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江-美景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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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马号

    初春的马号,带着些许萧瑟。这个地处新宁与甘棠交界的僻静村落,此刻,正孤零零地卧在马号梁下一个狭长斜坡的中间。几栋土屋趴在那里,老气横秋,坍塌的墙壁,歪斜的屋瓦,让人想起岁月的悠远;几幢贴了瓷砖却已经陈旧的洋楼,寂寥地紧贴着土屋,早已失去从前的气派;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女人,依旧裹着厚厚的冬衣,她们或独倚墙壁,面无表情地嗑着瓜子,或两三个聚在院坝里,轻声细语地拉着家常;至于那三五条蓬松着绒毛的黄狗黑狗,更是无所事事,它们不时地龇着牙,悻悻地在院坝里悠来晃去。

    远处,高高低低的马号梁,挨挨挤挤都是些还泛着灰黄的松柏与灌木丛,它们漠然地簇拥着,了无生机。从文笔塔下蜿蜒而上的乡村公路,爬到马号梁似乎已油尽灯枯,竟突兀地从山顶直落下来,硬生生将本就狭小的村落切割开来。只是,那公路是如此的冷寂,即使偶有小车驶过,也是迅疾一晃,尔后消失在莽莽苍苍的丛林。

    马号,你竟是如此的沉寂与冷清,你竟是如此的落寞与萧条。那些喧嚣的客栈呢?那些打着响鼻的骡马呢?那些肩着担子的健壮挑夫呢?难道它们全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难道它们全都藏匿于岁月的风雨?难道它们全都化成了一段段深深浅浅的记忆?

    农耕时代的开江,无疑是一方让人向往的沃土。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的宝塔坝,犹如一个巨大粮仓,足以让人们安家立业,足以让人们衣食无忧。然而,这个偏处一隅,既无大江大河,又无通衢大道的地方,又不无尴尬,放眼四望,竟然找不到一条与外界相通的大道。

    开江,成了一方被人抛弃的世界;开江,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它丰富的稻谷、蚕丝等,只能眼睁睁地窝在那里,就像待字闺中找不到婆家的姑娘;它急需的油盐、布匹等,只能远远游离在人们的生活之外,眼巴巴的守望中,却是无尽的失望。

    终于有一天,人们惊异地发现,开江还没有完全被阻隔,开江还有马号梁下的山路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于是,一些贩夫走卒从县城,从普安场,从更遥远的天师观,背着筐,挑着担,牵着马,赶着骡,过金马山,穿文笔塔,趟马蹄滩……一路向马号进发。

    山路实在太弯曲,左一弯,右一拐,曲曲弯弯中直伸向远处黑沉沉的丛林,似乎永无尽头;山路实在太艰险,一段陡坡,一段峭壁,一条深涧,一条沟壑,一不留神,你就会骨碌碌地滚下山坡;一不小心,你就会扑棱棱地坠下山崖。只可苦了这些生意人,他们直走得肩发麻,腿打颤,脚发软,心发慌,颤颤巍巍中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颤颤巍巍中却来不得半点马虎。通往前方的路还悠长悠长,通往万州的港口还在远方向他们招手。然而,他们的双腿实在太酸软,他们干裂的嘴唇已经起泡,他们辘辘的饥肠正咕咕直叫。他们需要歇息,歇息!

    于是,在马号,在这个密林深处的村落,他们停下了。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停歇中,这个作为开江前厢通往后厢,乃至梁平、万州等主要通道上的歇脚客栈形成了。

    那客栈是何等的气派与壮观,是何等的喧嚣与热闹,是何等的令人憧憬与向往。

    看吧,四五家店铺,或大或小,它们随了峭壁,就了陡坡,随意散布于官道两旁,随意掩映于苍松翠柏中。这些松木修砌的楼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虽说不上精巧却很实用,虽说不上典雅却很朴拙,虽说不上豪华却很温馨。喝茶的有茶馆,听戏的有戏楼,喂马的有马厩,甚至打牌执色的也各有其所。更有那好客的女主人,系着围裙,叉着腰,站在店铺前,迎接着你的到来。她们粗门大嗓地指挥着你,这里系马,那里歇脚;这里喝茶,那里听戏。笑眯眯的一张脸,足以让你的倦怠顷刻溶化;笑眯眯的一张脸,足以让你的烦恼烟消云散。

    于是,无论是烈日当空的正午,还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会有那么三五个,七八个,甚至数十个,或挑着竹筐,或赶着骡马的生意人,揩着热汗,喘着粗气,三三两两地走进店铺。这些来自新宁、普安,甚至更遥远的梁平、万州的客商,将担子往地上重重一蹾,把牲口往马厩里随意一拴,便大声吆喝着,要主人备茶备饭。一顿猛饮,一番饕餮,他们才闲下心来,剔着牙,打着嗝,心满意足地与先期到达的相识不相识的同行、朋友,探讨生意上的得失;间或缠着女主人,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打几个哈哈,抖落一身的尘埃。然而,他们绝不会久留,待体力稍稍恢复,疲劳刚刚消除,又即刻上路。他们明白,万州的洋纱、洋布、洋油,正期盼着早些离开港口;本地的稻谷、蚕丝、油桐,正渴望着走向远方。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他们的腰包才鼓凸,他们的家境才会变得殷实;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家中的妻儿才会绽放笑脸,家中的父母才会舒展眉头;他们明白,唯有离开,唯有穿越,他们沧桑的人生才会出现一抹亮色,他们多舛的命运才会有所依托。

    暮色苍苍的黄昏,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也会选择留下。此时,他们会泡一壶茶,听几出戏,打几串呼噜,而一旦曙色初露,他们会即刻收拾行囊,选择离开,选择穿越。

    其实,当穿越成了一种生活必然,当穿越成了生命的常态,穿越已远远超出了它本身。也许,正是这种不管不顾的穿越,川东小平原紧闭的大门才得以徐徐打开;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穿越,外界才没有忘记开江还有一方百姓,开江还有良田万顷;正是这种执着坚韧的穿越,才铸就了上个世纪30年代普安场的辉煌,让它一跃而成为川东北的名镇。

    我不知道,当年驮着荔枝的唐朝驿马,一路打着响鼻,嘚嘚嘚地飞奔而来,会不会在马号歇息,但我坚信,它一定会穿越马号,一路向西飞驰,直奔长安;我不知道,当年抬着谭毅武的官轿,会不会在马号停留,但我坚信,这个踌躇满志的剿匪县长,穿过马号时一定会深情凝望;我不知道,当年护送王维舟的滑竿,会不会在马号徘徊,但我坚信,一旦穿越马号,他一定又在谋思新的起义计划。

    想起了那匹神马。这匹不知来自何处的神马,一路风驰电掣地从宣汉芭蕉,穿开江天师观,越普安场而来。那马实在奔跑得太快,太快,犹如一阵风,又像离弦的箭。然而,就在它蹚过明月湖,踩着巨石乘势而上之际,一只前蹄猝然跪倒,一个巨大的马蹄印就此留在了岩石上。神马忍着剧痛,瘸着腿,继续前行。它走得踉踉跄跄,它走得悲悲切切。它来到山梁下的一个狭长斜坡处,再也走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仰天长啸。阵阵悲鸣,直听得山也哭泣树也倾倒;阵阵悲鸣,直听得风也呼啸云也奔逃。它多想就此倒下,它多想就此长眠。然而,它隐忍着,它坚持着,它要穿越这座山,它要翻过这道梁。神马趟过白岩河,身子一歪,再也没有爬起来。

    神马倒下了,但倒下的躯体却化作了硕大的马蹄滩,化作了长长的马号,化作了数千年来百折不挠的穿越。它就像一盏灯塔,引导着一代又一代开江人不断地穿越,穿越!

    而今,穿越马号已成为历史,古道也在损毁与湮没中不复存在。然而,那芳草萋萋中不时闪现的一块两块黝黑石板,又怎能不让人想那曾经指挥着工匠们在此架桥铺路的县令窦容邃?想起那些无以计数的坚韧不拔的穿越者?

    青波漾漾一湖水

    一泓碧水,静静地卧在那里,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湖岸边那些密密匝匝高低错落的松柏、灌木丛,映着偶尔掠过湖面的一群白鹤、一只翠鸟,映着泊在湖岸边的一叶叶扁舟。明月湖就那么静穆着,恬静得犹如一位温柔的处子;明月湖就那么静穆着,慵懒得就像一位迟暮的美人。

    秀气的湖泊

    明月湖实在太秀气。这个掩映在青山绿树中的一长绺水域,南北宽不过数米,东西长不过数里。水性好者,由北而南,一个猛子扎过去,人已到了对岸。即使最宽阔处,那些游泳爱好者,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水中摆着手臂,晃着头颅,一摇一晃中,招式还没用尽,人已立在了岸边;一摇一晃中,兴致还没有展开,手臂已碰上了岸边的绿草。这个由几道遮遮掩掩的水湾,几条曲里拐弯的湖汊,一座孤零零的小岛组成的湖泊,小巧又玲珑,秀气又妩媚。它远没有一片水域连着一片水域,一条湖汊连着一条湖汊的宝石湖的大气磅礴,远没有一眼望去浩瀚无垠,茫茫然无边无际的宝石湖的烟波浩渺。它只把它无边无际的柔媚,它无处不在的秀美,它恣肆汪洋的瑰丽,化成一幅画,凝成一首诗,淋淋漓漓地呈现于你眼前。在鲜活生动、赏心悦目中,在韵味十足、余味悠长下,你自会留恋那绿树环绕的湖岸,你自会品味那明净透亮的湖水,你自会沉醉那泛舟湖上湖光水色扑面而来的惬意。

    澄澈的湖水

    水是明月湖的魂灵。这些来自九涧六溪的溪水,经过湖岸边绿树的润泽,花草的浸润,湖泊的沉积,变得清澈、澄碧。它们盈盈满满地会聚在那里,清泠泠中浸着一抹绿,绿莹莹中透着一丝亮。登高远眺,你会觉得,那盈盈的湖面就像铺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碎金,在微微晃动中,向你眨着魅惑的眼;你会觉得那一湖碧水,就是揉皱的绿翡翠,挨挨挤挤中,折折叠叠下,跳动着醉人的翠色;你会觉得那历历在目的湖岸倒影,带着梦幻,带着迷离,带着杳不可知的期待。这明净的碧绿,这诱人的晶莹,让你恨不得趴下身子,掬起一捧,喝上几口,润润喉,清清肺,或者撩拨到脸上,领略那别一样的清爽;这明净的碧绿,这诱人的晶莹,让你无端地想起桂林澄澈的漓江,想起云南晶亮的丽江,想起白居易的“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想起王安石的“千里澄江似练”;这明净的碧绿,这诱人的晶莹,让你渴望为它歌为它吟,为它欢呼为它痴迷。水是明月湖的精灵,水给明月湖带来了生机与活力,水让明月湖变得风情万种而又千娇百媚,水使明月湖充满诗情画意而又情趣盎然。

    灵动的小木船

    秀气的明月湖,几乎容不下大的船只,无论是木制的帆船,还是机械的轮船。即使那些小型冲锋舟,都不十分相宜,那狭小的水面,容不了它的纵横驰骋,容不了它的横冲直撞。唯有小木船,它的小巧,它的朴拙,它的无拘无束的散漫,它的与世无争的从容,才与这恍若世外桃源的青山绿水相吻合,才与这宛如人间仙境的湖光山色相匹配。

    这些小木船,通常能载五六个或八九个。平时,它们多挨挨挤挤一长溜泊在湖岸边,撑船的也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与男人。无人摆渡时,女人们多聚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或者你一把我一爪地嗑着瓜子;男人们则三五几个窝在船舱里甩着扑克。也有孤僻的老人,独自守在船尾,吧唧吧唧着旱烟。客人的到来,他们欣喜却不慌乱,更不会这里嚷那里叫地哄抢,哪只船先走,哪些船后发,他们早已了然于心。于是,那些该出发的男女,便在恋恋中结束自己的闲聊,丢下把玩的扑克,扔掉正吧唧着的旱烟,往船上轻轻一跃,那船便在一挥篙,一摆臂中,划开绿绸似的水面,徐徐而行。

    乘船之人,多是出来游山玩水者,他们乘兴而来,便任了船夫在湖里悠哉游哉。清冽冽的湖水总是那么招惹人,一些游客便会忍不住钻出船舱,或于船头弯腰撅腚,只把一张笑脸对着湖面,双手撩拨湖水;或立于船舷,端着相机,对着泛着墨绿波纹的湖水,对着湖岸苍翠欲滴的翠色,一阵咔嚓咔嚓狂扫;有的干脆面对粼粼波光,双眼微闭,体验着“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别一样的美感。船夫脸上挂着笑,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只是偶尔提醒游客注意安全。他明白,这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城里人,不就是冲着这份闲适、散漫而来吗?不就是渴望让明净的湖水,一洗身上的尘埃,一浇胸中的块垒?那船还用得着飞一般地前行?

