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去找了韦青,说自己马上要去犁城出差,照片只好拖几天再洗了。那时韦青还没有起床,眼睛明显地浮肿,他想她昨天回来的路上肯定流了不少泪。韦青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就说眼肿是因为枕头低了的缘故。韦青说:你们这下可团聚了。她是叫李佳吗?他点点头,说李佳目前正在犁城郊区的税务部门实习,再过半年也就毕业了。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窗外,韦青在他身后穿衣服。韦青说:你走吧,祝你玩得开心。他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说:但愿吧。
车到犁城已是下午。离开数月,这个城市竟有了些亲切感。街道上的树叶全落光了,而且又经过了修剪,所以道路看上去比以前宽敞了许多。他的心绪好了起来,想尽快去见李佳。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他们的事。再过半年李佳就毕业了,然后他得考虑调往这座城市,接下去就得着手筹备婚事了。这些看起来有些匆忙,有些不安,可是缓一步又似乎没有必要。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婚姻是人人想要的结果。他想,等这个结果下来,那些理不清的烦恼便会都剪断了。所以婚姻有时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他想这次就同李佳谈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春节李佳应该来石镇一趟。这样,眼下他与韦青的故事便会成为一份安静的记忆了。韦青当然也有自己的安排,许多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其实即便转移,又当如何呢?
办好公事,他就乘公共汽车去了郊区。
李佳实习的那个单位没有人,据传达室的那位半老太太说,都出去忙事了。那妇人问他是李佳什么人。他说:我是她男朋友。妇人就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妇人的表情有些诡秘,她响亮地嗑着瓜子。他转身打算离开,想直接去李佳家里。这时听见那妇人说:你去电影院看看吧,别说是我讲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困惑,是指李佳上班时间偷偷去看电影吗?那电影是一部关于革命战争的老片子,值得看吗?李佳既然那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何必如此消磨时光?他找到电影院,站到对面的一家店铺前。等一支烟抽完,电影散场了。没有多少观众,很快他就看到李佳和一个男人走在其中。他有些惊讶,想这个比自己老气的男人大概是李佳一个单位的。下台阶时李佳险些滑了一跤,那男人一下扶住了她。他们对视着笑了笑,男人对李佳说着什么,李佳的表情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与那男人走上了一条小路。
他这才感到情况不妙。联想到刚才传达室妇人最后的那句话和诡秘的神情,他意识到李佳这个下午不是在看一场电影。他没有追过去,却努力在想那个男人的脸,越想越不清晰。天已暗了,这是个不晴朗的日子,李佳和那男人还打算去哪里?他心中顿时起了慌乱,觉得有什么事可能发生了。
后来,他在街上转悠了很久。差不多到九点的时候,他决定去李佳的家里。他想必须把下午的事搞搞清楚,悬在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敲开门,李佳已经在屋里了,见到他还是有一种意外的喜悦。李佳说你怎么突然就来了?能住几天?他说也就两三天。他注意到桌上的菜还没有收掉,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想李佳也是刚刚到家,就问:实习很忙?李佳说这些日子总是加班,突击催税款什么的,每天早出晚归。他看看李佳,没有往下接话。李佳的父母也问起他在水市的情况,他说工作倒不重,就是没意思。然后,他和李佳就去了北面的小屋,掩上门,他拥抱了她。他想吻她,但李佳说:我刚吃完饭,没漱口呢。他就觉得这拥抱很像外交礼仪形式,应该出现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广场的光天化日之下,而不是在这间朝北的小屋里。他问李佳毕业论文打算写什么。李佳说论税赋制度改革。接着他又谈起春节想让李佳去石镇,李佳说:我跟我爸爸说过,他不同意,说不结婚不能在男方家中过夜。
过夜又怎么了?他有点不悦,就是我们单独过夜又怎么了?
李佳也不高兴地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你急什么?
他说我不急,我一点也不急,我不急是因为这不像恋爱,一点都不像。
那你说怎样才像?李佳说,见面就拥抱接吻然后未婚同居?
