓以半点滋润。然而,正是这次水荒,促使开江人民在痛定思痛后,加快宝石湖扩建工程的进程;正是这次水荒,促使开江人民不惜血本,马不停蹄地将支渠修往县城,修往普安,修往永兴;正是这次水荒,最终促成一湖灌全县的美梦早日变成现实。

    我不知道,当清泠泠的湖水,第一次沿着两米宽的水渠,从十里外的宝石湖,一路穿隧道,淌沟渠,一路丁丁冬冬奔向明月湖,那场面该是何等壮观与辉煌,那情景该是何等诱人与魅惑。但我坚信,成千上万守候在明月湖的,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无论是权贵还是草根,他们一见那清亮亮的湖水,一定是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我不知道,当绵绵不绝的湖水,沿着阔大的沟渠,一路哗啦,一路欢笑,在翻山越岭、穿乡过镇中,那豪迈的气势该是何等吸引人的眼球,那惊心动魄的轰鸣该是何等撩拨着人心。但我坚信,那些眼巴巴守望在沟渠边的百姓,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他们一见那如巨蟒般涌来的湖水,一定是心潮起伏,热血沸腾。

    漫步开江大地,你会不时被那种称为“渡漕”的水渠震撼。这些阔大的水渠,或穿山越岭而来,或高高悬于半空。它们如长龙,像彩虹,又似呼啸而来的火车。这些由巨大石墩支撑起来的长长渡漕,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红旗渠。也许,它的规模远不及红旗渠宏大,它的名声远不及红旗渠显赫,然而,它却将清清亮亮的湖水,输送到开江的旮旮旯旯,浇灌着开江的山山水水;它却将实实在在的恩惠,播撒于开江百姓,滋润着开江的父老乡亲。它是宝石湖的使节,它是宝石湖的触须。正是因为它,城普两镇10万余人的饮用水,才消除后顾之忧;正是因为它,开江数十万亩良田,才得以解除旱魔威胁,开江才真正成为米粮之仓;正是因为它,一湖灌全县的美梦才得以变成现实,宝石湖才真正成为开江人的生命之源。

    想起了都江堰。一个都江堰,让成都平原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天府之国;一个宝石湖,必将川东小平原变成切切实实的魅力小天府。宝石湖就是开江的都江堰,它将长久地濡养开江的黎民百姓,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亿万斯年。

    钓鱼者的天堂

    清澈澄碧的宝石湖,它供应着城普十万余人的饮用,它浇灌着开江数十万亩良田,它浩瀚无垠的碧水,更为鱼虾提供了休养生息的场所。

    宝石湖鱼多。早年间,生活在湖区内的百姓,为了改善生活,春夏之际,每逢下暴雨,便提着虾耙、鱼篓等捕鱼工具,竞相涌往湖区的各个入水口。他们把捕鱼工具,随便往入水口一放,那些正随了洪水蜂拥向上逆窜的鲫鱼、白鲹,甚至更大的鲤鱼,便接二连三地落进虾耙、鱼篓里。要不了多久,人们便提着一篓篓鲜鱼,满载而归。至于那些偷猎者,他们常趁了夏日变天时节,拿着虾耙之类的捕鱼工具,蹲伏在湖边的草丛里。他们一见那些因闷热缺氧成群浮游在湖边的鲢鱼、草鱼等,便迅疾伸出渔具,猛地往水里一舀,三五十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便落进了虾耙。一些胆大者,甚至只须在酒杯粗的玻璃瓶里,装上炸药投入湖中,便可捞到数十上百斤鱼。曾经,当地一村民,在一背弯处,连续投放一段时间饵料后,将一储满炸药的铁罐,抛入湖中,居然炸翻了三船鱼,只把那村民高兴得半死。第二天,水湾又漂起白花花一层鱼,当地居然又哄抢着捞了近三船。即使到今天,随着过量的捕捞,随着钓鱼者的疯狂涌入,宝石湖每年出产的各类鱼,也超过30万斤。有人说,西沙群岛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鱼,这话用在宝石湖,虽说有些夸张,然而又有多少人否认呢?

    宝石湖鱼味美。因为水面的阔大,水质的优良,宝石湖鱼几乎是野生鱼的翻版。这些鱼,采湖水之灵气,吸浮游之精华,造就了肉质细嫩肉味鲜美的特色。无论是红烧,还是清蒸;无论是油炸,还是水煮;无论是糖醋,还是剁椒,吃起来都透着别一样的甘鲜。尤其是水煮,嚼一口肉,嫩生生,细滑滑,稍一吸溜,已钻进了肚子;喝一口汤,香喷喷,鲜嫩嫩,让你在唇齿留香中回味悠长。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本地市面上,你几乎很难发现宝石湖鱼的踪影,即使有,也多是上了超市,涨了价格,成了特供。它们几乎全被销往重庆等大都市。

    湖广,鱼多,味美,宝石湖自然成了垂钓者的首选。

    一到钓鱼季节,尤其春末夏初,鲫鱼最肥美时节,你常会看见一个个垂钓者背着钓鱼器械,或骑着摩托,或骑着自行车,从四乡八邻,从四面八方,牵着线线,排着长龙,一阵风似的往宝石湖赶。据经常前往宝石湖的垂钓者透露,人数最多时,垂钓者每天超过千人。如此众多的垂钓者,呼啦啦地涌进湖区,却一点不显山,不露水。他们就像一粒粒食盐,溶入一盆水;又如一颗颗星辰,融入浩瀚的夜空。你可以听见这个湾那个畔垂钓者的喁喁私语,却很难发现他们蹲伏在湖边小不点似的身影;你可以看见这条沟那条汊垂钓者模糊的身影,却很难看清他们或凝神注目或怡然自得的面容;你可以在湖边找到零星的垂钓者,却很难发现你挤我拥的垂钓情景。

    宝石湖实在太阔大,宝石湖实在太浩瀚,那些沟沟汊汊,那些弯弯曲曲,那些半岛与岛屿,足可以容纳众多的垂钓者,足可以给每一个垂钓者提供最佳的垂钓场所,足可以满足每个垂钓者的心愿。喜欢安静的,你可以远远地抛开众人,躲进一条幽僻的湖汊,抛下钓钩,独自在那儿瞑目蹲身,学一把姜太公钓鱼;喜欢热闹的,你可以三五个一群,把钓钩一抛,聚在一起摆闲谈,扯鱼经,一旦有收获,便大呼小叫地拥过去;喜欢阴凉的,你可以躲进树丛里;喜欢阳光的,你可以躺在草坪间……偌大一个湖泊,就是垂钓者心灵散步的地方;偌大一个湖泊,就是垂钓者眼睛旅行的地方;偌大一个湖泊,就是垂钓者的天堂。

    当然,到宝石湖垂钓也不是可以任意妄为。那些放养的鲢鱼、草鱼是不能随意下钓的,要钓,也只能向那些野生的鲫鱼、白鲹、鲤鱼下手。而这些野生鱼,因常与垂钓者打交道,它们贪婪而多疑,敏感而脆弱,稍有风吹草动,稍露蛛丝马迹,便落荒而逃,悠然远逝。因而,到宝石湖钓鱼,除了钓技艺,更是钓人品,钓心情,钓心态,钓毅力……

    品行不端者,他们会背着管理员,偷偷躲在一些角落,向鲢鱼、草鱼下手,他们会在短时间内,捕捉数十上百斤家鱼。然而,他们往往被会睁着一双千里眼,张着一对顺耳风的管理员发现,结果只落得落荒而逃,颜面尽扫。

    心情烦躁者,他们心不静,神不宁,既不能如佛教徒打坐般立在湖边,静观水象,又不能像居士参禅般面对钓杆,心无旁骛。他们在心烦意乱中不断地提着这个杆,收着那段绳,即使那些贪吃者,也早被他们吓得溜之大吉,更何况这些久经考验的野鱼?

    至于心态,更考验垂钓者的智慧。因为兴之所至,曾经,县城一机关干部也加入到宝石湖垂钓的大军。他置办了钓鱼器械,常常提早一天两天赶到宝石湖喂窝子(下钓饵),鱼们却总与他无缘。无奈之下,每次回家不得不溜往集市,买来十尾八尾鲜活的鲫鱼,兴冲冲地提回家,哄得妻儿高兴。后来不知是谁将他的猫腻捅到他单位,单位好事者竟给弄来一张奖状,上书“喂鱼专业大户”,干部哈哈一笑,不急不恼,他坦然收下奖状,依旧乐此不疲地往宝石湖跑。也许鱼们依旧与他无缘,但他钓到了宝石湖清新洁净的空气,钓到了宝石湖澄澈碧绿的湖水,钓到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钓到了强健的体魄,健康的心态,钓到了妻儿的开心,孩子的欢笑……其实,只要你坚守,只要你沉得下来心,静得下来气,偌大一湖鱼,你还不能钓得一尾两尾?

    宝石湖野鱼味道实在太鲜美,它已成了宝石湖的一道招牌。尤其是野生鲫鱼。这些或通体金黄,或黄中带黑,或浑身银白的小精灵,其鲜嫩的肉质,鲜美的口味,丰富的营养,已成了怀孕的母亲,生病的老人,成长的幼儿的最佳补品。因为这,垂钓者常把它作为一种珍贵礼物,送给至亲好友,甚至用它来拉关系,交朋友;因为这,一尾半斤重的鲫鱼,售价高达50元,购买者竟手不抖,心不跳,他们抓起一尾尾就往筐里放,他们买得心安理得,他们买得理所当然。

    宝石湖实在太辽阔,它就像一位仁慈的母亲,张开博大宽广的胸怀,迎接着每一位垂钓者;宝石湖实在太厚道,它让每一个垂钓者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仁德桥上听传说

    犹如一道凝固的彩虹,辉映在水澄河的上空;宛似一张厚重的弯弓,搭靠在水澄河的两岸。仁德桥就那么挺立着。任行人一步步踩踏着它弯曲的脊背;任风雨一次次敲打着它坚硬的肌肤;任岁月一天天揉皱着它沧桑的面容。这座建于道光二年(1822),开江县境内最大的独拱大石桥,位于县城东27公里的梅家乡街道中段,虽历经200年岁月的洗礼,却依然完好无损地挺立在水澄河上。

    我们踏着石梯,一步一步往桥面上走。行人的践踏,风雨的侵蚀,岁月的流逝,厚厚的石梯,早已失去昔日的棱角,光滑的石面泛着一缕缕灰白的光。

    桥面宽阔而平整,犹如一面硕大的镜子,足可容纳上百人。我们站在护栏边,用手抚摸着粗壮的条石,打量着护栏边石缝里生长出的石榴树。

    桥的南北两侧对称着,各长有一棵石榴。北侧的一棵,树干粗不过酒杯,曲里拐弯地斜伸向河面,褐色的树干上,疙疙瘩瘩,沟壑纵横的模样,形如老人干枯的手,让人想起历史的久远与岁月的沧桑。许是养分不足,石榴长得并不茂盛,稀稀疏疏的枝干,横着竖着,斜着歪着,胡乱长在树杈间,一些枝干光秃秃的已经干枯。鸡蛋大的石榴果,这儿一颗,那儿一个,零星地点缀在枝枝桠桠间,犹如一盏盏小巧的灯笼,给单调的桥面,平添了一份丰收的喜悦。南侧的一棵,树干向河面伸出粗壮的一截,尔后长出三根粗细不一的枝干,粗的一根,有些赌气似的再向河面重重地一伸,尔后又顽强地向上挺立。那树干同样千疮百孔、疙疙瘩瘩。

    据当地百姓讲,石榴是建桥时栽下的,已经快两百年了。在当地人的记忆里,石榴似乎年年挂果,却总不见长粗。倒是南侧的一棵,据说招惹了街上的一个恶人,他气咻咻拖出一把弯刀,趴在护栏上咬牙切齿地将树干砍掉了。他还不解气,又找来一些干树枝,放在树蔸点燃。然而,第二年春天,树蔸又长出了新芽,恶人却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棵奇树,此后,再也无人敢随意攀折新长出的枝桠。后来枝桠长大,结出了石榴果,小孩常背了大人的眼睛,拿了棍子去桥上偷偷敲打,虽惊恐万状,却有惊无险。

    许是我们的行为,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正在桥上闲逛的一白发老人靠过来,兴致勃勃地说,两棵石榴连起来看就像一条腾飞的龙,说着拉着我的手直往后退,末了趴在护栏上,指着南侧的石榴说:“那树蔸伸出的向上翘起的一截树干,不正像张着嘴的蛟龙的上腭?只可惜向下的一截被人毁掉了,那正是龙的下巴。”我懵懵懂懂看过去,那树干还真有几分像龙张开的上腭,几根向上蓬松的枝干就像龙头上嚣张的触须。我刚回过头,老人已把手伸向了北边,说那石榴就是龙尾。此时,微风吹过,石榴的枝枝桠桠都在抖动。恍然间,我只觉得两棵石榴连同连接桥面的石板,都一起晃动起来,仿佛蛟龙正舞动着身躯,在水澄河上腾飞、遨游。

    “嗯,连起来的确就像一条腾飞的龙。”我们连连点头,随即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告诉我,这水澄河上原先没有桥,河的两岸长满了梅树 (梅家的地名就此而来) 。密密麻麻的梅树斜伸向河面,蓬蓬勃勃中,把河面遮了个严实。夏季来临,暴雨连连,滔滔的江水,阻隔了两岸百姓。一些因急事必须过河的,眼见河水一个劲地上涨,忧心如焚,万般无奈中,胆大者开始攀着梅树过河。

    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汹涌的波涛怒吼着,翻卷着,如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蛟龙,凶狠地扑向两岸的梅树。一棵棵梅树就像被蛟龙咬住似的,枝桠被猛地拖向浑浊的河水,然后又抖动着艰难地抬起来,迎接下一个波涛。攀在树上的小伙,就像狂风中飘荡的秋千,时而伏倒,时而挺起,他们死死攀在树枝上的手,就像两把铁钳。待他们攀着一棵棵梅树,惊魂未定地翻到对面,许多人身上已伤痕累累,更有那些因梅树断裂或者失手者,葬身波涛,酿成悲愤。因为这,沿河两岸的百姓,做梦都希望水澄河上能建起一座大桥。

    此时,世居水澄河东岸的梅家坝望族罗氏,正请来风水师谋求本族的更大发展。那风水师是个高人,一番掐指打卦,发现水澄河上游河心有一天然石龙,将要顺流游走。风水师早就听说,正是这石龙镇守在上游河心,罗氏家族才子孙繁衍,财源滚滚。如果石龙一旦游走,罗氏家族将很快衰败。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罗氏的当家人。罗氏三弟兄罗典成、罗琨成、罗玉成,本是热心公益的乡绅,早就有在水澄河上建造桥梁的打算,听得风水师如此说,他们立刻决定建造一座石拱桥,一则镇锁石龙,永葆家道兴隆,二则方便当地群众。

    罗氏建桥的举动,赢得了当地百姓欢迎,周围的能工巧匠自发赶来助阵。为了真正锁住石龙,大桥建成后,罗氏三弟兄听从风水师的建议,特在拱桥下的正中央,悬挂了一把一尺多长的斩龙剑。只是,那生铁锻造的长剑,天长日久,早已风化脱落,不过,河水干枯的时节,站在桥下往上望,依稀可见桥心悬挂斩龙剑那个石孔。罗氏为了多出人才,又特地将拱桥建成轿棚形,面向县城的西端38步石梯,与之相对的东端36步石梯,这样西低东高,远远望去就像一副晃动的大轿,预示着将有更多的读书人,坐着大轿走出梅家,走向县城,走向远方。

    罗氏的梦想还真变成了现实。自拱桥建成后,罗氏一族不仅财源滚滚、人丁兴旺,而且能人辈出,老人说着掰着指头,一一清点自建桥以来走出梅家的名人。

    听着老人的诉说,我们吃惊地瞪大眼,想不到仁德桥竟有如此传奇的建桥史!我们再次打量着桥面上那一张张已经磨得光亮洁净的石板,打量着护栏上那一个个横卧着布满褐色斑点的条石,而后又跑下石梯站在河岸上观望。弯弯的石拱犹如一扇巨型的圆门,稳稳地扎在水澄河两岸。那一块块条石垒砌着,堆叠着,从上而下,从中间向两边,中间不要说石墩,甚至连一个榫卯都没有。风雨的侵蚀,那些条石虽已白里泛灰,一些地方锈迹斑斑,仿佛被烟熏过,但条石与条石之间,却衔接得丝丝入扣,两百年了,居然没有出现一丝裂缝。

    回到桥上,我们直慨叹拱桥的精美与坚固,慨叹古人智慧的高超与手艺的精巧。老人笑呵呵地说,多亏了那只神秘的石猪槽。石猪槽?我们恍然听人说起过,只是一鳞半爪的,便竖起耳朵。

    那是拱桥修建快要结束的时候。老人顿了一下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拱顶正中最后一个卡石,难住了工匠们。尽管他们拿着卷尺,反复比划,结果,打来的卡石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太宽就是太窄。工匠们聚在拱桥下商讨对策,几天过去,依然无计可施。领头的工匠,更是愁眉紧锁,他常等工匠们走后,独自一人站在桥下,手摸缺口,吧唧着旱烟,兀自发呆。他没想到自己一生走南闯北,见识了那么多的石桥、石拱,现在却被一个卡石难住了。

    那是一个黄昏,工匠们正要收工,一个衣服褴褛背着笆斗,笆斗里有几根錾子的老石匠走来了。老石匠望了望石供,要求留下一同修桥。领头的工匠一见他破烂不堪的穿着,当即皱着眉头,挥手直叫他走。老石匠叹口气爬上岸,失望地往县城方向走。

    老石匠走出一里多路,天色暗下来,他站在路边茫然无措。正巧,路边一单门独户的土屋,走出一位老妇人。老妇人一见石匠的可怜样,立刻热情将他领进屋。老妇人是个寡妇,虽然贫穷却极为善良,她当即生火做饭,将家里仅有的一点好吃的,全用来招待石匠,石匠大为感动。老石匠吃完饭,猛听得老妇人后屋猪仔嚎嚎嚎地吼叫,便询问老妇人猪养得怎样,老妇人摇着头抱怨猪不长。石匠宽慰她说,他愿意给她打一只猪槽,保证猪吃得多长得快,并站起身往门外走。寡妇慌忙阻止他说,外面黑灯瞎火的,门外也没有石头,哪知老石匠已一脚跨出门。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条石进来了。借着昏黄的松明灯,老石匠叮叮当当地打起来,猪槽很快打成了。第二天一晨早,老石匠要走,他叮嘱老妇人,如果有人来买猪槽,你可以卖20两银子,不能多也不能少,老妇人听着千恩万谢。

    当老妇人那里有个石猪槽可做卡石的消息传到工匠们耳朵里,他们还在为卡石发愁,听得如此说,立刻跑到老妇人处买了猪槽将信将疑地往回走。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石猪槽往石缝里一嵌,只听轰的一响,猪槽牢牢地卡进了石缝里,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老人的讲述听得我们如醉如痴。没想到,小小一座石拱桥,竟然有如此众多的传说,我们不能不为拱桥折服,为那些传说折服。

    我们站在拱桥上,此刻,滔滔江水正像一条黄色的巨龙奔腾着,翻滚着,穿桥而过,而我们却感受不到拱桥的丝毫颤动。也许,仁德桥就像那些传说一样,将永远如一道绚丽的彩虹,挂在水澄河上空。