    翠绿的湖岸

    明月湖的澄碧,离不了湖岸四周绿树野草的润泽。那些高低错落、挨挨挤挤的绿树野草,环湖而生,织成了一道道天然屏障,阻挡着湖外那些污泥浊水;它们又像给湖的四周,镶了一道厚重的绿花边,那些碧水,那些游鱼,那些水鸟,甚至连同那些小木船,因了这道绿花边,便多了一份宁谧,多了一份安详。反过来,湖水又给它们以丰厚的回报,它们的藤藤蔓蔓,它们的枝枝叶叶,在滋润中,越发茂盛,越发葳蕤。

    翠柏当仁不让地占据着湖岸四周的大片领土。这些纤细修长的翠柏,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它们从一个湖湾延伸到另一个湖湾,从一个沟汊蔓延到另一个沟汊。这些密密层层的翠柏,成了水鸟们栖息的天堂。夏日的黄昏,常见一群群白鹤,拖着悠长悠长的声调,从暮色苍茫的天边,从炊烟袅袅的农舍,嘎--嘎--嘎--地一路欢叫着飞来。它们扑棱棱地掠过湖面,然后在翠柏丛上空来个漂亮的转身,双脚轻轻一点,身子飘然落在树颠。那数十百只白鹤聚集在一起,在树颠蹦跳、追逐、打闹。它们此起彼伏的嘎嘎嘎的欢叫,直把一湖的寂静打碎。翠柏丛不但给水鸟们提供了繁衍生息的场所,给明月湖平添一份活力,它更与岸边那些油松、樟树等,终日装扮着湖畔,使湖畔秋也生机,冬也盎然。

    野草虽然柔软却不柔弱,它们挤满了湖岸边的旮旮旯旯,甚至连湖岸边那些松柏、杂树去不了的瘠薄的沙石处,都有它们孱弱而倔强的影子,它们犹如一张厚实的网,护住那些泥沙,它们成了明月湖的保护神。它们的出现,不但使湖岸无处不绿,无处不秀,更让湖岸春秋有别,冬夏各异,四季分明中,一个立体的湖,一个秀美的湖,一个令人神往让人陶醉的湖,便一览无余地呈现于眼前。

    开江的九寨沟

    我们登上仁德桥,绕过几条小街,沿曲里拐弯的山村公路前行不过数百米,一条被当地人称作马黄沟的硕大开阔的沟谷,呈现于眼前。

    宛若一个敞口的巨大摇篮,沟谷宁静而安详。我们站在敞口处,打量着这个巨型摇篮。摇篮两边,是连绵不断的山峰。这些山峰虽然高耸,却缺少壁立千仞的气势,它们只在峰与峰的折叠下,峦与峦的起伏中,波浪似的往上延伸--延伸--这样,山们在奋力向上攀升中,平添了一份舒缓与柔和,平添了一份秀气与妩媚。摇篮里,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是一片片残存着干枯稻茬的梯田,和长着稀稀拉拉油菜苗的菜地,间或有一个两个破败的村落,一幢两幢陈旧的洋楼,悄无声息地矗立在那里;偶尔,也有一头两头黄牛,晃动着脑袋,悠然自得地在田野里啃着黄不拉几的枯草,叮当的铜铃声犹如一曲曼妙的山歌,似有若无地撞击着我们的耳膜。摇篮中央,一条玉带似的溪流,正蜿蜒着,弯曲着,盘旋着,从摇篮的顶部,逦迤而来。那清清亮亮的溪水,那澄澈碧绿的水潭,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金光闪闪的波纹,远远望去,就像有无数细小的银鱼,在那里追逐、奔跑、嬉戏,直看得我们心也激荡,神也向往。

    我们哪里按捺得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沿了“摇篮”边缘的乡村公路,直往溪流处奔。

    公路两边起伏的山峦,开始不断在我们眼前涌现。虽然是初冬,却阳光烈烈。灼灼阳光,犹如泼金撒银,直把那些寒气驱赶得了无踪影。那些山们,因了阳光的照射,竟看不出半点颓废,那些树们、藤们、草们,依旧用它们残存的活力,将山们装点得饱满与丰腴。

    山势低矮处,金黄色的野菊花,这儿一簇,那儿一团,它们与那一丛丛盛开的银灰色芭茅,开着毛茸茸小花的低矮的叫不出名的野草,纠着缠着,扭着绕着,蓬蓬勃勃中,织成一幅幅绚丽的锦绣,在冬日的阳光下,透着别一样的风采。往上,是莽莽苍苍的柏树丛。这些碗口粗的柏树,挨着挤着,簇着拥着,挨挨挤挤中,直从山下漫到山上,从山涧延伸到沟壑,从这面山横跨到那面山。仿佛每一道山梁,仿佛每一条溪涧,仿佛每一条沟谷,都是它们的天下,都应当被它们主宰。这些柏树,用它们苍翠的枝桠,为山们披上了一件硕大的翠绿衣裳,山们因了这件衣裳,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依旧生机着,盎然着。山上也有落光了叶子的灌木、乔木,也有一团一团枯萎着叶片的黄绒绒的野草,然而,它们唱不了主角,它们只是畏畏缩缩地躲在柏树丛的背后,或者龟缩于山旮旯。然而,它们却像翠绿衣裳上的衣扣,或者花边,山们因了它们的存在,越发显得多彩。

    在山的妩媚,水的诱惑中,我们揩着热汗,站在了河岸边。脚下,一条石河乱石嵯峨,清泠泠的溪水散漫在石丛里,犹如揉皱的白练,直铺向远方。这些溪水,钻着石缝,绕着顽石,越着峭壁,一点也不安分。它们时而叮叮咚咚,一边你挤我拥着,推搡那些阻挡它们的顽石,向前奔跑,一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闪一闪中,留下一片明晃晃的背影;它们时而静若处子,一动不动地汪在那里,一团一团,一片一片,清清浅浅中,映照着蓝天白云,只把水里的顽石,顽石上附着的黄褐色青苔,甚至细小的沙粒、水草,一览无余、清晰可辨地呈现于你眼前,让你感受到别一样的澄澈。溪水们也偷懒,它们见了状若簸箕或形若篮盘大的石窝,便赖在那里,半天不肯动。于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绿潭,便在那里荡漾着,荡漾着,泛起阵阵涟漪。这些绿潭闪着蓝莹莹绿森森的光亮,透着幽深与澄碧,浸着梦幻与迷离,让你觉得深不可测而又魅惑十足,仿佛那潭底下藏着水怪或者绿毛乌龟。

    我们呼啦啦地涌进河里。我们踩着露在水面摇摇晃晃的顽石,蹦着,跳着,笑着,从这块顽石跃到那块顽石,从河的这岸串到河的那岸,犹如一只只快活的水鸟。在咔嚓咔嚓声中,洒下一串串畅快的欢笑;在咔嚓咔嚓声中,留下一张张灿烂的笑容。溪水实在太诱人,一些人将身子一蹲,往水边一斜,双手便泼剌起那些溪水来。晶亮晶亮的溪水从他们的指间滑落,在阳光辉映下,犹如一颗颗珍珠,把一张张快活的脸,映照得越发生动。

    我们多想脱下鞋子,光着脚丫,到溪水里晃荡晃荡,然后,搬几块顽石,捉一嘟噜螃蟹;掏几回石洞,摸一串鱼虾;打几场“水仗”,溅一身水汽。或者,干脆脱光衣服,到那绿茵茵的水潭里畅游,荡涤一身的尘垢与污秽。然而,到底是初冬,虽然阳光拂照,溪水依旧沁凉沁凉,我们只能望水兴叹。

    我们徘徊在河里的顽石与岸边的水草间,与一个老人攀谈起来。据老人讲,沿河而上,还有横跨两岸形若彩虹的云龙桥,还有保存完好古朴素雅的陈家大院,还有传奇神秘修葺一新的活灵寺,以及无数的沟壑与溪涧。我们听着,越发惊奇。

    打量着沿河两岸起伏山峦上葳蕤青葱的林木与大片枯黄织成的彩绣,打量着一河嶙峋的怪石与泛着光亮的溪水砌成的不规则镜片;聆听着山涧潺潺的流水与啾啾的鸟鸣,聆听着旷野一声两声悠长的牛哞与悦耳的铜铃;想起老人讲述的古桥、古院、古寺。一种遗世而立的古韵,直向我们扑面。

    我恍然想起了九寨沟。也许,它缺乏九寨沟的大气与磅礴,缺乏九寨沟的原始与神秘,甚至也比不上九寨沟的绚丽与多彩。然而,它秀美多彩的山峦,它晶莹剔透的溪水,它清新洁净的空气,连同它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与祥和,不也弥漫着九寨的余韵吗?

    我们到底没有再往前走,沿了溪流,听着叮咚,踏着顽石,一路哼着山歌往回走。身后,一声雄浑的牛哞,悠长悠长,在沟谷里回荡。

    醉 卧 天 池

    七月骄阳,赫赫炎炎,我们穿行在广福大地。登广福寨,观摩崖男观音,过黄家大院,游唐在刚故居,赏千亩茶山……毓秀广福直把我们带进一个如诗如画的美妙境界。

    那秀美的自然景观,那传奇的历史人物,让我们眼也亮了,心也活了。我们直慨叹,此行不虚。然而,引领我们采风的广福镇文化站的蒋安华与唐红,却一再宣称,广福山水甲开江,黑天池山水甲广福,要领略广福的美景,黑天池不能不去。

    想起刚到广福时,我们说起黑天池,素有广福活字典美誉的蒋安华,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绘。说唐朝时,那位蔡姓道人如何法力无边,如何在上面呼风唤雨;说元朝时,庙里修行的弟子因为忘了师傅的吩咐,误吃庙里的笋子,那实际上是水龙的角;说大黄狗如何衔着饭瓢逃跑救了大师兄的命;说突然一场乌风暴雨,地动山摇(那实际上是发生于1303年的元朝洪洞八级大地震),庙宇如何在一瞬间沉落,变成漆黑的水池。

    那传奇的黑天池,那神秘的黑天池,那脚踏三县的黑天池,一时让我们梦牵魂绕,心驰神往。

    走,上黑天池去!我们精神抖擞起来。

    清晨6点刚过,我们早早起床,在广福街道随便敷衍了一下肚子,坐上摩托沿兰草沟方向进发。

    新修的水泥路,时而左拐时而右弯,时而平坦如大道,时而陡峭如绝壁。我们坐在车上,心里惶惶然,提醒司机开慢点。司机笑笑并不减速,我们不得不紧紧靠着司机的后背,拽住他的衣襟,任他风驰电掣。路旁苍翠的青松,碧绿的庄稼,便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一行人赶到兰草沟脚下,抬头仰望,只见莽莽苍苍,岚气氤氲,让人陡生敬畏。一过路人告诉我们,先前刚上去了两个捕鸟人。我们一时兴奋起来,想那黑天池不仅风光旖旎,而且还是鸟的天堂。猛然间,又见蒋安华老师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砍刀,我们疑惧顿生,难道通往黑天池的山路布满荆棘?要我们这些探险者开山劈路?一时间我们又有些惴惴然。

    就这样,我们打量着,猜想着,谈论着,准备沿山路往上爬。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敞胸露怀地跑来了,原来他是向导——兰草沟村村长代光权。听说我们要到黑天池采风,他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匆忙赶来了。

    一行人在向导的带领下,沿沟谷向山上挺进。山路弯弯曲曲,犹似一条羊肠。路边丛生的灌木,蓬勃的野草,绚烂的山花,直把山路挤压着,掩映着,装点着,一些地方便成了蚯蚓,若隐若现间,还可以看到一丝细线。我们踩着顽石,踏着青草,迈着缓缓的步子。一路谈笑,一路欢歌。树木是那样苍翠,仿佛丹青高手挥毫泼墨;空气是那样润泽,透着丝丝香甜;山泉是那样欢快,一路敲着叮叮咚咚。远处,那一扇连一扇的石门群,时隐时现;那一尊连一尊的崖上观音,时明时暗;那一峰连一峰的山峦,时起时伏。此情此景,让我们心醉了,神迷了,同行年过六旬的武礼建老师,就像一个孩童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妈呀,太美了!”

    向导告诉我们,这兰草沟不仅风景如画,而且是一块宝地。早年间,山涧沟壑遍长野生兰草,一到兰草采摘的三月,坎上坎下,山谷深涧,到处是欢声笑语,人数最多时竟有500之众。毁灭性的采摘,而今兰草所剩寥寥,只有峭壁悬崖还依稀可见。想那生于幽谷,长于深涧的野草,也难逃如此厄运,我们深感惋惜。

    说着笑着已到半山腰,只见蓬松松的茨竹挺立在山路两边,密密麻麻,把山路封得严严实实,绵延数百米,形成一道天然长廊。我们钻进长廊,只觉得暗气沉沉,冷气陡然裹挟全身,润浸浸,凉悠悠,仿佛突然间进了空调房。我们穿行在长廊,脚下是厚厚的茨竹叶,踩上去,软绵绵,轻飘飘,间或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直把整个山林衬托得越发幽静。此时,草丛里昆虫的唧唧,山林里小鸟的啾啾,小溪里山泉的淙淙,听起来有如天籁。

    走出长廊,脚下是更浓更密的野草。想起向导说的,从前一挖煤的朱姓老人竟将蟒蛇当木棒,坐在上面歇息,将赤红的烟灰磕在木棒上,那木棒猛地向前一蹿,老人才发现,竟然是一条硕大的蟒蛇。我们不觉惶惶然,生怕那草丛中突然间窜出一条长虫,迈出的脚步也缓了,步子也轻了。

    近了,近了,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只见一池绿水,荡漾开来,泛起鱼鳞似的波纹。我们满以为就是黑天池。向导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人工修建用来养鱼的池塘,要看黑天池还得往里走。我们驻足观察了一会儿,随了向导沿池塘的边沿急不可待地往里走。

    近了,近了,我们终于站在了黑天池的堤坝上。那是一幅怎样美妙的图画,一池碧水盈盈满满,似少女柔嫩的肌肤,晶莹剔透。它软软地趴那里,慵懒得犹若晚起梳妆的少妇。微风过处,那碧水便荡漾着,荡漾着,泛起一丝丝波纹,在金色的阳光下,那一丝丝波纹宛如一尾尾细小的银鱼,立着身子在水面上翻滚着,翻滚着,远去了,消逝了。尔后,那些“银鱼”不知什么时候又很快溜了回来,它们依旧重复着先前的动作,翻滚着,翻滚着,只是动作更快,更潇洒,几乎是一晃就消逝了。而不远处那些倒映在池里的一棵棵青松,一丛丛灌木,便被那些波纹摇曳着,切割着,碾压着,枝枝桠桠发出颤巍巍的抖动。

    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家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堤坝上,凝望着,注视着。

    远处,那澄碧的池水勾连着四周秀美的峰峦,峰峦起伏的腰身托着蓝天白云,而蓝天白云又将它们的倩影投射在水中。这样,水连着山,山连着天,天连着水,水天一色,让我们如梦如幻,如醉如痴。恍兮惚兮中,我们就像来到了世外桃源,来到了桂林漓江,来到了江南水乡。不,这里的水比漓江更绿,这里的山比桂林更秀,这里的天比草原更蓝。它让人想起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想起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想起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我们欣赏着,我们徘徊着,我们留恋着。蒋安华老师哪里舍得丢下那些美景,他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抢拍起来,受此影响,我们也跟着欢呼雀跃着,寻找最佳点摆放各种姿势,沉寂的天池一时热闹起来。那鱼们似乎受到感染,也三五成群地从水里钻出来,晃动着黑糊糊的脑袋,瞟我们一眼,身子一弯,尾巴一摆,又钻了下去,尔后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这调皮的精灵触动了向导的某根神经,他眉飞色舞地说起来,这池里不仅鱼多,曾经还出现过个水怪。上世纪70年代,他到山上砍树,半夜三更,他和本村十多个年轻后生扛着树棒,打着手电,从天池边路过,猛然间,不远处水里冒出一股近两丈高的水柱,哗啦啦直响,十几根电筒齐刷刷地射过去,那水柱明晃晃,亮晶晶,直刺人眼,几分钟后才消失。后来,他们也曾多次夜晚路过天池,却总不见那水柱。去年,县广播局的几个探险者听说此事,夜晚将帐篷搭建在天池堤坝上,他们手握聚光极强的手电筒,眼睁睁地盯着天池,以期一睹水怪的芳容。然而,直到天亮,一个个累得鼻塌嘴歪,也不见那水怪。

