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与手势·白-水市:198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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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底,犁城的冬天出奇地寒冷。他的住房格局怪异,竟没有一间屋朝南。阳光每天下午才能照到屋内的某个角落,那已是疲软的阳光,而且一会儿便溜之大吉。阴冷和潮湿使这套老房子像个地下室,一股霉气总驱之不尽。查阅一下那个时期他所写的手稿,篇末都注明着:写于西窗之下。很多年后,他将其中非小说的文字编成了一本小册子,取名《西窗偶记》。后来他去书店里发现了好几本与“西窗”相关的集子,如《西窗随笔》《西窗漫话》《西窗沉思录》等,觉得有些奇怪:作家与这“西窗”似有不解之缘,是否与李商隐那首著名的绝句有关?西窗秉烛无疑还是温馨浪漫的优美图景。但他的西窗只是对那段阴冷时光的纪念。

    李佳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孩子满月后就去离婚”。她疼爱这孩子,为此接连更换了五个保姆。如今孩子已经半岁,怎么看都好玩,她下不了放弃这孩子的决心,于是便把自己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李佳的内心仍是苦不堪言、悲观至极。她的怨气也毫无顾忌地写在脸上,委屈却无处诉说。每天晚上她带女儿早早上了床,而他要做的,除了在西窗下另支一张床之外,就是在李佳脚下放上一只热水袋。这对夫妻其实开始了分居。李佳是一个性冷漠者。正是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使她内心的苦怨日积月累,无处排遣。他们的爱情从结婚那一天起就彻底死亡了。他们后来花费十年心血来寻求或挽回的爱,实际已是爱的观念与形式,本质的爱早就不复存在。

    没有和谐,没有默契,更没有水乳交融和息息相关。一切看上去都是冰冰凉凉的。

    对这两个人,每天上班倒成了休息和放松。有一次,他因一项调查去了审计局,便顺道去看看李佳。在走廊上他就听见李佳的笑声,这笑声竟是如此爽朗,如此开心,连他都被感染了。他看见李佳正与几位男同事交谈一宗强奸案,预审员问人犯(那时还不叫犯罪嫌疑人):生殖器是从哪儿掏出来的?人犯是个农民,不明白生殖器为何物。预审员便大叫一声:就是鸡巴!李佳欢快的背影让他沮丧无比,他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破坏了这其乐融融的气氛。他们发现了他,其中一个高个儿问道:找谁?

    他说我找李佳。大家这才知道他是李佳的丈夫,便热情相待,并说久闻大名拜读大作之类。李佳的脸上还滞留着笑容,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处今天聚会,马处长过生日请客,晚上我就不回去了。正说着,被称作马处长的男人进来了,手里抱着两箱苹果,说:你们去办公室领吧,一人一箱,小李这箱我替你领了。李佳谢了副处长,又指着他介绍道:这是我丈夫。马处长就伸过手说:幸会幸会!早就听说小李嫁了个当作家的丈夫,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作家呢!他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但面前这个男人的面相倒很憨厚。他递给这人一支烟,这人说不会,说他抽烟是浪费,只有作家们抽烟是激发灵感云云,听得他心里直想笑。于是简单寒暄几句,他就离开了。李佳让他把那箱苹果带走,吩咐说:你放一半到冰箱,另一半这个星期天回去带给我父母。