这时,外面响起了李佳父亲的咳嗽,接着进来倒开水。他站起身,顺势说:伯父,我该回招待所了。李佳父亲便与他握手,又吩咐女儿送一程。李佳父亲说:明天过来吃顿饭吧。
外面风刮得很紧。1982年犁城的冬天异常干燥,空气中充满着尘土味。地上已给风刮得干干净净,见不到一片枯叶。13路车站下没有人迹,给人一种特殊的孤寂感。他们走到这站下,他提起了一个话题:明天去看场电影吧。李佳说明天还得加班。他扔掉香烟说,我也很忙,也许明天得走了。李佳不解地问:不是可以住两三天吗?他说:你看来很好,我放心了。李佳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我其实不好。李佳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而且也不再看他。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说:没有……
他说:有事最好别瞒我……我感觉到你有心事。
她叹了口气:以后信中说吧。
他扶着她:不能现在说?
李佳的眼睛湿了,有些吃力地说:我实习的那个单位,有个男人对我很好……我们很谈得来。那人没有什么才华,却很实在……
他放下手:我懂了。
李佳说:你懂了什么?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他质问道:那你哭什么?你痛苦是吗?为难是吗?你们一块看电影是不是就不痛苦了?
李佳感到意外:你监视我?
他说我犯不着干那种缺德事,但我很懂“谈得来”是什么意思。你也不存在什么对不起我,对得起你自己就行了。
车摇摇晃晃地来了,他很快上了车,连头都没有回。
翌日,他随部里那辆吉普车返回了水市。
当夜他就走进了这间暗室。红色的光线使这个狭小的空间显得温暖。(刚进来那阵子他还打开了电炉)红色在这个晚上也很动人,让他想到革命、博爱和马蒂斯。他现在觉得心情舒畅多了,手也随之热了起来。韦青的照片一张张显现而出,看上去效果还不错。这种利用一个女人去忘却另一个女人的方式属于他的独创。但他深知这方式仅仅只是一支吗啡,忘却不是件容易事。有时候,你越想忘却的东西会越记得清楚。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某种感应存在于他和李佳之间。他仔细推算过,自己在墨子巷遇见韦青和李佳在郊区邂逅那个“谈得来”的男人,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糟糕的感应在以后的十几年中又多次得到了印证)或许正是这种感应,使他敢于正视眼下的一切,也使他不那么吃力地从苦恼中挣脱出来。他的心理实际上并没有倾斜,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去责备李佳了。和女人相比,失衡的这一头还是自己。你敢对李佳坦言在水市发生的故事吗?你敢承认你身边也有一位至少是谈得来的女人吗?
现在你考虑的是如何进一步地了断和李佳的关系。你已经对后者做出了姿态,比如说“连头都不回”。但你是否意识到,李佳可能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不过是递给你一个台阶,然后跟在你身后与你一块下来。你们都已被这宗莫名其妙的恋爱拖垮了,筋疲力尽,也确实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接下来,你们会不再通信。天各一方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真想了断不是一件难事。
他把韦青的照片从水中捞起来,放到烘干机上。然后他点上香烟,想怎样去给李佳写这最后一封信。口气一定得平和,要有一副大度从容,要表示事出有因的理解,还要多少拿着点,算是好聚好散吧。他想这封信还得尽快写,要是李佳的信先到,问题就复杂了。比如说李佳来一番道歉,怎么办?你不理睬便是小肚鸡肠,便是小男人——这是否又夺去了你的尊严?
这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科长,便将韦青的照片用废报纸盖上。等打开门,他意外地看到来人就是韦青!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他一边掩门一边说。
韦青解下围巾,脱下呢外套,说:下午我逛书店,看见你坐在小车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事办完了嘛。
和李佳吵架了?
没有……她实习,下去催税了。
不对。
怎么不对?
你喊什么?