    天子店 添子店

    说到甘棠,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天子店,想起那个神奇的传说。

    据传,很早以前,紧靠甘棠街道的土地垭口,有一个头戴黑斗笠的妇人,腆着个大肚子,经常扛着根系着黑裤子的竹竿,吆着一大群麻鸭,到街背后的五面坡放养。早出晚归中从不间断,即使是刮风下雨的暴虐天气,即使土地垭口经常闹鬼。

    这天,住在紫禁城的大清皇帝,梦见四川新宁县(今开江)有一个肩扛黑旗头戴黑盔的女人,身怀真龙天子,孩子出生后将来要领兵夺取大清江山。想起多年前的三藩叛乱,年羹尧谋反,皇帝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出巡。

    皇帝一番乔装打扮,带着数十个卫士来到川东新宁,在甘棠住了一夜,第二天来到土地垭口,果见一腆着大肚子的妇人,头戴黑斗笠,手里晃着一根系着黑裤子的竹竿,吆着一大群麻鸭,摇晃着笨重的身子蹒跚而行。皇帝心里一动,想起那个噩梦,手臂一挥,卫士们立刻向妇人围了过去。妇人显然意识到了危险,她把斗笠一甩,竹竿一扔,晃动着身子就跑。然而,她笨重的身子怎能跑得过卫士矫健的双腿。就在她跑到一个斜坡累得气喘吁吁之际,一个卫士冲到她面前,手起剑落,女人的肚子就像被切开的瓜,一个硕大的婴儿滚落而出。那婴儿也神奇,刚一落地,不哭不叫,却连蹦带跳地直往水田里跑,他灵巧地翻动着双腿,踩得水田的泥浆翻飞,水花四溅,几个卫士追了几个水田才将他制服。谁知,就在一个卫士拔剑刺向婴儿,婴儿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时,土地垭口、五面山的水竹,就像那齐鸣的火炮,噼里啪啦中一根根爆裂,无数的纸人纸马,雪片一样从竹节里飞出,直看得皇帝心惊胆寒。原来竹节里躲藏的正是将来随小孩领兵反清的将士,小孩一死,它们也就失去了依靠。

    后来,人们就把皇帝住过的店铺称为来龙店,把甘棠所在的街道称作天子店。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事实上,遍查典籍,甘棠并无天子店之称谓。这个自明代即设邮驿,至今已有500年历史的商贾重镇;这个辐射严家、白杨、靖安、长岭、拔妙六个乡镇的集贸中心;这个享有“西有(成都)天回场,东有(开江)添子店”美誉的通商口岸,数百年来,历经沧桑,称谓一改再改,倒是添子店赫然在列。

    添子店与天子店不过一字之差,但个中滋味却截然有别。添子店记录的是一段沉甸甸的历史,再现的是一个普通知县对责任的担当,对人丁兴旺的渴求。

    雍正十一年,即公元1733年秋天,河南拓城举人窦容邃,在京城接受完雍正皇帝的训诫后,随即带着家眷,一路风尘,一路颠簸,往千里迢迢之外的川东新宁县进发。老实说,对于这次任命,他心里有几分不悦。从交通便宜的中原腹地,来到穷乡僻壤的川东,无异于发配。然而,想起十年寒窗苦读,想起“达则兼济天下”的壮志,想起临行前皇帝爷的谆谆教诲,心里的不悦很快化为乌有。他想,至少自己拥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扎扎实实为百姓办一些实事。

    窦容邃在愁肠百结中赶到新宁。他没想到,秀美的新宁,竟如世外桃源,那无边无垠的宝塔坝子,那古色古香的金山寺,那蜿蜒起伏的金马山……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河南老家拓城;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随风翻滚的稻浪,听到了咿咿呀呀的经声,嗅到了无边无际的花香。他暗暗发誓,一定不要辜负这方百姓的期望,一定不要愧对新宁这片沃土。

    自此,这个自幼饱读诗书喜爱古诗词的读书人,这个志存高远心系百姓的知县,这个身体力行事必躬亲的伟大实践者,开始了长达8年的新宁知县生涯。他用他的如椽大笔,他用他的精明干练,更用责任与担当,在开江历史上浓墨重彩地涂上了重重的一笔。

    窦容邃是知县,骨子里更是一个文人,他钟情于新宁的山山水水,钟情于新宁的一草一木。他常乘了工作的间歇,骑一匹马,带几个随从,爬峨城山,钻云雾洞,登双牛山,游黑天池……那秀美的田园风光,那传奇的人文景观,那纯朴的村夫野老,常引逗得他流连忘返,常引逗得他诗性大发。

    他登上雄雄风浩荡的峨城,挥毫写道:

    崛屼冠三川,烟岚出万壑。

    舞阳兵驻处,魍魉魂消落。

    他目睹静卧千年的双牛,高声吟咏:

    石田难力作,山脊系双牛。

    牛卧山如旧,白云千载浮。

    ……

    秀美的新宁,就像一幅长长的画卷,窦容邃不知疲倦地走在折折叠叠的卷幅中,眼也迷离,心也沉醉,嘴也歌咏。他不停地行走,他不断地吟咏,在李靖垭,在宕渠书院,在联珠峡……在新宁的旮旮旯旯,都留下了他长长的足印,都留下了他宝贵的墨迹。

    时至今日,从他留存下来的二十余首古诗中,我们还依稀感受到诗人面对美景的意气风发,感受到诗人对新宁的眷恋与热爱。

    窦容邃不仅用笔记录下对新宁的热爱,更用心抒写着对新宁传统文化的执着。乾隆二年,他毅然决然组织人马编写《新宁县志》。这本直至道光年间才得以刊刻出版的《新宁县志》,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开江境内最早的、唯一完整的历史文化典籍。正是这本县志,开江厚重的历史文化才得以保存;正是这本县志,我们才可以探询开江远古的历史;正是这本县志,开江久远的文化,才一路散发着芬芳向我们走来。

    然而,窦容邃更是一位有良知、有担当、有作为的政治家。他上任伊始,即把前辈郑板桥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他体恤百姓,关心他们的疾苦。每每处理完公务,他便走村串户,深入田间地头,与村夫老妇攀谈,与贩夫走卒交友。

    其实,因为明末清初的持久战乱,新宁的人口与四川各地一样,急剧减少,全县到处呈现出一派“地广人稀,田地荒芜”的凄凉。尽管清王朝采取多种措施,不断将湖广一带的百姓移民四川,然而,一百多年后的新宁,境况依旧。即使到了雍正十一年,整个新宁县,也仅54000余人。由于人口数量严重不足,即使那些肥沃的平阳大坝,许多时候也只能任野草疯长,任野兽横行。每每看到那些荒芜的良田,看到良田里丛生的荆棘,窦容邃的心就一阵阵惆怅。什么时候,那苍茫的原野,有人在欢呼,有马在嘶鸣,有狗在狂吠;什么时候,那无垠的田园,能长出绿油油的庄稼;那辽阔的大坝,能结出累累硕果。

    窦容邃骑着马,带着两个幕僚,往甘棠铺(今甘棠镇)走,是一个初秋的上午。他们沿着金马山,绕黑宝塔,然后穿马号,一路前行。虽然他早就听说马号是连接前后厢的主要通道,也是新宁通往外界的唯一要道,然而他真正踏上这条古道,才发现这条古道竟是如此崎岖、残损。那曲里拐弯似羊肠的古道,淹没在芳草萋萋的杂草丛,淹没在层层叠叠的荆棘中,隐隐约约中只看见一条细长的蚯蚓。一些路段,因为年久失修,路基上的石板,或松动,或破碎,脚踩上去,身子直晃动;一些路段,因为坍塌,古道已不复存在,路人只能另辟小径,攀着树枝与杂草,绕道而行……

    尽管骑着马,尽管有幕僚不时帮衬,然而,当穿出马号,窦容邃还是一身狼狈。衣服刮破了,腿上刮起了血痕,一颗脑袋就像在水中浸泡过。他喘着粗气,揩着脸上的热汗,回头眺望着马号,想起那些经年累月在里面穿梭的贩夫走卒,唏嘘不已。

    窦容邃们马不停蹄地赶到甘棠铺,已接近正午。当地官员自是高兴,他们簇拥着窦容邃,准备用最隆重的酒宴,款待这位不请自来的县太爷。窦容邃挥手制止了,他吩咐当地官员即刻准备便餐,官员们素闻他的清廉,哪敢不从。

    匆匆忙忙扒拉完粗茶淡饭,窦容邃简单询问了一下当地情况,即带着幕僚与当地官员,往田间乡野走。

    甘棠铺虽不及宝塔坝辽阔,但由转洞桥延伸到箭口坝,到罗鼓棠等组成的坝子,在错落中,还是掩饰不住它的无边无垠,掩饰不住它的坦荡如砥。然而,即使这样一个平坦坝子,那些已耷拉着脑袋开始泛黄的稻谷,也只是这儿一畦,那儿一团,疏疏落落地散布其间。倒是大片大片的荒芜,蓬蓬勃勃的野草,遮天蔽日的松柏,扑面而来。偶尔有村落晃过,一星半点的,恍若寥落的星辰。甘棠铺竟比想象的还要荒凉,人烟还要稀少,窦容邃的心一下拧得紧紧的,就像忽然间勒上了绳索。惆怅如潮水,再次无边无际地向他袭来,他再也没有心思往前走。

    窦容邃刚刚回到甘棠铺,猛见一店铺前围着一大群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正穿过人群,招招摇摇而来。窦容邃一怔,吩咐当地官员前去打探。原来这家从湖北麻城移民过来的郑姓人家,仅有的5岁儿子跟随放牛的伙伴去马号玩耍,被金钱豹咬死了,一只手已不知去向。官员的话让窦容邃惆怅的心越发纠结,他立即领着人马赶上前去。

    望着门板上孩子血肉模糊的尸体,听着孩子母亲抚着尸体呼天抢地的号啕,窦容邃不觉泪水盈盈。本就人烟稀少,干吗还要失去一个男丁?这对无望的夫妻又将如何生活?他安慰着绝望的母亲,叮嘱着陪同的当地官员,要安顿好这对夫妻,然后怅怅地往回走。

    就在男男女女在店铺里忙着操办郑家丧事时,两个幕僚已领着当地官员,举着窦容邃题写的“添子店”三个硕大隶体字幅赶来了。他们东一比西一画,最终将字幅贴在了郑家店铺大门的正中央。店里帮工的及闻讯而来的当地百姓,齐刷刷地簇拥在大门前,眼睁睁地盯着那三个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焕着异彩的大字。

    这字幅,包含着窦知县多少的祝愿与期望;这字幅,隐藏着窦知县多少的渴慕与向往;这字幅,寄托着窦知县多少的梦想与希望。仿佛突然间,乡亲们明白了这位父母官的良苦用心,一种温情,开始在他们心里弥漫;一种责任,开始在他们心底生长。

    此后,当地官员迁走了郑姓人家,将他的店铺辟为拜佛求子的寺庙,就用窦容邃题写的字幅做了寺名,名曰添子店。

    也许窦容邃的良苦用心感动了上苍,这寺庙居然特别灵验,求子的夫妇只要跨进庙门,燃几炷香,磕几个头,许一个愿,愿望必能变成现实。一时间,当地及周边任市铺、长岭杠,甚至更遥远的梁平、万县等地的百姓都纷至沓来。

    在窦容邃的关注下,甘棠铺的人口稳步增长。一个物产丰富人烟阜盛的新甘棠,一个生机勃发马嘶人欢的新甘棠,已崭新地出现于新宁大地。

    窦容邃没有满足,他要把连接前后厢,贯穿新宁与外界的交通大动脉彻底打通;他要让更多的外来者走进甘棠,走进新宁。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修路运动在马号打响。就在他任职的后半期,他亲自领着人员,坐镇马号。他穿行于丛林,指点着民工,这儿转弯,那儿拉直;他挥舞着手臂,提醒着民工,这儿垒坎,那儿凿石……

    窦容邃的努力没有白费,新宁的人口,在年复一年中不断增长,到乾隆十八年,已经超过120000人。短短20年间,人口居然增长了一倍多,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迹,而这奇迹的创造,怎能离得了他的担当,怎能离得了他的孜孜以求?窦容邃的努力,也悄然改变着甘棠铺,这里的土地在悄然变得喧嚣,这里孩子呜里哇啦的哭声中悄然变得嘈杂,甚至,连甘棠铺的名字也悄然变成了添子店。

    世易时移,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地百姓也许为了让生活增一抹亮色,添一丝奇彩,于是,在茶余饭后中,在街谈巷议后,给添子店涂抹上了浓浓的传奇,将添子店演绎成了天子店。

    江西寺传奇

    闹市中的江西寺

    三轮车一阵颠簸,在大门边停下了,如果不是同行的任市镇文化干事老谭告诉我,江西寺到了,我以为到了集贸市场:一条笔直的街道延伸开去,街道两边店铺林立。走下车来,一对男女正在大门口手忙脚乱地打理着铝合金窗框,电镀器具游走在窗条上发出的哧哧哧的声响,在夏日的正午,喧嚣而刺耳。我绕过窗框随了老谭懵懵懂懂往里走。

    没有参天的古木,没有红墙绿瓦,没有袅袅上升的青烟,没有熊熊燃烧的高烛,一切显得那么静寂。静寂中透着一种落寞,落寞中浸润着一种沧桑,沧桑中彰显着一种悠远。我疑惑着,张望着。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进了一幢无人居住的古老四合院,然而,门楣上“江西寺”那几个并不遒劲的大字,院落里石碑上那硕大的“禅”字,连同香炉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烛灰告诉我,这就是位于开江县任市镇文化街的江西寺。

    深山的茂林与修竹,深山的宁静与悠远,深山的隐逸与超脱,总让那些高僧们神往,因而,中国的寺庙,总是有意无意间融入深山,深山藏古寺。浙江普陀山,山西五台山,嵩山少林寺,镇江金山寺……它们无一不掩藏在莽莽苍苍的深山丛林处。即使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寺庙,也多隐藏于或大或小的深山。而江西寺却独处闹市一隅,委实让人困惑。这寺庙难道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西人有关?

    我们带着疑问,漫步在寺庙里,打量着大雄宝殿匾额上那古朴苍劲的“中孝神仙”四个大字;打量着院坝里那饱经风霜的香炉和烛台;打量着观音殿、勇王殿那虽有些破旧却依然熠熠生辉的塑像,尔后把目光落在庙门“江西寺”三个大字上。疑团就像冬日的浓雾,挥之不去,陪同我们的住持释化孝,看出了蹊跷,引领我们走进禅房。

    嘉庆年间,江西景德镇的乜、过、熊、岳、陈五姓十余生意人,结伴而行。他们担着瓷器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来到遥远的新宁县任市铺(今开江县任市镇)。他们惊叹于任市坝子的平畴万里,惊叹于任市坝子的富饶肥沃,更惊叹于任市铺麻布的质地优良。他们开始源源不断地将景德镇的瓷器输往任市,又源源不断地将任市的麻布运往江西。栉风沐雨中,精打细算中,一些人逐渐变得殷实与富足,他们开始在现在的任市镇文化街购地、建房,于是,江西寺的雏形开始形成。

    最早的江西寺,还不是寺庙,只是任市铺一带做生意的江西人聚集、议事的场合,即后来的会馆。这些远离故土的江西人,经常在这里商讨生意得失,接待远到而来的亲人。然而,随着岁月的久远,这些曾经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已开始走向暮年,落叶归根的传统,让他们陷入对家乡、对故土无尽无止的思念中。于是,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抬头仰望天空的满月,思乡之情便如涌动的潮水。他们渴望回到故乡,然而故乡又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他们渴望回到故乡,却又抛不下辛苦积攒的产业;他们渴望见到亲人,却不忍斩断与当地乡亲建立起的骨肉亲情。

    其实,因为富足,当时任市一带佛事盛行,庙宇林立,当地人通过烧香拜佛祭奠祖先,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家人平安。江西人耳闻目睹,受到启发,他们也学着当地人做法,开始用上等的黄泥,塑起一个个高一丈有余的菩萨――“江西夫子”,供奉在大院里。每当发生大事或者重要节日,他们齐聚大院,一个个匍匐在江西夫子前,像当地人一样焚香祭祖。斗转星移,一些江西人因善于经营,变得更加富有,他们搬出会馆,另寻宝地建房,一些江西人因为落魄,也不得不搬走,但会馆里的菩萨却越聚越多,大院逐渐由聚会场所演变成江西人祭祖场所,进而演化成江西寺……

    住持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却又不能不感慨。两百多年前,江西汉子们从万里之外的江西来到任市,是何等艰辛;他们在异地他乡,对家乡的思念又是何等执着。他们创建的江西寺,历经磨难,一毁再毁,而今满目疮痍。然而,数百年过去,无数的天灾与人祸,无数的摧残与损毁,依旧未能将它从闹市中抹去,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

    我悄悄打探江西人的后裔,住持告诉我,任市周围除了熊姓、陈姓,其他三姓已经失传。他倒是记得自己六七岁时(20世纪40年代初),偷看江西人唱戏的情景。那时,寺里一年举办两场大戏,到时关了院门,咿咿呀呀的,说是唱的全是江西黄梅戏。作为孩子,他们要么躲在大门边,从门缝里往里瞅,要么爬上门外的大树往下瞅,里面的人或者备了竹签从门缝里往外捅,或者举了长长的竹竿往树上捅,吓得他们一个个作鸟兽散。

    短短不过几十年,江西寺除了一座寺庙,竟再也找不出江西人的半点影子,不也让人伤感吗?

    2009年4月,江西景德镇一行四人,因为清家谱来到任市江西寺,他们参观完寺庙后,希望能找到几位江西人的后裔,结果失望而归。

    秉公断案的勇王

    早就听说江西寺香火旺盛,信众遍布周边的梁平、开县、万州、达州,甚至更远的重庆、武汉。我们驻足寺庙,却倍感冷清与孤寂,没有人头攒动的喧嚣,没有烟雾缭绕的神秘,甚至看不到信众的顶礼膜拜。

    你们来得不是时候,附近的信众做完功课早回家了。住持一脸遗憾。我恍然想起,现在已是下午一点过,不觉哑然。

    其实,农历二月十九(观音生日)、六月十九(观音出家日)、九月十九日(观音坐莲台),寺里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事。尤其是农历八月二十三日,勇王生日,更是热闹非凡。到时,重庆、万州等地的信众,数百人齐聚江西寺,他们做完法事,然后敲锣打鼓地抬着勇王菩萨沿任市的各个街道游行。那是怎样的壮观,8个精壮的汉子用粗壮的木棒(又称喜杠)抬着勇王走在前面,身后,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划彩船的……数百信众尾随而来,他们沿任市的大街小巷徐徐而行。

    掀天的锣鼓应和着高亢的唢呐,五色的彩船辉映着灿烂的笑脸。游行队伍有如一块巨大的磁石,牵扯着人们的双脚。孩子们喊着叫着,一溜烟跑出门,翻着脚板循了响声跑;老人们把门哐当一拉,拄着颤着,在嘚嘚嘚的拐杖声中快速挪动脚步;摆摊的妇女干脆关了店门,呼啦啦地涌过去……黑压压的游行队伍,犹如一条巨蟒,它拉长着,肿胀着,蜿蜒着,涌动着……那份热烈,那份喧嚣,又有哪个节日能比?