    李佳在人前与在人后判若两人。这天晚上,李佳很迟才回来,明显比以前愉快,还给他捎了一条烟。他竟有点感动。他想或许过去妻子在这个家陷的时间太多了,才使得心情那么灰暗。女儿来得太快,他们几乎没有一天的“二人世界”,所以一切都显得措手不及,日子才过得这么狼狈。那时孩子和保姆都睡了,他想趁这工夫同李佳谈谈心,彼此做些沟通。他们太需要沟通了。他给她倒了杯水,问道:玩得挺好?李佳说局里和一个港商弄了个歌舞厅,去跳了会儿舞,想不到处里几个家伙都跳得不赖,还有会跳探戈和恰恰步的。他问:老马也能跳?李佳说不会。李佳说:你别叫人家老马,人家不过比你大两岁,也是七八届的,最近才提为副处长。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前途无量呢!他便笑道:我并没有说他相貌如何,更没有贬低人家的意思。当然我也不会羡慕。李佳顿时就不悦了,说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有些惊讶,觉得妻子根本不该这样来想他。脱离机关是他一贯的念头,人各有志,干吗人人都必须挤在一条官道上呢?他叹了口气,说:李佳,你真不理解我吗?我是存心想搞专业的。李佳说:你这专业其实早被时代淘汰了,是个失败的行当;即使有一天你取得成功,也不过是失败中的成功者。他愣了一下,说:你讲的或许不错,问题是我喜欢这个失败的行当,怎么办呢?李佳说:就是因为你一个人喜欢,所以全家人都跟着倒霉。说完,她去洗脚了。

    他很难过。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李佳在火车上夜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形。毕业才几年,李佳的观念全变了,变得陌生而令他诧异。现在他意识到这日趋激化的矛盾将不可调和,他和李佳都窥见了来日那片巨大的阴影,将笼罩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这个家庭就像放在桌面上的一只鸡蛋,稍不平衡便会破碎而难以收拾。

    这个幻象让他心颤不已!有很多次,这幻象出现在梦中,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几天后,他带着这种忧虑乘上了去北京的列车。这已是1986年最后的日子,他去首都出席一个规模空前的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他彻夜未眠,一直站在车厢连接处看着外面快速掠过的黑色旷野,很想听见一个声音:你吃橘子吗?

    他至今认为十年前的北京之行是个错误。

    政府花大把的钱,把全国几百号青年作家召到京城,听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训,意义何在当时他就极不明白。写作纯属个人的事,没有什么人能指导这项特殊的劳动,况且想指导的人本身能力就有限。当代文学最大的遗憾是缺少大师。会议召开的前一晚,他们像被押着似的去参加一个“文学晚会”,听一些人乏味虚假地朗诵豪言壮语,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倒是其中有一位未出席的表演者,现场放出的一段录音给了他较好的印象,大意是说:不要把什么都推给历史,因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伟大的历史和不伟大的历史都为人民所创造。再说,推给历史又能怎样呢?

    北京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地方,一点事会弄得像过节一样,哪怕是寂寞清冷之事。但是两天后,他们听到了中共总书记胡耀邦辞职的消息。可能因为这件真正要紧的事,关于文学的会议便草草收场了。与会代表领到了一些出版社卖不掉的文学书,真带回去的却不多,都在走之前堆到了门外的走廊上,惹得宾馆服务员大发雷霆。若想清除这堆漂亮的垃圾,非需要几辆大卡车不行。

    他不适应北京的冬季,干燥得每天淌鼻血,虚火上升导致牙痛喉肿。北京对他永远是陌生的,于是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他便匆匆离开了,于翌日上午返回了犁城。他惦念着在襁褓中的女儿。那天不是个星期日,但李佳没有上班。他走到西窗下听见她正在客厅里接电话,声音不高但充满着热情,她说: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想想……这毕竟是件大事。窗外的他顿生疑惑,随之产生了不安。这时,出来晾衣服的邻居老太太见到了他,就喊:你从北京开会回来了?他便支吾着,同时听见屋内的李佳说:他回来了,回头见面再说。显然这个电话是不便让他听见的,可命运偏偏安排他扮演了这个可耻而尴尬的角色,强加的窃听比强加的罪名更让他难受。他走进家,看见李佳已迎过来,她的表情因强制的镇定而变得呆板,她很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轻松劲,但那一刻竟很困难。

    你没上班?他这样问道。

    我也出了趟差,昨晚才到家。李佳一边说着一边削苹果,削得极不利落,地上的断皮厚薄不均。

    孩子让保姆抱出去串门了。他洗了把脸,然后坐到李佳对面,他问道:很抱歉,我刚才听见了你的电话。我想知道,你与电话那边的人在商量什么一件我在场不便的大事。你最好别骗我。