他没再言语,把烘干的照片一张张拿出来,然后用裁刀将照片的边框切齐。
他一刀一刀地切着,十分利索,发出的声响很有力量。这真是把好刀。当他切“梅岭小屋”这张风光照时,他的速度一下放慢了。这张照片他放大了两张。他慢慢切出一张,用图钉按到墙上。
这是我的,他轻声叹道。等他回过头,发现韦青已是满脸泪水。他将韦青紧紧抱住,用嘴去吻这不断涌出的泪。他们接吻,韦青咬住他的舌头,他的手双双探向韦青的衣服下面,探向那双微微颤动的乳房,紧握着。然后他坐到椅子上,让韦青触摸自己坚硬的下体。他听见韦青呓语般地呻吟着,说我要我要。他将风衣垫到地上,再把韦青放倒……
疯狂的做爱使他像箭一样从弦上发射出去。他睡在韦青身上,不想再动了。过了一会,他听见韦青对着他耳边说:去我那儿吧。我先走。
他问道:为什么不能一块走?
韦青说:这毕竟是在机关院子里,熟人多。
韦青走后,他还躺在地上。做爱的余味还没有散尽。他想这才是一个人的活法,居然挺过了这么些年。他又想,今天这行为迟早都要发生,李佳的事不过是心理上的一种借口吧。现在他不会内疚了,他已经决定与李佳了断,况且韦青七年前就是他的女人,现在不过是重新把她接回来。他想韦青之所以从家里搬出来另觅住处,就是在等这个结果。
骑车去韦青那儿的路上,他感觉自己像飞。
韦青已把床铺好,并排放着一对枕头。屋内只开着一盏台灯,橙色的光效神秘而温馨。他们一块洗了脚,韦青的脚喜欢压在他的脚背上,并不时用趾甲挠他的小腿。他们对视着,他觉得女人真是个怪物,做爱之后变得明显地动人。他替韦青揩好脚,把她抱到床上。等他收拾好,韦青已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副胸罩和一条内裤——这是留给他的活。于是,他先脱光了自己,再仔细伺候床上的韦青。他蹲在床上,欣赏着女人的身体,一只手始终放在女人下部。很快,女人潮了,他又硬了。
这次是平静地进行。他故意放慢抽送动作,想咀嚼这久违的肉体之欢。韦青说:你很棒。你真的很棒。他说:我每天得这样。韦青灿烂地笑着,突然翻到他上面,坐在他身上快速地动起来,嘴里喊着关灯关灯!他腾出一只手伸向台灯,觉得韦青的五官像撕碎了一样。黑暗中,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
大约是我从犁城回来的第三天头上,我郑重地给李佳写了一封信。和在暗室里井井有条的考虑不一样,我完全撇开了她对我所说的那件事,竭力倾诉的是我对这场恋爱的总结。我说我早就察觉到这不是恋爱,我的激情已经在煎熬中全部耗尽,余下的不过是一缕思念,而人是不能靠思念来维系爱情的。我说我现在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不合适,既然如此,再做苦苦厮守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大意就是这些。奇怪的是这封写起来冷静理智的信,再读一遍竟有些忧伤。几年前火车上的那一幕一次次地闪过我的眼前。
我与韦青的关系倒是正常发展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关系带有偷情色彩,秘密的,不想惊动任何人。从我这方面看,压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是李佳,我还是感到自己的行为是就汤下面的背叛,可耻的自责挥之不去。另一方面来自我母亲。她总记着当初插队时的事,认为我和韦青不是一种人。1982年我们家庭已不再被社会歧视,但我母亲仍不断受到过去那漫长的阴影的困扰。万一母亲执意不允,我又该当如何?再从韦青那方面看,她似乎挣脱了家庭的束缚,然而对这种偷情式的同居也没有异议,她怕什么?是怕过分刺伤她的父亲吗?那位保养得很好的从前的教育局长经常来宣传部开会,我们见面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难堪。我觉得应该同她谈谈才是,毕竟我们分开了好几年。
有一天,是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们去江边的临江寺吃豆腐宴,顺便爬一下寺内的七层宝塔。吃饭的时候我问韦青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她说她请了三个月的病假,原想安心复习考研究生,改变一下工作环境,现在她在犹豫。然后她就问我和李佳到底怎么样了。我还是说不合适,彼此都拖累了,不如卸下包袱轻松一下。她问这包袱真能卸了吗?我说我给李佳写了信,这么久了还未见回,也许就不回了,就这么算了吧。韦青感叹道: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此一时彼一时,女人就更复杂。李佳不回信不等于放弃。我说她已经放弃了,在犁城身边有“谈得来”的男人。我看见他们快乐地从电影院出来,然后又去散步,或者去一个什么地方。
韦青抬起眼看我:就为这?