    听着住持的描述,我们沉寂的心开始变得活泛。我们动了再去看勇王菩萨的念头。

    勇王菩萨高不过两米,它端坐在那里,一脸肃穆。哼哈二将,一个手握钢叉,一个挥舞着铁链,紧紧护卫在身边,八大勇士分左右两列肃立。

    勇王菩萨没有西天佛祖的富态,没有观音的慈祥,又供奉在一个偏殿,却如此受信众的推崇与依赖,我们有些不解。

    主持告诉我,勇王殿就是一个小法庭,人世间的是非恩怨,在这儿都能得到公正裁决。儿女不孝的,夫妻不睦的,坑蒙拐骗的,偷鸡摸狗的……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厘头案子,人们都来找勇王。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2008年腊月,紧靠任市的靖安乡,一位五十多岁的王姓寡妇,将一头肥猪卖给了屠夫,屠夫欺她年迈老实,私吞了870元猪款,却硬说已经给了农妇,并将相好的同伙拉来作证,气得寡妇呼天抢地。她早听人说起江西寺勇王菩萨灵验,能区分邪恶,善断是非。她拉了屠夫来到江西寺,住持释化孝听了寡妇的陈述,又见屠夫说得有鼻子有眼,不敢妄加判断,任了他们各自提了30斤香油到勇王面前许愿。

    第二天上午10点,屠夫拉了王寡妇神色张皇地来到江西寺,找到住持释化孝心有余悸地说,昨天晚上他噩梦连连,勇王凶神恶煞地指责他,870元明明放在箱子角落,却硬说给了人家;哼哈二将,一个挥舞着鞭子不断地抽他,一个舞动着铁叉不停地叉他……他沮丧地拉着住持的手,就往勇王殿走。

    屠夫一骨碌跪在勇王菩萨前,口里直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尔后当着勇王的面将870元给了王寡妇。

    我们怔怔地望着住持,听得目瞪口呆。

    住持见我们一脸疑惑,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说两个做小鸭生意的为100元钱扯皮,走进勇王殿,突然噤了声,又很快退出,双方答应各出一半;说一个姓李的老人将3万现金放在墙缝被人偷走了,老人天天来许愿……

    主持一脸虔诚,看不出半点虚假。我们却听得一头雾水,将信将疑中,直慨叹勇王菩萨的灵验。想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菩萨,如果真没有为普通百姓做事,为下层人民祈福,难道它会受到那么多信众的青睐?难道会有那么多信众为它烧香,为它举办盛大的法事?也许正是它的公正无私、秉公执法,在老百姓心中扎下了根,人们才会自觉不自觉地在灵魂深处,对它产生了敬畏与信赖,从而造就了它的神奇与灵验。

    飞来的观音

    勇王的神奇与灵验,让我们感受到江西寺别样的玄妙,而飞来的观音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是2009年6月19日(观音出生日),一个晴朗的天气。上午,七八百个信众在江西寺做完法事,午饭后,他们或躺或坐在大殿前的院坝里乘凉。院坝里碗口粗的榕树枝繁叶茂,浓密的叶子遮天蔽日。忽然,天色一暗,院坝里刹那间变得阴风飒飒,信众们全都抬起头望着天空。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太阳像打了个盹又睁开了眼,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就在这时,拔妙一个姓于的信众,发现榕树四五米高的树杈间,有一个白生生的东西,他急忙跑上二楼。“观音!观音!”姓于的信众惊喜地叫起来。院坝里的信众听到叫声,跟着大呼小叫起来:“观音飞来了!”“观音飞来了!” ……一些人开始咚咚咚地往楼上跑,一些人钻出寺庙往任市街道跑。不一会儿,院坝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浓浓的烟雾中,信众们将一张张红布挂在榕树上。在双手合一的祈祷声中,信众们齐刷刷地跪在榕树下。

    观音飞进江西寺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家里有病人的,从遥远的梁平、万州、达县等地赶到江西寺,他们竞相采摘榕树叶,说是榕树沾了观音的灵气,树叶熬水喝可以治病。短短几天时间,榕树叶几乎被采摘一光。

    观音怎么会飞起来,怎么又会落在树杈间?

    我们站在榕树下,微眯着双眼,一脸狐疑地向上张望。树上一张张红布,胡乱飘着缠着,红里泛黑,污迹斑斑。观音掩映在枝枝桠桠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底座。我们随住持上了离观音最接近的二楼。一尊由白色瓷器浇铸的观音,靠在榕树的三根粗壮的树杈间。观音一脸慈祥,高约1尺许,它左边揽着一个女童,右手揽着一个男童。两只褪色的彩灯,横七竖八地歪在金童玉女身边,显然这是一尊人家曾经供奉过的观音。我目测着从二楼走廊护栏到树杈的距离,一丈见外的宽度,没有谁能借助护栏跨到树上,尔后将观音安放在树杈间。“会不会有人趁人不备攀爬到树上,然后将观音放上去呢?”我提出自己的疑问。住持摇着头,说,大白天的,将那么大一尊观音放在树上,总有些风吹草动;而晚上他们总是紧锁院门。

    难道观音能借助一种外力神奇地飞动?我随了住持满脸狐疑地往楼下走。此时,一阵大风吹过,树枝随了风,开心地舞蹈起来,我驻住脚,满脸忧虑地回望着观音。住持呵呵一笑,别担心,今年7月,狂风吹得树枝东倒西歪,只差没拦腰折断,观音却安然无恙。我听着,心里一颤,莫非那观音真的有神灵护佑?

    我们站在院坝里,再次打量着这个居于闹市有些破旧的寺庙。想起那些建会馆的江西人,想起那秉公断案的勇王,想起那从天而降的观音,不觉思绪翩然。也许正是那些让人不可思议的神奇,让江西寺居于闹市几百年不倒;正是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传奇,让江西寺的香火一直燃烧,绵绵不绝。

    大自然中,不也有许多让人解不开的谜吗?

    寻找活灵寺

    客车从江城出发,一路东摇西晃,把我们扔在了梅家乡仁德桥头。我们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兴致勃勃地走下客车。迎面,高高挺立在水澄河上的仁德桥,犹如一副巨型弯弓。我们沿着石梯爬上拱桥。这座开江境内最大的独拱大石桥,在初秋艳阳的照射下,灰白的石板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辉。大桥两边,那些躲藏在青里透黄的叶片中的石榴,经风一吹,晃动着,掩映着,鲜红如一个个灯笼,煞是惹人爱。

    我们拦住一个从桥面路过的老人,向他打探活灵寺。“远得很,在马黄沟的半山上,走路怕要半天。”老人回转身向背后一指,抖动着右手,热情地指点着我们要去的路线。想起车上几个老人说起活灵寺的遥远、偏僻,我们打消了步行去活灵寺的念头。

    我们坐上摩托,一阵颠簸,几分钟后,一条白飘带似的山村水泥公路,从狭谷里蜿蜒而来。摩托一窜上水泥路,立刻飞驰起来。公路两边山崖上苍翠的青松,黝黑的翠柏,开始枯黄的灌木,便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消失了,尔后又冒出密密匝匝的一大片。它们层峦叠嶂,密密麻麻,包裹着一个接一个起伏的山峦。间或,半山腰一幢房屋,白的墙,灰的瓦,从树的缝隙中露出一鳞半爪,隐隐约约的,只一晃又不见了。

    弯弯的小河也不甘寂寞,它紧紧依傍着山村公路,扭着麻花,绕着S,从狭谷深处,一路叮咚叮咚地唱着山歌,向我们迎面走来。清澈的溪水,在乱石丛中穿梭、欢叫、蹦跳。它们不时从一片片陡峭的岩石上俯冲而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溅起的朵朵浪花宛若串串珍珠。而河面上不时闪现的一个个水滩,绿中带蓝,蓝中泛青。它们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沿河两岸的绿树碧草,越发澄澈碧透,直让人想起白居易的“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的胜景。

    青山、绿树;溪流、水滩。仿佛把我们带到人间仙境。坐在摩托上的朋友直感叹,这里简直就是开江的九寨沟。

    我们正欣赏着,感叹着,摩托哧的一声停在路边的一幢房屋前。司机指着屋前一条通往半山腰的土公路说,沿土公路前行两公里便是活灵寺。

    我们踩着顽石,彳亍而行。我想,那掩藏在半山腰绿树丛中的活灵寺,一定是美轮美奂,一定是香客如云。及至赶到活灵寺,我们都愣住了。一大片坍塌的土石旁,几间条石垒砌的灰白瓦屋,孤零零地趴在那里,宛若一个垂幕的老人。朱红的大门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横陈。没有参天大树的陪衬,没有袅袅上升的青烟点缀,没有熊熊燃烧的红烛辉映,甚至没有一个香客虔诚跪拜。

    这就是建于道光二十六年(1844),距今近两百年历史的活灵寺?这就是那个曾吸引开县、梁平、宣汉等数县信众的活灵寺?打量着这个落魄的寺庙,我们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然而,大门前石碑上的“活灵寺”三个鲜活大字,连同门前香炉里厚厚的冷灰告诉我们,这就是活灵寺。

    我们在寺前徘徊观望,正在坍塌的土石旁忙着修路的老人走了过来。听说我们要进寺庙,他立刻掏出手机照着墙壁上的号码拨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黄色袈衣尼姑模样的老人,颠着一双小脚从山下赶来了。

    我们走进寺庙,破旧与残缺,沧桑与落寞,扑面而来。那倾斜的石门柱,那残破的铁香炉,那零乱的雕像,那破败的红布……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寺庙的残损落魄。居士看出了我们的失望,指着那些镀金的较大佛像兴奋地告诉我们,别小看这些菩萨,它们全是樟木雕刻的,有近两百年历史,属国家三级文物。文化大革命中,为了躲避造反派的焚烧,当地百姓偷偷将它们埋进地下,几年后掏出来居然完好无损。后来,几个文物贩子又盯上了它们。一个月黑风高的凌晨,他们撬开庙门,背起菩萨就跑。到底是樟木雕刻的,那菩萨又大又沉,文物贩子哪能很快带着它们远走高飞,?我们即刻报案,公安又很快将它们追回来了。

    居士的诉说,激起了我们的热情。征得居士同意,我伸出手指在菩萨身上轻轻敲了几下,那菩萨厚实、坚硬,梆梆梆的声响在空寂的寺庙里,听起来有如天籁。打量着这些樟木菩萨,我想起了那个神奇的传说。

    那是160多年前,近邻开县有个程老爷,为人忠厚善良。但不幸的是,夫妻二人刚过50,几个儿子相继离世。后来,妻子又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老年得子,让绝望中的夫妻如获至宝,他们视儿子为心肝宝贝,并取名程继,希望他能继承程家的香火。然而,灾难再次降临。就在程继5岁那年,一天中午,他突发疾病,倒在地上一阵乱弹,再无声息。“天啊,你叫我们怎么活啊?”夫妻二人跪在地上,抚着儿子的尸体,嚎啕大哭。

    这天,夫妻二人正跪在儿子的棺材前呼天抢地,一个白发老人从大门外飘然而进。他拍着程老爷的肩膀,吩咐把棺材打开,说他有办法救活孩子。程老爷抬起头,睁着一双肿泡眼,将信将疑地望着白发老人,叫来帮工打开棺材。白发老人靠近棺材俯下身子,撬开孩子的嘴,从衣袋里掏出黑糊糊的一团粉末灌了进去,尔后又灌进一些温开水。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那个孩子突然在棺材里动了动,几分钟后猛地站了起来。程老爷一把搂住孩子,嘴里叫着“心肝”、“心肝”,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淌。他把孩子交给妻子,一骨碌跪在白发老人前,咚咚咚地直磕头,白发老人慌忙扶起程老爷。程老爷说什么也要感谢白发老人,他要送金银财宝,他要送珍珠玛瑙。白发老人摇着头,他什么都不要,就要了一顶草帽。他告诉程老爷,今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他家在新宁县(今开江)梅家乡马黄沟,一个挂着一顶草帽的大香樟树下,名叫活灵寺。白发老人说完飘然远去。

    程老爷看着儿子一天天健康起来,心里高兴又纠结。第二年春天,他带着银子徒步从老家出发,一路打探,来到新宁县梅家乡,又从梅家直奔马黄沟。遮天蔽日的林木,流水潺潺的小溪,傍山而立的茅屋,伴着偶尔一声狗吠鸡鸣,马黄沟宛若世外桃源。活灵寺在哪里?程老爷望着那些山梁,那些溪涧,揉着肿胀的双脚,直到把马黄沟走遍,也未能找到那棵香樟树,找到活灵寺。

    那是一个正午,程老爷正坐在小溪边喝着山泉叹着气。一个老樵夫背着柴从山上下来了,他问了问情况,径直把程老爷带到半山腰一棵粗壮的香樟树下。程老爷一见树上挂着草帽,陡然一惊,他慌忙掰下一根树枝将草帽捅下来。他拿着草帽心里越发惊奇,这不正是他送给白发老人的草帽吗?他丢下草帽,又手忙脚乱地去翻看香樟树下那片石头。荒草丛中的石头上“活灵寺”三个字赫然而立,程老爷怔住了,他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

    程老爷开始招募能工巧匠,他掏出所有银两,亲自监工,在写有“活灵寺”字样的乱石丛里建起了一座寺庙,取名“活灵寺”。寺庙竣工,他指挥人砍下那棵粗壮的香樟树,找来二十多年前曾参与仁德桥建设的木匠,雕刻起了48尊菩萨供奉庙中。

    望着像模像样的活灵寺,程老爷泪眼模糊了。五年了,他一直不曾回老家。他把所有的牵挂与思念,所有的惦记与期盼,全都化在了那一砖一瓦,一椽一檩;化在了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中。五年了,他头白了,眼花了,走路蹒跚了。然而,他无怨无悔,他要以他的行动回报白发老人的救助,他要以他的虔诚建起一座知恩图报的丰碑。

    程老爷的善举,给香客们带来了福音,他们源源不断地涌进寺庙。那些祈求治病的,到庙里把香一烧,再到庙前把香樟树蔸砍下一点,就着庙里石缝里的神水一喝,病居然都能神奇地痊愈,活灵寺也因此成为周边几县香客们的首选。

    我望着那一排排菩萨,它们全都是那棵香樟树的化身吗?它们全都打上了程老爷的印记吗?我向居士悄悄打探那神奇的樟树蔸,居士摇摇头。

    也许因为祈求治病的太多,那树蔸早被人们砍光;也许那根本就是一个传说,只存在于人们心中。

    走出寺庙,再次回望。那寺庙坍塌、破旧,然而,那神奇的传说,那动人的故事,不正像打开的久藏的佳酿,正吸引着一个个游客?

    叹一声广福寨

    雨后的天空,宛若一个刚擦拭完眼泪的伤心女人,依旧灰蒙阴沉,我们走在通往广福寨大寨门的山路上。窄窄的石梯蜿蜒在单薄的山梁上,几乎全被茂盛的野草包裹,若隐若现中,透着一根青灰色的细线。山野许是饱蘸了太多的水汁,到处水汪汪,湿漉漉。石梯两边的野草就像一个个泪人儿,一脚踏上去,水珠噗噜噜直往下坠。还未到半坡,我们的裤脚、运动鞋已水淋淋,凉浸浸,鞋子踩在石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远远地,我们望见了寨子,如一朵颈部粗壮的盛开的硕大蘑菇,突兀地挺立在前方。

    我们一路咯吱着走向寨子。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失望,没有威武雄壮的寨门,没有连绵起伏的寨墙,甚至连断壁残垣也不见踪影,更别说什么亭子街、观音阁、戏楼等。偌大一个寨子,呈现于眼前的只是一片连一片碧绿的庄稼:嫩黄中透着翠绿的浅浅的花生秧;叶片上晃动着晶亮水珠的亭亭玉立的玉米苗;缀满胡豆荚的老气横秋的胡豆……它们错落着,起伏着,茂盛着,从大寨门一直铺向远方。寨子里一些低洼或者凹凸的地方,零星地分布着乱石丛,乱石上面长满了一棵棵挺拔的苦梨树,一蓬蓬茂密的翠竹。它们连同那些摇曳的庄稼,连同寨子边缘高高挺立的柏树、槐树,以及叫不出名的各种杂树,直把寨子装点得如诗如画、生机盎然,让你宛若走进一个绿色王国。

    古寨呢?这个据说建于明代中期,距今已有五百年历史的庞大古建筑,它的一砖一瓦,它的一基一石,它的雄姿,它的伟岸,难道全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湮没于岁月的风雨?湮没于片片的绿色?我们愣愣地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庄稼,望着那些随风舞动的枝桠,沧海桑田的韵味扑面而来。

    我们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开始绕寨子的边沿缓缓而行。寨下,数丈高的峭壁,透着冷冷寒气,让人望而生畏。这些青灰色的巨石,犹如一堵厚厚的城墙,环绕寨子,将整个寨子合盘托起。望着这些让人胆寒的绝壁,我们走得格外小心。蓦地,寨子边沿的巨石上,一个个碗口粗的石洞,零星地出现在眼前。那些洞方方正正,虽积满了尘埃,但铁錾一錾一錾錾刻的痕迹清晰可见。不远处,我们又看到了一口大小如一张小方桌的水池,一池碧水绿莹莹,满当当,池的四周均匀地布满铁錾纤细的錾痕。显然这口小池是工匠们用铁錾所为。后来,我们又在寨上的乱石丛,发现了破碎的方砖,残缺的碎瓦,断裂的条石……古寨就像一只潜伏的小兽,正露出它的蛛丝马迹。

    我们绕寨子走完一圈,来到了后寨门—水洞门。我们正惊叹于崖壁上佛龛里摩崖男观音的古老、神奇,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正沿水洞门往寨上走,我们心里一喜。兴许,他身上就藏有广福寨的秘密,我们即刻返身相随。

    一路上,我们向老人打探广福寨,老人果然知之甚多。他告诉我们,先前,由于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加上当地百姓精于耕种,广福场成了一个物产富饶、人烟阜盛的繁华之地,被人称为“小重庆”。繁华造就大户,却也吸引土匪的眼球,那些躲藏于兰草沟、黑天池的土匪,经常趁了空隙冲下山来,抢劫那些大户。为了逃避抢劫,大户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方福寨,于是,一个硕大的寨子应运而生。

    过去的广福寨,堪称虎踞龙盘。它的四周,全是用硕大的青砖与粗壮的条石垒起的2~3丈高的厚厚寨墙,只有大寨门和水洞门两个口子可以出入。寨墙上一个连一个的黑洞洞的大炮口,就像怪兽张开的一张张嘴。整个寨子因为峭壁,因为寨墙,因为大炮,结实得就像一个封闭的堡垒,不要说刀枪,即使大炮,也奈何不了。

    老人说着,一路上还指指点点,说这里从前是大地主李成发的染坊,那里是老医生金学武的药铺;左边是百姓集资筑的寺庙,修的戏楼,右边是大地主曾孝生建的亭子街,更远处是堰塘、水井,是一排排居民楼……

