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与手势·白-石镇:197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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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的画室。那时候每天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上十几个小时,画静物、石膏素描,偶尔也画一点色彩。我当时的理想是报考浙江美术学院——那一年好像也只有这所著名的美术学院来这个省招生。浙江美院的报名与初选是同步完成的,即你必须具备报名的资格,你必须在全国一级报刊上发表过美术作品或者参加过国家级的展览。而这两条我都具备。我按报纸上公布的招生简章将规定的作业寄至杭州,不久便收到了该校的准考证和复试通知书。考试的地点是犁城艺术学校。母亲典当了自己的手表给我凑齐了盘缠。1977年7月的一个早晨,我由石镇搭车出发了。那时我觉得希望“咣”地一下落到了我的面前,梦想仿佛伸手可触。可是等到了犁城,我的心便凉了一半。浙江美院四个专业一共在这个省招五名新生,而初选者将近三十,这实在太渺茫了!

    专业课考试有三项:素描人像写生、速写、命题创作。前来主持招生的是一位姓周的教授,他是位小有名气的国画家,有着令人尊敬的仪表和亲切的态度,但我不喜欢他的画。两天考试结束后,第三天有十三个人被通知体检,其中也有我。这对我显然是个鼓舞,冷却两天的心又热了起来。体检完毕,周教授把这十三个人集中起来,说了一通模棱两可的话,让大家回去等通知。一切便这样结束了。散了会,周教授把我叫住,领我去了曾经在他那儿进修的一位艺校老师家,问道:你父亲的问题一直没解决?话来得突然,我回答得吞吞吐吐,我说好像是。周教授又问:你的文科成绩如何?我说我在中学时文科一直是优秀的。周教授说:要是这回美院不取你,我建议你明年改考文科,名额多,也有规定的硬性标准。画却没有,一张画放在那里,说什么都可以的。说着,他铺开宣纸,为我写了两个字:登攀。我心里陡然一沉,知道自己的戏完了。

    那时石镇正传送着我考取美术学院的消息,人们把我去犁城考试看作是应付程序的走过场。所以我一回来,很多人就到了我家,说了一大堆恭贺的话,他们说“早就看出来了”,说“这下可出头了”,如此等等。甚至还有人提前送来了贺礼。我想只有母亲知道我难以录取的情况,所以她总是从容地对别人说:可能性不大,等明年吧。这个傍晚,我把犁城考试的情况一一对母亲说了,我说没希望了。母亲说:明年再考吧。我沮丧无比,想起周教授说的那些话心灰意冷。母亲说:你必须考到三十岁。

    那个炎热的晚上,后来我又上了阁楼。我拿起一根炭精条凭想象画了受难的耶稣。

    其实那时我对《圣经》里的故事所知甚少,多少年后我还为这十九岁的布尔乔亚式的忧伤情调感到不可思议。那个晚上,我面对自己这件作品想了很久,我问自己:放弃绘画吗?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明年的情况也不可能发生根本性的转变。那位教授说得不错,对我这种人的确需要“硬性标准”,社会永远不会对你产生弹性,于是你就必须拥有一种绝对的本领。如果你百米跑出九秒,如果你发明治愈癌症的良药,如果你能听懂飞禽走兽的语言,如果你是刀枪不入的人,如果……

    我没有“如果”。那时我最大的苦恼是志向与生存的矛盾。为了生存,我必须放弃志向,去适应一种硬性的标准。我得先把户口从农村转上来,由农民成为学生,再由学生成为干部。没有比这个更实际的问题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发生在1977年夏天的种种波折是命运的安排。我来到这世上,该干什么或不该干什么,其实早已经规定好了。命定的事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你改变不了你的血液。

    有一件事至今令我惊讶。那年夏天我刚从犁城考试回来,因为所在的生产队还存有我的一些余粮,我便又回了一趟梅岭。我搭的这辆便车,是去公社收购站拖废品的。等我把粮食弄来,这辆车也大致装好了。我把一麻袋稻子架上车,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堆旧报纸中间。忽然我发现一张受潮的省报副刊上有父亲的名字。我太意外了,就小心地将这张报纸抽出来。这张标有1957年5月21日的省报,副刊版上登载着父亲的一篇叫作《菱塘新歌》的小说,大约三千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父亲唯一发表的小说,几个月后,他被划为右派。那个下午,我坐在废品车上把这篇小说读了又读。我并不喜欢,但我一生中最大的选择却于不经意中完成了。这张报纸比我大半岁,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它居然在一个乡村的废品收购站里与我相遇,它找到了我!我的心变得很沉,我想,父亲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他的梦得靠我来圆了。1986年,我在第一本小说集的出版后记中记录了这件事,我这样写道:难道两代人做一件事还不成吗?言语中透出了几分豪迈,一种使命感在驱使着我,觉得可笑是在几年以后。我的文学梦开始于1977年,二十年后,这个梦醒了。