我反问道:这还不够是吗?你是不是非要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床上下来?
韦青说:如果真和男人上床了,你能原谅吗?
我说:不能,绝对不能。
韦青就没有再说什么。
临江寺内的这座塔建于清嘉庆四年,名目是镇水。塔建得完美,其工本足以筑一道牢固的江堤。但是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崇尚精神的民族,塔便是钱财码起的象征,它镇不住水但镇定了人心。1995年我去杭州,在西湖之畔的人造景观“塔林”里觅见了水市的这座优美的塔,自然想到那个遥远的星期日下午。韦青忧郁的面容久久现在我的眼前,尽管那次伴我游湖的是另一个可爱的女人。那时我想,我和韦青的悲剧就是从这个下午开始的,从而铸成我这一生的大错!
分手的时候韦青告诉我她有些不舒服,让我晚上别过去了。我以为女人到了行经期,就点点头。韦青的气色很难看,最后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后来又将她背上楼。我建议她去看医生,她摇摇头说:我只是感到倦,没事的。第二天,我原想去看她,结果部长让我随他出差,说走就走。我来不及去和韦青打招呼,便匆匆给她发了封短信,告诉她我三天就回来,叮嘱她好好休息。谁知这一去就是一周,等我返回水市,正赶上圣诞节。
1982年水市还没赶上过这洋节的时髦,人们谈论的话题是天气预报说近两日会有雪降。天色看上去的确如此,云层压得很低,水市仿佛是在干燥与喘息之中生存。我刚进办公室沏上一杯茶,韦青的电话就来了。这之前她先后来过三次电话,询问我出差是否回来了。电话里的韦青声音喜悦中掺有几分凄凉,她说你总算回来了,今天正好是圣诞节,她马上去买菜。我说我这就过去,挂了电话。
我骑车沿江边的那条路过去,快接近韦青那座楼时,迎面驶来了一辆殡葬车。死者是个中年男子,照片看上去很健康的。车上摆满了花圈,亲属的哭喊声和鸣放的鞭炮声混杂一块,让人心悸不已。我想死去的男人一定住在那幢旧楼上,也一定死于非命,这让我很不舒服。到了楼边,正好与买菜回来的韦青相遇。我们都穿着黑呢外套,似乎赶来给那死者送葬的。韦青说,我出差的那天,楼下的这个男人惨遭车祸,那几天楼道上塞满了花圈。韦青说:我好害怕。我便握住了她的手,说:现在你不用怕了。我们上楼,在楼梯上发现了一朵白纸花。
现在看来,这朵白色纸花是某种隐喻。我对颜色历来很敏感,有着许多可能是牵强附会的诠释。人的身体如果打开,是色彩斑斓的。头发和瞳孔是纯正的黑色,血液和心脏是标准的红色,胆汁是绿的,经络是蓝的,肝脏的表面是棕红,切开则是粉红,这类似平静与兴奋状态中的阴唇。粉红的还有牙床,健康的舌苔以及处女的乳头。中国人的皮肤是浅浅的黄色,真正的黄属于体内的黄疸。骨头白得无光无泽,精液白得闪耀灿烂,乳汁白得接近透明……
但我无法知道人的情感是什么颜色。
——1997年11月12日
韦青熄灭了全部的灯,点上一屋子的蜡烛。在这个冬夜,水市没有哪间屋子有这种温馨浪漫的情调。卡式收录机里低放着一首古典的钢琴曲,那张“梅岭小屋”已被镶嵌在精致的镜框里。韦青买了牛排和三明治,又自己拌了蔬菜沙拉和水果布丁。他带了瓶干红葡萄酒,现在斟到了高脚酒杯里。既然过洋节,似乎就该吃西餐。这些看上去有些做作,但是也对日常生活做了调剂,所以他还是很喜欢。吃有时就是一个气氛,不过别把节奏放得过于缓慢。这是冬天的晚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好的位置是被窝里。他吃得很快,酒倒没怎么喝。韦青却相反,一直是在喝酒。于是他提醒道:别喝那么多,这酒有后劲。韦青说没事,喝酒暖和。他觉得今夜的韦青有些反常,神情恍惚,好像没喝酒就有了几分醉。他拿开杯子,说:我看够了,韦青。
韦青轻声问道:够了吗?