    随着老人的指点,一个鲜活的古寨,正抖落历史的尘埃,向我们徐徐走来;一个人烟阜盛、街市繁华的小世界,正浮现于我们眼前:在匪患猖獗的岁月里,那些大户人家,竞相牵着猪,吆着牛,躲进固若金汤的广福寨,他们依托寨上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物产,安居乐业,尔后又用勤劳的双手装扮古寨。于是,一幢幢房屋,一座座寺庙,一间间戏楼应运而生。于是,沉寂的古寨响起了鸡鸣狗吠,冷清的古寨升起了袅袅烟香,单调的古寨奏起了丝竹管弦。于是,古寨便成了童话世界,成了世外桃源,成了世人神往的地方。于是,民国政府干脆将区公所与团练局搬进古寨,由此闹出曾马角孽的笑话。

    当我们随老人回到大寨门,古寨的枝枝叶叶,牵牵绊绊,已了然于心。我们惊叹于古寨昔日的繁华,哀叹而今的衰落。老人看出了我们的伤感,也露出淡淡的哀愁。他说,因为文革,因为破“四旧”,那些寨墙、寺庙、戏楼、亭子,拆的拆,毁的毁。后来,土地下放,人们纷纷搬往寨下,房屋被推倒,堰塘、水井被填平,条石变成了寨下人屋下的基石……古寨就这样荒废着,演变着。最终,一地繁花变成了而今的满目翠色。

    想起被焚毁的圆明园,想起被湮没的庞贝古城,想起因侵蚀坍塌的古罗马斗兽场。这些伟大的建筑,不都因岁月的流逝而成了废墟?何况名不见经传的古寨?我们不觉释然。

    告别老人,我们往寨下走。远处,广福坝子上连片的水田,犹如一块硕大破碎的镜子,在雨雾迷蒙中,正把惨淡晦暗的光投向寨子。

    牛山寺上的烈士祠

    漫步牛山寺,除了那已坍塌的残破不堪的电视转播屋,残存的电视发射架;除了那一汪一汪的野草,一蓬一蓬的果树;除了草丛中那一头头晃着脑袋甩着尾巴的黄牛,悠闲自在拱着泥土的长白猪,这个突起的状若卧牛的山峁,实在看不出与其他山峁有什么两样。其实,很早很早,这个山峁上曾建有富丽堂皇的寺庙,因为僧人淫乱,被县令一把大火烧掉了。上世纪初,山峁上曾建有烈士祠,祠前建一硕大的水池。

    说起烈士祠,不能不想起那段惨烈的故事。

    1915年底,护国战争在云南爆发,倒袁运动随即在全国蓬勃开展,各地相继宣布独立。地处偏僻的开江,深受影响,尤其是早就参加过讨袁活动的同盟会员颜德基,正在开(江)、达(县)一带活动,哪里按捺得住。他立即与县人傅晋卿、黄登桂等筹措资金,购买枪支弹药,成立川东护国军第一支队。素有作战经验的颜德基被推为支队长。

    袁党素闻颜德基的大名,得知他带着护国军浩浩荡荡杀进县城,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躲的躲藏的藏,县城很快被攻占。他们不但救出了广安国会议员肖宅山,还抓获了来不及逃跑的知事(今县长)肖韵涛并将他处决,开江宣告独立,肖宅山任知事。

    然而,因为没有从根本上消灭袁党的有生力量,新政权危如累卵,一些下台的旧党,不甘心失败;一些富绅,对革命党杀富济贫心怀不满,他们对新政权虎视眈眈,并伺机反扑。新政权就像一个孱弱的婴儿,急需强有力的呵护。但是,年轻气盛的颜德基,却不听肖宅山等人的劝阻,贸然率领护国军向开县进发,偌大的开江城只留下少量的警卫队守护。得到消息的肖韵涛旧部欣喜若狂,他们许以1800两白银的重金,勾结达县、宣汉、梁州的知事和驻达的袁军,要他们火速派兵增援开江。就在颜德基率部离开的1916年旧历三月十二日,周边的拥袁势力与县城的袁党里应外合,向新政权发起反攻。于是,一场力量异常悬殊的战斗打响了。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袁党以数倍于革命党人包围了县城。他们凭着人多势众,杀气腾腾地扑向新生政权,见了革命党人非砍即杀,一时间,开江县城笼罩在白色恐怕中。尽管傅晋卿组织警卫队奋力反击,黄登桂带领革命党精英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革命党人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中。农历三月十三日黄昏,县城沦陷,新政权被颠覆。满身血迹的黄登桂,借着夜色掩护从县城逃出,往西边撤退,本有希望逃出险境,然而为了救援肖宅山、傅晋卿,行至半途又孤身回城,结果三人先后被捕。

    农历三月十五日,袁党将他们押赴刑场。行刑前刽子手得意洋洋地晃动着脑袋问傅晋卿:“有何话说?”傅晋卿破口大骂说:“大丈夫,死得其所。你这条走狗,吼叫什么?”三个人英勇就义,傅晋卿的头颅,竟然被割下送往顺庆请赏。

    残忍的袁党并未就此罢休,他们把肖宅山、傅晋卿、黄登桂三人的尸体摆在县衙门前,狞笑着用锋利的匕首剖开腹部,用尖刀剜出活蹦乱跳的心脏,尔后就在县衙门前找来砧板,将血淋淋的心脏洗净,切碎,炒熟,然后就着烈酒,一边猛嚼狂饮,一边山呼海啸。直看得一个个路人心惊胆寒,掩面而走。

    颜德基攻打开县本就仓促,他率部晓行夜宿,开到开县陈家坝就碰上袁党张敬尧部的顽强抵抗,一番猛攻猛打好不容易推进到铁索桥,再也无力向前。此时,他得到了三位战友被袁党杀害并被剖腹剜心的消息,先前的焦虑很快化为悲伤。他握着手枪,呆呆地立在桥上,满脸凄苦地望着桥下翻滚的江水。他放弃了攻打开县城。

    颜德基返回开江,肖宅山等人的尸体还直挺挺地挂在县衙门前。他带着卫兵赶到县衙门,远远就闻到一股腐臭。他顾不得臭味,跑过去抱住尸体失声痛哭。他后悔自己当初不听劝阻,在新政权尚未巩固之时,贸然率部离开战友,以至于战友惨死。他用手敲打着脑袋,满心的悔恨与悲伤就像那绵绵不绝的江水。

    其时,黄登桂的哥哥黄眉生正在省督署(秘书处)任职,这个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早期同盟会员,这个极具才情连王月秋(民国时开江三王之一)都自叹弗如的诗人,得知弟弟被剖腹剜心的消息,怄得心如刀绞,他恨不能立刻回到老家,亲手宰了那帮凶手。

    颜德基自返回开江掩埋好战友,又开始在川东一带马不停蹄地横扫拥袁势力,一时间名声大振。1918年10月,他被四川督军熊克武任命为靖国军第七师师长,驻防绥定府(今达州)。黄眉生得到消息,心里一动,他想,给弟弟报仇的时机到了,他当即辞去省督署里的职务,与颜德基联系,要到他身边工作。颜德基早就仰慕他的大名,听黄眉生如此说,哪有不欢迎之理?于是,黄眉生来到颜德基身边做了他的秘书。

    尽管颜德基戎马倥偬,但他一直不曾忘记牺牲的战友,当黄眉生向他提起该惩处带兵杀害他弟弟黄登桂等人的帮凶达县、宣汉知事时,颜德基慨然应允。于是,黄眉生带着颜德基的警卫队,前往宣汉、达县檀木,将已经下野的知事捉拿,将他们解往绥定府。一番审讯后,亲自扣动了手枪。

    望着倒下的帮凶,颜德基又想起了逝去的战友,心里涌动着阵阵愧疚。遂于1919年回到开江,发起募捐运动,筹措资金,在牛山寺上建起了供奉肖宅山、傅晋卿、黄登桂三烈士的烈士祠。

    据传,烈士祠建得很漂亮,全部用花岗石砌成,祠前有石凳、石椅,还有一硕大的水池,祠的周围遍种垂柳。建成之际,前来瞻仰凭吊者络绎不绝。可惜,仅仅三年,烈士祠便被拆毁。

    而今,牛山寺的中央还有一个篮盘大的水池,盈盈一池水,幽深澄碧。据承包牛山寺的老人讲,水池一年四季满满当当,即使是最干旱的年月,也从不曾干枯,倒是山下的村民牵着线线来池里挑水。想来那池就是烈士祠前那口水池吧!

    寂寞观音寺

    三轮车犹如一个饮酒过量的汉子,一路摇摇晃晃,一路吼吼叫叫,行至半山坡,再也坚持不住,它一番挣扎、抖动,尔后颓然歪斜在沟沿边。司机跳下车,双手一摊,无奈地摇着头,我们只好跟着下车,然后沿乡村公路缓慢而行。

    正是暮春时节,山涧沟垄到处一派翠色,各种花香扑鼻而来,让人神清气爽;远处,任市坝子上连片的水田,正把白晃晃的光亮投射而来,让你仿佛觉得就像踩在镜片上。刚刚转过一个山塆,一幢幢涂满红油漆的仿古建筑,一棵棵枝繁叶茂的香樟,出现在公路边的围墙里。我们走进围墙,水泥铺就的地面,闪着青灰色光泽,上面一尘不染;白瓷砖装饰的一个个硕大花坛里,红的花,绿的草,摇曳出一派生机;参天的大树这儿一棵那儿一簇。我们直以为走进了乡间别墅。然而,大门边那只盛满香灰的硕大香炉,围墙里那一抹抹红墙,那一根根粗壮的廊柱,让我们明白,这就是观音寺。

    我们穿梭于各个大殿。四下里一片静寂。没有熙来攘往的香客,没有咿咿呀呀的诵经声,没有烈烈燃烧的高香,甚至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那一尊尊刚涂抹了金粉的雕像,在有些灰暗的殿堂里闪着亮光;只有殿外那一棵棵盎然的绿树,在春风中肆意地窃窃私语。如此漂亮的寺庙,香火竟是如此寥落,我们都有些愕然。

    我们浏览完殿堂,寺庙后崖壁上一个瓶子似的岩石,吸引了我们。那岩石立在半山腰,紧贴崖壁又独立于崖壁,由下而上逐渐鼓凸尔后又逐渐收缩,酷似观音手中的净水瓶。“净水瓶”旁,一棵碗口粗的黄桷树斜斜地披散着绿叶,恰到好处地遮拂着瓶子,让你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我们正争着与“净水瓶”合影,一位尼姑打扮的老人出现在身后,原来她就是观音寺住持释船碧。早就听说老人常吃柏树籽,能发功给人治病,我们立刻与她攀谈起来。

    我们藏着掖着往柏树籽上绕,老人也不忌讳。她说,她老家远在达县石板,高小毕业后,本有希望去大队教幼儿园,无奈父母不让,偏逼着她结婚。走投无路中她钻进了围城,也走进了苦难。因为不如意的婚姻,因为怄气伤肝,年纪轻轻的她经常病病殃殃。终于在四十岁那年秋天,她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四肢僵硬,全身冰冷。急坏了的父母四处求医问药,医生只说病人拖一天算一天。父母伤心却不甘心,他们带着女儿去了真佛山祈求菩萨保佑。待在真佛山的当晚,蒋佛爷(真佛山寺庙创建人)给她投梦,叫她吃一种仙果,并告诉她仙果的位置,此后几个晚上夜夜如此。女儿动了心思,她让父亲一路背着,找到了梦里仙果的位置,原来那是一棵苍劲的古柏,蓬勃的枝桠缀满了灰里带黄的柏树籽。难道仙果就是柏树籽?那柏树籽也能食用?她愣愣地望着古柏,示意父亲放下自己。她蹒跚着靠近古柏,毅然决然采下一大把柏树籽。

    柏树籽的坚硬磕得她牙齿生痛;柏树籽的苦涩直浸透她五脏六腑。但是,她隐忍着,坚持着,就那么一颗一颗地慢嚼细咽。渐渐地,柏树籽变软了,柏树籽变香了,她也由当初吃一小把发展到吃一大把。于是,老人毅然斩断红尘,留在了真佛山。她一边坚持早晚各吃一把“仙果”,一边跟随寺里的住持吃斋念佛,练观音功。几年过去,女人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后来,她从真佛山来到开江任市观音寺,吃“仙果”的历史却不曾中断,即使随着年龄增长,牙齿松动,她也将“仙果”打成粉末,天天食用。

    想不到老人有如此传奇的经历,想不到柏树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我们都愣愣地望着老人。正在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陪同下,走了过来。女人一脸愁容地靠近老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颈子痛,转动不得,方法使尽却无济于事。老人歉意地望了望我们,闭了嘴,伸手在女人的脖子上按摩了一会儿,然后往脖子上直吹气,又用手拍了拍,末了将女人的脖子转几转。短短几分钟,女人竟能转动脖子说不痛了,我们都惊呆了。

    受女人的影响,我们几个竞相找到老人。我告诉老人自己有些胸闷气短,老人伸出右手在我胸前按了按,尔后双手并拢手掌面向我胸部发功,嘴里似乎呼呼有声,我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胸部蔓延,然后沿手臂到手指徐徐而出,整个人立刻变得特别清爽。

    也许因为连续按摩、发功,老人接待完我们,坐在凳上一脸倦容,我们几个都敬畏地围在她身边。“去年来治病的人太多,身体消耗大,后来生病了,今年才逐渐恢复。”尽管老人的声音很小,我们却听得动容。“那些殿堂都是她给人治好病后,人家捐献的钱修建的,三十多年前,这儿就一间破庙。”陪同治颈子病的老年女子显然是本地人,她顺着老人的话,不无炫耀地向我们诉说。我们望着老人,越发敬佩。

    想想吧,一个弱女子,凭着对佛教的虔诚,凭着对信仰的追求,凭着自己微薄的一点技能,竟然将一个破庙变成了富丽堂皇拥有各种殿堂近50间的偌大寺庙;将一个荆棘横生的不毛之地,变成了绿树成阴的祈福胜地。这当中,不知凝聚着她的多少心血与汗水;不知寄予着她的多少梦想与期盼。也许,她也曾彷徨,她也曾动摇,然而最终选择了坚持,就像对待那些“仙果”。几十年间,她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工蜂,将自己圈定在这狭小的空间,寂寞一生,将信徒们捐赠的钱一点一滴地积攒,积攒,尔后变成了观音殿,变成了大雄宝殿……变成了今天的金碧辉煌。这种执着,这种坚韧,这种无私的奉献,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该是何等的可贵。

    我们告别老人,往寺外走。寺里,除了风儿搅动树叶发出的哗啦声,依旧一片静寂。远处,一位年轻女子正搀扶着一位老人,迤逦而来。

    佛神寨探险

    兔年春节,天气异常晴朗,初一上午我们回到老家天成罐。天成罐是一个距县城约30里的小山村。下午两点,我们祭完祖,太阳依旧如枚黄黄的煎鸡蛋,高高挂在空中。此时,半坡上,山沟里,屋门前,从上午响起的鞭炮声,依旧绵绵不绝,宛如一曲曲高亢的山歌,又像那失控的机关枪,这儿才按住,那儿又呼呼地炸响,腾起的阵阵烟雾,在艳阳下幻化出一道道绚丽的光彩。灿烂的阳光,喧嚣的鞭炮声,氤氲的烟雾,给空寂而萧瑟的山村,平添了一份热烈。因了这份热烈,我们的心空前活泛起来,先前的疲劳一扫而光。我们决定去老屋后的佛神寨探险。

    佛神寨位于天成罐村的东面,它与梁家崖、刀背梁、宝塔梁按东南西北,依次拱立在村子的四周。“刀背梁一根藤,佛神寨半天云”。老辈人如此说,足见佛神寨的高耸。我们站在屋门前,抬头向寨上望去。壁立的山崖,高耸的寨墙,苍劲的古松,让从未上过山寨的女儿看得心惊胆寒却又跃跃欲试。

    我们选择了去大寨子的山路,兴致勃勃地往寨上爬。人口的大量流失,土地一摞一撂地荒下了,到处是丛生的枯黄的野草,到处是张牙舞爪的刺蓬,到处是莽莽苍苍的灌木丛。昔日生机盎然的坡地,而今成了草们树们的乐园。本就狭窄的山路被它们一挤,越发歪歪扭扭,曲曲折折,了无生气,宛如被人遗弃的小媳妇,满腹幽怨地趴在那里。在明明灭灭、若隐若现的山路上,我们攀着枯枝,佝偻着背脊,谨慎地迈着脚步往上爬。

    凸起的树根,张扬的刺丛,不时绊住我们的双脚,牵扯我们的衣服,间或针尖般刺入我们的肌肤。爬上一小段,女儿已喊叫着,手被划出了血痕,裤子被挂破了。断后的妻子不时在刺丛中钻来钻去,她一面安慰鼓励着女儿,一面直埋怨我不该往寨上爬。我们穿梭在草丛,越发小心翼翼,待爬上大寨子的入口—南寨门,个个都是大汗淋漓。

    南寨门已经坍塌,依稀可见的寨墙下,一条条长满青苔的粗重石条,在枯萎的草丛中若隐若现。从南寨门往上走不过十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上枯黄的茅草挨挨挤挤,好似一张硕大的地毯,经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站在草地向东眺望,是一个连一个山峁。山峁上,叶片梳子似的蕨草,一丛连一丛,老气横秋,枯黄中透着些许绿色。倒是蕨草丛中不时出现的一棵棵孤松,长得矮矮墩墩,蓬蓬勃勃,彰显着生命的活力。山峁尽头是保存完好的小寨子。向西,是佛神寨的主寨。主寨上曾经寺庙林立,因为损毁,而今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一间,那千疮百孔老气横秋的模样,让人想起岁月的沧桑。

    这座规模宏大的长条形山寨,东西长达五六里,南北宽约近一里,自东向西横陈着的小寨子(万佛寨)、大寨子、主寨子,看似紧密相连,实则在天然断裂的峭壁上,砌以坚固的寨墙分开。除小寨子东寨门,大寨子南寨门,主寨子西寨门三个上寨入口,其余全是悬崖峭壁。尤其是万佛寨,东西两边寨门一锁,南北的万丈悬崖,纵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望寨兴叹。可以想象,即使敌方攻破相对容易的南寨门,寨上的人也可以安然无恙地退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万佛寨,足见古人的智慧。

    据老辈人讲,佛神寨建于清乾隆末年。爆发于四川、陕西等地的白莲教起义,搞得清王朝人心惶惶,清政府为切断义军粮草与兵源的来源,在四川等地推行团练和坚壁清野战术,在悬崖绝壁上筑起大量寨堡,将村落百姓强行移居其中,山寨由此而成。此后,兵荒马乱的岁月,山寨成了村民们躲棒老二(土匪)的绝好去处;和平年代,山寨就成了孩子们攻城略地、军事演习的绝佳场所。岁月流逝,而今,寨墙毀的毀,拆的拆,只有万佛寨保存相对完好。

    我们循着草丛中依稀可辨的足迹,翻过一座座山峁往万佛寨进发。一路上,蓬松的蕨草,因雨水冲刷而裸露在外的奇形怪状的树根,连同沙石上那一棵棵蓬勃倔强的孤松,都让女儿兴奋不已。

    靠近万佛寨。一堵用无数条石垒砌的寨墙,赫然矗立在峭壁上,就像一扇宽大厚重的门,将寨里寨外切割成两个世界。我们站在寨墙下,望着那黑黢黢笔直高耸的寨墙,望着寨墙石条上那斑驳陆离的花纹,寒气陡然裹袭全身。那寨墙仿佛顷刻间直压向我们。我们不敢久留,绕着寨墙下的小径,攀爬到寨门。寨门高2米许,宽近1米,完全用条石垒砌,保存完好。尤其是迎面左右两块竖立着的巨型条石,稳稳立在那里,犹如两个把门的巨人,条石上的褐色锈迹让人想起远逝的岁月。寨门顶端,隶体的“万佛寨”几个大字,镌刻在条石上,苍劲有力。

    我们走进寨内,沿着寨墙拨弄着荒草刺藤,缓缓而行。那一条条精细打磨的粗重石头,严实丝合缝地横躺在寨墙上,宁静而安详。这些条石,凝聚着先辈们多少的心血与汗水,寄托着先辈们多少美好的向往与希望;这些条石,见证了历史上多少的悲壮与惨烈,演绎了人世间多少的悲欢与离合。白莲教的弓箭与枪炮,土匪们的大刀与长矛,都未能让它有丝毫退让,都未能让它有半点损伤。

    这些粗重而笨拙的条石啊,是你避免了一场场血腥屠杀,是你挽救了一个个脆弱的生命,是你一次次换回了做人的尊严。

    想起土匪穆祥寿的故事。

    穆祥寿是上个世纪30年代活跃在天成罐一带的土匪头目,手下有近30人。他武艺高强,尤其擅长轻功,走起路来如履平地;奔跑起来宛如一阵风,长长的头发飘起来几乎成一条直线。穆祥寿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尤好女色。因为这,村里夜哭的孩子,只要听到穆祥寿的名字不敢再吱声;因为这,村里略有姿色的姑娘出门不得不涂上锅烟墨;因为这,村里稍微殷实的家庭都搬往佛神寨。

    因为绝世轻功,因为所向无敌,穆祥寿飘飘然,昏昏然。

    凭两把尖刀攀越靠近主寨子笔直的西寨门,即可得到保长的绝色女儿。穆祥寿得到消息既兴奋又彷徨。那个叫翠枝的绝色女人,几年前的一次偶然相遇,令他怦然心动,心里那种麻酥酥过电的感觉让他至今难忘。他垂涎三尺,他魂牵梦绕,却苦于佛神寨各个寨口威力无比的怀胎炮。这种自制的土炮,虽其貌不扬,但它长长的炮筒里装上的5-6寸长、酒杯粗的圆形生铁,却威力无比,一旦喷发而出,岂是肉体可以承受?