    ——1997年10月26日

    像往常一样,石镇的早晨仍是喧嚣嘈杂。附近的菜农总是在这时候沿街卖菜,交通拥挤不堪。那时少年还在睡梦之中,这个僻静的角落听不见菜农们的叫卖声,惊醒他的是大树上过早鸣叫的知了。

    他已经有好些天没画画了。原先挂在墙上的素描写生被全部拿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关于中外历史的图表。历史这门课整个中学阶段居然没有开,现在他依靠的是范文澜主编的那套《中国通史》和东拼西凑的外国史资料。这个早晨他显得迷茫而困顿,无数的战争和农民起义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粥。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似乎又懂得了历史发展的某些规律,比如朝代的更替靠的都是起义和战争,比如文明的具体发展总表现在战争的装备和手段上。历史上的苦难总比欢乐要多,和平似乎成了战争之间的停歇。每一次社会的变革总要流血,所谓历史的长河实际上是一条血河……二十年后,他从一部外国影片里听到了一个男孩对历史的评价:当人变坏了,历史便开始了。当人变好了,历史就结束了。这是他迄今听到的对历史最精彩的界说。

    1977年的夏季冗长而缺乏想象力。热闹一时的高考过去了,关于这次高考的话题才刚刚开始。中学时代的几个朋友常来他这个阁楼上聊天,他们向他介绍试卷和标准答案。作文的题目叫《紧跟毛主席,永唱东方红》。他觉得这不像是作文题而像报纸社论的标题。从前的高考作文题是富有诗意的,比如《雨后》。他忽然觉得高考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这年的高考是由各省自行命题,文科考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算一门,还有政治。不久,分数线划定,只要180分即可录取。然而即使这样,石镇的考生过线者仍是寥寥无几。一天晚上,他悄悄去了母校石镇中学。校园里十分空寂,附近农田的蛙声此起彼伏。他看见一直查封的校图书馆亮着灯光,就走了过去。那儿有一个身材瘦小的秃顶男人在捆扎旧书。这人姓陈,曾是语文老师,因为历史上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教员,“文革”之初即被打倒,至今也未翻身,在学校监督改造。有一次全校开大会批斗他,让他交代反党罪行。他实在交代不出来,就哭,就在裤裆里撒尿。可这样也没饶了他,让他站到一只很高的椅子上。尿液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淋。这一幕少年记得非常清楚,他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弄成这个样子是值得同情的。后来这人终于坦白了一件事:有一回看完电影《红日》,晚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天上有许多机翼印有青天白日机徽的飞机。他承认他的灵魂深处是在幻想国民党反攻大陆。于是他被淹没在一片打倒声中。

    少年轻轻咳嗽了一声,陈老师回过头,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下。陈老师问道:你这回考得怎样?他摇摇头,他说我给美院耽误了。陈老师说,你的文科很好,应该考文科。他说:我明年就考文科。陈老师递给他一支烟,他有些尴尬。陈老师说:你要写文章。你父亲文章写得很好的。他忽然感到亲切,便帮陈老师捆书。接着他发现有不少文学书,其中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劳伦斯的《虹》、巴金的《雾·雨·电》。他问道:这些都是坏书?陈老师想了想,说:可能暂时用不着吧。他说:我拿走?或者我回去拿钱买下来。陈老师笑了一下,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明天你去收购站,同他们谈谈。他说好,把想要的那些书捆在了一块儿。陈老师想想又说,这批书可能要直接送到纸厂化浆。纸厂远在石镇的五十公里之外,看来这事难了。说完陈老师出门转了转,回来后对他说:我把这些书堆在窗户下面。然后,就这么做了。那个窗户少了一块玻璃。少年立刻就懂得了老师的意思,便匆匆离开了。几小时后,少年拖着一辆用轴承做的滑轮车再次接近了母校图书馆。那时四处漆黑一片,天上只有微弱的星光。少年伸手从窗户里面拨开了插销,把那些书一本本掏出来,装了整整一大麻袋。他很有些紧张,汗从头发根部渗出,流了一脸。但他得手了。

