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与手势·白-犁城:198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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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半前倾向将他调来犁城工作的那个人被称作“严涛同志”,就像中央称“耀邦同志”那样。严涛同志并非官宦之后,都说他是一个人干出来的。那年严涛同志四十五岁,正是干大事的年纪。这个中学地理教员出身的“文革”前大学生,因为伶俐的口齿和惊人的记忆力无意中引起了官方重视,以为实在是干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好材料。他从此投身官场,在邓小平没有提出“四化干部”之前,他就已经成了四化干部。到了1983年,他遇上了官场的好年景,连跳两级成为更大的主任,主持着这个被视为省委省政府决策智囊和参谋的庞大机构。严涛同志平易近人,爱才,讲话不带脏字,汇报数字准确,这些优秀品质在省直机关有口皆碑。最近有消息说,这个人又将调到国务院的某个部委任职,上面已派人下来考察了。严涛的晋升对他也是个好消息,他想现在可以考虑往文联这类单位调了。如果严涛不走,他还不敢动这个念头,觉得有点过河拆桥骑驴找马的意思。严涛出面把他调来是便于使用而并非照顾他的个人问题。这一年多时间里,严涛几乎每回出差都带着他。在单位内部,他俨然是严涛同志的人。这个印象让他极不舒服。没有人会知道,其实他心里并不佩服严涛。几次接触他就感到这是一个故作高深的人,其素质充其量还是个中学教员。他拥有的还是中学教员的口齿和记忆力,毫无过人之处,不过是当初发现他的那个伯乐素质更差一些,才显出他的才能。严涛倒是具备了惊人的综合能力,因为凡拿不准的事,他都主动到处里听听别人的意见,结果许多好见解经他一综合,就会成了他严涛的——而且他不带稿子,查无实证。古今中外唯独官场上没有版权和著作权。官场上倒也不乏才华超群之人,比如温斯敦·丘吉尔,比如理查德·尼克松,比如孙中山和毛泽东。

    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每天上班,机关里一些人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而另一些人又私下向他打听严涛的去留。他不明白,这重要吗?然后便很厌恶,觉得受到了莫名的侮辱。倘若这个严涛当了皇帝,他便让人看作了太监。于是这情绪就在寻找爆发点了。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机关举办了一次书画展览。他学过美术,自然这展览他得参与筹备。每个处送来的字画都由工会出资统一装裱。严涛同志也写了一幅,还做成了全绫裱。严涛的字谈不上任何碑帖师承,它的基础是粉笔。而且这位领导人不懂得书法的基本要求,改直书为横写,还使用了标点符号。果然大家都说好,但是他还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个常识性的错误。立轴的行草是没有横写的,他说,书法也不能带上标点。这话使在场的人吃了一惊,四周倏然安静了。严涛倒是哈哈一笑,说:我这不能算作书法,我是写毛笔字。说完,就背着手离开了。他不理解严涛的回答,这个人其实是狡辩。不是书法那裱它干吗?书法和写毛笔字在这个具体环境里怎样区别?你严涛干吗就不承认做错了呢?这一刻他的脸色很难看。处长把他叫到一边,说:你不该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严涛同志其实是很器重你的,你没感觉到?这就更让他困惑了:受到器重就必须奉承他严涛?再说受到他严涛的器重就很光荣吗?

    他说:我不需要任何的器重。

    处长感到十分意外。边上的人眼光全看过来,以为他犯了什么病似的。

    他有些激动地说:我不适合在机关干,我对这里的工作毫无兴趣。我尤其厌倦去伺候某一个人。如果命中注定我必须这样,那我肯定回家伺候我妈。

    他这才感到一口气顺了。

    第二天,李佳便知道了这件事,立刻训斥道:你怎么逞这个能?这不是捉虱子往头上放吗?严涛写字算不算书法与你何干?你不想在机关混那你有本事调走呀!文联就那么好进吗?就是进了文联何年何月才给你分上房子?你难道要拖着我住上一辈子招待所?