    我们听着,眼光却不时投向水面,期待着那意想不到的惊喜,然而,晃动的水面,闪现的不过是一尾尾尺来长的青鱼。我们心有不甘地沿天池四周走了一圈,除了那静静躺着的蓝莹莹的水,那摇曳多姿的倒影,那一拨又一拨浮出水面凑热闹的青鱼,实在找不到水怪的半点影子。

    此时,太阳已快升至半空,热辣辣的光线射在人身上火烧火燎。我们顾不得炎热与疲劳,丢下水怪,沿天池旁的丛林往山上钻,找寻那许多人想找却一直未能找到的天池洞遗址。

    山路弯曲着一直向上延伸,茂密的灌木与杂草肆意铺展开来,先前还若明若暗的一段路,后来便被它们封得严实严缝。我们在向导的引导下,估摸着,迈着碎步,钻刺丛,攀树蔸,一路你推我拉。荆棘刺伤了手臂,利刺划破了额角,乱石扭伤了脚踝。但我们依然一路向前,向前。天池洞那几个硕大的隶体,终于在乱石杂草丛中向我们绽开了笑脸。我们站在洞门前,打量着横七竖八的乱石条,品味着门柱上“四海均沾时雨久,普天合被醴泉深”的楹联,想象着先辈们在此求雨时的情景,那场面该是何等壮观,那模样该是何等虔诚。

    我们站在洞门前,揩着脸上的热汗,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与草屑,抖动着扭伤的脚踝,心里却别样的高兴。久藏不露的天池洞竟然被我们几个凡夫俗子发现了,它不能不让人想起“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名言。

    赏了美景,探了名胜,回来的路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

    追寻万柳风光的足迹

    早就听说万柳风光的迷人,早就仰慕万柳风光的旖旎,早就期盼一睹万柳风光的神韵。一脚踏进围墙,我还是被深深地震撼。操场边,红墙下,花草丛,一棵棵垂柳,拔地而起。有的黑咕隆咚着一段树干,直直地伸向半空,尔后如天女散花般,向四周伸出一根根粗壮的枝杈,蓬勃成一柄巨伞;有的斜倚着身子,懒懒地靠在红墙上,如晚起梳妆的慵懒的少妇,任柔柔的发丝飘浮而下,轻拂着红墙,摇曳成一片翠绿;更有硕大的古柳,树皮粗着糙着,被虫子镂空的树干空出一个个幽深的窟窿,却依旧歪着扭着身子,曲曲盘旋着地向上生长,生长……偌大的操场周围,到处是一簇簇袅袅娜娜的柳枝,到处是一团团蓬蓬勃勃的翠绿。那一棵接一棵的古柳,挨挨挤挤,织成一道道绿色的屏障,直把红墙掩映。远远望去,轻如烟,淡如雾,让你宛若走进一个柳树横陈的公园。然而,柳荫下那一群群欢快舞动着手臂的孩子告诉我,这就是素有万柳风光美誉的巴蜀名校——开江县永兴镇中心小学。

    我踟蹰在操场上,打量着那一排排柳树。此时,初夏的红日犹如一枚火球,将烈烈金光喷洒在柳枝上,那下垂的枝条,在艳阳下绿中带翠,翠中闪金,越发柔美多姿;而那些被天牛虫蛀空的树干,却毅然决然高昂着头颅,挥洒着翠绿的身姿,让你不得不叹服生命的倔强与伟大。我靠近柳树,默然地抚摸着那一段段凹凸不平的树干,思绪绵绵。这柳树,可曾是邱树勋先生所栽?这柳树,可曾目睹抗日读书会活动的盛况?这柳树,可曾聆听那雄壮高亢的抗日歌曲?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那是20世纪20年代初期。这天,年仅二十岁的邱树勋做了永兴小学的校长。时光流逝,我们自然无法想象那盛大的任命场面。我想,众目睽睽之下,邱树勋的心里一定是惶惑的,甚至有几分畏惧。面对沉甸甸的担子,面对一双双信任的眼睛,他稚嫩的双肩还有些颤抖;他跳动的心律还有些紊乱。然而,他心里涌动的激情是那样不可遏制,他怦怦跳动的心脏是那样铿锵,他要用知识改变乡村孩子的命运,他要用双手打造一流的校园,他要让教育的奇葩绽放在永兴河畔。

    那天黄昏,邱树勋忙完工作穿过校园独自来到永兴河畔。他望着清清的河水,心里漾起阵阵涟漪。迁校、择师,校园生机一片,他欣慰,他自豪,然而,想起光秃秃的校园,他又有些压抑。他徘徊着,思量着,末了将目光投向河对岸的山上。晚风习习,狮子山上的树们草们绿着翠着,曳着飘着,那盎然的绿,就像一把多情的手抚慰着他折折叠叠的心,他的心一时变得通明起来。猛然间,他想起了万柳书斋,想起了那个大理寺评事赵鏊。

    邱树勋记起,明朝万历年间,身为大理寺评事的赵鏊,因刚正不阿弹劾权贵,被朝廷罢官。几分仇怨,几分凄苦,几分落魄,栉风沐雨中,赵鏊回到了老家永兴河畔。乡亲们的善良与纯朴,乡亲们的宽容与厚道,感动得他老泪纵横。这个自幼喜欢柳树的读书人,心里涌动着一种情怀,他要报答父老乡亲。岁月骎骎,狮子山下,万柳丛中,万柳书斋若隐若现,若明若暗。赵鏊站在绿云扰扰的书斋前,迎接着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他鼓励孩子要像柳树那样,无论环境怎样恶劣都能生根发芽,无论身居何处都要像柳条一样低调做人,无论处境如何糟糕都要像树干一样坚韧顽强。短短数年间,万柳书斋竟然飞出了无数金凤凰……邱树勋想着想着,脑中灵光一闪,他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学校。

    老师们见邱校长一面央人四处求购柳树,一面和花工在校园的旮旮旯旯遍植柳树,有些困惑,有些不解。然而,眼见校园一天天变得葱茏,眼见校园一天天被飘浮的柳枝掩映,那种“无情柔态任春催,似不胜风倚古台”的娇媚;那种“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的柔美;那种“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的迷离,让他们觉得仿佛就是生活在花园、柳园。他们陶醉,他们敬佩,他们把所有的激情都挥洒在五尺讲台。那些年,永兴小学优异的教学质量,万柳演绎的秀美风光,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四方学子,城关的、普安的……一位位家长满含期盼,一个个孩子怀揣梦想,来了,来了……

    那是“漠漠金条引线微,年年先翠报春归”的仲春时节,县督学王月秋亲临永兴小学,将写有“万柳风光”的金匾神色肃穆地送到邱树勋手中。面对台下攒动的人头,面对台下兴奋的眼睛,面对台下雷动的掌声。邱树勋手捧金匾,一脸凝重,他明白,这金匾既是褒奖更是鞭策,这金匾既是荣誉更是压力,这金匾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与梦想。

    邱树勋没有辜负这金匾。他孜孜以求,广开言路,广纳贤才。他因材施教,鼓励学生动手,用朴素的教育思想浇灌一棵棵幼苗。他更把柳的坚韧顽强注入孩子们的心房,让他们展翅翱翔。万柳风光中,共产党人宋更新来了;万柳风光中,抗日读书会悄然诞生了;万柳风光中,抗日歌曲铿锵嘹亮……

    那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面啊!烈日炎炎的暑假,邱树勋带着数十名男女学员,打着温习功课的幌子,徜徉在永兴河畔。他们避开各种耳目,藏着掖着聚在柳荫下。宋更新侃侃而谈,时局的艰险,民族的危亡,匹夫的责任,直听得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神色冷峻;直听得一颗颗搏动的心脏怦然跳动;直听得一股股鲜活的热血昂然涌动。他们的心明了,他们的眼亮了,他们渴望走出去,他们渴望手持长剑血洒疆场,他们渴望壮士断臂马革裹尸。

    于是,一批批热血青年带着梦想,带着希望,带着柳树的坚韧顽强,冲破重重封锁,冒着刀光剑影,直赴延安,延安。

    于是,一段段传奇的人生,一串串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鲜活的脸孔,镌刻在共和国的历史上。

    朱汉雄,鬼子的“陀螺”炸毁了他左手的半截胳膊,却割舍不断他的革命豪情。他挥舞着独臂依旧驰骋疆场;他高昂着头颅依旧冲锋陷阵。是他组建了长江第一支神秘水上禁卫军;是他摆下了长江水上八卦阵;是他保卫毛泽东畅游长江安然无恙;是他成就了毛泽东“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的壮丽诗篇。

    魏环图,巾帼何须让须眉,她与丈夫李强一道,探敌穴,入虎口,在魔窟中与敌人周旋,在狼窝里与敌酋争斗,用勇气与豪情谱写青春,用智慧与胆识成就梦想。中共第一座无线电台的横空出世,让他们美名远扬,《永不消失的电波》是他们艰辛岁月的再现。

    王恩眷,统率骑兵旅,横穿检阅台,开国大典上的匹匹白马凝固成一段绚烂的历史。

    王建鼎,裹挟着“百团大战”的尘埃,穿济南,赴淮海,跨过鸭绿江,英雄长眠于三八线。

    还有粟侠辉、熊雄、魏光鉴……

    每一个名字都串起一段沉甸甸的历史,每一个名字都抒写着一种别样的辉煌,每一个名字都绽放出一片夺目的绚烂。他们就像一颗颗星辰,闪烁在共和国历史的上空;他们就像一粒粒种子,将万柳风光的美名四处播撒。

    其实,他们就是一盏盏明灯,一面面旗帜,引导着后来者一路向上,向上。于是,万柳风光中走来了熊猫专家胡锦矗,走来了亚洲撑杆跳高冠军唐俊美,走来了博士生导师王晓平……虽然他们生活的时代不同,志趣各异,然而,他们如柳树一样坚韧顽强的品格,如柳树一样质朴低调的本色,是何其相似乃耳。

    我再次拍打着那一段段黑黢黢的树干,厚重、质实、粗糙。它们沧桑却不萎顿,它们挺拔却不张扬。世易时移,也许,它们早已不是邱树勋先生所栽,然而,只要它们的精魂不倒,万柳风光的神韵就必将长存,万柳风光的美名就必将高高飘扬。

    车家湾里赏李花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好周末,我们邀约了几个朋友,迎着春风,踩着春光,嗅着花香,一路往车家湾走。刚刚迈过万柳风光的永兴小学,狭长的乡村公路上已是摩肩接踵,牵着小孩的老人,挎着相机的中年夫妇,勾肩搭背的年轻情侣……他们挤着拥着,追着闹着,如觅食的蚁群,黑压压地直往车家湾涌,往日落寞的公路很快成了闹市。

    远远地,我们看见了李花,在炊烟袅袅的房舍背后,在绿树绕绕的枝枝杈杈间,若隐若现中,若明若暗间,白茫茫,一片连着一片。

    我们拥到翰林广场,偌大的广场已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游客。许是第一次来车家湾,一些游客举着相机,满脸兴奋地跑来跑去,见了广场四周零星的李花,便不停地咔嚓咔嚓;也有三五个吵着闹着,挤在塑像前与车翰林合影;一些带着高档相机的,早把镜头对着那一坡一塆的李花狂轰滥照。

    我们静静地立在广场,打量着穿梭的人群,然后把目光投向广场对面那白晃晃耀眼的山坡。那一坡连一坡、一塆连一塆的李花,在艳阳高照下,晶莹如雪,银白似锦。它们从坡下漫到坡上,又从坡上铺展开来,层层叠叠,恣肆汪洋。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把天上的白云拉向了山涧沟壑;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把厚厚的棉絮铺满了沟沟峁峁;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把皑皑的白雪撒遍了旮旮旯旯。那满山遍野旺盛的洁白,那蓬蓬勃勃燃烧的洁白,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杨万里的咏李名句“轿中举首聊东望,不见花枝见雪城”;想起李白的“火烧叶林红霞落,李花怒放一树白”;想起韩愈的“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

    雪亮亮的李花到底惹人艳羡,广场上的红男绿女忙活了一阵子,便一路吼着叫着,呼着应着,沿弯弯的小路,沿陡峭的石梯,往山坡上的花海里钻,山坡上一时变得喧嚣起来。这个斜坡,那个山塆,这个山峁,那道山梁,只要有李花的地方,似乎都有人影晃动;只要有李花的地方,似乎都听得见咔嚓咔嚓声;只要有李花的地方,似乎都有歌声笑声。偌大的山林,成了花的世界,人的海洋。

    茫茫无际的花海,热热闹闹的山林,磁石一样牵扯着我们。我们在广场上胡乱摄了几张照片,便随了人流,兴致勃勃地沿狭窄陡峭的石梯往山坡上爬。

    到处是白花花一片,到处是雪亮亮一团,石梯几乎被掩映在李花丛中。我们走在石梯上,宛似踩在云彩上,只感觉石梯两边的李花,带着朝露,带着清香,雪一样向我们涌来,涌来。让人迷离,让人沉醉,令人神往。在狭长的半山腰,我们停下脚步,驻足打量着那数十棵碗口粗的李树。它们一棵连一棵,把黑黢黢的树干深深插进瘠薄的黄土,尔后肆意张扬地把枝枝桠桠蓬松着伸向苍穹,天女散花般铺展开来。纠结缠绕的枝桠,织成一张硕大无朋的洁白的网,一直铺向远方。时值仲春,阳光烈烈,枝枝桠桠上那些饱受了凄风冷雨摧残的李花,好似把积蓄了一生的力量一齐绽放。它们开得热烈,开得绚烂,开得无拘无束,开得大气磅礴。每一朵李花都白得透亮,每一朵李花都亮得晶莹。它们紧紧地包裹着枝桠,堆着叠着,拥着挤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嘟噜一嘟噜缀满枝头,一嘟噜一嘟噜挨挨挤挤,一嘟噜一嘟噜缠缠绵绵,竟然不给叶片半丝缝隙。一根枝桠就是一束蓬蓬勃勃的白花,一根枝桠就是一串晶晶亮亮的雪花……

    望着这晶莹剔透的李花,望着这白茫茫的花海,我们只觉得心醉神迷。恍恍惚惚中,那片片李花已变成了一颗颗青里透黄的李子,变成了一叠叠白花花的钞票,变成了果农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我们正在沉思,从坡上下来几个俏丽女人。她们嘻嘻哈哈着旁若无人地钻进花丛,靠近一棵燃烧的李树,扭着腰身,摆着头颅,嘴里大呼小叫着,做出各种娇媚的姿势,任一边的男士直咔嚓。此时,有风吹过,树枝发出飒飒的声响,似花儿在抿嘴直笑。真是,人在闹,花在笑;花在笑,人在闹。人闹花笑,花笑人闹,人与花争俏,花为人添彩。

    我们离开半山腰,继续在花丛中穿梭,一路走,一路拍,一路说,一路笑,任枝条牵牵扯扯,任花儿招招摇摇,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翰林广场。此刻,广场上一片纯白,来自县城老年太极协会的数十名老人,正在广场上整齐划一地操练。他们的白衣白裤与坡上白茫茫的李花交相辉映,浑然一体。恍兮惚兮中,你会觉得老人们就是在李花上练太极,健身体,那份飘逸,那份洒脱,谁不艳羡?