    他辗转反侧,他彻夜难眠。三天后,他毅然决然参加这场赌博。他清楚西寨门下几十米高的悬崖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清楚,机会稍纵即逝。

    穆祥寿是好样的。两把尖刀往石缝中一插,双脚轻轻往刀上一点,身子便跃上了寨壁,张开的十根手指往壁上一靠,吸盘似紧紧贴在壁上。他蠕动身子,左手往下轻轻划出一道弧线,尔后往上一挥,左脚已悬空,左脚下的尖刀已稳稳扎在身子左侧的石缝;抬左脚,挥右手,取尖刀,迈右脚……穆祥寿就像一只断尾的逃命壁虎,突突地往上蹿,又像一只发现猎物在网上快速追逃的蜘蛛。只看得寨上的村人目瞪口呆,只看得寨上的百姓魂飞魄散。

    穆祥寿做梦都没想到,他刚攀上寨门得意洋洋地举起双手打着哈哈,隐藏在寨墙里的四个黑脸汉子,一拥而上,抓住他的手和脚重重地往地上一掼……

    穆祥寿的脑袋祭奠了寨门。

    我抚摸着寨门上的条石,那条石因风雨侵蚀,一些地方开始风化。然而,它们却稳稳地挺立在那里,看不出丝毫坍塌的迹象。也许,它们也是用穆祥寿的脑袋祭奠过吧!

    我们穿过密密麻麻的刺丛,来到万佛寨笔陡的东寨门。夕阳正把荒草染得一片血红,寨墙下的峭壁,正兀自散发着森森冷气。

    消失的青烟

    也许来得不是时候,我们一路兴致勃勃赶到青烟洞,呈现于眼前的不过是个巨大的石洞。洞前,一硕大的水潭,浑黄的泥水,波澜不惊,微微荡漾中,泛起一圈圈浊黄的波纹;洞的右侧,碗口粗的水流,从数米高的洞顶崖壁倾泻而下,远远望去,犹如一条长长的揉皱的白练。

    那飞珠溅玉的瀑布呢?那惊心动魄的轰鸣呢?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呢?那水雾缥缈的仙境呢?

    我们伫立在水潭前,有些落寞。想不到这个位于开江拔妙乡与开县巫山乡接壤处的名声远播的传奇石洞,竟是如此光景!

    我们心有不甘地沿着洞前左侧羊肠似的土路往前走,行不过数米,天然岩洞已突兀立于眼前。这洞甚是阔大,灰白色的洞顶,犹如一面不规则的巨型圆弧,高高撑起。洞顶外侧,从岩壁上垂下的枯藤,恣肆汪洋,透着苍劲。它们缠绕着,纠结着,宛似一团团乱麻,在秋风中晃晃悠悠;由上而下靠近洞底的石壁上,有涓涓细流从石缝里渗出,那水甚是清凉澄澈,掬一捧送进嘴中,清冽甘甜,直润五脏六腑。洞底,水泥铺就的地面,平坦辽阔,足可容纳数百人。洞底最左侧,建有供奉菩萨的小庙,那些塑像尽管粗糙,却自有一种神韵;洞底最右侧,残存的一段封闭式寨墙,千疮百孔,瞭望孔与向外射击的枪眼依稀可辨。洞底边沿,一长溜粗壮结实灰不溜秋的石栏杆,也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唯有那五六张砖石砌就供庙会用的水泥桌,堂而皇之地排列在石洞中央。

    那是龙女借给周围百姓办宴席用的餐桌吗?打量着那些水泥桌,我想起了那个传说。

    很久以前,青烟洞一带的百姓,因为贫穷,家里置不起桌椅餐具,一遇红白喜事,总是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四处借用桌凳碗筷,焦头烂额中却总不如意。一天,一位老农娶媳妇,他忙碌了一整天,也没凑齐桌凳碗筷。万般无奈中,他拿着香蜡纸钱走进青烟洞,一骨碌跪在观音菩萨前,焚香化纸,祈求明天好运。就在他弓身起立准备回家之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端着桌子,拿着碗筷,笑盈盈地从洞前的水潭里,款款而来。原来,潭底有一斜洞,与青烟洞相连,洞里住着一位善良美丽的龙女,她准备了很多餐具……

    老人焚香借还餐具的奇事,很快传遍四乡八邻。惊喜之余,当地百姓纷纷仿效,遇上红白喜事,都竞相来到青烟洞,焚香跪拜,呼唤龙女。那龙女总是有求必应。

    龙女的漂亮到底让人艳羡。一天黄昏,早就馋涎于龙女美丽的一粗鲁汉子,借还餐具的最后时刻,偷偷爬上洞里一凸起的顽石上,他趁龙女不备,张开双臂用力向她一抱。龙女吓得啊的一声惊叫,身子猛地往下一缩,迅速遁入了潭中。从此,任凭人们香烟袅袅,长跪不起;任凭人们声嘶力竭,嗓子沙哑,龙女再也不露面,餐具也不见送出……

    据当地百姓讲,洞前的顽石上,曾留有粗鲁汉子妄想拥抱龙女的长长脚印,可惜那石头在修建宝成电站时被毀掉了。

    我们对着菩萨拜了又拜,然后面对水潭,试着大声呼喊,然而,除了那浊黄的潭水一漾一漾,荡着一圈一圈涟漪,潭里看不出任何动静。

    我们正凝神观望,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手里举着红烛与香腊,正蹒跚而来。许是听到了喊声,他呵呵直笑,说:“哪有什么龙女,潭里曾经倒是有一巨鳖。”“巨鳖?”我们听了陡地来了精神,立刻迎上去围住老人。

    老人告诉我们,这个水潭,面积虽然只有2亩多,过去却因为上流水势猛,落差大,经年累月,被冲得异常幽深,即使将十几匹腊篾(即十几根茨竹)连接起来,也探不到底。幽深的水潭,加上沿河两岸丰富的腐殖质,给潭里的深水鱼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尤其是野生鳖。其中,有一只巨鳖,躲在潭底,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据目击者称,大约有簸箕大。它扁平的背脊,深绿中带着灰黄,灰黄里透着浅白,就像穿了一件七彩衣。一到干旱时节,它便潜出水面,在潭的中央优哉游哉地游水。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鳖,多得不可胜数。几年前,上游宝成电站开闸放水,哗啦啦的水流,冲得潭里的鳖四下乱窜。一个姓张的村民,晨起干活,竟然在下游的水渠里捡到两只小盆似的鳖,他高兴地将锄头一扔,提着就往街上跑。两只鳖居然重达14斤,整整卖了5000元。

    众多的野生鱼尤其是巨鳖,吸引着饕餮者的眼球,他们试着用竿钓,用网打,却总未见结果。于是,一些胆大者干脆趁着夜色偷偷往潭里投毒。结果,巨鳖没捉住,那些好事者尤其是领头羊,却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不是得怪病早死,就是意外死亡。多年前,一个叫郑老三的壮汉,领着几个人投毒之后,眼见白花花的大鱼漂在水面,他兴冲冲地找来一只大网往湖面一撒,跟着往上拉,谁知脚下一趔趄,身子一晃动,连人带网一起落入潭中。家人找来渔网,请来几个潜水高手,打捞了好几天,也未能捞到他的尸体。就在家人为郑老三举办丧宴的黄昏,村里一个到他家吃酒的青年,路过水潭,猛然间见巨鳖正拖着一具尸体在潭面疯跑,后面跟着大大小小的野鳖。吓得青年魂飞魄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郑老三家,嘴里直叫:“巨鳖正在吃人,巨鳖正在吃人!”待人们吼着叫着打着手电,举着火把,心急火燎地赶到水潭,潭面却风平浪静。郑老三的尸体到底没找到,想是让那巨鳖吞吃了。

    老人的诉说,听得我们毛骨悚然。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潭面,便觉有森森冷气向我们袭来。那一漾一漾晃动的浊黄潭水下,是不是那巨鳖与儿孙们正在窃窃私语呢?

    我们陪老人在菩萨前烧完香,开始往洞外走。老人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替我们惋惜,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满以为是洞里即将举行的庙会的事,老人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们不是想看青烟吗?”我们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怔怔地望着老人。

    “青烟洞之得名,除了有洞,更有绝妙的青烟。”老人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干脆停下脚步,伸手指着不远处那股从崖壁上奔泻而下的水流。

    在老人的描述中,我们仿佛看见,浩浩荡荡的江水正从高洞水库奔涌而出,沿拔妙河高达数公里笔陡的峡谷,一路呼啸,一路狂奔,冲向下游的宝成电站。湍急的水流稍稍歇歇脚,喘喘气,将沿河两岸更多的的江水揽入怀中,以积蓄更大的能量,然后又一次更凶猛地翻滚、咆哮、怒吼,凶神恶煞地冲向青烟洞的顶壁,尔后直直地从半空跃向下面的水潭。

    那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啊!几十米宽的瀑布从近一百五十米的高空挂下,犹如一面高高挂起的硕大布幔。飞珠溅玉中,只看见布幔不断地腾挪翻卷;飞珠溅玉中,只听见江水铿锵的轰鸣;飞珠溅玉中,只感受到大地剧烈的震颤。那又是一幅怎样绝妙的美景啊!汹涌的江水撞击着宽阔的潭面,击起阵阵烟雾,它们弥漫着,扩散着,在潭面冉冉升起。缥缥缈缈中,偌大的潭面已与瀑布连成一体,分不清哪是水,哪是雾;缥缥缈缈中,如海市蜃楼,似蓬莱仙境……

    “可惜,这种绝妙的美景,现在已难碰上,除非上游水库开闸发电。即便如此,这种状况也许维持不了多久。你们看,那洞上不是有人正在开沟挖渠,他们要将发电后的水引向另一水库发电,到那时,只怕再难见到青烟了!”老人放下手,一声长叹。我们随了老人的手望过去,青烟洞顶果然有两个壮实的男人,正弓腰挖渠。想起浊黄的潭水,我们立刻释然。

    我们陪老人站在潭边,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人类在建设美好的同时,不也正毁灭着一些美好吗?

    我们安慰了一番老人,开始往回走。远处,斜阳正透过树梢,把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青烟洞前长长的白练上。白练上闪射的金光,透着别一样的美。

    远逝的双牛山

    时候是深秋,双牛山已被浓浓的秋意裹袭。从山下漫到山上的连片倒伏的野草,就像一张厚厚的褐黄绒毯,将山们紧紧包裹;凋零了叶片的葛藤,赤裸着灰褐的藤蔓,如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在山涧沟壑,缠缠绕绕;俯卧于荒草丛中的两头石牛,兀自孤寂地趴在那里;山顶上,破败残损的寺庙,在秋风中颤颤巍巍,越发透出一种沧桑与落寞。

    寂寞的石牛

    我们站在离山顶不远的寨门前的石梯上,俯视着脚下的两头石牛。它们静静地趴在草丛里,相向而卧,其中一头,已经有些残损。尽管如此,看上去却依然逼真。那蜷缩弯曲的柔顺身子,那微微向上昂起的头颅,那钝形微翘的粗短牛角,加上圆润饱满的灰褐背脊上点缀的零星白斑,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一切都那么惟妙惟肖。让你仿佛觉得那不是石牛,而是两头鲜活的水牛;让你仿佛听到,它们正悠闲反刍的扑哧扑哧声。

    望着被野草嚯嚯嚯拂着的石牛,望着秋阳下懒懒趴着的石牛,不觉思绪翩然。这长卧于山间的石牛,该有数百上千年了吧。千百年来,它们历经了多少磨难,风雨的侵蚀,霜雪的洗礼,雷电的轰击,孩童的敲打……然而,千百年过去,它们依然倔强地趴在山间,它们依然顽强地坚守着那块瘠薄的土地。它们黝黑的身躯还是那么沉稳,向上的头颅还是那么高昂,粗短的牛角还是那么刚硬。千百年来,它们就这么寂寞地趴着,趴着,趴成了一个符号,趴成了一道风景,趴成了永恒。

    也许,正是它们这种寂寞的坚守,这种亘古不变的姿态,才吸引着一个个文人墨客,吸引着一个个村夫野老,竞相攀着峭壁,登着陡梯,一路磕磕绊绊,一路跌跌撞撞,来到险峻的山野,一睹它们的容颜。

    我不知道,知县窦容邃一路大汗淋漓地攀爬到石牛身边,是何等心情。然而,这个在新宁做了8年知县,几乎遍游全县景点,写下无数诗篇的儒雅之士,见到那两头石牛,一定是眼光放亮,诗兴大发,不然他何以写下:

    石田难力作,山脊系双牛。

    牛卧山如旧,白云千载浮。

    二十年后,知县郑王臣带着幕僚,一路登峰览胜。他虽没有窦知县的才情,也没有他那份闲情逸致,然而,当他攀爬到石牛身边,目睹长卧烟霞不受绳索羁绊的石牛,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挥毫泼墨,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双牛山记》。

    岩阿双石牛,巧匠何年斫。

    长卧烟霞中,不受縻索络。

    ……

    诗人在叩问历史中,是否在反观自身的案牍劳形,艳羡双牛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呢?

    至于今天,无数攀登者,正踏着先贤们的足迹,攀着荆棘,一路昂然向上。他们要在石牛前,抖一身尘埃,秀一把健康;他们要在石牛前,抒一把豪情,展一回斗志;他们要在石牛前,品一番风景,吊一回古迹。

    想起了那个传说。早年间,双牛山并无石牛。山下胡家沟、孙家沟的百姓,各自耕耘着自己那片薄田,倒也悠闲自在。然而,一个胡姓恶人的出现,很快改变了这种局面。

    那恶人仗着自己的蛮横与凶残,不但霸占了最好的良田,而且抢走了所有百姓的耕牛。春耕时节,百姓们只好用肩膀拉着犁铧,在水田里踉踉跄跄地前行。只可苦了那对孤寡老人,他们羸弱的身子,怎能在水田里跋涉?黑漆漆的夜晚,他们常向隅而泣。这天深夜,两人正哀哀饮泣,猛听得屋外有牛叫声,以为是恶人抢走的水牛回来了。他们抹着眼泪迅速推开门,月光下,两头牛正在田里跑得欢,翻倒的泥块,溅起片片水花。两位老人喜极而泣,他们抱着青草跑出去,那牛只是嗅嗅,摇摇头又跑起来。后来,这两头水牛经常趁着夜深人静,帮助那些穷苦人家耕田。一个深夜,它们正在水田里跑得欢,恶人带着数十个家丁赶来了,他们举着木棒、铁叉、铁链,逼近水牛。水牛怒不可遏,它们抖落身上的犁铧,顶着那对锐利的牛角,向恶人与家丁冲了过去,尔后往山上腾空而去。

    当地百姓感激于神牛,遂找来能工巧匠,在山上雕刻了石牛,建起了寺庙,并将大山改名为双牛山。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成为后人凭吊的古迹;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扎根于百姓的心中;他们雕刻的石牛,会演绎更多的传奇。据传,文革期间,一姓孙的顽劣小孩,攀爬上双牛山,在石牛身上一阵疯玩后,不听别人劝阻,掏出鸡鸡对着牛头一顿猛扫,熏人的尿臭把牛头淹了结实。后来,这孩子不到二十岁,竟精神失常了。文革后期,一个驻扎在山顶寺庙里的知青,为了图表现,硬说石牛是四旧,拖了铁锤,就向牛头猛砸。结果,就在几年后准备返城的头天晚上,他突然暴病而亡。

    也许,这林林总总的传说,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然而,它表达着百姓的心愿;也许,正是这些不乏迷信色彩的传说,给石牛涂抹上了一层神秘,才得以让它们在经年累月后,依旧保持着昔日的鲜活。

    打量着那两头石牛,我突然觉得,它们不仅仅是石牛,它们承载着太多太多。它们寂寞却并不孤单,它们寂寞却依然鲜活,它们寂寞却永远散发着淋漓的水汽。它们有如一面旗帜,猎猎飘扬在双牛山的上空,引领着后来者。

    五虎闹羊山

    望着山顶上倒伏的蓬松野草与枯萎的藤蔓,望着半山腰那碗口粗的密密麻麻的柏树与枯黄着叶片的杂树,望着那随处裸露的刀砍斧削的黝黑顽石,你很难想象,这里曾古树参天,这里曾浓荫匝地,这里曾虎豹出没。

    很早以前,双牛山上并无石牛,山也不叫双牛山,而叫五虎闹羊山。单凭这一称谓,你就可以想象,远古的双牛山是何等葱茏,何等森郁;远古的双牛山又是何等飞鸟云集,群兽出没。

    早年间,新宁与四川许多地方一样,地广人稀。据县志载,到明万历元年(1573),尽管新宁在拆拆并并分分合合中,已建县千余年,人口却仅有10983人。后来,明末的兵燹,张献忠的屠戮,让本就不多的新宁人口大量外流,人烟越发稀少。即使经过清王朝长达数十年的“湖广填四川”移民,到清乾隆十八年(1753),新宁也仅有120290人。“土地荒芜,人烟稀少”是远古新宁的最好写照。