他迟疑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韦青抿了抿嘴说:我在想台阶上那朵白纸花……很怪……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别瞎琢磨,咱们睡吧。
韦青说:今夜我想你多陪我坐一会。
他站起来说:你还想守岁吗?我可是想到床上去守你。
说着他去了卫生间。这时他开始想,韦青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是什么呢?结婚?现在谈结婚不现实,至少先得让双方的父母沟通一下,把从前有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抹抹平吧。这种基础工作做起来并不困难,父母毕竟是父母。可是韦青怎么显得如此心重呢?他回到小客厅,看见韦青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只手平放在小方桌上。他突然发现烛光下的这双手特别优美,就拿起了一根蜡烛……
红玉般的烛泪一点一点滴到十枚指甲上,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漂亮也最动人的蔻丹。这双手经过他的创造成为一帧作品。他激动地把这双手举起来,就像捧着一位大师的经典之作,他感叹道:真美!
韦青问:喜欢吗?
他说:喜欢……
韦青说:你要真喜欢,我敢一刀剁下来送给你!
他吃了一惊,想韦青现在是真的醉了。
韦青说:你信吗?
他搂住韦青,说:我信……
韦青慢慢推开他:你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又恢复到面对面的关系。韦青从他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就着蜡烛点上。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从来就讨厌年轻女人吸烟,有一种风尘感。
他说:你最好把烟掐了。
韦青看了他一眼:你看不惯?
他说:对。
韦青又问:你还看不惯什么?
他越发生气了:韦青,你醉了!
韦青又吸了口烟:我没醉……我想知道你还看不惯什么。我这几天都在想我们的事。我没想到这次回来会撞上你,更没想过还会和你睡到一张床上,这都是天意……
他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韦青说:你别急,我会把一切说清楚。你还记得那天在临江寺我问你的话吗?我说如果她真和男人上床了,你能原谅吗?你说不能。你说绝对不能。我想你没讲假话。
他厌烦地说:怎么又扯上这事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韦青掐灭香烟说,那个“她”不是李佳,是我。
他一下怔住了,直视着韦青。他更为惊讶的是面前这张姣好的脸上显示着高贵的平静。韦青的目光停滞在那十枚指甲上。死寂的片刻之后,韦青接着说:
那个人是我同班同学,人不坏,在我生病期间一直照顾我。如果这回不遇见你,我可能会嫁给他……
他霍地站起来:你约我来就为说这个?
韦青淡淡一笑:这些我本可以不告诉你……
他冷笑道:可你还是告诉我了。
韦青这才看着他说:现在我觉得,告诉是必要的了。我想你可以走了。
他沉默着靠住墙。他的身影由于多处的光源而分裂出一组,涂满了两面墙壁。他感到痛苦此刻正从指尖开始游遍全身,很想跑到旷野里去嘶喊一通。在他的眼前,韦青已在用小勺子慢慢清除指甲上的“蔻丹”,每刮一下都让他心痛。他低声说:别刮它。
但是韦青没有住手。
1982年的圣诞之夜已随风而逝。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再次从记忆中将它打捞上来,心情仍是那么沉重。那个夜晚实际上宣告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彻底失败。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盛满烛光的屋子。韦青说,她想一个人躺会儿。韦青说每个人都不能做勉为其难的事,该在哪一步适可而止,大家都好好想想。其实那时她就已经想好了,没有想好的是我。
我从那幢旧楼走出来,外面正下着雪。这是人们期待已久的初雪,可在我眼中却变成了白的花絮。一种祭奠的意味强烈地感染着我。