    开江第一梨

    因为李花节,我又一次来到车家湾。我撇开了正在灼灼绽放招招摇摇的李花,撇开了手持相机闹闹嚷嚷的人群,独自来到这片幽静冷清的梨树林。

    莽莽苍苍的梨树林遮天蔽日,它们一棵连一棵,从坡上蔓延到坡下,上百棵形成墨绿的一大片。那些粗大的壮如水桶,几个人才能合围,细小的也有脸盆粗。许是年深日久,许多树干黑咕隆咚,一些树干或因乱刀砍伐,露出森森的茬口;一些树干或因雨水侵蚀,长满了灰白斑点。树干上的枝桠因无人打理,歪着斜着,横着竖着,乱蓬蓬地伸向苍穹。一些枝桠因为干枯,凄苦无助地夹在枝叶间,了无生趣。虽是梨花盛开的时节,然而,枯死的枝桠,折断的树干,蓬乱的枝叶,那花便显得零零落落,那花便失去了蓬蓬勃勃。全没有“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的盛景;全没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至于树下,更是杂草丛生,刺藤横行。倒伏的野草这儿一簇,那儿一团,枯黄中透着破败,破败中彰显着落寞。那些枯死的刺藤虽收敛了枝桠,却依旧凶巴巴地包裹住一棵棵树干……

    这就是那片曾被车家湾人视为珍宝,让他们引以为自豪的梨园?这就是那片出产优质梨,让外人艳羡的梨园?打量着这一棵棵落魄忧郁老气横秋的梨树,打量着这一棵棵虽枝繁叶茂却掩饰不住沧桑的梨树,一种别样的伤感油然而生。

    曾几何时,车家湾梨因个大、味甜、皮薄,而享誉开江,被誉为开江第一梨。

    车家湾梨个头大,那种表皮呈泥色,上面均匀布满灰白斑点的麻梨,最大者达两斤以上,即使普通者也有一斤左右。一到梨子成熟时节,那一个个灰中带黄闪着光泽的麻梨,就像一个个小冬瓜躲藏在枝桠间,煞是惹人爱。车家湾梨味甜,无论是个头小而圆,状如气球的落阳梨,还是色泽金黄的麻梨,轻轻一咬,饱满的汁水四下喷射,宛若孕妇的乳汁,那种香,那种甜,直浸五脏六腑,让人通体舒泰。至于表皮呈绿色的雪梨,个头稍逊麻梨,吃起来酸中带甜,甜中带酸,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也许是因为浸润了太多营养,车家湾梨全都包着一张薄薄的皮,刀片一削,薄薄的一层透亮如一张纸。许多人干脆带皮一起吃下。梨皮不是具有清心、润肺、降火、生津、滋肾、补阴的功效吗?

    如此美味的梨子,在物资匮乏水果稀缺的年代,自然成了绝世精品。“好梨子不上街”、“一斤梨子一斤肉”。在车家湾,这些话一点不假。一家就那么几棵十几棵,梨子还没下树,早就计划好了。家有病人的,家有孩子升学的,家有参军与招工的,哪一样离得了它?梨子俨然成了感情的联络员,关系的润滑剂,孩子成才的助推器。即使略有剩余,他们总是藏着掖着。家里小孩闹翻了,也只挑那些有虫眼有损伤的小个头开刀。家里日渐减少的油盐,家里日益空荡的米缸,正指望着呢。这可帮了外地人的大忙,他们得到梨子下架的消息闻风而动。于是,梨子收获的时节,常见一个个外地汉子,担着谷子、小麦,咯吱咯吱地走在通往车家湾的山路上……

    如此贵重的梨子,车家湾人哪里敢怠慢,他们时时处处呵护着梨园,视梨树为珍宝。修枝、打叶、松土、除草,自不必说,单是施肥就很讲究。秋冬时节,树叶飘零,农闲的人们围绕树冠,掏出一个个硕大的深深浅浅的土坑,尔后将久藏的发酵的鸡粪、堆肥,或者直接将茅坑里的人畜粪等农家肥埋于浅坑。一些心细的甚至专门捡拾牛粪、狗粪,将它们埋于树下。无论如何,他们决不用化肥。他们清楚,只有农家肥才能保证梨子的优良品质,只有农家肥才能避免来年的歉收。

    采摘梨子更是小心翼翼。为了不损伤梨子,折断枝桠。他们总是挑选那些个儿小巧身手敏捷的成年人。这些精干的摘梨者,灵巧地翻动着脚板,噔噔噔,几步蹿上大树,尔后猴子似的在树上腾挪跌宕,在孩子们的阵阵惊呼中,一个个梨子安全着陆。也有个大色艳出彩的梨子,它们高高地挂在参天大树的顶端,笑傲江湖。摘梨者自有办法,他们将几根粗壮的竹竿连接起来,然后在竿的顶端罩一篮球网状的布袋,再在布袋的接口处扎一锋利的刀片,末了举着竹竿,对准“笑傲者”轻轻一划拉,梨子犹如一个个温顺的婴孩,乖巧地钻进了布袋。

    风光无限的梨子,到底惹人眼红。一些觊觎者要么装着路过,顺手牵羊;要么装着割草打柴,偷偷攀摘;更有甚者,乘着月黑风高,潜入梨园,大肆洗劫。守护梨园成了车家湾人梨子成熟时节的一件大事。每每这时节,黑灯瞎火的深夜,梨园里常晃动着一点两点的星火,间或伴着一声两声的吆喝,那是守梨人举着手电在巡逻。更多的时候,是每家每户各派出一个孩子,集体守护。届时,这些孩子急吼吼地吃完晚饭,相约来到梨园。此时,天色尚早,太阳刚刚没过树颠,梨园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流淌着一种甜甜的香,微风过处,掩藏在枝叶间的梨子若隐若现。孩子们一见,两眼放光,口水直流。个大的男孩稍一愣怔爬上高处,他手搭凉棚,四下里直瞅,梭下来把凉鞋一脱,突突突直往树上蹿;个小的不甘示弱,他们拣起地上的石子就往树上扔,一时找不到石子的,干脆脱了凉鞋往上抛……可惜,他们的愿望多半落空,湾里有上百双眼睛盯着呢,他们只不过过把瘾!

    也有美梦成真的时候。那是刮风下雨的夜半,本就摇摇欲坠熟透的梨子,经风一吹扑棱棱直往下坠,咚—咚—咚—的声响犹如敲响的战鼓,直擂得守园的孩子心也激荡,神也向往。他们翻身而起,冲出窝棚,鞋不穿,伞不打,握着手电,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雨中。一时间,茫茫的梨园,到处是扒拉野草发出的窸窣声;到处是翻拣乱石发出的乒乓声;到处是发现“猎物”的惊呼声。捡到的大呼小叫,心切的干脆将梨用手一抹,衣袖一擦,吧唧吧唧地啃起来。他们明白,唯有这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回;唯有这时候,才能吃得不管不顾无拘无束;唯有这时候,才能把掩藏了一夏一秋的梦想变成现实。那些一时没捡到的,他们不气不恼,从从容容。他们坚信,在某个乱石旮旯,在某个草丛深处,依旧有他们的宝贝。他们翻寻着,扒拉着,惊叫着,直把一个梨园演绎成丰收的战场。

    世易时移,随着物质生活极大的丰富,随着水果品目的繁多,随着当地人口的激剧减少,梨园犹如一位过期的明星风光不再。地不翻了,肥不施了,枝不剪了……梨树们就这样被人冷漠着,抛弃着。梨子开始变小,梨皮开始变厚,梨肉开始变得粗糙而酸涩……终于,它们变得什么也不是,开江第一梨的美名就这样被人淡忘着,淡忘着……

    再次打量着这些风光而又落魄的梨树,我眼里竟有些酸涩。也许,风光的背后就是平淡,就像那些告别舞台的明星。

    龙形山的黄桷树

    四月的晴天,初夏已见端倪。灼灼阳光,洒满山野,山涧沟壑,到处都孕育着一种蓬勃的绿,到处都弥漫着花草的芬芳,到处都氤氲着别一样的生机。只是,那树枝上新长出的叶片,还不够饱满圆润;那蓬松的野草,还带着些许的枯黄;那返青的松柏,绿得还不够透亮。倒是那一丛丛绽放在山间白里透红的桐子树花;那一片片低矮的绿得油亮的银杏;那一蓬蓬倒伏在田间挂着角荚的苍翠油菜,让你想起,春天已悄然离去,夏天正迈着铿锵的步伐,不屈不挠、不管不顾地向你走来。

    我们穿行在通往龙形山黄泥崖口的公路上。乡村是如此的宁静与闲适,公路两旁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山坳里,缓坡上,那一幢幢或闪着青灰的瓦屋,或泛着白光贴着瓷砖的洋楼,那袒露着胸膛长满野草,却无人耕种的土地,让你不由得想起从前的嘈杂与喧嚣,想起那些鸡飞狗跳,想起那些家长里短。

    我们绕着弯曲的公路,缓缓而行。远远地,一棵树干粗壮枝桠蓬勃的黄桷树,已矗立在前方,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近了,近了!黄桷树已如一节黑咕隆咚的圆形铸铁,立在我们眼前。那笔直的干,粗如黄桶,足要三四个人牵手,才能合围。树干上皲裂的黑黢黢树皮,一片紧连一片,片片相连中,直往树顶延伸,远远望去,树干就像一条修行千年的倒立巨蟒。

    尽管树干苍劲古朴,老气横秋,却看不出半点颓势。树干顶部,那粗粗细细的枝桠,横着竖着,歪着斜着,交着错着,都瞅了空隙,寻了空间,努力向上,向上,直刺苍穹。蓬蓬勃勃中撑起一把伞,折折叠叠中织成一张网。许是时令未到,枝桠上那些翠绿的叶片,依旧藏着掖着,似舒非卷中,只伸出窄窄的半片,小半片,宛若少女弯弯的柳眉,又如欲开还闭的花蕾。叶片的绿也因了这份舒卷,绿得拘谨,绿得羞涩,绿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鹅黄,绿中浸润着点点滴滴的青灰。然而,那昂扬的生机,那勃发的活力,却招招摇摇,从枝枝桠桠间,肆意喷发。也许下一刻,它们便蓬勃成一片片盎然的翠绿;也许下一刻,它们便葳蕤成一簇簇醉人的青葱。

    至于那些曲屈盘旋的树根,它们就像章鱼伸出的粗壮触角,曲着弯着,折着叠着,环着绕着,紧紧吸附在山梁的石头上。一些树根更是寻了石缝间的空隙,狠狠往下扎,即使扭曲成麻花,即使裂变成异状。也许正是这些粗壮的树根,才支撑着这棵参天的黄桷树,数百年不倒;正是这些深深扎根于石缝里的生命,才造就了黄桷树枝桠的蓬蓬勃勃。

    打量着这棵参天的黄桷树,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立于山梁顽石上的黄桷树,树蔸下几乎全是乱石,土地的贫瘠,自不必说,单是数百年间,它该承受了怎样严峻的考验!可以想象,它繁茂的叶片,多少次被灼灼的烈日烤焦;它繁茂的枝叶,多少次被风雨抽打得七零八落;它遒劲的枝干,多少次被霹雳拦腰折断。然而,烈日一走,风雨一过,霹雳一隐,它又挺着干,舒着枝,昂着头,稳稳地立于山梁上;它又勃发着生机与活力,一味地向上,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据当地百姓讲,这棵三百多年的老树,曾多次遭雷击。多年前的一次雷击,竟将一根壮如小脸盆的枝桠,生生劈下。至于那些狂风,那些暴雨,吹落下的枝枝叶叶,吹落下的鸟巢鸟蛋,更是不计其数。

    其实,黄桷树能长久立于山梁不倒,多亏了石碑的护佑。

    道光末年,这棵已枝繁叶茂长成脸盆粗的黄桷树,这棵立于山梁护佑山梁两侧百姓的黄桷树,终于引起了世人的垂涎。位于梁下左侧的李家,与位于梁下右侧的吴家,都打起了小九九,都想将黄桷树据为己有。为了这棵黄桷树,两家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邻里的开导,他人的规劝,都未能熄灭他们的欲望之火,磨刀霍霍中,他们竞相对准了黄桷树;怒目相向中,却谁也不敢砍下第一刀。后来,两家人各自画了地图,连同一纸诉状一并递到县衙门。他们满心期待着,县太爷大笔一挥,那树便成了他们的刀下鬼,那树便成了自己的财神爷。县令左宝森到底是举人出身,他左看诉状,右览地图,大笔一挥:“此乃风景树,谁也不得砍伐!”并责令当地乡绅,刻石立碑,立之于树干中央。那石碑,就此给黄桷树贴上了护身符,容不得他人有任何的非分之想;那石碑,就此化作了守护神,守护着黄桷树一路参天。

    上个世纪60年代,大饥荒的苦难刚刚过去,劫后余生的大队书记,想着要改善生活,萌生了自己修建榨油坊的念头,几个人一番商量后,打起了黄桷树的主意。他兴冲冲地赶往公社,找到领导,欲求砍伐黄桷树建造榨油坊。领导把脸一沉,“这树,你也砍得?你就不怕那石碑蹦出来,砸了你的腿?”书记脸一红,哪敢再提半个砍字。

    后来,有外地客人来到此地,他打量完黄桷树,满心欢喜。他财大气粗地挥动着一叠票子,要高价收购。面对白花花的钞票,村民们眼也亮了,心也活了,然而,想起朝夕相伴的古树,想起数百年间它经受的磨难,他们竟是千般不舍,万般依恋。他们摇着头,开始给客人讲那场官司,讲树干中的石碑,讲古树的林林总总,客人听着,听着,无语地摇着头。

    就这样,在石碑的护佑中,黄桷树一次次逃过劫难,傲然挺立于山梁,并日益粗壮;树干中的石碑,却在粗壮中日益萎缩、掩藏,以至于全被包裹。据当地老人讲,小时候,还能透过树干手指宽的缝隙,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的石碑,看见碑上细细的碑文。而今,那缝隙,那石碑,全然不见。

    我们趴在树干上,眯缝着一双眼,细细搜寻,以期发现那丝缝隙,以期偷窥到那块石碑,然而,除了龇牙咧嘴鱼鳞似的树皮,除了隆起的一团团犬牙交错的树根,竟看不出半丝痕迹。

    也许,那石碑早已化为黄桷树的血肉,化为黄桷树的魂灵,早已与黄桷树融为一体。它将护佑着黄桷树,直至地老天荒。

    高峰瓜果香满园

    也许我们去得不是时候。此刻,这个坡连着坡,坎勾着坎,从山顶一直斜斜地漫到山脚,几乎占据了半片山的硕大无朋的果园,一派葱茏,一派静寂,一派安详。那些树们、果们,全都静静地立在初夏的阳光中。