    他一语不发地听着。李佳的责备全在理上,他无言以对。而且她的身体又不够好。他边洗碗边想,昨天的行为不过是向大家表明一个态度:他不是“严涛的人”。昨天这事也让他真正懂得了这个严涛。这是个虚伪的家伙。给这号人当拐杖难道不恶心吗?他真希望严涛早点离开,去当更大的主任。可是他要是不走呢?他会记住这次尴尬然后实行报复?这可怕吗?他不禁笑了笑,自语道:除非他把我杀了。

    屋里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去。李佳早早上了床,余怒未息。他坐到床沿上,想宽慰妻子几句。他希望她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兴许还是件好事,会加快他去文联搞专业。他这种人只能去搞专业。你难道不觉得我耗在机关里有点可惜吗?他调侃道。李佳欠起身说:我现在不需要一个才子,我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同我过日子的丈夫!你不能只图自己一时痛快,你得想想你是个有家的人了,而且……

    他并没有打断她。

    李佳叹道:我怀孕了。

    现在,他得走过这条空洞的走廊去见严涛同志。这条道每天他要走很多趟,从来就没觉得艰难。但这个晚上他的腿提起来有些沉重。这条道你得走过去,然后推开那个套间的门,坐到一个叫严涛的中年男子面前。你先做出若无其事类似套近乎的样子,观察一下那人的脸色。倘若他还和蔼,你就开始把话题引向几天前的那次小小的不愉快。你得道歉,说自己为出言不逊感到懊恼,甚至把自己骂上一通,说自己忘恩负义不知好歹让领导失望了。于是严涛同志就会把手一摆,说他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并且还会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坦率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接下来你必须做出更内疚的表情,说自己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还继续检讨自己的骄傲与散漫,即使想当作家,过早失去了这个高屋建瓴宏观考察生活的位置,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这时候严涛同志可能会善意地批评你几句,说今后要安心工作,积极进取……

    这幕戏会这么演吗?

    他显得毫无信心。眼下首要的困难是把这截路走过去。这无疑是条可耻的走廊,那一端插着一面白旗,如果你按照刚才想的去做的话,绝对就是无条件投降。这之前他已向妻子投降了,答应对自己的过失做挽回的努力,至少要求得暂时的平安,指望明年分上一套房子。孩子生下来怎么住?保姆怎么安顿?李佳偏偏挑这个时候怀孕,他越发地慌乱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今夜他是来同严涛谈话的,不是乞求施舍。他应该让严涛知道他早有离开的动意,怎么个离开都行。不管严涛怎么想,他都要准确表达这个立场。在机关待久了人会傻的,这个干净秩序的空间缺氧。要谈就谈这个,要么现在就转身离开。很多年后他回头正视这个夜晚,觉得当时自己内心的矛盾怎么看都不可思议。那状态很像一个小学生面对一张疑难考卷,紧张只是一会儿的事。当这个孩子再长大一点,回头再看就会觉得每一道题都很简单。

    然而这个晚上一桩意想不到的事让他见到了,以至让他后来的日子变得沮丧不堪。

    他轻轻推开严涛办公室的门。这个套间外面是客厅,里面才是办公的场所。外面没有灯,从门边的位置看不见严涛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却能看见墙上的投影。那影子反映出里面有两个人,除了严涛还有一个烫头发的女人,但他们是堆在一起的。他颇为惊讶,进退两难,只好重重地敲了敲门。然后他看见墙上的影子分开了,他还看见女人正很快地理着头发。严涛同志镇定的声音传过来:请进。