    这些书中,有几册是五十年代《文艺报》的合订本,其中有关于“胡风集团”的材料和反右派的文章。对于十九岁的他,胡风与右派,都不陌生。但对于同代人,他显然是过早接触到了这两个字典中无法查找的词汇。这些书后来伴他度过了一年的好光景。将近二十年后,石镇中学因为要竞争省重点中学,四方写信向校友求助捐书,因为省重点中学的其中一项达标是藏书必须过十万册。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又将这批当年偷来的书完璧归赵了。同时,他也送了一套自己新近出版的文集。那位陈老师业已作古。父亲平反回到石镇后,曾去拜访过这位昔日老友。他们在一起玩了四圈麻将,二十年的话一言难尽。但陈老师谈起那回里应外合的“偷书”仍是眉飞色舞。他说,我教了一辈子书,却把教学生偷书当成了杰作。几天后,这位石镇中学最好的语文教员在讲解朱自清那篇著名的《背影》时,脑溢血突发,死在了黑板的右侧,享年五十七岁。

    石镇的冬天是美丽的。石镇的冬天无风而有雪,那雪静静地落,落得均匀,落得完整。那时你站在桥头往镇子看,就觉得每家的屋顶都像一块豆腐,在阳光下升腾着微弱的热气,连鸟儿也不忍去破坏这完美的图画。桥下的琴河在冬季变窄了,两岸的沙丘上摇曳着干枯的芦苇与杞柳。清晨,这河是结了冰的。胆大的孩子敢从这冰河上溜到对岸去玩耍。到了中午,河上的冰便开始融化,那时你倾听化冰的声音就像遥远的琴瑟。

    冬眠不觉晓。昨夜的雪落满了小院,那棵枣树仿佛玻璃制成的。少年醒来发现这变化的自然,感到特别兴奋。他很想出去画一幅油画写生,但那些颜料早已干枯了。后来,雪又让他想到了小丹戴口罩的样子。他和小丹有半年没见面了。他想春节去水市,那时父亲也会从巢湖回来。1977年的冬天这个国家也像开了封的冰河,但是流动得十分缓慢。从水市传来的消息,北京正在考虑落实政策。这从父亲个人的变化中也看出了端倪。父亲被临时聘请到当地公社中学教外语。但在一年前毛泽东逝世时,他和那些四类分子一起被捆在一座庙里,接受荷枪实弹民兵的看管。这是他一生中接受的最后的管制。上个月他收到父亲的来信,父亲重点谈到了高考,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切从头开始。他觉得父亲并不了解自己的过去,高考不过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所以他在这个冬天里,差不多都是在读那一堆从母校偷来的小说。现在他觉得,放弃绘画已不再那么困难了。文学所营造的空间似乎更大。绘画的空间只是一瞬的凝固,文学的空间却在流动着。他甚至想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了。

    这是令人愉快的一天。离别三年的朋友冯维明从成都复员回来了。他刚洗好脸,维明就进了院子。他一直认为在那些入伍的同学中,冯维明是最优秀的。冯维明这天穿着父亲的旧呢子军装,围着一条暗红格子的羊毛围巾,显得很英俊。当他知道维明真的不是探亲而是复员后,便猜测这其中的原因。维明说:你别猜了。我急着回来,是想赶明年的高考。明年是全国统一命题,我们没有考不上的道理。冯维明是自信的。这个出生在军官家庭的青年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的父亲是县人武部政委,但资历很深,是在当年皖南新四军里扛过几天枪的。入伍前,冯维明的理想是当一名职业军人。但是他那个部队是个物资供应站,他看了两年的仓库。后来,据说站长的女儿看上了他,可他又不愿意,说那个女孩一脸的雀斑。冯维明的处境变难了,干脆彻底脱了军装。现在,冯维明说,我的目标是上大学外语系。维明说国家最缺的就是外语人才,语种偏冷最好,比如说德语和西班牙语。这个上午,他被冯维明设计的外交官生涯弄得不知所措。他觉得维明见识很不一般,这种职业别人是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他想从前确实把这个冯维明想得太简单了。

    文科将来一定是到机关了,维明说,你想做官?