    李树仿佛是园中的主人,它们当仁不让地占据着园里的大片领土,它们又异常谦恭,只把那些良田,那些沃土,大度地让给那些葡萄们、梨树们、桃树们……自己只在那些贫瘠的斜坡上,乱石纵横的旮旯里,房前屋后的石罅中,蓬松着枝桠,横着竖着,歪着斜着,由着性子疯长,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尽管如此,树们却没忘了生儿育女,那些小汤圆似的青色李子,或傲然立于枝头,向人抛着媚眼;或悄然隐于叶丛,兀自潜滋暗长。

    葡萄无疑是园中的地主,因了其他果树的容忍,它们一片紧连一片,毫不客气地霸占着果园的平坦处。这些葡萄藤,黑咕隆咚着一截身子,歪斜着,扭曲着,攀爬上高高的木架,然后将枝枝叶叶铺展开来。那蓬蓬勃勃的叶片,那昂扬着头颅的触须,在初夏的艳阳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远远望去,片片葱绿就像织就了一张硕大的绿毯。绿毯下的葡萄们却很乖巧,这些小指头粗的翠色精灵,或懒懒地趴在木架上,或怯怯地躲在青枝绿叶间,挨挨挤挤中,堆堆叠叠下,一嘟噜一嘟噜,抱成一团团,凝成一串串,直晃人的眼。

    间或,也有那么一畦两畦梨树,点缀于园中,大汤圆似的褐色梨子,缀满枝头,煞是惹人喜爱。倒是紧靠山脚那一大片斜坡,密密麻麻全是矮矮墩墩的油桃树。树上的油桃多已采摘,偶尔也有三两个青里带红的油桃,躲在绿叶丛,向人眨着眼。至于那成坡成片的柑橘树,显然还没有从春的睡梦中彻底醒来,只是呆愣愣地杵在那里,一簇簇,一蓬蓬,在阳光下泛着翠色。

    打量着这茫茫无边的果园,打量着这些树们、藤们枝桠上挂着的果子,仿佛间,那一颗颗青色的李子已经橙黄,那一串串翠色的葡萄变得紫红,那一个个褐色的梨子正摇摇欲坠。一种丰收的喜悦,正涌动着,弥漫着,扑面而来。

    曾几何时,这个土质贫瘠靠天吃饭的山区,因为干旱少雨,因为传统的种植业,因为人多地少,即使土地下放,即使百姓精耕细作,人们也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后来,一个叫廖灿位的当地能人,偷偷引进了葡萄栽种。从此,山区的种植结构悄然调整,山区的贫穷面貌悄然改变,数年之后,偌大的山区竟变成了一个瓜果飘香的果园。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廖灿位的秘密。他收获葡萄时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他捏着用葡萄换来的白花花钞票的模样,是那样喜悦与开心。它们就像一幅幅剪影,定格于他脑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梦想,自己是否也能像廖灿位一样,用葡萄换取白花花的钞票,用葡萄改变自己拮据的经济。于是,他也学着廖灿位的样,偷偷从外地买来巨峰,买来龙眼,买来更高产的优质葡萄;他也效仿廖灿位,钻进葡萄园,剪枝、施肥、撒药。于是,更多的当地百姓学着他的样,不但把葡萄请进菜园,更把李树、桃树、梨树……请到房前屋后,请到田边地角,请到荒山野岭。不知不觉中,先前光秃的荒野,开始长出苍茫的嫩绿;不知不觉中,昔日瘠薄的土地,已开出五彩斑斓的花朵。

    廖灿位是好样的,他不但开天辟地地将葡萄引进山区,从而给当地产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更对当地的气候、地形,了然于胸。高峰地处半干旱山区,光线充足,日照时间长,适宜于水果生长。同时,这个四面环山的低矮处,就像一个摇篮,将果树们紧紧护在胸前,即使碰上狂风呼啸,扬花的果树,也依然能安然授粉。因为这,高峰的果子,个大味甜,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液犹如充沛的乳汁喷射,直让人满口生津;因为这,当地的果树几乎不存在隔年结现象,即使最刁钻的李子,也总能年年黄澄澄地缀满枝头;因为这,一到果子成熟时节,高峰便成了当地百姓的乐园,成了小贩们聚集的盛宴,那情景煞是壮观。

    你瞧,果农们挎着篮,提着筐,背着背,在树园里穿梭往来,攀上爬下,大呼小叫中,你只觉得满山满坡都是人,满山满坡都在欢笑。果贩子们更是闻讯而来,挑担的,背筐的,就像蚂蚁牵着线线,直往果园涌。在讨价还价的叫嚷声中,在白花花的票子翻飞中,果子们就像待嫁的女儿,披红挂绿地踏上了远行的征程。然而,果子实在太多太多,果农们不得不亲自出马。据当地百姓讲,上个世纪90年代,因为公路不通,果农们常肩挑背磨,将一筐筐水果送往遥远的县城。于是,黑黢黢的深夜,常见一个个壮实的汉子,担着大筐小筐的水果,打着手电,咯吱咯吱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于是,晨雾迷蒙的清晨,常见满头热汗的男人,立在金马山的山路上,歇着担,扇着风,一脸倦怠,一脸笑容;于是,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晃动着熟悉的扁担,晃动着水灵灵的鲜果,晃动着蘸着口水数着钞票的鲜活脸孔。

    果农们也有揪心之时,那往往是果子收获时节正赶上绵绵细雨,熟透的果子,经风们雨们一折腾,便接二连三地直往树下坠。每每此时,他们的心便拧得梆紧,果子们落地发出的噗噗声,就像一记记棍子,敲着他们紧绷的心弦,直惊得心也震颤,神也凄惶。好在家家户户养有生猪,万般无奈中,他们只好把那些坠落的桃儿、梨儿、葡萄拾起,大盆二盆地倒进猪槽。这绿色无污染的水果,犹如天然补品,滋补得猪们油光发亮,膘肥体壮。因了这种濡养,当地猪肉非常走俏。据说,县城某机关的几个职工,去当地检查工作,正赶上一果农宰杀肥猪,他们一见红艳艳嫩生生的环保猪肉,二话不说,一人买下一大腿,一条肥猪被瓜分殆尽,害得办酒宴的不得不另寻猪肉。

    果园改变着高峰,果园成就着高峰。如今的高峰,人们的钱袋子鼓了,腰板子直了,房屋变靓丽了,许多人甚至将新房买进了县城。然而,依旧有一些坚守者,选择了留下。他们依旧守着那片青葱与翠绿,守着那片桃红与李白,守着那份不为人知的惬意与宁静。然而,新修的乡村公路,早已将他们与割裂的山外相连接,早已在他们宁静的生活中注入喧嚣。你看,果子将熟未熟时,早有外地来的水果贩子,开了大车小车,静候在果园。时机一到,他们便争先恐后直往果园里钻,一番讨价还价后,便指挥着手下,或采摘,或打包,将大筐小筐的水果搬运上车,然后一路风驰电掣地将水灵灵的鲜果,运往万州,运往重庆,运往一切需要的地方。

    尤为欣喜的是,偏远的果园已悄然兴起农家乐。阳春三月,那一坡坡,一片片,或莹白如雪的李花、梨花,或粉红璀璨的桃花,常引逗得一个个外来者,开着小车,拿着相机,在咔嚓咔嚓声中,秀一把妩媚;在咔嚓咔嚓声中,品一回芳香;在咔嚓咔嚓声中,过一把纯真的农家乐。那种美妙,那份闲适,岂一个好字了得。

    秋游牛山寺

    初秋时节,阳光收敛了盛夏的张狂,烈烈中多了几分温润,我们迎着秋阳,攀着小径,一路说着笑着登上了牛山寺。

    据县志载,牛山寺本名牛山广福寺,明正德年间新宁(今开江)进士大理寺评事赵鏊,曾在《重修牛山广福寺记》中如此描述:“新宁之西三里许,有山孤峙崇耸,突兀斗绝,而状若卧牛……”

    我们踩着“牛头”,一路往前。山势逐渐变得狭窄,直直的一根线,悬在梁上,犹如突起的牛颈。我们迈过“牛颈”前残存的电视转播台,山势逐渐变得开阔,一眼望去,高低起伏,不见边际,宛若卧牛宽阔的脊背。

    漫步“脊背”,触目皆是秋色。草们仗着人多势众,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个山野。苍耳是这个季节的主人,它们就像好客的主妇,不时微笑着出现在我们身旁。这种齐腿深的植物,撑着宽大的叶片,青里带红如豌豆大小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缀满枝头。它们这儿一丛,那儿一片;这儿一堆,那儿一团,山峁的旮旮旯旯似乎都晃动着它们张狂的身影。苦蒿不甘示弱,它们蓬松着发黄的枝枝桠桠,结成同盟,挨挨挤挤依偎在一起,攻城略地,与风头正健的苍耳争夺天下。然而到底年老体弱,面对来势汹汹的苍耳,它们只能用日渐枯黄的身子,死死护住身下的大片领土……树们喜欢单打独斗,它们直挺挺地立着身子,睥睨一切。经秋的李树,早已失去了夏日的蓬勃。它们懒洋洋地低垂着枝桠,任青里透红的叶片摇摇欲坠,就像产后的孕妇,浑身透着慵懒。光秃秃的桃树,将一丛丛杂乱的枝桠伸向苍穹;挂着果子的橘树,干枯着枝桠,稀稀拉拉的果子兀自横陈……

    这些莽莽苍苍的野草,这些老气横秋的果树,相互勾连、纠结,缠缠绵绵中,一汪一汪铺向远方,山野就像盖了一张花里胡哨的蓬松巨毯。

    寺庙呢?那个建于唐代,曾经香火旺盛的寺庙呢?那个在赵鏊笔下,有殿堂斋舍,有庖廪厩库,有台榭园池,有香炉烛台,修葺一新的寺庙呢?竟然见不到半丝踪影,不要说断壁残垣,甚至连一块残砖,一片碎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们打量着这个完全被野草与果树包裹着的山峁,心里涌起别一样的沧桑。就在我们弓着身子,拨弄着野草,以期有所发现之际,一头又肥又大的长白猪,嗷嗷嗷地吼叫着从我们身边窜过。跟着,三四条黑不溜秋的土狗从草丛里窜出来,悻悻地狂吠着扑过来,我们慌忙拾起地上的干树枝。狗们很快刹住身子扭身往回窜,尔后又蹲在高处依旧狂吠,大有堵住去路的架势。正当我们不知所措之时,一个面目黧黑儿矮小干瘦的老人,从一状若柴堆的破烂木棚里钻出来,他一声呵斥,狗们立刻夹着尾巴,乖乖地钻进了草丛。

    我们问起牛山寺上的寺庙,老人茫然着,摇着头。他说,十几年前包牛山寺时,上面就是一片荒山,即使小时上山放牛也未见过寺庙,倒是听山下的老人说,牛山寺毁于一场大火。我们听说陡地来了精神,围了老人席地而坐,与他攀谈起来。

    老人告诉我们,很久很久以前,牛山寺就是一座声名远播的寺庙,因地处人口稠密交通便宜的县城与普安之间,前来求神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求子的女人,求官的绅士。

    袅袅的青烟,喃喃的经声,当当的暮鼓,不知经年累月,地老天荒。到静空当住持时,牛山寺已是一座财力雄厚,僧侣众多的寺庙。凭着雄厚的财力,他扩建了寺庙,并偷偷在寺庙下建起了地道,在大雄宝殿善男信女跪拜处架设了机关,让它与地道相通。每每碰上稍有姿色的女子前来跪拜,他便开动机关,让女子坠入地道,然后供自己和其他僧侣淫乐,十天半月后才放其回家。碰上女子刚烈誓死不从的,便拳脚相加,直至打死,抛尸山后。可怜无数女子,为了活命,不得不忍受屈辱与折磨。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县令女儿在乳母的陪同下乘轿来到牛山寺烧香。这个体态婀娜,容貌俏丽,两眼顾盼生辉的女子,一走进大殿,静空立刻两眼放光,他呆呆地凝望着女子。就在女子跪拜的刹那,他猛一回神,轻轻按动机关,女子哗啦一声掉进了地道,吓得乳母一声尖叫。她失魂落魄地啊啊啊地吼叫着,转身夺门而逃。

    县令带着差役浩浩荡荡开进牛山寺,他们找到住持静空要人,静空矢口否认,说根本没什么年轻女子前来烧香,双方当即发生争吵,进而打斗起来。差役们尽管勇猛,却不是和尚们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差役们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个落荒而逃,县令在兵丁的保护下骑着快马逃回了县城。他想起女儿不但没救出,反而损兵折将,气得捶胸顿足。他当即写了奏折,快马火速赶往绥定府(今达州),请求救兵。

    县令再次带着众多兵丁来到牛山寺,立刻将整个寺庙包围起来。静空明知形势不妙却负隅顽抗,他鼓动和尚拿起棍棒禅杖,于是,一场惨烈的打斗在寺庙里展开了。绥定府的兵丁到底训练有素又会武功,一招一式,无不稳狠准,和尚们哪是对手,很快,他们便尸横遍野。

    差役们挖开地道,找到了县令的女儿,里面居然还有十来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后来又在山后发现了许多白骨。“如此淫荡的地方,留它何益?给我烧,统统地烧!”县令咬牙切齿。

    可怜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堂,那些精雕细刻的塑像,那些历代相传的经书,连同寺外参天的古木,全都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灰烬。大火据说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座好端端的古庙就这样被毁了。

    老人说得有些伤感,我们听得也不是滋味。良久,我们问起事件发生的年月,老人支支吾吾,想起赵鏊的《重修牛山广福寺记》,那场大火应该是明末以后吧。老人站起身,我们随了老人在山峁上四处转悠。远处,几头壮硕的长白猪,正优哉游哉在草丛里晃荡,无边无际的秋色正一波一波地涌来……

    也许,那梦一般的寺庙只能留存于人们心中。

    老街 老街

    犹如一截被人遗弃的鸡肠,老街歪歪斜斜地卧在一条狭长的沟谷里。数百间盖着青瓦的木板屋织成的街巷,悠长悠长;青石铺就的街面,宛若一块块切割不均的豆腐,在冬日阳光的辉映下,泛着灰白的光。傍街而过的小溪,溪水舒舒缓缓地流淌着。小溪上,一座古老破旧的石拱桥,寂然地横卧着,给人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让你恍然觉得,这老街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这老街就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这老街就是一位远离尘嚣的隐者。