    他便慢慢进了里屋,发现烫发的女人是机关的打字员,现在正坐在一旁用订书机装订材料。他脱口道:主任,我想请几天假,我老婆怀孕了,反应很厉害。

    严涛说:这事同你们处长说就行了。

    他说:我怕你最近要出差,所以……

    严涛微笑着说:我最近不出差,好好照顾你爱人吧。女同志这个阶段最需要体贴,代我问她好。

    他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走在大街上,严涛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一直闪现在他眼前。他怎么也难从这张脸上看出流氓相来。这个晦气的晚上后来他去了城市西边的一家啤酒屋。李佳今夜回娘家了,他可以自由活动。这个狭小的啤酒屋在犁城名气很大,老板据说是个女大学生,因为“风波”被劝退。啤酒屋的生意一直不错,他到的时候里面已坐了不少人。这些人在大声谈论着关于倒彩电和批化肥的话题。他不懂其中的生意奥妙,但很有兴趣听下去。这些人年纪与他相仿,看上去也是副学生相。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束之高阁,一种被抛弃的滋味很不好受。他沉闷地喝着啤酒,想到了一个被以后证明是十分重要的问题。在一个权力社会里,唯一的制衡方式是金钱。这二者可以换算。你是厅长你拥有四室一厅,但我可以花三十万去买同样的住房,于是这厅长就只值了三十万人民币。与其忍气吞声低三下四用毕生精力去乞讨一个厅局级待遇,不如想法子挣钱反倒纯粹。权力和金钱本来就是孪生兄弟。如今农民不理睬村主任是因为农民腰包鼓了。眼前这个女老板若不是被劝退,会有这座兴旺的啤酒屋吗?这么想下来,他便有些兴奋,庆幸自己几小时前没有去向严涛投降。

    第二天他没有上班。他去接李佳,喜形于色让后者不免困惑,以为他昨夜和严涛同志谈得不错。而他却抖落了一个夹生的设想,说自己很想辞职,然后和几个朋友一起搞点生意,比如说搞一家广告公司什么的,深圳那边的广告业就非常兴隆。李佳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这人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钱就那么好挣吗?居然还想到了辞职!要是你在银行里存上一百万,你就是辞去中国公民我也不管。他笑了笑,说:不过是个设想而已,也未必不是一条路,万一被机关开除了呢?李佳瞪了他一眼,说:你干吗不想想在机关提拔了呢?然后就问他昨夜同严涛谈了没有。他便小心地说出“墙上堆在一块的影子”来,说看不出严涛还好这一口。李佳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责怪道:你根本就不该进去!这事有朝一日传出来,严涛一定会认为是你在散布流言!

    他心里顿了一下。这层意思他确实没有想到。

    那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机关里便有了关于严涛作风问题的风声,这表明他现在这把椅子坐不长了。严涛要走已成定局,但不是往上走。我想风声实际上是吹给上面来考察的人听的,其实是否真有人下来考察他,至今也没多少人清楚。官场上钩心斗角不是新闻。吹这股风的人自然是严涛的政敌,比如说副主任金一凡之类。这个人总以本省的理论权威自居,曾在《红旗》上发表过文章,但他绝口不提文章发表的年代。1993年我在南方,一天夜里我上街闲逛,买了两块菠萝,小贩便撕了张旧纸给我擦手,我发现这正是金一凡的文章,他的笔名叫金典。这篇“经典”是研究普及大寨县对批判“四人帮”的深远意义的,于是我知道了文章大致的写作时间,当然今天可以大度地说这是“时代的产物”。

    我在犁城那个单位上班,每回写大材料,都是在金一凡的主持下。他对我的批评是说我写的东西缺乏逻辑性。这可不是写小说,他总忘不了说上这一句,言下之意是小说这种东西根本就算不上文章。可让我十分开心的是,差不多每次我执笔的那个部分,报到省委书记那儿都是最先通过,这又是什么“逻辑性”呢?自从机关内部传出严涛作风问题的风声,这个金一凡忽然对我亲切了。有时在走廊上碰到,他都会热情地同我打声招呼。这让我很不自在,好像严涛真是由我出卖的,李佳的预言不幸言中。金一凡确有目的,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道:机关里传严涛同志一些事,你信吗?问得十分狡猾。我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知道金一凡想从我嘴里掏点什么,这么做十分卑鄙,但合乎他的逻辑性。他不会不想,严涛一走,主任的位置便是他的,他需要那张大台子去写署名金典的文章。

    这时候的严涛已是春天里一片没落的风景。尽管他做报告口齿还是一样伶俐,记忆力还是那么惊人,但明显底气不足了。他的面色黯淡无光,是一张典型的缺少性生活的脸。我倒是有点同情他了。这个人要是始终站在中学的讲台上,没准会成为本省最优秀的地理教师,结果命运却安排他当了一大堆的主任。