    他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文科的毕业生前途就是做官。教师、记者、文化干部,这都是文科的前途。但他告诉冯维明:我决定当作家。他忽然觉得“决定”这个词用得特别好。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个冬天在石镇阁楼上与冯维明的谈话,仍然有些怦然心动。但那时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生和冯维明将有种种纠缠。

    于是,他常和冯维明一起讨论复习的事。那时维明集中精力突击英语,他拥有这方面的天赋与激情。关于语文、政治、历史与地理,都是由他将一些试题做好,再让维明抄去背诵。他们复习得似乎很轻松。有一天,冯维明借了一支小口径步枪,背着照相机,两人去郊外的大成湖打鸟。冯维明的枪法很准,几乎是弹无虚发。他们租了一条渔船,在大成湖上兜着风。这一次,他们谈论着爱情。维明说他不准备在大学里恋爱,因为这会给分配带来麻烦。万一分不到一块怎么办?维明说,再调动又得花气力。这可不是在石镇,凡事老头子出面就妥当了。他越发觉得冯维明比自己成熟,但他说: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冯维明举起枪,瞄准水面上的一只白鸟,一枪击穿了鸟的颈项。然后维明将枪竖着举起说:你能不瞄准就扣动扳机吗?他笑着点起香烟,觉得冯维明这句话很有点哲学意味。他本来想谈谈韦青,然而这念头在枪声中消灭了。

    似乎有一种感应。第二天,他去菜市上买菜,无意中竟看见了一年未见的韦青!

    他们的视线有了瞬间的相碰,但是很快被一把伞隔断了。那时他仿佛又听到了冯维明的枪声。那声音是微弱的,但在湖面上显得异常清脆。他的情绪在这一天里低沉而杂乱,后来他就去了冯维明家。路过石镇中学门前,他听见一群人在议论着几个月前的高考,说谁谁考取了,谁谁只差两分。他突然意识到,韦青一定是来领录取通知书、转户口的。就是说,她考取了。她身边那个略嫌臃肿的妇人无疑是她母亲,这对母女视察似的逛着街市,对小镇的风景颇有兴致,以投下最后的一瞥吧?

    那时候冯维明正对着一台老式录音机,用标准的普通话把关于历史的复习答题输入。这样就不需要看书了,冯维明说,每天听他几遍。他想冯维明真是一个精明人,干什么都有条不紊,手段高明。维明已经知道原来的同学中哪些人考取了,一个不漏地报了出来。他感到有点惊讶,因为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出乎意料的。维明递给他一支烟,说:这就是考试。有许多东西你可能不懂,但你能背诵,照书上一字不差地做了,你照样可以拿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在冯维明那儿一直待到晚上。这是1978年开始的日子,四野的残雪尚未化尽。月光如水,使这个冬夜看上去无限透明。镇中心的高音喇叭正放着浓烈的《交城山》,偶尔听见一串爆竹声,那是在宣布谁家的子女考取了。这时他便有了些心酸,也有了些胆怯,很怕碰见一个熟人来问:你考取了吧?所以他一直走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脚下的雪渣吱吱作响。等他推开小院的门,他看见韦青正在和外婆说话,内容是关于老人的白内障手术后的复明程度,三个妹妹都在边上吃着糖。听见门声时,韦青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晚饭吃了吗?

    他点点头,说:楼上谈吧。

    于是韦青就随他去了阁楼。这个凌乱的环境却让她产生了几分欣喜,韦青问:你的画呢?我想看看。

    他说:我已经不画了。

    然后他又问: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吧?你妈知道吗?

    韦青愉悦的表情便敛住了。

    他躺到床上,抽着烟。他说:我知道你考取了,但你没有必要用伞挡住脸,我没有想看你的意思。

    韦青很委屈地站起来,想离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还是要祝贺你,韦青!

    韦青流泪了。韦青说:你就这样祝贺我吗?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我是给你送复习资料的。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摞书,可他没让她完全拿出来,他说:我不需要!

    韦青没有再说,下楼走了。他追出去,但没有走到韦青身边。他跟在韦青大约二十米的地方,看着她走进人民饭店。事隔多年,他还为这个晚上的鲁莽感到懊恼。他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报复还是忌妒,或者是在竭力维护作为一个小男人的自尊。但无论怎么说,他的行为对韦青构成了伤害。那时他全然忘却了,这个女人是为自己流过血的!