那一夜我并没有走开。我站在远处的一处屋檐下,注视着韦青窗口的烛光。我想等到它们全部灭去才离开。烛光一直在燃烧,熄灭时天已大亮,而我差不多成了个雪人。那个夜晚我被沮丧和痛苦团团围住,又感到前程惘然,不知如何同韦青去走以后的路。走在街上,我打量着每一个过往的年轻男子,仿佛觉得他们都有可能是和韦青上床的那位。地上的雪很薄,已经被早上的行人和汽车碾得破烂不堪,枝头挂着的也纷纷扬扬地下落。这是个不冷的冬天,呈现的形象和散发的气息都让你感到可疑。这是个虚伪的冬天。
也就在这天上午,我收到了李佳的信。当科长把那封沉甸甸的信交到我手上时,我显得迟疑不决。我把信放到抽屉里,仍在忙工作上的事。那时机关天天都在谈机构改革和人事变动,说谁有可能直接进市委班子,谁又会提拔到省里,而这些人都有文凭,看来中央这回是动真格的了,没有文凭的全部一刀切。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我从科长身上看到了我的未来。很多年后,我在南方意外地碰见这个老机关——当时他刚刚退休,为一家服装公司组织货源。我请他喝早茶,同时把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送给他。他很高兴,夸我混得不错,说我不走机关这条路非常英明。我说这还得感谢你呢!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就像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他哈哈大笑,说这话是列宁说的。他说列宁的遗体还陈放在红场,据报上讲有位科学家想从遗体皮肤上提取细胞,想克隆出另一个列宁,吓得老百姓上街打标语游行。这个世纪真可谓风云莫测。
然而在那个冬天的上午,我感到惆怅而迷惘。我原想在水市机关混过两年就往犁城调动,现在已不现实了。犁城本身不构成任何对我的吸引力。那么,继续在水市干下去,这种状态就得有相应的调整。我得向我的朋友冯维明学习才行,否则我便无立锥之地,我非但一时去不了文联,而且会死死地压在机关最底层,尽管我有文凭。我深信文凭只是一种摆设,想弄一张文凭很简单,比如后来就出现了名目繁多的培训班,泡上几个月,一张“相当于大学”的文凭就到手了。文凭对我这种人永远是一张废纸。而对另一种人,文凭就成了官场跑道上的一支兴奋剂。
来自事业和情感两方面的压力让我身心交瘁。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李佳的信,她写了八张纸。但是信中并未提及上回见面所说的那件事,却用很大的篇幅在讨论已经过时的“潘晓话题”。她说自己很快就要走向社会了,感到惶恐而不知所措。同时她又诉说了我不在身边的诸多不便,比如说论文的润色、分配的选择甚至“感到穿衣也缺了面镜子”。她几乎没有触及我信中任何的一个话题。但她写道:“我总觉得恋爱与婚姻的方式不同,有些事应该留给婚姻生活。”我惊讶于这种表达,因为它既是对冷漠的辩言又暗示了她守身如玉,让我彻底放心。那一年,李佳才十九岁!我想她真有可能成为一名才女。
我也悟出了一层意思,李佳写这封信并不是想和我现在了断。她以通信的方式占有着暂时不想舍弃的恋爱。我最初的满腔热情使她有理由相信,这个男人犹如一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都会掌握在她手中,除非她想撒手。
忽然有人敲门。我下床去把门打开,来人竟是韦青父亲!我一时局促,请他进屋。他说时间很晚了,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我。然后他说:韦青走了。
走了?我大为吃惊:几时走了?
韦青父亲说:下午五点的轮船,她母亲陪她一块走的。
我没有再说。
教育局长此刻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点歉意,说:她不让我把信早些交给你。
然后他就持重地离开了。我拆开信,那上面就写着一句话:
一个人的时候,过去与你相伴。
我潮湿的眼前浮现的是暮色中的长江,一艘轮船正顺流而下……
我仿佛看见韦青穿着那件黑色的呢外套站在船舷甲板上,茫然注视着江边越来越远的宝塔。这忧伤的情形让我想起多年前雨浓留给我的最后的一幕。我其实早已在心中把她们叠到了一起。我爱她们!这些年我与她们在记忆中厮守,在梦境里团圆,可无论怎样,我都难以抚平心中的伤口与鞭痕。我在情感上其实是一个乞丐,而且债台高筑……
——1997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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