    那天我从金一凡办公室出来,正巧碰上了严涛。我记得我在那一刻里有些慌张,也有点尴尬,就像在公共澡堂里赤裸着身子撞上了一个同样赤裸的熟人。我感到特别懊恼,想严涛肯定会以为我在帮金一凡整他的黑材料。于是我便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成了叛徒和卖友者。这真是天底下最窝囊最倒霉的事,让我遭遇了。那一天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好像跌入深渊的不是严涛而是我。我的眼前飞动着奇异的景象,让我惶然而茫然。我最后见到的是这些梯子。

    我仿佛让人诱进了一座迷宫,怎么走都觉得不对。

    临下班时,严涛不出所料地来了。他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比如说爱人是否做定期检查之类。绕了一会,他很从容地问道:你对金主任没说什么吧?但他的眼神告诉我是,我已经对金一凡说了很多了。我于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严涛就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倒不怕人在背后说什么,我相信组织。这真是虚伪到家了,你不怕那你问我这些干吗?

    机关里这点破事把我家里也搅得不安宁。那些日子李佳动不动就数落我,说我这下是彻底地栽了,里外都不是人。终于引发了自结婚以来最大的一次冲突。我大叫道:我做了什么?我讨厌那个无聊透顶的单位!李佳一气之下摔碎了一只茶杯。

    那时候我对李佳的埋怨,是她不支持我尽快脱离机关那种险恶的环境,去轻松地走另外的路。我也理解她的苦衷,她希望过平安稳定的日子,把家弄得像一个家样。李佳不能不后悔,这后悔由始而来,所以她怀孕几个月后才告诉我。这意味着她曾动过人流的念头,也表明她在做离婚的打算。但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和李佳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离婚,全部过程都伴随着迟疑不决当断不断的节拍。漫长的十几年下来,两个人心累到了极点。现在,家倒像个家样了,再过半个月装修便结束,几十平米的空间会焕然一新,然而我们已不是夫妻。

    ——1997年11月23日

    1986年春天对犁城最后的馈赠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流行感冒。城市每个角落都在打喷嚏发低烧。大街像人的肢体一样无力,地上到处是痰和揩过鼻涕的纸屑。这时的机关便更像一个医院了,每个人都在吃药,疗治和预防变得同样重要。对感冒的恐惧掩盖了对严涛作风问题的好奇心,人们现在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四体不勤本来就是机关人隐匿的病灶,或许因为这一点,这些人的医疗待遇总是优于其他人,正如无休止的会议对其他人也是刑罚一样。似乎是一条规律,凡是经常开会的地方一定是问题成堆的场所,也就一定是贫穷和落后。那时候沿海一带人们是不乐意开会的,哪怕你愿意向与会者支付一笔开会费。这个省的领导班子频频更换,而高层的人事变动带来的不过是口号翻新。每一届都有动人的誓言,每一届也都把工作搞不上去。所以在外省人看来,这地方总与洪涝灾害相连,于是这洪涝灾害也就成了一班人平庸无能的口实与台阶。与此同时,丑闻爆出不胫而走。某一届的主要负责人因涉嫌一宗受贿案垮台了,某个省委秘书长锒铛入狱了,然后是某个副省长乱搞女人受到查办,又一个副省长外养情人在人大会上落选。这一连串的事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影响恶劣远远超过了一场流行感冒。现在新一届的班子又形成了,新的负责人开始了整肃,扬言这回要动真格的。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以前动的都不是真格的。人们对新的精神口号业已失去了天真,凭直觉就不愿意交出信任感。所以省委机关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便有人溜号了。他是其中一个。

    他想去一趟书店。这是城市给予他的最后一块乐土,翻检书籍的乐趣能有效地冲消种种烦恼,况且这里还放着他的第一本小说集。书店本来占据着很好的市口,但是现在这儿要修一座人行过街天桥。从图纸上看或日后从直升机上鸟瞰,桥的形状活像一只老王八。这设施让他极不舒服,这条历史遗留下来的狭窄街道成为今天城市的重负。没有人敢拆了它,这条街被称作“犁城第一街”。1958年秋天的一个阴日,毛泽东视察犁城,站在敞篷吉普车上对这条街夹道欢迎的群众挥动着帽子。这个场面已进入历史的相册。