    人少,地多,人们自然涌向那些土质肥沃,地势平坦的平阳大坝。前厢的宝塔坝、杨家坝、糖房坝等;后厢的高桥坝、牛家坝、荷叶坝等,都是当时百姓聚居的首选。如此一来,大量的山原与高丘,大量的台地与低山,让位给了灌木与乔木,让位给了野草与藤蔓,让位给了鸟们与兽们。

    而新宁肥沃的土壤,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量,恰似催化剂,催促着树们草们疯长;又如母亲充沛的乳汁,滋养得那些树们脆生生,草们绿茵茵。可以想见,那时的双牛山连同山下的孙家沟、胡家沟,连同与双牛山左边相联的永兴关子山右边相联的沙坝猪脑山,甚至更遥远的新太、灵岩等广大山区,到处都是古木参天,到处都是林荫蔽日,到处都是郁郁葱葱。

    这里的苍松,巍峨参天,粗糙龟裂的树皮,宛若孩子张开的无数小嘴,向人无言地诉说着过往的烟云;这里的古柏,枝干遒劲,黝黑粗壮的树干,布满灰里带白的斑痕,向人无声地展示着岁月的悠远;这里的藤蔓,干枯了又长出新绿,绚烂了又枯萎;这里的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它们在层层的堆叠与交错中,织成一张密集厚实的网,护佑着那些苍松,护佑着那些翠柏,护佑着那些叫不出名的高低错落的各种林木。

    据熟知双牛山历史的刘立高老人讲,文革前,双牛山上拥有玉皇殿、大雄宝殿等数十个大殿;拥有藏经楼、五百罗汉;拥有僧侣们的厢房及众多高僧墓地,规模堪与金山寺媲美的偌大寺庙,几乎全被密密麻麻的古树包裹。甚至连袅袅的炊烟,呢喃的梵音,都只能透过树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出。那些上千年的森森古柏,老气横秋,粗壮挺拔的树干要两个人牵手才能合围。可惜,文革中期,因无人管理,那些古柏,那些苍松,连同不知名的古树,全被山下的百姓,东一棵西一棵地偷偷砍伐殆尽。

    挨挨挤挤的参天大树,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与枯藤野草,织成了莽莽苍苍的森林,织成了辽阔强大的生态网,织成了鸟们兽们的天堂。

    于是,虫们在这里繁衍生息,鸟们在这里翱翔翻飞,兽们在这里追逐嬉戏。于是,食草的野生黄羊、麂子等在丛林里奔突逃窜,食肉的虎豹在后面追击搏杀。

    史载,由于人烟稀少,田野荒凉,清初的四川各地华南虎横行,曾一度出现严重的虎患灾害,山城重庆、省府成都,及山区各县都虎患成灾。康熙初年,欧阳直著《蜀乱》一书中写道:“四川遍地皆虎,或七八,或一二十,升楼上屋,浮水登船。此古所未闻,闻亦不信。予自内江奔出,月下见四虎狂奔,匿草间以免。叙南舟行,见沙际大虎成群。过泸州,岸上数十鱼贯而行。前一白虎,面长毛颈按发径尺。”又据县志载:解放前,山区时有虎豹出没,伤害畜禽。

    可见,远古时代,老虎曾的确活跃于新宁山野,五虎闹羊绝非空穴来风。它展示了远古时代双牛山一带水草丰美,林木茂密,众多禽兽出没的胜景;它描绘了一幅虎啸羊腾的精彩画面,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远古新宁的生态美。

    樊梨花与双牛山

    彳亍于双牛山,你会惊叹于山顶的平坦与辽阔,惊叹于前后两个寨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陡峭与险要,惊叹于山巅与猪脑山、关子山微妙的勾连与牵绊。其实,过去的岁月,双牛山上不仅有虎啸,有豹嗷,更活跃着军人们训练的矫健身影。

    唐初,新宁县城设于沙坝老街。双牛山因山势陡峭高耸,又与沙坝老街近在咫尺,因而它成了县城最好的拱卫。晴朗的日子,登上870余米高的双牛山峰顶,你会发现,近处的县城,稍远处的宝塔坝,更远处的永兴杨家坝、糖房坝等尽收眼底。在冷兵器时代,谁控制了双牛山这个制高点,谁就控制了新宁的粮仓。因而,双牛山成了当时兵家的倚重之地。

    因为隋末的动荡刚刚结束,初唐时节的新宁并不安宁。活跃于近邻开州(今开县)的反唐叛军首领冉绍则,时时窥视着新宁的粮仓。他经常领着人马,前来宝塔坝一带劫掠,尤其是水稻成熟时节。尽管新宁当局时时提防,奈何军力不济,他们只好借助飞奔的快马,将消息快速送往长安。唐王朝为了尽快稳定局势,决定遣大将李靖领兵前来围剿。

    李靖带着樊梨花等领着大军,从长安一路浩浩荡荡飞奔而来,在今开江普安玉皇观一带,与叛军不期而遇,一场惨烈的战斗就此打响。

    叛军虽不是唐军的对手,然而,他们仗着对周边地形的熟悉,在丢下累累尸体后,迅速钻进丛林、沟谷,继续负隅顽抗。李靖到底深谋远虑,他立即组织人马,立于各个山巅,向叛军喊话,一时间,“逃出免死,丢刀免死”的口号,此起彼伏,只惊得叛军将士个个心惊胆寒。叛军素闻李靖的大名,哪里还敢恋战,他们或钻出丛林向唐军缴械,或扔了武器跪地投降,只有少数几个心腹随首领冉绍则逃往了梁州(今梁平)方向(为了纪念此战役,后人将此地改名为李靖垭,并立“免死碑”以纪念,此是后话)。

    玉皇观之役虽未彻底剿灭叛军,抓住冉绍则,却扭转了新宁局势。为防范逃脱的叛军首领冉绍则再次侵扰新宁,唐将李靖特让樊梨花留下镇守新宁,负责新宁防务,新宁当局自然喜不自胜。

    樊梨花作为古代四大巾帼英雄之一,曾担任过唐王朝的兵马大元帅。她不仅艺高貌美,通晓军事,而且极有责任心。她上任伊始,即强化军事训练。她带领将士,将从猪脑山往后到跑马坪,再折而向左到双牛山顶的一大片地方,都辟成了练兵跑马的军事训练基地。

    于是,跑马坪一带,你常会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或扬鞭夹背,纵横驰骋,嘚嘚嘚的马蹄腾起一团团尘雾;或信马由缰,翩然而行,只把一双秀目往人丛里扫射。那些训练的军官,那些操练的兵士,便在女人的奔驰中,在女人的注目下,将骑马的身子伏得更低,将手里的鞭子举得更高,将迷离的双眼缝合得更细……

    于是,在双牛山顶峰,你常会听见,高高飘荡的军旗在风中发出的猎猎声响;你常会听见,成百上千的军人在格斗中铿锵有力的呐喊;你常会听见,一个靓丽女子指挥着军人在那里垒灶架锅粗门亮嗓的吆喝……

    据刘立高老人讲,就在走过双牛山前寨门往后笔陡的数百步石梯处,有一碗口粗的旗杆洞,据说是当年樊梨花插军旗的地方。当地百姓又称打儿窝。说是站在离棋杆洞不远处的平台,往洞里扔石子,石子若落进洞里,将来便生儿子,反之,则生女儿。小时候,他们在山上割完柴,常比赛着往洞里扔石子。只是,几十年过去,那洞怕早已与周围的沙石融为一体。

    离旗杆洞不远处的斜坡上,当初还立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刻有“樊梨花主建,尉迟恭监制”几个硕大汉字及上百小字,那石碑下端深埋于地下。然而,文革中期还是被一个叫刘知成的放牛娃,领着几个孩子,硬是用木棒将它撬翻,将它掀下了悬崖。曾经有知情者,慕名前去山崖上搜寻,苍茫的丛林里,哪里还能找到它的影子。

    我们徘徊于双牛山顶,夕阳将那些衰草与枯藤,染成一派金黄。破庙后,那口曾供应数百人吃水,而今只剩下簸箕大水面的水塘,在夕阳下闪着暗黄暗黄的金光。这千年不枯的水塘,可否还记得,当年虎豹在此痛饮的豪迈;可否还记得,当年樊梨花对镜贴花黄的温馨。

    也许,只有这水塘,只有寨门前的石牛,才忠实地录制着山中发生的一切。

    访颜德基“故居”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太阳犹如一枚硕大的煎鸡蛋,黄黄地悬在中天,给秋后落寞的原野平添了一份热烈,我们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到普安杨柳农场。

    我们随着颜德基的嫡孙颜丛召老人穿过农场残破的厂房,登上几级布满苔藓的石阶,迎面,两个用水泥砌就的硕大池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池里,一汪死水在秋阳照射下泛着绿莹莹的亮光,波澜不惊中,了无生趣;星星点点的枯叶,一动不动地浮在池面上,宛若一条条僵死的小鱼;池边浅水处,疯长的水草,枯黄着,蓬勃着,歪斜着,把水面遮了个结实,只露出一星两星的光亮。池上,一条宽阔的水泥长廊横贯。长廊两边的花台杂草丛生,花木横陈。一蓬蓬栀子花,挨挨挤挤地占据了花台的大部分,它们肆意伸展着干枯的枝丫,青里泛黄的叶片,零星地点缀在枝枝丫丫间;一棵棵紫薇,伸着纤细的枝干,歪歪扭扭地挤在花台里;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木,因无人打理,全都在秋日的阳光中,慵懒而张狂地伸展着枝丫。紧靠池的左边,是一长溜坍塌的厂房。早就倒闭的杨柳农场扳手厂,阒寂无声,只有那些残缺的石棉瓦,破烂的胶纸,灰不溜秋的围墙,在秋阳下静穆着。

    那个硕大的四合院呢?那个据说连砌墙用的砖都用水磨过,拥有偌大天井的四合院呢?那个养育了颜德基,庇护过王维舟、曾敬孙等革命先辈的颜家老屋呢?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说一椽一瓦,就是一根廊柱,一个石墩,甚至老屋的影子,都荡然无存。

    我们站在长廊上,凝望着由四合院改建的飘满落叶了无生机的水池,凝望着长廊上乱蓬蓬的花木,凝望着破破烂烂老气横秋的厂房,思绪便若被秋风吹皱的池水,一波一波荡向远方。

    1886年9月,颜德基出生在开江县普安场仙人岩(今普安镇杨柳村)一个地主家庭。家境的殷实,给他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少时的颜德基聪慧而有大志,深受长辈们喜欢。一天,四岁的颜德基正与村里的几个小孩在野外玩打仗游戏,一路过的八字先生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愣愣地打量完孩子,拉着他径直往院里走。八字先生找到颜德基的父母,说孩子将来非富即贵,一定大有出息,末了硬是索要两块银元。望着老人背着褡裢蹒跚着远去的背影,父母尽管有些心痛,心里却十分高兴,他们开始把颜德基管得紧紧的,小小年纪就送进私塾,以期将来出人头地。

    19世纪末期,随着西学东进,偏远的川东绥定府(今达州)也办起了新式学校——通济学堂。颜德基的父母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即刻把他送往通济学堂,后又千里迢迢把他送往杭州蚕桑学校。小小年纪远离故土,颜德基有些不舍。就在去杭州的前夜,他乘父母熟睡之机,一个人爬起来孤零零地绕着四合院走了数十圈。他想起私塾老师的“人生则有四方之志”,毅然割舍了对家乡的恋情。

    颜德基来到蚕桑学校,眼前豁然一亮。各种新思潮在这儿蔓延,时局的各种小道消息在这儿传播,求学的男儿们更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敏锐地意识到,在社会急剧变动前期,仅仅埋头于书本远远不够,他开始关心时局,关心天下的变化。就在蚕桑学校学习两个月之后,颜德基毅然中断学业来到广州弁目学校。这是一所专门为清王朝培养低级武官的学校,然而却改变了颜德基整个人生,为他后来成为职业军人,奠定了坚实基础。

    颜德基弁目学校毕业之际,正是满清王朝摇摇欲坠之时,各种反清组织层出不穷,有志之士竞相加入,尤其是成立于日本的同盟会,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反清斗士。想起民不聊生的社会,想起越来越腐朽的清王朝,颜德基萌动了去日本长见识的念头。然而,对家乡的眷恋,他让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四合院。儿子的远道归来,让父母满心欢喜。乱象横生的时代,他们只希望儿子留在身边,平平安安。当儿子说起要去日本留学时,他们有些吃惊,但想起八字先生的话,又默默支持儿子外出闯荡。

    颜德基在日本明治大学读书期间,一边关注国内局势,一边留意着同盟会的发展,思想越来越趋向进步。大学毕业后,通过他人的介绍,他加入了同盟会,并与同期加入的开江籍同盟会员黄复生、傅晋卿等结识而成为朋友。自此,一个由清王朝培养起来的下级军官,变成了反清斗士,并逐步走向历史舞台。

    1911年4月27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特别的日子。就在这天下午5时30分,一支由120余人组成的敢死队,在同盟会领导黄兴带领下,臂缠白巾,手执枪械炸弹,来到两广总督衙门前。随着黄兴三记清脆的枪声,黄花岗起义的帷幕徐徐拉开。颜德基和敢死队员们随着枪声,排山倒海般冲向衙门,向清军扔炸弹,放手枪……然而终因准备仓促,缺少后援,寡不敌众。在隆隆爆响中,在腾腾硝烟中,在烈烈大火中,一个个敢死队员先后倒在血泊中。到天亮时,颜德基只看见一具具倒下的尸体,臂缠白巾的,头戴圆帽的,层层叠叠,就像一座座小山。颜德基忍着内心的伤痛,环视着四周,远处,清兵正大呼小叫着清场。他弓下身子用手探了一下倒在身边的清兵鼻息,然后麻利地剥起衣服来,又摘下一顶清军帽子戴上。正好,身边有一个死难的小孩,他一把抱起来开始往外走……

    后来,颜德基常向人说起,要不是命大,要不是那个死难的孩子,他只怕成了黄花岗七十三烈士。然而,正是这次死里逃生的战斗,坚定了他追求进步、反对专制的决心。

    此后,在反袁战争中,颜德基先后担任义士团团长,四川讨袁军学生队炸弹队队长。然而,戎马倥偬中,他一直念念不忘老家的四合院。就在炸弹队解散之日,他悄然回到了开江老家。面对开江依旧猖獗的袁党势力,颜德基义愤填膺,他决心要铲除这个腐朽政权。1916年,他与早期结识的同盟会员傅晋卿、黄登桂等商量,购买枪支弹药,组成川东护国第一支队并任支队长。他带领新军一举攻占开江县城,宣告开江独立。后来又转战开县、大竹、渠县、达县等,所到之处,袁军丢盔弃甲,望风披靡。而颜德基在血雨腥风中,实力不断壮大。到1918年初,他已占据了今达州、重庆一带近20个县,被四川靖国联军总司令、四川督军熊克武任命为靖国军第七师师长。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作为军阀,颜德基就像一枝浮萍,裹挟在历史的长河中。四处征战中,他办过兵工厂,拜谒过孙中山,面晤过蒋介石;四处征战中,他有过凯旋时的狂热,也有过失败时的黯然流亡;四处征战中,他的部下扰过民,侵过权。然而,他自己却始终保持一颗追求进步、追求光明的心,尤其是蒋介石发付出蜡“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在曾经的部下共产党人王维舟影响下,逐步向共产党靠拢。因而,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的不久,当党派王维舟到安徽争取他所领导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军教导二师支持革命时,面对省主席蒋鼎文派部队前来抓捕王维舟的严峻形势,他毅然保护王维舟,让他乘船快速逃离安徽;因而,在他离开军职回老家开江赋闲的近20年,多次利用自己的影响保护共产党人从事革命活动。

    年年征战,生灵涂炭,让颜德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倦怠与心酸,他开始厌倦自己的军旅生活,他又想起了老家那个四合院,想起了四合院里那对大石狮。就在他退守安康,疏于管理,部队发生内讧,濒临瓦解的1930年,他毅然脱下军装回到了梦牵魂绕的普安场仙人岩老家。

    颜德基回到老家做了一名普通的地主,尽管如此,他却时刻关心着时局的变化,关注着社会的风云。他支持民国县长谭毅武捕杀侄子——大土匪颜老三(颜昌润),支持王维舟、曾亚光等人的革命活动。王维舟来开江开展地下活动,曾多次在他家歇宿,四合院成了庇护王维舟等人的最好场所。即使到了1946年,他做了四川省参议员,次年又当选国民代表大会代表,仍默默支持革命斗争,曾亲自到监狱营救四名游击队员出狱。因而,在全国解放前夕,在王维舟、曾敬孙的推荐下,川北行署将其接往南充,安排他做川北区政协委员。

    1949年12月10日,开江解放,负隅顽抗的反共救国军第七师师长兼开江县长罗德才,率残部逃往永兴、太和一带,后来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率部投降。当时,南下干部人少,对开江的情况极不熟悉,为了安抚人心,尽快稳定局势,新生政权留用了伪县长、伪警察局长等人。这些人先前本就因颜德基追求进步,保护王维舟等革命党人不满,于是趁此机会,四处收集颜德基的黑材料,并捏造了莫须有的“二月暴动”。

    1951年,开江新生政权派人到川北行署南充找到颜德基,说请他回去帮助核实几个问题,久不回家的颜德基正想回老家的四合院看看,他找到行署领导,领导批示要他“快去快回”,他遂与来人一同登程返乡。

    颜德基回到了开江,然而,他再也没能回到老家四合院,他被收押、游行,说他知情 “二月暴动”并有一定支持,1951年5月1日以恶霸罪被枪决。直到1989年5月,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才撤销原判,宣告他无罪。说他早年参加同盟会,在党领导的革命斗争中,曾给予长期合作和支持,解放前夕,亲自营救四名游击队员出狱,是党的老朋友,原判“开江县‘二月暴动’颜德基知情并有一定支持”的事实不实。

    随着颜德基被枪毙,四合院被没收,被瓜分。后来又被杨柳农场征用,四合院拆的拆,毁的毁,那些石狮,那些精细打磨的墙砖,被抛洒,被损毁。然而,四合院的轮廓还依稀可辨,四合院的神韵还一息尚存。上个世纪90年代,四合院所在的厂房全被辟为水池,四合院被彻底埋葬。

    也许,那个藏满了故事写满了传奇的四合院,注定了与它的主人一样命运多舛,注定了它短暂的辉煌,注定了它只能成为历史。

    车家湾的状元树

    这是一棵高大的黄桷树,它稳稳地挺立在永兴镇车家湾肖家大院门前,粗壮的树干足以要三个成人牵手才能合围。树干上隆起的黄褐色疙瘩,一团团,一根根,一条条,似缠绕的绳索,如扭曲的麻花,像倒挂的金蟒。虽然是初春,偌大的树冠上树叶片无,然而树梢上挨挨挤挤的枝干,蓬蓬勃勃的枝桠,依旧彰显着生命的活力,依旧孕育着蓬勃的生机。

    这棵近300年历史的古树,把它的根牢牢地扎于地下,把它的叶蓬蓬地伸向蓝天。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骎骎岁月中,风雨的洗礼,霜雪的欺压,雷电的劈打,都未能撼动它日渐粗壮的树干,都未能扭曲它昂然向上的枝桠。它只是一味地向上,向上,长成墨绿的巨伞,长成参天的大树,长成一道风景,长成一种辉煌。它撑起片片浓萌,为村民们遮阳避日;它伸出曲曲枝干,任孩子们腾挪攀爬。它是成人们拉家论常的聚集地,它是孩子们嬉戏追逐的游乐场。然而,它更是大院里学子们的庇护神。从大院里走出的一个个状元,一批批学子,无一不受到它的荫庇与护佑,无一不学会了它的坚韧与顽强,无一不像它一样满怀雄心与壮志……

    他是一个瘦弱文静的男孩,他在黄桷树下背诵着古文,他在黄桷树下捡拾着枯叶。黄桷树蓬蓬勃勃的枝叶,让他萌动着一种向上的力量。阳光透过枝叶投下的斑斑驳驳的黑影,让他迷离与沉醉……他收回目光,背得更专注。后来,这个乡村医生的孩子,凭着深厚的学养,扎实的功底,于上个世纪30年代,以绥定府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川东师范,后任民国政府省派督学。肖名权成了黄桷树下走出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状元。世易时移,我们虽然无法想象当年发红榜的情景,无法想象那个乡村男孩手捧红榜的激动,无法想象当年肖家大院万人空巷的胜况。然而,肖名权宛若一颗灿烂的星辰,闪烁在黄桷树的上空,成为后世学子效仿的榜样。他改写着黄桷树的历史,改写着肖家大院的历史。

    社会的更迭总是伴随着血腥与残忍。因为督学,因为在伪政府任职,许多人死的死亡的亡,肖名权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他又回到了黄桷树身边。黄桷树的坚韧,让他学会了顽强,黄桷树的蓬勃,让他看到了希望。他默默舔舐好伤口,握紧了教鞭,黄桷树下又多了两个背诵古文的孩子,那是他的两个儿子肖良渠、肖良辉。他们叽里呱啦的读书声,应和着树上的鸟鸣与蝉噪,应和着风声与雨声,他们属于黄桷树,却又注定要离开黄桷树。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肖良渠以优异成绩考入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然而,当他正沉溺于图书室的温馨,正憧憬于未来的美好,正指点着江山激扬着文字,肆意横飞的右派帽子已沉沉扣在了头上。下农场,受改造,遭白眼。是老家的黄桷树教会了他忍受屈辱;是老家的黄桷树教会了他坦然面对挫折。他倒下了却又顽强地站起了!上个世纪80年代,肖良渠成为辽宁本溪市第一个正教授。1991年他证明的数学难题“皮尔逊定理”,居然被大英博物馆收藏,这是不是送给黄桷树最好的礼物?