    沧桑的木板壁

    走进老街,你一定会惊讶,在开江,居然还有保存得如此完整的板壁屋。这些透着褐黄甚至灰黑的木板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矗立在街道两旁。它们挨挨挤挤地排列着,从街的这头,一直延伸到街的那头,远远望去,街道两旁就像立起了两排高高的木栅栏。其间,也有一段两段,一截两截,被改造成灰色或者红色的砖墙。然而,与长长的板壁墙相比,它们实在显得太渺小,它们就像在栅栏上圈出的一星半点围栏。偌长一条街,似乎只晃动着木板壁的影子;偌长一条街,就是木板壁的天下。

    岁月骎骎,些木板壁早已失去往日的风采,它们灰暗,它们褐黄,它们歪斜。板壁上,有的残存着斑斑点点的纸屑与墨迹;有的零星地挂着三两根尘垢满面的电线;一些靠近墙脚的板壁,因为潮湿,因为雨水的浸润,已经变成灰黑,甚至洇出一团团霉似的暗黑。更多的板壁,因为风的吹刮,日的暴晒,烟的熏烤,被浸染得灰里带黄,黄里带灰,根本看不出木板的本色,倒像是一块块修长硕大不曾洗净的腊肉,带给人一种别样的沧桑与邈远。

    木板壁们密密地缝合着,几乎很少有木门洞开。它们似乎要在紧紧的依傍中,凝成一个整体,遮挡住屋子里的秘密。偶尔,也会有一扇两扇木门洞开着,黑咕隆咚的,透出一种幽深,露出一种狰狞,让你梦想着走进,而又无来由地望而却步;或者,在微微洞开的木门里,露出一张两张干瘦的黑桃皮似的老女人脸,她们干瘪着腮帮,睁着一对空洞的眼眸,漠然地打量着你,让人恍然觉得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木板壁上光光的,难见一把铁锁,即使有,也总是歪歪扭扭地斜挂着。那远行的主人,可否还记得那祖传的板壁屋?可否还会想起木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古旧的青石板

    穿行于开江各乡场,你会发现,青石板铺就的老街愈来愈寥寥,灵岩老街的青石板在挣扎中,还残存着一小段;永兴老街的青石板在与水泥的融合中,时断时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唯有沙坝老街的青石板,堂而皇之地趴在街面上,虽然古旧却无拘无束。这些或长或短、或横卧或竖躺的石板,一块紧连一块,块块相连中,形成一长绺淡淡的灰白。这些石板,在风雨的侵蚀下,霜雪的敲打中,行人的踩踏里,早已失去先前粗砺的轮廓,它们就像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士,遍体布满伤痕。那些凹陷的,形成一些不规则的深深浅浅的小坑;那些断裂的,兀自露出黑糊糊的碴口;那些破碎的,不得不与泥沙紧密融合,形成泥糊糊的一团。更多的,依旧溜光圆滑地平平展展铺在街面上,向人无言地展示着它们的坚守与顽强。

    望着这些古旧的石板,你会想起时光的流逝,想起岁月的悠远,想起这石板上走过的前世与今生。

    这石板,樊梨花可曾骑着骏马,嘚嘚嘚地奔驰而过?这石板,诗人绿蕾可曾吟咏着古诗在上面徜徉?

    据县志载,初唐时节,新宁县城即设于与沙坝老街相连的古石桥对门。当初,为了彻底击溃盘桓于开州(今开县)的反唐叛军冉绍则,唐军大将李靖曾亲自率领樊梨花等,在今普安玉皇观李靖垭与叛军恶战,尔后,樊梨花留了下来。为了对付那些败北的叛军,谙熟军事的樊梨花,经常组织人马,从县城出发,到猪脑山,到跑马坪,到双牛山,操练兵马。闲暇之余,她会不会悠闲地骑着骏马,在老街的石板路上溜达?开心之际,她会不会扬鞭策马、纵横驰骋,在咴咴的马嘶中穿街而过?只是,岁月的风雨,早已将那些惊呼与赞美,将那些掌声与欢笑,荡涤得干干净净。

    一千多年后,诗人绿蕾走进了沙坝老街。这个聪颖而又多愁善感的孩子,穿行在破损而又古旧的石板上,一颗年轻的心,被搓揉得折折叠叠。他斜倚在老街旁那座古老石桥的石栏旁,聆听着桥下潺潺的流水,凭吊着古县城遗址,目睹着暗气沉沉的老街,满心的酸楚有如汹涌的潮水。而今,遗迹尚存,石板依旧,诗人却早已化为一抔尘土。

    静寂的老街

    置身沙坝老街,一种别样的静寂会立刻将你裹挟。走在这条幽僻的老街上,你看不见商铺,看不见茶楼,看不见超市,甚至你很难看见一个人影。至于车辆的轰鸣,人声的喧嚣,鸡飞狗跳的热烈,更是与老街无缘。这老街仿佛就是一个缄口不语的老人,这老街仿佛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弃妇。有的只是静静矗立的木板壁和卧着的青石板;有的只是冬日阳光透过屋瓦照射在板壁上的静静阴影;有的只是静静立在木屋里被人弃置的铁器铺。有时,街上洞开的木门里,也会探出一个两个脑袋,默然无语地打量着你,一脸慈祥与和蔼;或者两三位老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游走在石板路上,脚底下发出的沙沙声,丝丝缕缕钻进你的耳膜,他们是怕惊扰老街的宁静吧!至于偶尔出现的一只两只家猫,它们几乎来不及“喵”一声,已迅速从一个门洞钻进了另一个门洞,留下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静寂。

    因为静寂,你会惊异于时间的凝固,你会觉得那些木板壁,那些青石板,甚至连那些迟暮的老人,都已经存在了亿万斯年;因为静寂,你会惊异于数十百年间,老街亘古不变的从容,惊异于老街甘于淡薄安于寂寞的坦然;因为静寂,你会觉得老街将会离我们愈来愈远,直至超然而去。

    想起了戴望舒,想起了《雨巷》,想起了颓圮的篱墙。也许老街远没有雨巷的韵味,然而我们依旧心有所盼。在落日的余晖里,在静寂的老街上,我们终于没能等来丁香一样的姑娘,倒是有一位老人,摇摇晃晃地牵着一头老气横秋的山羊,走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活力四射的广场

    开江无江,让人感到无奈,然而自然使然,非人力所为。开江无广场,却有几分尴尬。想想数万人挤在一个人口稠密的县城,没有一个休闲娱乐的去处,委实有几分憋闷。憋屈的人们四处寻找快乐之源,县医院门诊大楼前那块巴掌大的平台,进修校内那簸箕样大的操场,甚至信合院那立着两副破烂不堪篮球架的篮球场,都扭起了秧歌,打起了太极,跳起了蹦蹦嚓。至于清河广场(严格地说,那不能叫广场),那狭长的一溜,更是人满为患。跳舞的,打拳的,舞剑的,甚至摆地摊的,旮旮旯旯都是人,直把它挤了个满满当当。只苦了那些游客,他们本想去桥上透透风,歇歇凉,喘喘气,放松放松,而今不得不侧着身子,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那飘舞的长袖会不会卷着你,那晃动的长剑会不会刺向你,那抡起的铁拳会不会砸向你,许多时候人们不得不绕着下面的公路走。然而,公路上横冲直撞的汽车,桥洞口扑鼻而来的臭气,夹杂着西来攘往的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此时,游人们的心里就像塞了团烂棉絮,哪里还能放松。

    人们期盼着有一个让身体放松、让心灵散步的去处,期盼着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出现在县城周围。每每经过老城边缘那片辽阔的黄土,打量着萋萋芳草,人们总是深情地凝望,广场,你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广场,你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喜?

    2008年11月20日,沉睡多年的黄土迎来了第一批建设者,他们晃动着粗壮的胳臂,挥舞着铁锹铁铲,在风雪严寒中,在机器隆隆的轰鸣中,黄土觉醒了,广场沸腾了。短短几个月,广场已出落得像个待嫁的新娘。

    那油光可鉴的大理石地面就像一面硕大的镜子,辉映着蓝天白云;那一盏盏挂在柱上的景观灯,犹如一个个慈祥的老人在傍黑的夜晚提着一盏盏灯笼,期待着儿女们归来;那一棵棵桂花树、黄桷树好似一个个忠诚的卫士,守护在广场周围。

    为了将广场装扮得尽善尽美,建设者们煞费苦心。他们千里迢迢找到著名诗人汪国真题写匾额,“橄榄广场”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弥漫着一种浓浓的文化氛围;他们特意从园林公司购回特制木材,做成可移动的硕大盒子,16棵枝繁叶茂的橄榄栽植其中,让橄榄广场名副其实;他们在广场中心安装大型彩色程控音乐艺术喷泉,摇曳多姿的喷泉直把广场装扮得梦幻迷离……

    橄榄广场魅力无比,它就像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四方来客。

    夕阳西下,暑气渐退,暮色苍茫时,老爷爷、老奶奶来了,他们牵着孙子,佝偻着背脊,颤巍巍地迈着碎步;年轻的情侣们来了,他们挽着手并着肩,惬意的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忙碌了一天的爷们娘们来了,他们一路摇着宽大的蒲扇,摆谈着一天的收获……

    橘红的景观灯次第亮起来,欢快的舞曲多情地响起来,沉寂了一天的广场开始变得热闹。

    广场门口,那是一群自由舞者,黑压压的一大团人,年轻的姑娘、少妇们占了大多数。她们踩着节拍,随意扭动腰身,舞动双臂,晃动双腿,在或高亢或激昂的舞曲声中,跳得无拘无束,跳得热情奔放。她们时而侧身,时而旋转;时而长臂舒展,时而扭腰送胯。她们没有章法,却彰显着一种活力;她们没有规矩,却自有一种潇洒。广场右侧也有一群跳舞的,然而规模与气势却远不如广场门口。他们多是一对对中年夫妇,踏着快三慢三,踩着探戈华尔兹,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他们跳得投入,他们跳得沉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举一动中规中矩。最有意思的要数广场里边那群跳扇子舞的。前面领舞的那个年轻女郎,个儿高挑修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她一手举着一把红扇子随着音乐扭腰曲背,后面一群人便随了她的动作扭着腰,曲着背,晃着腿,动作有些生疏,有些别扭,然而那高高擎起的一把把晃动的红扇子,就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直把广场上一双双眼睛点燃。

    孩子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绝妙的玩处。他们一到广场门口就像脱缰的野马,挣脱大人的手,翻着脚板一溜烟消失在茫茫人海。不一会儿,广场的各个角落便晃动着他们快活的身影。那一个个穿旱冰鞋的孩子,甩动着双臂,挥动着双腿,在广场上穿梭,脚下的鞋子闪着七彩的灯光,宛如一条条游龙,他们晃动的身影直把广场装点得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更有那技艺高超的孩子,双脚站在滑板上,摇晃着身子移动着,移动着,眼看就要摔倒了,却又稳稳地立在上面,直把周围的人眼睛看花。也有小孩骑着自行车在广场里转圈,他们娴熟地摆弄着龙头,在人丛里穿梭,如出入无人之地……

    孩子们最开心的莫过于开启广场中心的音乐艺术喷泉。这组投资60万元的大型彩色程控喷泉,包括万众一心音乐内抛喷泉、动感大雁喷泉、跑泉、凤舞九天、冷雾和高水柱6个部分。逢到节假日,音乐声起,那水柱呼啦啦冲向半空,随了音乐,时而轰的一下展开向外抛洒,宛若一朵突然绽开的硕大鲜花;时而成圆弧猛地向里一收缩,一如受到刺激的含羞草;时而飘飘摇摇,如大雁展翅;时而冲天而上,如一根根玉柱挺立……水的颜色便也随了水的形状变幻莫测,时而蓝,时而紫,时而红,时而绿……争奇斗艳的造型连同五彩斑斓的色彩,那广场中心就像有人施了魔术,梦幻、神奇、缥缈。孩子们哪里受得住这般诱惑,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涌过来。刹那间,广场中间便成了黑压压的一团。他们好奇着,打量着,尖叫着,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棱棱。到底有胆大者,猛然一下冲进雨雾中,一番抓耳挠腮扮着鬼脸,在他人的哄笑中又猛然冲出来。早已跃跃欲试的一群受到启发,便一个接着一个往里冲,经过一番水的洗礼浑身精湿着往外冲。只可急坏了那些年轻母亲,她们生怕孩子有所闪失,手忙脚乱地一爪抓住,那些孩子却如泥鳅,轻轻一滑又钻进了雨雾中。有的甚至干脆待在中间,蹦跳着,逗弄着,任那雨水兜头淋下,任那雨水把自己裹挟。此时,雨水落地发出的噼啪声,孩子们在雨中嬉戏发出的哈哈声,连同家长们不时爆发出的惊叫声,广场中心就像炸开了锅。那份快乐,那份热烈,感染着广场上的每一个人,以至于那些跳舞的,打拳的,舞剑的,都眼睁睁地把目光投过来。

    老人们总是闲适的,安然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广场上缓缓挪动着步子,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这儿瞅瞅,那儿望望。困了,累了,便在广场周围的木椅上,或者在树蔸下的条石上坐下来。他们摇着蒲扇,拉着家常,感叹广场太宽,让他们一眼望不到边;感叹广场的把戏太多,让他们眼花缭乱。

    广场的夜是迷人的,七彩的灯光辉映着翩翩的舞姿;广场的夜是喧嚣的,晃动的人群彰显着生命的活力;广场的夜是祥和的,盈盈的笑脸抒写着生活的安适。

    广场太大太大,它可以容纳人们一切喜爱的活动;广场太小太小,它时刻装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橄榄广场正以其无与伦比的魅力而日益成为开江县城的休闲中心。

    金马山晨练

    天还灰蒙着,通往金马山的公路上已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那些或健壮或孱弱,或修长或粗短,或灵巧或僵硬的双腿,从一栋栋高楼里,从一条条小巷中,从一扇扇门洞里,涌出来,涌出来。街面上,先前还零星散乱的人影,很快演化成一排排,一线线……他们长龙般涌动着,涌动着,直往金马山上挤。

    金马山就像一头长满绿毛的巨兽,此刻,它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在黑黢黢的天幕下沉沉酣睡。有晨风吹过,树们、草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巨兽在睁眼吧。有早起的夜鸟扑棱着翅膀,哗啦一声从这片树林飞往另一片树林,间或发出嘎—嘎—嘎—的鸣叫,那是巨兽派来迎接晨练者的使节吧!