    人行过街天桥正在日夜突击实施,晚报上公布的消息是“五一”前竣工,算是献给本市劳动者的节日礼物。但它更有可能是市长礼服上的一枝玫瑰,今后他便可以宣布:犁城是座现代化的城市,你看,我们也有了过街天桥,我们可以对外开放了。这话绝对不是调侃。去年犁城街上跑起第一批黄色面的,便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说这是“向首都看齐,向特区学习”,后来政府首脑在这种舆论的基础上,正式提出了所谓新的战略口号。“近学”什么,“远学”什么,一要“走出去”,二要“请进来”。于是乎一阵风,干部都去沿海特区考察了,没见带来什么经验,倒是抱回了一堆走私内销货。有人站出来批评,说这种远远近近的考察完全是变相公费旅游。而得到的解释是:学习总是需要一笔学费的。尽管这是一笔昂贵的学费,但该交还得交。

    他看着眼下这施工的场面,心想过些日子这铁的架构便会被宣布为新犁城八景之一。这如果是条步行街多好。步行街就不现代化吗?

    城市的面目像一个橱窗。

    忽然听背后有个女声喊他。他转过身,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在对着自己微笑,这让他有些局促,他小心地问道:是喊我吗?

    陌生女人大方地说:你不认识我。我是韦青的同学。我在她那儿看过一本杂志,上面有你的小说和一张很神气的照片。有一次我们逛街——那是去年的事,她无意中翻到了它。后来她就对我说了你们的以前……

    他去旁边的一个摊买了两杯果汁饮料,有些激动地问道:韦青过得好吗?

    陌生女人看了他一眼,做出一个“不怎么样”的表情,而且有些夸张。陌生女人说韦青的工作和家庭都不顺心,最糟糕的是孩子怀到七个月,在腹内绕脐窒息而死,剖腹拿了出来。她自己也险些丢了命,陌生女人叹道。

    他直感到两腿发软,便靠到一旁的邮筒上。那个瞬间在他脑中沸腾的是韦青剖腹的血腥场面,他仿佛看到躺在产床上的韦青像一条孤单的蚕,正在接受人工的抽丝。韦青蜷伏着,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旧纸。他听不见韦青孱弱的呼吸声,耳边响彻的声响是那些狰狞的不锈钢器具。

    公共汽车到了,他匆匆与陌生女人道别,上了车。这辆车摇摇晃晃慢到了极点。临近火车站还有两站路,车又被红灯拦住。他跳下车,拼命地跑了起来。他要买去上海的车票,越快越好!火车站售票处人头攒动,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塞给一位农村大爷十块钱,让老人帮自己带张票。老人就让他站到队伍里,问小伙子是不是出了急事。他一个劲地点头,说我爱人要生孩子。老人便感叹这是阴阳一层纸,把那十块钱还给了他。他谢了老人,但突然迟疑了。我爱人?他想,是的,我爱人也正怀着身孕,而我现在这么急着去上海看另一个“爱人”,我算什么?韦青的丈夫不是我,不是……

    去哪儿?售票员冷漠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没有再看这人第二眼,就闪到了一边。他也没有回头,他想此刻刚才那位大爷困惑的目光正打在自己背上,他没有勇气去与之相接。当他疲惫地走回招待所时,他隐约听见了火车出站的汽笛声——那正是开往上海的车次。