    斗转星移,黄桷树下的孩子再露锋芒。1992年,那个经常在黄桷树下下象棋背英语的男孩肖遥,那个经常在黄桷树下侃大山论古今的男孩肖遥,以600多分的高考成绩成为开江中学的理科状元而被大连理工大学录取。也许因为受到黄桷树太多的浸润,也许因为黄桷树给了他太多的灵气,此后,他一路高歌猛进,进中科院读硕士,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留学,而今已成为北京一跨国公司负责欧洲市场的总监。

    其实,几十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黄桷树所在的肖家大院,无论姓氏如何,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相貌美丑,几乎家家都有孩子考上大学中专,几乎年年都有孩子考上大学中专,许多家庭甚至一个连着一个。求学路上的寂寞与艰辛,升学考试的失败与挫折,都未能改变他们矢志不渝的追求,都未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都未能动摇他们走出去的决心。他们就像大门前的黄桷树,无论风欺雪压,无论电打雷劈,只是一味地生长、生长。他们就像一只只雏鹰,绕过一番凤凰涅槃,最终展翅翱翔。短短二十年间,小小一个肖家院子,竟然涌现出二十多名大中专学生。这种盛况,不要说周边村子绝无仅有,即使一个县一个地区也是凤毛麟角。

    这些远去的学子,将触须伸向全国各地,就像一棵棵黄桷树幼芽。他们高昂着头颅,蓬勃向上,一如家乡黄桷树上的枝枝丫丫;他们低垂着眼眉,扎扎实实做人,又像家乡黄桷树下茂盛的根须,深深植于地下。他们成长着,他们壮大着,最终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做工程师,做医学博士,做教育专家……

    曾几何时,黄桷树旁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那是乡村医生肖焕然办起的第一所家学。他也许没想到,这琅琅的书声会受到黄桷树的庇护;这琅琅的书声会浸润出一个又一个硕果;这琅琅的书声会绵绵不绝直至与黄桷树一起天荒地老。

    而今,那棵早被改称为状元树、智慧树的黄桷树,因为护佑了大批学子而名声远播。一批批远方的客人沿着新修的乡村公路,慕名而来。他们驻足于树下,指指点点,流连忘返;他们徘徊于树前,凝望沉思,依依难舍。一些年轻学子竞相靠近它,与它合影。他们是在追寻它的传奇?他们是在祈求它的庇护?他们是在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脱胎换骨成为新的状元?

    状元树,成就梦想的状元树!

    大佛不语

    景区总是那么热闹,那么喧嚣,来自各个地方的游客,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挨挨挤挤爬满了各个景点,又如一群群麻雀,叽叽喳喳中,吵个不停。我们挤出人群,揩着脸上的热汗,四下里张望。远处,大佛的头部,赫然在望,心里一喜,遂又一头扎进人群,挤着拥着往大佛身边靠。到底只能看见一个硕大的头部,余下的皆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心有不甘中,我们没有接受导游委婉的劝告,毅然加入到长长的队列里,准备沿大佛右侧陡峭的栈道,一路向下,到大佛脚底,一睹大佛的风采。

    长长的队列,弯了曲,曲了弯,犹如匍匐在地的肥硕蟒蛇,似乎每蠕动一下,都费尽了力,铆足了劲。我们足足挪动了一个多小时,才缓缓靠近悬崖边的栈道口。此时,先前还平静的人群开始骚动。栈道左侧那若隐若现的大佛,栈道下那浊黄翻滚的江水,和栈道里侧崖壁上不时冒出的已经风化的小佛像,直看得一个个游客大呼小叫,他们纷纷举起相机、手机,驻足咔嚓咔嚓直拍,人群的移动越发缓慢,有如蜗牛,数十米的栈道,我们竟然走了半个多小时。

    站在大佛脚下的平台,抬头仰望。那硕大的头颅,那伟岸的身躯,那修长的手指,那宽阔的脚背,连同大佛身上零星点缀的野草,在艳阳下,闪着光,放着彩。让你觉得,那不是一尊佛,而是一面山;让你想起,“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

    面对如此气势磅礴的大佛,面对如此雄伟壮观的大佛,你会突然感觉,在大佛面前,人是何等渺小与卑微;在大佛面前,人又是多么神奇与伟大。

    打量着这尊神情肃穆静默不语的大佛,我的思绪飞到了雄风浩荡的大唐。

    公元713年,对于嘉州(唐时乐山),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就在这一年,一个普通和尚领着一群人,在三江汇合处的凌云山麓,开启了世界最大石佛的雕凿;就在这一年,一尊高71米,依山而凿,临江危坐的大佛,将横空出世;就在这一年,一尊影响世界、惠及千秋的石佛,将由此昂首走向世界的舞台。

    和尚海通将人马聚集到凌云山,已是深秋。此时,尽管多雨的夏季早已过去,然而,这个由三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汇聚到凌云山栖霞峰下形成的激流,依旧浩浩荡荡,依旧狂暴粗野。它们似蛟龙般翻滚着,咆哮着,怒吼着,然后肆无忌惮地撞向山壁,发出惊天动地的狞笑。

    海通伫立山巅。这个从贵州一路云游到凌云山,尔后结庐于此的和尚,俯视着脚下浪滚涛涌的江面,倾听着江水撞击山崖发出的让人心惊胆寒的吼叫,还是忍不住内心的阵阵悸动。这桀骜不驯的江水,曾撕裂吞没了多少船只;这桀骜不驯的江水,曾让多少矫健的男儿葬身鱼腹;这桀骜不驯的江水,又让多少白发老人驻足江边,焚着纸钱,哀哀饮泣。每每想起那“舟随波去,人亦不存”的惨烈,想起江边孤儿寡母那撕心裂肺的嚎啕,他就忍不住锥心的伤痛。这蛟龙,实在作恶太多;这蛟龙,实在害人不浅。而今,他就要与它较量较量,他要建一尊世上最大的弥勒佛像,仰仗其无边的法力,“易暴浪为安流”,减杀水势,永镇风涛。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热火朝天的造佛运动,在海通的领导下,拉开了帷幕。那场面是怎样的壮观啊!“万夫竞力,千锤齐飞”;那场面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大石雷坠,伏螭潜骇”。

    海通是好样的。这个睿智的和尚,凭着走南闯北积累的丰富经验,果断地命令石工将开凿大佛得到的石方,抛掷江中,填埋深坑,阻击漩涡。那奔涌的巨龙,仿佛就像被勒住了脖子,徒劳挣扎中不得不喘着粗气,缓缓前行。

    海通深知,开凿如此巨大的石像,将耗费无计的钱财,即使民众倾力相助,也有难以为继的时候。于是,这个深谋远虑的和尚,毅然背起褡裢,下江淮,赴两湖,穿行于大江南北,风餐露宿中,只为大佛募得一星半点的银两;风餐露宿中,只为将建造大佛的信息传得更远更远。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官府会找上门来。“自目可剜,佛财难得。”面对地方官员们的勒索,海通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一口回绝了官员们的无理要求。勒索不成的官员们,一张笑脸刹那间拧成了苦瓜,他们恼羞成怒,他们凶神恶煞,他们狂妄地宣称:“你要真给我们眼珠,我们就不要你的佛财!”面对如此卑劣的行径,海通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刚烈的汉子,这个倔强的男人,这个视修凿大佛为自己生命的和尚,没有丝毫犹豫,他断然举起手中的利刃,刺向自己的双目……

    海通的眼睛瞎了,但他雕凿大佛的事业,从此却变得顺顺当当;海通的眼睛瞎了,但他敢于担当的凛然作为,却深深震撼着每一个人。

    海通最终没能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但他就像一面旗帜,猎猎飘扬在凌云山的上空,引领着弟子们,沿着他未竟的事业,一路前行。又如一颗不屈的魂灵,化作精气神,滋润着弟子们,让他们在以后的工作中,无论遇上多么大的困难,无论碰上多么艰难的险阻,都昂着头,挺起胸,咬紧牙……用执着与坚守,用毅力与意志,去完成师傅的夙愿。

    九十年后,在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的精雕细刻下,在历经无数风雨的洗礼中,在蹚过数不清的坎坷后,举世瞩目的大佛,终于在袅袅的烟香中,在喃喃的诵经声里,傲然矗立在江边。那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无数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无数的眼睛在偷偷哭泣,无数的鞭炮在江边轰鸣……

    弟子们没有让海通失望。他们不但拼尽全力,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在代代相传中,雕凿了让世人敬畏的大佛,而且,为了给大佛遮风挡雨,他们还在大佛身上建造了一座13层的木结构楼阁,只让大佛露出硕大的头部。这楼阁,就像一袭长袍,将大佛紧紧包裹;这楼阁,犹如厚重的铠甲,抵挡着外来的风霜雨雪。也许,正是这楼阁,才使由极易风化的红砂岩雕凿的大佛,屹立千年不倒;也许,正是这楼阁,当大佛周边崖壁上无数的小佛灰飞烟灭时,大佛依旧熠熠生辉。据传,就在楼阁安置成功之日,弟子们还举行了别样的装脏仪式,无数的经书,无数的法器,无数的舍利……装进了楼阁。

    海通有幸,他失去的眼睛终于有了回报;海通有幸,他孜孜以求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想起了陈列室见到的海通塑像,他手握盘子,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眶,平视前方。盘子里,血淋淋的眼球,鲜活而生动。那是他在向世人诉说官吏的贪虐?世事的艰难?抑或凿佛的困顿?也许,什么也不是,他只不过是表达一种面对强权无所畏惧的气概,面对挫折决不退缩的信念,面对逆境不屈不挠的精神。

    我们没能见到大佛身上的楼阁,听导游说,早在明末张献忠入川时,因贪图楼阁里的财宝,派人一番抢掠后,一把大火将楼阁烧了。

    我不知道,滚滚浓烟升起之时,大佛是否悄然闭眼;我不知道,大火熊熊燃烧之际,大佛是否默默流泪。然而,当导游说起1962年因饥荒饿死无数的百姓,大佛目睹岷江上漂浮的众多尸体悄然闭眼时;当导游说起1976年因唐山大地震,数十万生灵葬身于断壁残垣,大佛默默流泪时。我坚信,那一刻,大佛一定紧闭双眼,涕泪四溢。尽管大佛不语,然而大佛有灵。

    大佛不语,自是一种巍峨;大佛不语,自是一种从容;大佛不语,自是一种永恒。

    登高    一幅壮美的画卷

    因为登高,我们比平时起得要早。我们穿行在从南外到凤凰山的大街小巷,不断有市民从高楼里钻出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刚刚穿过达八路口来到凤凰山脚的北岩寺路,从各个地方冒来的登高者,直把路面挤了个满满当当。那背包的年轻小伙,那牵着小孩的少妇,那迈着稳健步伐的中年汉子,那满头银丝的古稀老人,在春寒料峭的晨风里,脸上无不洋溢着惬意的微笑。他们抖擞着,拥挤着,谦让着,像一股人流沿弯曲的公路直往山上涌,浓浓的登高韵味,就像刚打开的久藏的老窖弥漫开来,让我这个外来登高者沉醉。我愣愣地打量着这些登高者,元九登高,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魅力?

    回望着身后不断加长的黑压压的队伍,我们掂量着,避开了挤满人流的曲里拐弯的公路,选择水泥铺就的小路往山上爬,然后横穿长廊,向下走来到元稹纪念馆,参观完元稹纪念馆尔后返回,往红军亭爬。

    山林开始变得喧嚣起来。公路边,石梯旁,树阴下,到处是人。那些卖烧烤的,卖小吃的,卖矿泉水的……这儿一堆,那儿一簇,他们眼巴巴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间或来一声吆喝,送一个微笑。那香喷喷的羊肉串,那黄亮亮的烧饼,那脆生生的凉面……引逗得一个个孩子驻住脚,他们伸长脖子打量着,尔后嚷嚷着,牵了大人的手直奔过去。执勤的交警散布在各个路口,他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伍,时不时拿着对讲机嚷嚷一番,那情景仿佛一场紧张的战斗即将打响。而数不清的登高者正簇拥着,漫步着,从那些不知名的公路上,石梯旁,小径里,涌过来,涌过来,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直往山上涌。

    通往红军亭的山路开始变得水泄不通。挨挨挤挤的人群,身子擦着身子,脚跟连着脚跟。你无须迈步,汹涌的人流会裹挟着你一路向上,向上;你无须停留,潮水一样漫过的人群不会给你稍许的喘息,只能迈步,迈步;你无须张望,眼前那一颗颗晃动的头颅,指引着你一路向前,向前。四下里,只听得无数登高者的慨叹,好多的人啊;只听得脚步踩踏石梯的铿锵;只听得大地震颤的轰鸣。这情景,让人想起大雨前忙碌搬家的一群群蚂蚁;想起非洲草原上浩浩荡荡大迁徙的角马。不,这里的规模更庞大,这里的场面更壮观,这里的情景更动人。你看那数十万人,向着同一个目标,沿着崎岖的山路一个劲地向上攀登,攀登。只为了缅怀那远逝的先贤,只为了体验“年年登高,人人进步”,只为了彰显生命活力。除了元九登高,还有什么活动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

    一路推推搡搡,一路大汗淋漓,我们挤到了红军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到处是一副副陌生的脸孔,到处是一张张灿烂的笑容。偌大的亭子四周竟然找不到一处地方歇息,我们只好站着,伸伸腿,喘喘气,揩揩汗,然后继续往上爬。

    元稹文化广场早已人山人海。一些先期到达的或许因为疲倦,他们软软地趴在广场上,或靠或坐,或躺或卧,各具情态。更多的人推着拥着,攀爬到元稹塑像前,争着抢着,与元稹塑像合影。我徘徊在元稹塑像前,打量着这位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诗歌的中唐文坛主将;打量着这位命运多舛历经坎坷而又饱受非议的大唐汉子;打量着这位面对“人稀地疲、蛇虫当道”励精图治的通州司马。想起一千多年前的正月初九,通州父老登上城南翠屏山和城北凤凰山依依送别的情景,那场面该是何等壮观而悲切,那场面该是何等凄美而心酸。“劝君更尽一杯酒,东出通州系苍生。”那是刚念完《告畬竹山神》祈文匆匆赶来的通州老人的殷殷嘱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是风雨共舟的同僚们的切切鼓励。

    元稹有幸,千年的风雨洗不去人们对他的牵挂,千年的步伐依然坚强有力。“元九登高怀元九,诗魂长伴凤凰游。”想想吧,数万人,数十万人,倾巢而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在历史的长河中能有几人享此殊荣?