    宛若一位高明的指挥员正站在山上布阵,那些晨练者一爬上广场,便四散开来。金马山广场、广场两边的凉亭、山峁,连同广场背后通往黑宝塔的大路,到处都晃动着一个个黑影,到处都听得见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天空就像一块反复洗刷的巨大纱布,愈来愈透明。山上苍翠的青松,碧绿的野草,丛生的灌木,便在这透明中,隐约着,朦胧着,显现着,睡意惺忪中伸着懒腰。裹着花香的风儿一点也不安分,它穿梭在山林间,总是不停地招惹它们,推推这棵松,摇摇那根藤,在草坡上打几个滚,尔后往山下一路奔跑。

    天空褪去了最后一层薄纱,金马山开始变得喧嚣。那一山一峁,一沟一壑,一条小径,一片丛林,都晃动着晨练者的身影。做健身操的老人,三五个一群,他们随意挤在巴掌宽的山梁上,把随身听往树枝上一挂,一边说着笑着,一边随了音乐,敲着背,揉着肩,踢着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打拳的中年人躲在小径边的树荫下,兀自腾挪跌宕,左一长拳,右一扫腿,嘴里呼呼生风。挥拳踢腿中,簸箕大的平地已被他磨得溜光圆滑。更多的晨练者在山路上慢悠悠地溜达,他们边走边聊,谈油盐柴米酱醋茶,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他们随心所欲,累了,屁股往石头上一坐,高兴了,吼上几嗓子;他们牵着线线,排着长龙,犹如去赶集……

    金马山广场永远是晨练者的大本营。打羽毛球的,龟缩在广场一角。他们挥舞着球拍,在狭小的天地里,腾挪着身子,左一旋,右一转。一挑一扣中,尽显男儿本色;一俯一仰中,尽展巾帼风采。练太极的老人,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广场入口的大片空地。他们一袭白衣白裤,在悠扬舒缓的音乐声中,翩翩舞动,宛似一只只展翅的白鹤。

    场面最壮观、气势最恢宏的莫过于广场上跳健美舞的,这是一群由年轻女子组成的队伍。她们多着短衣短裤,数十上百人立在偌大的广场,远远望去,英姿飒爽,犹如一列列训练有素的女兵。随着音乐响起,她们僵硬的身子开始活泛,呆板的脸颊开始舒展。她们踩着节拍,摇着身子,晃着脑袋,在狂暴的音乐声中,时而扭腰送胯,时而收腹曲背;时而侧身,时而旋转;时而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手指齐刷刷直刺苍穹,时而将双手定格在大腿两侧,双目圆睁睁直视前方……她们跳得投入,她们跳得专注,在酣畅淋漓中,已完全沉醉于高亢激越的音乐中,沉醉于脚下变幻多姿的舞步里。仿佛整个广场都是她们的世界,仿佛都个世界都为她们喝彩;仿佛整个喝彩都为她们加油。她们只有不停地蹦跳、蹦跳;只有不停地旋转、旋转;只有不停地舞动、舞动……几曲跳下来,她们汗涔涔,气吁吁,一张笑脸红彤彤;几曲跳下来,所有的烦恼与不安,所有的惆怅与失落,都统统烟消云散;几曲跳下来,她们只觉得身子轻了,双腿活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广场上舞动的男女还未结束,十来个赤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汉,已沿山路迤逦而来。他们迈着欢快的步子,踩得石板路叮咚叮咚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中一摇一晃的,颤出一片片晶亮的光泽。这群坚韧的晨练者,起得早,跑得快,行得远。从县城到黑宝塔,来回几十里,一面坡,一道坎,一个弯,一道拐,然而,不经意间,已被他们丈量完。不经意间,他们身上的赘肉已悄然远去。

    挑山泉的总是不甘落寞,他们踩着长跑者的身影,担着亮晶晶的清泉,从黑宝塔一路咯吱咯吱,紧紧相随,满头满身的汗水与清亮亮的泉水交相辉映,惹得山路上的行人常驻足夸赞。

    天空彻底光亮起来。远处,太阳就像饮酒过量的汉子,绯红着一张脸。它斜依着山峦,一步一晃地往天上走。金马山的旮旮旯旯,都被它映照得明晃晃,亮堂堂。运动了一早上的晨练者们,甩着双臂,抖着身上的汗珠,开始从凉亭上,山峁上,松林里,往广场上集结。他们说着笑着,惬意地往山下走。

    山下公路边,滴着露水的时鲜瓜果、蔬菜,正挤眉眨眼地向他们招手。

    金马山上担山泉

    听说,去金马山上担泉水的去得特别早。为一睹他们的风采,我特地早早起床。

    凌晨五点刚过,天空灰蒙蒙一片,街面上冷冷清清,偶有出租车晃动着橘黄的灯光一闪而过,尔后红红的尾灯便在薄雾中,闪烁着,闪烁着,远去了。

    小城还在酣睡,犹如一个恋床的孩子。

    穿行在通往金马山的小巷上,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出南门,小城渐行渐远,大自然的气息宛如那晃动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草丛里,蟋蟀们唧唧唧欢快的弹奏,与田野里青蛙们呱呱呱的歌唱,汇成了一首动人的交响乐,在黎明前的黑夜,应和着远处布谷鸟清脆的欢叫,听起来有如天籁。

    晨风轻轻吹拂,润湿的空气夹着野草野花的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我贪婪地吮吸着这醉人的馨香。猛然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汉子赤裸着上身,担着满满两桶水从山坳里冒出。汉子迈着稳健的步伐,手臂跟着脚下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肩上的担子便随了这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愣住了,往返二十多里山路,来回近两个小时,那汉子岂不是夜半三更就往山上走?我打量着汉子腰间的手电,不由得暗暗佩服,加快步子往前走。

    金马山广场空空荡荡,偌大的广场,阒寂无声,只有孤零零矗立在广场中央的金马,在路灯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辉。那些常在广场上跳舞打拳的男男女女,此时也许还在梦乡吧。我穿过广场往山上走。

    暗沉沉的天幕下,金马山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那连绵不断的起伏山峦时而左拐,时而右弯;时而凹陷成黑窟窿,时而隆起成蒙古包。它们静静地趴在那里,透着几分狰狞,带着几分怪异。大理石铺就的山路穿梭在山梁上黑绿色的树丛里,时隐时现,时明时暗,那硕大的玉带便被切割着,碾碎着,延伸着,消失在茫茫的远方。

    山路上不时有担水的老人、年轻的汉子,晃动着塑料桶迎面而来。他们腰不弯,腿不颤,两只桶担在肩仿佛轻若无物。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那些树们、草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抖动着身上的露珠,在晨风里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躲在它们身边的蟋蟀、斑鸠和一些不知名的野鸟,因了这声响叫得更欢。一些山梁上,松林里,不时传出那些早起晨练者们惊天动地的吼叫。

    刚刚来到黑松林,一个担着空塑料瓶的汉子从背后擦身而过。汉子健步如飞,我加快脚步跟上。汉子见我紧紧相随,回头一笑,“你不用急的。”“我想去看看你们担水的地方。”汉子点点头,我们边走边聊起来。

    汉子告诉我,那山泉从黑宝塔松林里浸润而出,清冽、甘甜,无任何污染。泉水挑回家,放十天半月,不变色不变味。泡茶,茶香;煮饭,饭甜,比那纯净水都不知好多少。因为这,县城的男男女女竞相挑了担,背了筐,提了壶,跋涉十几里山路去取水;因为这,取水人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塑料桶排成长龙;因为这,许多担水者不得不深更半夜往山上走……汉子的描述一时间让我心驰神往,恍惚间,我想起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想起了“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此时虽然没有明月,但那山泉一定是在那松林里,树荫下,兀自欢快地跑着,跳着,笑着;那担水的男女一定是绕泉而列,他们摆谈着,恭候着,期盼着。

    担水的男女不断地从我们身边晃过,他们与汉子打着招呼,告诉他接水的人多人少,尔后又飞快地迈动脚步远去了。汉子点着头,脚板翻得更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其实,担水更是一种锻炼,一种特殊的锻炼。担水,让你减少了熬夜;担水,让你自觉早起;担水,你必须走完几十里山路。天天几十里,天天大汗淋漓,再萎靡的人也会振作,再孱弱的身体也会强壮。”许是我的好奇与关注打开了汉子的话匣,他铿锵的脚步并没有影响他嘴上的滔滔不绝。他说,因为担水,许多人先前的黄桶腰变成了苗条体;因为担水,许多人的慢性病不治而愈;因为担水,老年人走向健康,年轻人彰显活力。

    想起邻居吴叔曾经向我诉说,一个姓张的偏瘫老人,十多年前因为偏瘫,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双腿依旧直颤。后来他咬牙拄着拐杖到金马山上背泉水。一天天,一年年,那弯曲的脊背在风雨中开始挺直,那抖颤的双腿在泥泞中开始站立。而今,拐杖扔了,腰板直了,双腿硬了,背起水来,哪里还有半点偏瘫患者的影子。

    我恍然明白,担水者们担水决不仅仅是冲着水好而来,他们担的是一种精神,担的是一种意志,担的是一种毅力,担的是一种健康。

    转个一幢房屋,穿过几蓬竹林,在绿荫匝地巴掌大的平地上,十多个空塑料桶杂乱地摆放着,四五位担水者静静守候一边。那比小手指还细的清泉,正通过丁字形水管的两个龙头,咕嘟咕嘟注入两个塑料桶。

    我们马不停蹄,还是来晚了。汉子失望地将扁担一放,站在竹林下,用手指揩着脸上的热汗。

    一根已经有些褪色的乳白色塑料水管,斜斜地从坡上捂住的水池里挂下来,一截横着的水管和它连接成丁字,几块顽石支撑着中央。龙头下,乱石横陈,枯叶飘零,长年流水的侵蚀,乱石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褐色锈迹,加上四周丛生的野草,枝蔓横生的杂树,我怎么看都有些别扭。人人向往的山泉,竟然出自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哪有诗人笔下的半点神韵?哪有山泉的神姿秀彩。只是那水异常澄澈,流进桶中看不出丝毫渣滓。

    乘了接水的空隙,我靠过去,伸出双手在水龙头下一番搓洗,尔后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咕噜咕噜灌下去。甘甜弥漫开来,嘴里就像刚喝完蜜糖,甜丝丝,凉悠悠。随着水流一路向下,一股凉气陡地升起,浸润五脏六腑,只感觉通体透凉、清爽。

    我打量着这个简陋甚至有些破败的取水处,兀自笑了。

    回去的路上,天光已大亮,金马山就像一个睡饱的孩子,浑身上下焕发出无限生机。大路旁,山包上,草丛里,到处晃动着晨练者的身影,做操的,打拳的,舞剑的,山林都快成健身场了。

    行至黑松林,到底寻了个机会,我接过汉子身上的扁担,过把担水的瘾。两只塑料桶却不听使唤,就像两只刚捕获的野兽,在扁担的两头横冲直撞。我摇晃着,趔趄着,双手死死把住扁担,腰也弯了,腿也颤了,看得汉子哈哈大笑。他提醒着,指点着。慢慢地,桶不晃了,身板直了,腿不颤了,水桶就像两只酣睡的猫,随着节奏轻轻晃动,我迈开步子咯吱咯吱地往前走。

    迎面,担水的男男女女正一拨又一拨地赶来。

    峨眉秀

    到峨眉旅游,除了攀爬到金顶,一睹日出的绚丽与辉煌;除了留恋于各个寺庙,感受佛教文化的博大与悠远;除了驻足于野猴出没的山间,领略别一样的惊险与快乐……最让人陶醉的,莫过于它秀美的景色。

    早在公元3纪,印度高僧宝掌,登上这座奇绝的高山时,即发出了“高凌五岳,秀甲九州,震旦第一山”的慨叹。后来“剑门天下险,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九寨天下奇”的美言,流传开来,峨眉的秀美,便如一幅幅剪影镌刻于人们心中。

    峨眉秀,秀在山川。一脚踏进峨眉,满山的绿立刻将你包围。从山脚乘车,到山腰攀爬,再到山顶游览,你就像走进了绿的王国。无处不在的绿,将你悄然追随;无处不在的绿,将你紧紧缠绕。这种绿,绿得大气,绿得磅礴。偌大一座山,绵延数千里,从这个山峁到那道山梁,从这条沟谷到那条溪涧,从山脚到山顶,从前山到后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绿色覆盖;几乎每一个顽石,都被绿色包裹。绿,主宰着无边无垠的大山,绝不留下一丝半缕的缝隙,绝不放过一个细小的旮旯。即使那些坍塌的山崖,也被崖上那些下垂的绿藤、野草,也被崖前那些张扬的大树,低调的灌木丛,缝合着,遮掩着,隐约着,与四周的绿浑然一体,与四周的绿水乳交融。远远望去,一座山,就是一张硕大无朋的绿毯;一座山,就是一汪浩荡起伏的麦田。这种绿,绿得张扬,绿得放纵。那些树,那些藤,那些草,甚至那些荆棘,似乎全都在墨绿的汁液浸泡过。每一片叶,每一根茎,每一条藤,都饱蘸着汁液,汹涌着,澎湃着,你挤我拥下,你推我搡中,趁了缝隙,瞅了空子,钻到你跟前,抛着媚,眨着眼,恣肆汪洋,无拘无束。那蓬勃的绿,那旺盛的绿,直搓揉着你倦怠的双眼,直荡涤着你布满尘垢的心扉,让你眼也清亮,心也明净。在峨眉,你几乎见不到枯枝,即使那些老死的上百年冷杉,它们都干净笔直地挺立在那里,犹如一根电杆;在峨眉,你几乎见不到枯黄的野草,即使有,也被蓬蓬勃勃的新绿,狠狠踩在脚下,绝不给它半点出头露脸的机会。这种绿,绿得分明,绿得有层次。峨眉是植物的王国,三千多种植物挨挨挤挤齐聚于山上,却并不你争我抢。它们似乎商量过,你扎根于何处,我落脚于甚地,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归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针叶林、灌木丛,有如一个个谦谦君子,它们并着肩,牵着手,井然有序地从山脚依次往山顶上攀爬。至于那些蕨们、草们、藤们,甚至异常名贵的桫椤、兰花等,它们都掩藏在树下,甘愿做树的陪衬,或趁了树杈的空隙,向上伸出一枝两枝,旁逸斜出中并不与树争高低,只披着一身绿,随风儿摇曳;或紧紧依傍着树干,弯弯曲曲中,扭成一截截翠绿的麻花;或干脆匍匐于地,将石们、土们、沙们紧紧捂于胸前,不让它们抛头露面。就这样,满山的绿,高高低低层叠着;满山的绿,纵横起伏地交错着,犹如一幅立体的山水画。