    几个月后,1978年度的全国高考开始了。

    1978年夏季的这个晚上,石镇全镇停电,但是剧团照常点汽灯演出。那时我正躺在竹床上收听侯宝林的相声段子。小院的枣树纹丝不动,那是个闷热的夜。不久,冯维明骑车赶来,说考试的分数下来了。我俩便去了县教育局,街上一片昏暗,到处都有手电的闪光,就像农村的夏夜去田埂上逮青蛙一样。教育局的门口已被陆续赶来的考生包围了,一个负责高考的科长举着马灯,正给拥着往楼上走。那人看到我们,就说:你们别来了,都取了!维明在黑暗中狠捏了我一把,说还得查一下分数,这才踏实。于是我们都把分数查了,抄到纸片上。冯维明考得比我还多几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怎么会比你多呢?我说你有录音机嘛。

    其实从高考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自己必取无疑。我回来告诉母亲,说今年肯定得走。母亲说:反正我是准备着你考到三十岁。她对高考的态度也就是这句话。从教育局回来,我就在等候母亲散场。外婆和妹妹们都高兴。外婆说这下好了,去年人家送的贺礼不用退回去了。妹妹们笑起来,嚷着要外婆明天杀鸡。到了临近十一点的光景,母亲才回家。我还没有开口,母亲就说:你取了吧?刚才街上的人对我讲了。然后母亲就拿出大妹用的小算盘,把我五门课的成绩反复打了三遍。这时她才放松了一些,说:我也算对得起你老子了。明天给他写封信吧。

    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外婆带妹妹们去睡了,我和母亲坐在竹床上。她点了支烟,似乎有许多的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她突然自语般地问道:超出分数线八十七分,应该没有问题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缺乏自信的感叹。当时我并没有更多的想法,只说怎么会呢,这已是很高的分了。母亲又说:明天你去医院体检一下,看看身体如何。我说我身体一向很健康。母亲说:还是先检一下好。你这回要是在体检上出了纰漏,老天可真是和我过不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在故乡的小楼上回忆起那个遥远的晚上,心情不能平静。我想起母亲很多的经历。一小时前,二妹从美国俄亥俄打来电话,告之她已平安产下了一女婴。这些日子,母亲一直为这件事寝食不安,甚至去青云山为二妹求签。时间过得太快了,1967年,母亲正怀着二妹,却被拉上剧团的舞台,接受无情的批斗,胸前挂着一块写有“资产阶级三名三高黑线分子”的大牌子。那天我在台下,我看见母亲挺着大肚子,自己把牌子挂到胸前,自己站到一只很高的凳子上。她的目光显得异常平静。后来她说,她当时最怕的是从凳子上摔下来,那样二妹恐怕就保不住了。从1974年到1979年,我们家六口人,全靠母亲每月六十元的薪水支撑着,而我因为要买绘画的材料,要买书,每月差不多都要花去这个家庭全部经济来源的三分之一。母亲在那个深夜表现出的不自信,实在是经受了太多的失望,她几乎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力气、一点希望,她难以承受更多的幻灭。从二十岁初为人母到三十六岁独立支撑六口之家,长期的磨难使她很早就成为一个没有乳房的女人。她拥有的是一个男人的胸膛。1992年,母亲突然决定信佛。在我家的神龛上,供起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每日三次敬香,十分虔诚。那时,我已去了南方。第二年冬天,二妹去美国,我和同在海南的小妹飞抵上海,与父母和二妹会合。我们在上海玩了两天。多年以前母亲就告诉我,说晚年有两个愿望:坐一趟飞机,玩一趟上海。这回她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但她已失去了兴致。我们在萧瑟的外滩缓缓走动着,母亲一路都没有言语,总是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抹去泪水。第三天一早,我们去了虹桥机场。二妹办好了登机手续,同大家告别。二妹对母亲说:妈,我走了。母亲说:走吧。二妹突然哭泣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扎到母亲怀里。母亲理着女儿的头发,把她的发卡重新别了,说:是好事,哭什么?走吧,好好过日子。二妹走了,我们还在机场,等待着那架波音747升空。母亲的泪水沁在眼眶里,我说:想哭就哭吧。母亲还是把泪水抹了,然后说:我这一生就打过一仗,把你们都养大了。我胜了。

    高考的录取通知书不久就下来了。我被录取在犁城大学中文系。1978年9月初的一个阴天,我离开故乡石镇前往这个叫犁城的都市。从这一天起,我算是出远门了。母亲交给我一百元钱,这是我父亲十六年来的全部积蓄。

    ——1997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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