    这个幻想的画面至今让我心悸不已,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也将伴我终生。与我在街上邂逅的那个陌生女人,没有说明韦青手术的具体时间,于是我时常想到那个死于腹腔里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我的!1986年春末,我曾经给韦青写过一封长信。在这封伤感的信中,我暗示了这种不安。我不知道那个夭折的小生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拒绝来到这个世上,我这样写道,但他的离去让我悲痛!我甚至感到,割断与这个世界联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苟活于世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然而我还必须苟活。半个月后,信被送回来了,信封上贴着“查无此人”的标签。我怀疑韦青调动了工作,也曾想通过水市她父母那儿再作打听,可一想到自己的情况已非从前,这念头也就慢慢打消了。我已经愧对一个女人,不能再把另一个女人也伤了。这件事给了我警示,想自己也该做一次彻底的反省,和李佳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年夏天,女儿的出生给我带来了新的信心和热情。不久,我们告别了我现在写字的这间屋,迁入了“红门”。单位交给我的是一套60年代盖的老房子,这实际是阶段性的调配,但在李佳看来却总是严涛风波直接导致的恶果。哺乳期的李佳情绪变得古怪而急躁,几乎没有一天是好脸色。她时常为一点小事与我发生争吵,而我只能忍让。终于在一个下午,争吵达到了升级。

    那时我父母双双来犁城伺候李佳的月子,还带了一个农村表妹,这样加上我实际是四个人。我们总想让她母女养得好一些,然而李佳还是不满意,不是指责尿布没洗干净就是埋怨奶瓶消毒不够。她说你们可以不重视我,但没有理由不重视这个孩子!这话简直不可理喻,我责备道:不重视来这么多人干吗?来旅游吗?你没见我母亲带了十六包中药吗?说完这话我就生气地离开了,去了招待所的另一间屋。我母亲从我的脸色上知道,我们又吵了,就小心地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孩子闹,一吃奶就好了。我能怎么说呢?我之所以不紧挨着另开一间房,是怕父母听见我们的争吵而难过。就在这时,李佳抱着孩子冲了进来,孩子脸上全是吐出来的奶液,李佳哭着嚷道:你们太狠了!我孩子弄得这么可怜!她又指着我说:你听好了,孩子一满月我们就去离婚!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离婚。孩子吐奶本属正常,我实在惊讶李佳为何当着我父母的面如此恶语相加。如今在这离婚后的三年里,我确实也曾想到过复婚,因为这对女儿终归是件好事,但一想到类似上述的情形,我便不寒而栗。我惧怕那阴影笼罩怒气冲霄的家庭生活,我可以放弃温暖,更不奢望爱情,但至少我得求到一份安静。这是我最后的权利。

    1986年!

    机关和家庭的重负让我喘不过气。我们的“严涛同志”和那年春天同时离开了,但他的春事话题经久不息。严涛自然暂时不能往上走,却也没有因此朝下滑。在经过“批评和自我批评”之后,他又去了省直另一个厅局当了另一个主任。组织部门把这种安排称作“平行移动”。这让我想起那个不晴朗的下午严涛说过的一句话:我相信组织。与严涛共事一年多,听他流利地说过许许多多的废话,唯独这句话俨然是真理。没过多久,这个荷尔蒙过剩性生活失调的男人家庭矛盾公开化了,那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他老婆把他举报了。

    严涛留下的位子,组织上没有交给金一凡金典同志,而是从水市提拔了一个姓刘的副书记补缺。此人年近六旬,掐头去尾算五十七周岁。我在水市工作时每回去机关卫生所拿药,总看见他撅着屁股在那里打针,一副病的样子。现在这人似乎什么病也没了,整日红光满面像化了妆。这真是怪事。但这个人工作和生活上需要一个“用惯了”的秘书,于是也就把他以前的秘书一并调到了犁城。而这个秘书便是我的中学同学冯维明!三个月后,冯维明又成了我那个处的第三位副处长,我的顶头上司。我现在写到这里,维明当时那貌似谦逊实则春风得意的面容和仪态跃然纸面,栩栩如生。他握住我的手,说希望今后多帮助多支持。我讪笑着,使劲捏了他一把。但我表达的不是祝贺,很长时间过去后,我对维明这么解释道,我当然也不是忌妒,或许我是希望你珍重吧。官场上从来就是如履薄冰,否则为什么偏叫它机关呢?“机关”这个词意味着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前途和末路总是混沌难辨、暧昧不清。我还能说什么?

    ——1997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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