    峨眉秀,秀在山水。好山出好水,此话一点不假。峨眉山势浩荡,气候湿润,植被丰茂,遮天蔽日的树木,郁郁葱葱的野草,就像给峨眉披上了一层吸水性极强的厚重绒毯,它们悄然吸纳着大自然的雨露,藏之于根下的泥土,让峨眉变成了一座水体丰盈的宝库。这些水们总是耐不住寂寞,它们总爱钻出地面,调皮地四下瞅瞅,太阳一出又缩了回去;或者相约,瞅了机会,一起往山外看热闹。于是,多雨的时节,它们常趁了树们草们吃饱喝足休息打盹的间隙,叽里咕噜一番商量后,齐刷刷钻出泥土,沿了山涧,顺了沟壑,一路嘻嘻哈哈,一路招降纳叛,向山下疯跑;于是,一条条或粗壮或肥硕的蟒蛇,在山间盘旋、蜿蜒,它们奔腾着,它们会聚着,它们咆哮着,形成了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黑龙江、白龙江、符汶河、虹溪河、燕儿河……形成了峨眉河、青衣江、大渡河。这些经藤们草们滋润、过滤的山水,是怎样的清冽啊!你瞧,一路穿过莽莽的丛林,然后绕大乘寺、洗象池附近的石笋峰,再流经15公里乱石、草丛的白龙江,与源出九老洞,流经九十九个倒拐,横穿洪椿坪,越过一线天的黑龙江,在清音阁汇合而成的江水,清清冽冽中,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天上的白云,山间的绿树,江边的游客;清清冽冽中,让你可以看见水底鹅卵石的斑斓,沙粒的晶莹剔透;清清冽冽中,让你觉得那不是山水,而是珍珠,而是玉液琼浆;清清冽冽中,让你不忍亵渎,而总又经不住诱惑似的掬起一捧,甚或赤了脚,蹚进水里嬉戏,让透彻心骨的凉,直浸五脏六腑。

    峨眉秀,秀在游客。峨眉秀美的风光,传奇的景观,就像一块块磁石吸引着四方游客。据当地人介绍,黄金周期间,每天上山的游客多达11万,即使淡季,也有2到3万不等。这些地域不同、口音各异的游客,就像兴冲冲来参加中国人口的博览会,更有三五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夹杂其间,使整个盛会更加空前。这些游客,呼啦啦地涌进大山,既享受着峨眉厚重的馈赠,也承受着严峻的考验。到峨眉,单是坐观光车从山脚到半山腰,九曲十八弯就让你够受。这些弯,也许没有九寨的迂回悠长,没有华山的险峻陡峭,然而,车子左一拐,右一弯,前一搡,后一拽,足以让你晕头转向,足以让你呕吐连连。更不必说,为了观日出、赏云海、看佛光、品圣灯,从半山腰攀爬上金顶,那长长的石梯就像天梯,直插云霄中,让你望而却步;那长长的石梯,足以让你的双腿打颤,身子发软;那长长的石梯,就是对你体魄的检验,意志的考量。因而,许多人放弃了攀爬,选择了索道。然而,也有人一头扎向石梯,不管不顾,甚至徒步从山脚爬到山顶,在60余公里长的曲里拐弯山路上,挑战自己的生命极限。怪不得,那些一路攀爬到金顶的耄耋老人,一到广场,便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犹如顽童,一些老妪甚至当场舞动身上的披肩,在广场上疯跑,在广场上大摆POSS秀一把。那是毅力的彰显,那是健康的礼赞,那是生命的讴歌。

    峨眉秀,秀山,秀水,秀人;峨眉秀,秀生机,秀活力,秀健康。

    泥海茫茫

    这是位于福建涵江海边的一个小镇,名曰江口镇。镇子不大,旅居海外的华人却多达数万,出产的海鲜更是远近闻名,尤其是哆头蛏因其肉嫩、质脆、无沙而享誉海内外。而养育海鲜的,是被当地人称作泥海的紧靠海边的大片滩涂。我们动了去看泥海的念头。

    我们出了门,沿小镇宽敞而又破败的水泥路往海边走。

    沿海的天空,高远而湛蓝,强劲的海风卷走了片片云朵,只留下高悬的太阳,那太阳便多了几分得意。它慢悠悠地徜徉在太空,就像一个无人管束的孩子。许是太无趣了,它开始铆足劲,放肆地向大地喷吐金光,一张圆脸憋得通红。烈烈金光下,到处都明晃晃,亮堂堂;到处晃动着呼啸的车辆与忙碌的身影;到处都涌动着喧嚣与热烈。虽是早上八点多,我们已感受到金光浸透衣衫扎在肌肤上的灼热,我们不得不绕着房屋、道旁树的阴影往前走。

    刚刚走完水泥路,一个五十来岁赤脚蹬着破旧自行车的女人,咯吱咯吱地驮着两筐海鲜,摇摇晃晃地过来了。那女人戴着当地特产的遮阳帽,只露着一张黧黑干瘦的脸,高高绾起的裤管上,沾满了褐色的斑斑点点的淤泥。我们快速靠过去,直往筐里瞅。长乎乎的海参,一个个挨挨挤挤;灰褐色的海蟹,正挣扎着掀动身上的海参往上爬;一些叫不出名的鱼啊、贝啊,横七竖八。我们还没看实在,女人已晃动着远去了。正失望时,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或骑着摩托,或骑着自行车,呼啸着,摇晃着,从远方过来了。他们全都驮着大大小小的竹筐,全都像一个个泥人,全都行色匆忙,然而却全都抖擞着精神。同行的朋友悄声对我说,他们全是些赶海者,正急着往农贸市场跑,那一筐海鲜,值好几百元呢!我不觉释然,想那泥海一定是个聚宝盆。

    我们加快脚步往海边走。迎面,两排似松树的乔木婆娑着枝叶,一棵挨一棵,密密麻麻,立于道路两旁,好似两堵厚厚的城墙。此时,海风呼啸而来,乔木剧烈地晃动着身子,枝条疯狂地扭摆,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似阵阵松涛。然而,海风一停,它们又恢复了先前的淡定与从容。我们越发以为那就是变形的松树。但细细打量,如松针一样的枝叶分着节,节与节的衔接处,青里点缀着针眼似的金黄;狼牙棒似的果子远不及松果硕大壮实……后来,我们得知,这是一种专门种植在海滨防风固沙叫木麻黄的常绿乔木,它们耐干,耐盐碱,有很强的抗风能力。以后的几天,在湄洲岛,在石狮,在泉州,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尤其是海岸边,它们成片成堆地,紧紧相依相偎,墨绿的一团。它们该是守护海岸的卫士吧!

    我们终于来到了水泥修砌的长长海岸线。堤岸下,大片大片的滩涂连成一个整体,犹如一张硕大无朋的褐色布毯,它们延伸着,铺展着,一直伸向远方。一眼望去,不见边际,远处,只是白茫茫、雾蒙蒙一片,似与无垠的大海相连,似与天上的白云相交。其磅礴,其浩瀚,其辽阔,一点不逊大海,怪不得当地人称之为泥海。

    我们走下堤岸,打量着无边无际、茫茫无涯的滩涂。滩涂被人为地切割成了无数块,中间用淤泥筑起了一道道田埂似的樊篱,远望就像一个个巨大的井田。一些井田蓄满了海水,长长的田埂上,便有零星的渔民扛着锄头,佝偻着背脊,掏挖着淤泥加固。也有驾着小木船,晃晃悠悠向水中抛洒饲料的。这些宛若平原上的水田,因了金光的照射,活脱脱变成了一面面巨大的镜子,直晃人的眼。微风一吹,水面漾起阵阵涟漪,似有无数的游鱼在晃动,煞是惹人爱。更多的井田干涸着,荒芜着,沉寂着。它们就像丰收后的原野,不,比原野更洁净,更纯粹,你看不到一棵草,一根藤;你听不到一声虫鸣,一声鸟叫,只有褐色的淤泥,赤裸裸地袒露在烈烈金光下;只有褐色的淤泥,无边无垠地铺向茫茫的海边;只有褐色的淤泥,向我们诉说着滩涂的辽阔与博大。偶尔,你也会发现滩涂远处有一星两星晃动的黑点,渐渐地,黑点大了,近了,原来是赶海归来的渔民,他们推着特制的小船在淤泥上徐徐滑行,从苍茫的海边一路走来,泥浆虽溅得满头满脸,但满筐满筐的海鲜,又怎能掩饰他们脸上的笑靥?我想起了先前碰上的那些赶海者,不觉对他们多了一份敬意。

    到底无遮无拦,烈烈金光下,我们还不曾站多久,额上脸上的汗水已蚯蚓似的钻出来,背上就像挂了只火炉,又像有无数的蚂蚁在啃。我们对着泥海恋恋不舍地拍了几张照片,开始往堤岸上爬。

    峨眉野猴

    早就听说峨眉山的野猴如何顽劣、胆大,如何匪气十足,哄抢过往的游客。而今,有幸去峨眉游览,便有些心驰神往,那野猴是何方神圣,如此无法无天?

    这天清晨,我们登上从成都到乐山的旅游大巴,导游一番训话后,开始语重心长,说,到了峨眉,路过野猴出没的路段,一定要结伴而行,不要穿红衣服,不要提塑料袋,不要当着野猴的面,掏包里的东西吃……我们听得一惊一乍,那野猴难道是土匪?

    当天,我们游览完乐山,夜宿峨眉县城。第二天一晨早,她将我们交给一个当地导游,临别,还不忘殷殷叮嘱。当地导游是个年轻小伙,他一上大巴,野猴便成了他重要声讨对象。他除了告诫我们路过野猴出没的路段,要小心又小心,干脆提醒我们买上驱猴棍,野猴来了,将驱猴棍在地上笃笃笃地顿几下,野猴便会落荒而逃。还说一周前的某一天,野猴居然抓伤了四十多个游客,受伤者无一例外全被送到山下医院打狂犬疫苗。小伙的话,让我们先前还有些散漫的心,一下紧绷起来,仿佛野猴随时候在路边,要抢我们的包,要夺我们的水;仿佛野猴随时会发起攻击,抓乱我们的头发,抓伤我们的脸颊。

    及至到了景区售票口,心越发紧绷。偌大的售票厅里,黑压压的人群中,竟然随处可见面目黧黑的老人,抱着或大或小的竹棍(驱猴棍),在人丛里穿梭叫卖。这种一米多长的驱猴棍,价格随大小而定,1到3元不等。

    看来,峨眉山的野猴的确不可等闲视之。

    游客们显然心有灵犀,他们一涌进售票厅,便和我们一样,把目光投向了驱猴棍,尤其是小孩,拉着家长的手,就往老人身边拽。一时间,大厅里到处都晃动着游客与售棍老人讨价还价的身影;晃动着孩子们手握驱猴棍的欢呼雀跃。

    此情此景,让一向镇定的女儿也不免紧张。她开始帮我整理背包,要我把瓶装水,塑料袋,一股脑儿全装进背包;要我将背包放置胸前。

    当我们拿着驱猴棍钻进观光车,同行的20多个游客,差不多人手一根。想那野猴纵有三头六臂,也只怕难耐如此众多的“金箍棒”,心便踏实下来。

    我们随着观光车,左拐右弯,绕山上行。一山的翠色,汹涌着,层叠着,浩荡着,扑面而来,尔后又倏然远逝,新的澄碧又呼啦啦地在眼前铺展开来,气势仿佛更盛,颜色仿佛更浓,直看得我们眼也迷离,心也沉醉,一颗污浊的心,便被那无边无际的绿色,荡涤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此后,我们在一山的叠翠中,在拥挤的人流里,爬石梯,坐索道,登金顶,早已把野猴置之脑外。大伙从导游那里明白,按朝九晚五作习的野猴,此刻也许正携妻带崽,躲在丛林中,安闲地享受着天伦之乐。然而,游客们心中谁能丢得下野猴?这不,手中的驱猴棍依旧紧紧相握,驱猴棍敲击着石板路发出的嘚嘚嘚声,依旧铿锵。

    在期盼中,在惊惧下,野猴到底出现了。就在我们走下金顶,坐着索道,一路向下,来到野猴时常出没的雷洞坪上路段时,一只野猴赫然蹲在路旁的一条石上。这只毛色灰里泛白的野猴,个大体壮,身子警觉地立在条石上,足有半人高。它一只前爪攀着条石,一只前爪耷拉着,体毛柔顺光滑,头颅高高昂起,两眼虎视眈眈,浑身透着一股野性,全然不像耍猴者手下猴子那般柔弱、温顺。闻讯而动的游客,迅速靠近野猴所在的护栏。在惊喜的叫嚷声中,在咔嚓咔嚓的照相声里,野猴一动不动,只把一张嘴微微张开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直往游人身上睃。那野猴也许势单力薄,也许见游人只管叫嚷、照相,并无半点表示,把脑袋一耷,迅速跳下条石,钻进了丛林。就人们失望之际,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大大小小五六只野猴,在一只大猴的率领下,正连蹦带跳地从狭谷里往山路边窜。

    也许是仗着“人多势众”,这群野猴一上场,便毫不掩饰它们的匪性。跑在最前面的一只,瞅准一名游客手里的矿泉水,以迅雷不及掩耳般窜过来,夺了瓶子就往一边逃,一丈开外停下后,熟练地拧开瓶盖,对着瓶子就咕嘟咕嘟。紧随其后的一只,快速窜到护栏边,一双贼眼直往游客身上睃。游客们见野猴并无过分举动,并无多少畏惧,只是稍稍往后挪了挪,又齐刷刷地涌过去,一些胆大者,甚至掏出包里的花生、方便面等递过护栏。那野猴转动眼珠,从地上轻轻一跃,跳上护栏,抓了游客手中的花生袋子,往地下一跳,然后快速攀爬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上,一边毕毕剥剥地剥着花生,一边将眼光不时往游客身上扫。后面的几只野猴见状,纷纷窜过来,要么抢游客手上的桃子,要么抓游客手上的饮料,要么捡拾游客扔在地上的零食。一旦得手,又纷纷往身后的树上窜,或者干脆钻进树丛,再也不见了身影。此刻,游客们不要说用驱猴棍,甚至连驱赶野猴的半点意识都没有,有的是只是大呼小叫的欣喜与欢乐,有的只是抢拍镜头的兴奋与狂热,有的只是与野猴合影的得意与满足……

    后来回到观光车上,说起野猴,大家都兴奋不已,感觉野猴并不如导游描述的那么可怕。相反,它的机灵与顽皮,它的匪性与人性,带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欢乐与开心。及至最后3个游客登上观光车,当女人指着因野猴抢夺饮料被抓烂的背包,惊魂未定地向我们诉说经过时;当男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野猴如何从树上一跃跳到女游客身上,抓扯她的头发时,我们终于明白,野猴到底是野猴。然而,他们的惊恐,却总难掩饰他们的得意与惊喜;他们的惊恐,总裹着一丝半缕的温馨与甜蜜。也许,野猴留给他们的,除了恐惧,更多的是惊喜、欢乐与回味,或者兼而有之。

    野猴有野性,自古皆然。也许,正是这种野性,才带给了游客们别一样的感受,才给平静的旅游平添一丝波澜。试想,如果峨眉野猴失去了匪性,它们都变得温文尔雅,它们都挤在路边摇尾乞怜,岂不大煞风景?

    驱猴棍到底没派上用场,它成了我们的拄路棍。它嘚嘚嘚的声响,犹如一曲欢歌,唱响在峨眉的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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