    达州有幸,先贤的足迹犹如一张张永不褪色的名片,吸引着四方来客;先贤的美德就像一盏盏明灯高悬在凤凰山巅,一路指引着人们登高,登高。

    站在广场护栏边向山下远眺,那滚滚的人流,犹如一条巨龙,在莽莽苍苍的山间正蜿蜒着身子,蠕动着,蠕动着,绵绵不绝,直向山巅涌来,涌来。波澜壮阔的登山画卷正在春日的阳光下徐徐展开,展开。

    农家酒宴

    小车在新修的乡村公路上绕着弯,转着圈,车轮发出的沙沙声宛若一支欢快的乐曲。车窗外,一幢幢新修的洋楼,一湾湾汪着春水的秧田,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晃动着,消失了尔后又冒出来。

    转过几道弯,翻过几个峁,轰然炸响的礼花声,铿锵嘹亮的喇叭声,高亢激越的歌声,带着欢快与喜庆,带着热情与喧嚣,隐约着,一波一波地传来,远去了,然后又汹涌着撞击着我们的耳膜。

    近了,近了,那喜庆的红色塑料拱门,已高高矗立在通往农家大院的公路边;近了,近了,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几个镏金大字,已在春风中猎猎飘扬;近了,近了,那浓郁的菜香、酒香,已追随着春风扑鼻而来;近了,近了,那密密麻麻簇拥在农家大院的宾客,已蚂蚁般出现于眼前。

    在支客司的阵阵吆喝中,在礼花又一次尖叫着,飞向半空的隆隆轰响中,在乡村乐队姑娘小伙子们吼着歌,扭着胯的狂热劲舞中,在健壮的小伙高举着茶盘托着菜肴,穿梭于席桌间,在烈烈的酒香与浓浓的菜香中,农家酒宴犹如一场期盼已久的大戏,徐徐拉开了帷幕。

    农家酒宴浸透着朴实。那摆放佳肴的是古朴的方桌。方桌上的白酒瓶,盛的是地道的老白干,瓶塞一拧,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即使你闻闻,也会让人心醉。方桌上也会象征性地放上两瓶啤酒,但它们决不会成为今天的主角。只有老白干才能喝出一种气势,喝出一种豪迈;只有老白干才能喝出生活的原汁原味,喝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只有老白干才能让旧相识一诉衷肠,让新朋友掏心掏肺。

    酒宴上的菜肴,多是土产,唱主角的猪肉,做点缀的鸡、鸭、鱼,当配角的时鲜蔬菜,它们多出自主人之手。也许酒席前一刻,猪们还在圈舍嚎嚎打斗,鸡们还在房前屋后喔喔长鸣,鱼们还在池塘优哉游哉;也许酒席前一刻,葱们正在阳光下闪着露珠,蒜们正在土壤里拔节,菠菜正在山坡上与风儿嬉戏。而今,它们都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酒宴。也许,它们缺乏城市酒宴中墨鱼之类的海鲜那份洋气;它们不能像冻虾、冻王八那样装点门面;它们缺少越季大棚蔬菜的时髦高贵。然而它们鲜活自然,它们水汽淋漓,它们生态环保,它们绿色健康。它们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散发着土滋味,泥气息。嚼一嚼酥肉,原汁原味的猪肉直让你满口生香;喝一喝菜汤,绿色的汁液直让你五脏六腑清爽。

    至于赴宴的宾客,多是周围的近邻。他们忙完农活,将锄把一丢,将身上的尘土一拍,衣也不换,头也不洗,就这么原生态地踩着时间节拍,走到宴席场。他们用土碗喝老白干,用方言拉家常,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如果偶尔某个公家人,不慎闯入了他们的席桌,他们一定会热情地将他拉到上席。在他们眼中,公家人就是公家人,公家人就得坐上席。

    农家酒宴弥漫着喧嚣。偌大的院坝,数十张方桌横陈,数百位客人围席而坐。当一道道菜肴摆上席桌,当一只只酒杯斟满美酒,当一声声祝福回荡在院坝的上空,农家酒宴便如一锅锅刚出笼的馒头,带着热烈与喧嚣弥漫开来。酒永远是宴席上的吹鼓手,感情的发酵剂。觥筹交错中,陌生的成了朋友,熟悉的成了知己;推杯换盏中,人们的脸红了,嗓门粗了。不知不觉中,男人们解开了衣襟,挽起了衣袖,立起了身子。他们挥舞着手臂,鼓凸着双眼,宛似一只只好斗的公鸡。“五魁首”、“久久长寿”……一声声高亢激昂的划拳声伴着阵阵喝彩声,很快由一桌传染到另一桌。刹那间,整个大院就像一只炸开的锅。

    男人们的快活感染着女人们。一些好开玩笑的女人立刻找到了感觉,她们几口扒拉完饭菜,偷偷溜到盛米饭的蒸笼边,盛一大碗米饭又溜回来,或者干脆端起桌上半碗白花花的肥肉。一个平时好与女人开玩笑正准备离席的男子,碗还没搁下,一大勺米饭或者肥肉已重重落了进去。女人的举动立刻引来一大群人围观,一时间,鼓劲的,拍掌的,起哄的,吆喝的,嘻嘻哈哈放肆大笑的,直把酒宴的热闹推向新的高潮。

    鸡们狗们哪甘寂寞,它们也兴冲冲地赶来凑热闹。鸡们到底胆小,它们只能守在人烟稀少的院坝边,伸长脖子往地上一伸一缩,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旦觅到一块丢弃的饭团或者菜肴,领头的公鸡便一路狂奔,秀一把威猛,惹得一群母鸡,咯咯咯地一路叫着追着。狗们要放肆得多,它们当仁不让地盘踞在席桌下,守株待兔。面对僧多粥少的局面,它们常装模作样地打着呵欠,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以震慑对方。许多时候,为了一块骨头或者可怜的饭团,它们便大打出手,嗷嗷嗷的惨叫,常引来主人阵阵呵斥。然而,主人一走,它们争抢依旧,打斗依旧。

    院坝里的喧哗,丝毫没有影响到大院门口那群唱歌跳舞的激情男女。他们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依旧亮着嗓子吼叫,依旧扭着肩胯狂跳;那燃放的烟花,依旧烈烈爆响,为他们助兴。这样,院里院外,天上地下,无一不被喧嚣裹挟,无一不被热闹左右。这种喜庆,这种氛围,即使是城市里最高级的婚庆公司,恐怕都难营造吧!

    农家酒宴多了一份洒脱,少了一份拘谨。它没有千篇一律的程式,它没有繁琐的礼仪,它没有客套与虚伪。你不必为着装发愁,你不会因粗门大嗓尴尬。客人们随兴之所至。高兴时,你可以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开心时,你可以亮开嗓门划拳,由着性子嬉戏。即使是悲伤,你也可以就着一碟花生米,找一个知己边喝边聊,边聊边喝,只要你不嚎啕大哭。

    吃腻了城里酒宴的千篇一律,装腔作势,你不妨到农家走走。你会为农家酒宴别样的纯朴倾倒,你会被农家酒宴火一样的热情陶醉,你会感受到农家酒宴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杀 年 猪

    腊月犹如一位年迈负重的老人,喘着粗气蹒跚而来。猛然间,小城的街头巷尾,冒出了许多卖柏树枝桠的老人。他们或肩着担,颤颤巍巍地挑着苍翠的枝桠,满头热汗在晨雾中缭绕;他们或推着车,吱吱呀呀地在小巷里徘徊,满目的期盼在人群中穿梭。转弯抹角处,灌香肠的摊子,时隐时现,她们或两三个或三五个围住小摊,磨刀霍霍。在嚓嚓嚓的切肉声中,在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处,一根根粗壮的香肠宛若一条条小蟒蛇在桌面上蠕蠕而动。更有那些心急的,寻一处空白,支一个铁架,架若干鲜肉与香肠,裹一重纸板,堂而皇之地用柏树枝桠熏起来。袅袅烟雾中,腊肉浓郁的馨香与烟雾的刺鼻交错着,扑面而来;袅袅烟雾中,年关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袅袅烟雾中,儿时乡亲们宰杀年猪的鲜活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乡里人杀年猪大多选择腊月。此时,田野里的庄稼,收割的已经收割,上仓的已经上仓。一些正待生长的绿的油菜,青的麦苗,早已施了追肥,天寒地冻中,它们兀自瑟瑟着,根本无须人打理。歇息下来的乡里人闲得心慌,男人们大多三五十个聚在火塘边,一边吧唧吧唧着旱烟,一边叽里呱啦摆着闲谈;女人们聚在一堆纳着鞋垫,穿针走线中嘴却不肯闲着,东家长西家短,间或开一句两句荤玩笑,羞得年轻的媳妇们一脸绯红。也有闲不住的老人,要么扛了锄头去田边地角,这里刨刨,那里铲铲;要么提了撮箕,穿了厚厚的棉衣,去山野里拣拾狗粪。

    乡里人真闲啊,闲得都不知怎么打发多余的时光;乡野里真静啊,静得只听见风儿从田野走过的沙沙沙的脚步声。百无聊赖中,他们恍然发现,年关正一步步逼近;百无聊赖中,他们恍然记起,圈里的年猪已长得膘肥体壮。于是,伴着被宰杀年猪声嘶力竭的嚎叫,伴着狗们猫们鸡们的阵阵打斗与哄抢,伴着主人抑制不住的开心与欢笑,沉寂多日的乡村又开始欢腾,悠闲多日的村民又开始忙碌。

    女人总是最积极,屠夫还没到家,她已系上围裙,挥舞着扫帚,麻利地把家里家外清扫一空。当皮肤黝黑个高体壮的屠夫,把装有刀具的背篼往阶沿上哐啷一放,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呼啦啦地拥过去,端着碗的小孩,袖着手的小伙,趿着鞋的老人。他们打量着屠夫,似曾相识中恍然想起,原来就是去年那个杀年猪的,心一下子近了。于是,拉家常,开玩笑,宛若见了久别的亲人。

    屠夫歇息了一会儿,开始清理杀猪用的器具。围观者们也停止了闲聊,他们开始绾衣扎袖,在屋子钻进钻出,帮主人,帮屠夫,找这样,寻那样,杀猪用的宽凳,接血用的木盆,挂肉用的链子……仿佛那不是杀猪,而是在准备一场战斗。而一旦准备就绪,三四个小伙便紧紧随了屠夫,直往主人黑咕隆咚的偏厦里钻,臭烘烘的偏厦很快喧嚣起来。举火把的,不停地晃动着火把;翻进猪圈的,亦步亦趋地跟随屠夫向猪步步紧逼。那猪受到威胁,一边晃动着脑袋嗷嗷嗷地吼叫,一边直将肥厚笨重的身子往后挪,直将屁股抵进墙角。就在此时,屠夫嘴一翘,围在猪左右的小伙已闪电般伸出右手,他们抓的抓耳朵,扭的扭尾巴,那猪就像悬了空,被屠夫和另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架着,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出来。就在嗷嗷嗷的吼叫中,猪已被重重地横掼在宽凳上。先前围在院坝里的大人小孩见此情景,立刻蜂拥上去,按头的,压背的,掰腿的……猪身立刻就像被罩上了一张网,又像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恁是它体格庞大,恁是它剽悍骁勇,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挣扎抖动。就在猪喘气的当儿,屠夫举起长长的尖刀,用力一挥,刀身钻进了猪脖子。随着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猪血如喷泉般直往外冲……

    屠夫抽出尖刀,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吸着旱烟,围观者并不散去,而且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团。到底是院子里今年第一次宰杀年猪,人们的兴致格外高昂,他们指着宽凳上那头被宰杀的年猪,猜测着膘有多厚,油有好多。见了用火纸揩猪血的女主人,更是直夸猪血如何旺,来年血财如何如何好(喻指养猪顺),喜得主人眉开眼笑。

    到底技艺娴熟,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开,屠夫已指挥着两个年轻小伙,抬着白晃晃的猪体从屋子里出来了。他们将猪体往院坝里的两条长凳上一放,便忙着给屠夫递刨子,递刀。屠夫刚刚剖开背脊,先前那群围观者已齐刷刷地涌了过来,他们纷纷将手指伸向猪背脊上的缝隙,探测猪的膘的厚薄。心急的刚刚伸进去又即刻取出来,然后直直地将三根手指伸向空中;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探探,尔后胸有成竹地伸出四根手指;动作缓慢的,最后干脆伸出个大巴掌。你比我画中,谁也不介意谁的正确;嘻嘻哈哈中,院子里就像炸开了一只锅。那份喜庆,那份快乐,能把寒冷的空气点燃。

    此时,最激动的莫过于主人家的小孩,这个久不见肉星的孩子,见了街沿上倒挂的白亮亮猪体,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棱棱跳,清口水直在嘴里打漩。他瞅准母亲做饭的空隙,拽着母亲的手就往屠夫身边拖。屠夫哪有为难之理,他顺手旋下四指宽的一片肉,孩子一爪抓过肉就往竹签上穿,然后举着竹签一蹦三跳地往屋里跑。他刚给肉片抹上盐,就迫不及待往灶里伸。肉片经火一烤,发出哧啦哧啦声响,在不断收缩中,发出阵阵浓香。孩子再也忍不住,他取出肉片就往嘴里送,直烫得嘴也呵呵,泪也汪汪。

    宛如一出大戏,当屠夫将两大块猪肉卸成一小绺一小绺的堆放在案桌上时,戏也就走向了尾声,而女主人却不停止忙碌。她要用揩过猪血的火纸祭奠灶王菩萨,祭奠猪圈;她要收拾猪下水,灌香肠,熏腊肉。更重要的,她要用新鲜的猪肉置办几桌饭菜,邀请院子里每一户的当家人吃刨汤,这是杀年猪的最后高潮,这是最考量女主人的。餐桌上,肉类的数量,色彩的搭配,味道的浓淡,都将成为当家人酒饱足饭后的谈资,都将成为私下里品评女主人是否贤惠的重要标准。而此后,院子杀年猪的一家紧连着一家,当家人便在猪的嚎叫中,油着一张嘴,从这家吃到那家。最后一家刨汤吃完,年关也就到了,一场新的热闹又将拉开帷幕。

    吃刨汤

    乡里人杀年猪犹如演一出大戏,那种一家人杀猪全村人出动的热烈,那种一呼百应群情激昂的喧嚣,那种黑压压人头攒动的壮观,不啻于乡村看坝坝电影。在闹闹嚷嚷中,杀年猪走近了尾声。主人家却不能停歇,他们除了收拾屠夫卸在案桌上那一堆堆红亮亮的鲜肉,摆弄木盆里那一摊晃着油星的软不拉几的下水,还要准备请村里人吃刨汤。

    如果说众人携手宰杀年猪是大戏的高潮,那么吃刨汤无疑是大戏的压轴。在徐徐拉开的帷幕中,主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个性与风采,无不展示着他们的为人与品质。因而,无论家里条件如何,状况怎样,主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要把这出戏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韵味,既含而不露而又余味绵长;既千娇百媚而又低回婉转。吃刨汤也因了这份情怀,宛若春日瓜藤上伸出的枝蔓,在摇曳中平添了几多生趣。

    大抵是宰杀年猪后的一两天,男人协助女人处理完最当紧的事,便催促女人早点请客。别看男人平时做事有心无肠,在请吃刨汤这事上却一点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关就要逼近,她哪敢怠慢,请客的时间当即定下来。男人像领了圣旨,即刻进屋揣上早就准备好的廉价香烟,兴冲冲地出了门。

    到底吃了两天荤,家里又存有硬货,请客的男人便底气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着木门,神定气闲地递着香烟。碰上关系要好的,干脆先夸张地递上一拳头,尔后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推开另一家的门。院子虽说不大,但加上院外的单家独户,请客的路便有些悠长,一家一家地请下来,几盒香烟已所剩无几。男人扔掉空荡荡的烟盒,掰着手指,一家一个,加上亲戚朋友,怕有四五桌。恍惚间,他只觉得有千斤的担子向他压来,先前的兴奋很快化为一种担忧,这么多桌,女人招架得住?

    男人的担心显然多余,在这个最能体现女人价值的时刻,在这个最能展示女人才艺的窗口,女人就像铆足劲的发条,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挥洒才情,在嘀嗒嘀嗒的转动中不知疲倦。她会无怨无悔地累上数个小时,而不叫腰酸腿疼;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开个人恩怨,而不放弃菜肴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会淋漓尽致地将厨艺发挥到极致,而不让一个客人失望。别说四桌五桌,即使七八桌,她都将毫无畏惧,她都将坦然面对。

    于是,在女人毕毕剥剥的砧板声中,肥的瘦的兼肥带瘦的,装满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炒的煎的炖的,堆满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颠前忙后中,白的红的绿的,挤满了筲箕竹筐……男人吃惊之余,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能干;原来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幼稚简单。于是,一向袖手旁观的男人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钳,提起了罐子。于是,案板上的菠菜绿得更透亮,灶塘里的柴火燃得更红火,罐子里的猪肉跳得更欢畅。

    在狗的吠叫,鸡的哄抢,猫的攀爬中,一张张或方或圆的木桌摆上了堂屋;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沧桑或俊秀的面孔挤上了桌子。

    那是怎样的丰盛啊!硕大一张桌子,杯子盘子盆子,摆得满满当当;炒的煎的炖的,挤得严严实实。红亮的肉丝,褐色的猪肝,指节长的小肠,打着卷的巴掌宽的回锅肉……它们盘踞在盘里碗里,横着竖着,挤着挨着,堆着叠着,打着尖,抱着团。盛在大瓷钵里的猪杂碎,你挤我拥。褐红的心肺,扭着结的小肠,白晃晃的肉皮,三两坨黑色的咸菜疙瘩……它们自由散漫地在乳白的汤里漂着转着,晃着悠着,直把油汪汪的汤面装点得五彩斑斓,直把醉人的浓香扑向每一位宾客。更有那漂着葱花的白萝卜汤,缠着绕着滴着水透着亮的鲜活芫荽,冒着袅袅热气的菠菜,三盆两碗地立在桌的中央。

    望着桌上色泽鲜艳的菜肴,嗅着桌上缥缈的浓浓菜香、肉香,这些久不见肉星的老乡,眼也骨碌碌直转,心也扑棱棱直跳,满口的涎水在嘴里咕噜咕噜直打转。

    是啊,他们,还有许多像他们一样的村民,也许三五几个月,也许一年半载,都不知鲜肉为何味了。他们早就盼着腊月的到来,早就盼着能美美吃上一顿刨汤,打一场牙祭;早就盼着用肥肉滋润滋润他们清汤寡水的饥肠。而今,机会来了,他们焉能做到眼不馋,心不动,嘴不响?

    “吃菜哟!”就在大家跃跃欲试之际,一位老者嘀咕着,并率先将筷子伸向了盘子。这筷子,犹如一根导火索;这筷子,打响了吃刨汤的第一枪。大家纷纷收敛起先前的拘谨,将粗的细的筷子伸向盘里碗里,伸向盆里钵里。刹那间,桌上的肉们、菜们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着瘦肉、排骨、猪肝夹,他们和着众人的节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鲁的,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个窟窿,盘里立刻削掉了“山头”;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汉子,专挑回锅肉,一筷插下去,两三片巴掌宽的白亮亮肥肉在筷尖上直晃悠,他一脸羞赧地抖动筷子,早有懂事的汉子,热情地将筷子迎过去,帮他拽着抬着丢进了碗中。大多数客人心平气和,他们清楚,恁是那些鲁莽者大筷小筷地夹肉抢菜,那盘里碗里,总有足够的肉食;那盆里钵里,总有足够的蔬菜。

    伴着夹菜的声声吆喝,伴着咀嚼的扑哧扑哧,伴着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们的肚圆了,脸红了,话多了,先前沉闷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渐煮沸的锅,开始扑腾、翻滚。划拳的,拼酒的,聚成堆,围成团。在推杯换盏中,在大呼小叫中,他们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鸡。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叽里呱啦中,只把屋顶掀翻。更有那油腔滑调的男人,专找那些泼辣大方的女人,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哧哧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哪敢示弱,她趁了男人夹菜的空隙,端着早就准备好的半碗肥肉,偷偷溜到男人身边,猛地将半碗肥肉扣在男人碗里,并趁机用筷子搅几搅。男人发现中计,扭头起身要反击,潜伏在身边的三五个女人早已站起身,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在了座位上。望着油腻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嚣张很快变成了沮丧。吃吧,本就塞满油腻的肚子见了肥肉就发憷;不吃,几个虎视眈眈的女人岂肯放过?万般无奈中,男人只好哭丧着脸摇着头,磨磨蹭蹭地夹着肥肉往嘴里塞,一屋子的男女因了这插曲,都放肆地打着哈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男人,羞得男人闭着眼睛直摇头。

    屋里的嬉戏并没影响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与灶边,时而添把柴禾,时而将鲜嫩的豌豆尖丢进锅里烫烫又手忙脚乱地端上餐桌,时而将桌上的冷菜倒进锅里热热又送回去。男主人则提着酒壶,绕着桌子殷勤地掺酒劝酒。尽管他们都还饿着肚子,却依然眉开眼笑。他们明白,只要客人吃得开心,吃得高兴,那就是他们的快乐,吃刨汤不就是让乡亲们聚一聚,乐一乐?不就是让大家在欢乐中忘记一年的不快?

    杯盘狼藉中,客人们站起身,剔着牙,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们就像吃转转户,从张家吃到李家,从李家吃到王家,一张油嘴几乎不曾间歇。一个院子吃完,春节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戏又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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