    李佳一下沉默了,削了一半的苹果也放到了茶几上。她的神色转为沉重的平静。过了片刻,她说了。对方就是那个憨厚而前途无量的马副处长,他们平时相处得很好。老马的家庭一直不正常,这回一道出差,他们谈了好几次,渐渐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李佳说老马对她很照顾,就是扫地,也顺手把她桌子底下带上一把。李佳说老马和你不一样,是个顾家顾口的人,能给人以安全感。李佳仍忘不了要强调一句: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话好几年前她也说过,连措辞都一样。不过现在听起来倒不让他产生格外的痛苦了。李佳说得很诚恳,平淡的陈述比事实本身还让人信服。他想李佳公然宣布文学失败了,但她还是善于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待别人,去判断问题,因此别的男人扫地带去她桌底下的几片纸屑,足以把她打动。这个细节后来成为他记忆中的一个亮点。李佳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角色。几年后他在一篇随笔中谈道:老婆情人化是好老婆,情人老婆化是好情人,说的仍是眼光和角色。

    他问李佳:眼下怎么办?

    李佳有些为难地表明了这样一种态度,她原想私下同老马再接触一阵子,倘若真是那么合得来,便各自离婚然后再行结婚。

    他说:这就不必了,你同老马谈开,说我等办了离婚手续之后立即请你们喝酒。

    然后他就把电话交到了李佳手上,去邻居家找孩子了。他想明天就带孩子回石镇。

    第二天,单位安排我去水市搞一项关于农村改革的调查。我便让石镇的父母赶来犁城,帮助照料女儿。我建议李佳住回娘家,因为这对离婚会有好处。再说,让她离开孩子一个阶段,彼此都适应一下。李佳敢走这一步,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我没有什么怨恨。只是在一点上我感到困惑。李佳为何不同我争这个人见人爱的女儿呢?哪怕是虚晃一枪也是个交代呀。我想可能是这个孩子把她折磨够了,这孩子确实闹人,不好带。

    这次大规模的调查是主任刘新上任后的第一把火。这人试图给沉闷的机关工作带来新的生机,认为不能浮在上面搞研究,待在屋里当参谋,应该走到最基层,下马观花、解剖麻雀。主任刘有一套过硬的基层工作方法,开口闭口说自己文化水平有限,理论一知半解,唯独能联系一点实际。这话让副主任金一凡很不舒服,觉得太有针对性。不讲理论,他金典同志就失去了逻辑性。但是,主任刘的话很缜密,兴调查之风还受到省委负责人的称赞。于是各处室只留了个别体弱多病者,其他人全撒下去了,要求干他三十天,回家正好过春节。

    我和冯维明一组,因为我俩都来自水市,情况比较熟悉,就没有多派人。我们计划把水市所辖的六县都跑一遍。冯维明现在不像在水市那会儿那么敏感,要从容一些,但仍是谨慎的。他也不再就我的状况发表意见,很公事公办的样子。去水市的路上他唯一关心的,是胡耀邦之后的中国政治,问我在北京可听到什么传闻。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也没听见什么。但是我已明显地感觉到,我和冯维明之间已有了隔膜。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曾经是我的同学,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这种关系很微妙。在冯维明看来,工作关系大于私交,但又不能因为工作而失掉朋友。所以每回他向我布置什么,都尽可能做到分寸得当、滴水不漏。这恰恰给了我一种压力。如果冯维明不是我的朋友,我可以直来直去,不满则言。现在我还得把他理解成副处长,否则便意味着我因忌妒而不买账了。这让我痛苦,因为它改变了我的某些方式。

    行前,我向冯维明提出可否单独行动。就是说我们与市委的陪同人员一块儿,各跑三个县,这样会摸透一些。他同意了,反正调查提纲是一致的。我又提出我不去石镇,说父母今天到了犁城,已见过面了。冯维明这时大概看出了我的情绪有些不对,问是不是同李佳又吵了。我说孩子太闹,谎称保姆撂了挑子。我又想起他的个人问题,以前听说过他的对象去了澳洲,两人一直在吊着。我问维明,今年会不会把事办了。他说等对方拿了学位再说。我又问:拿了学位人会回来吗?冯维明便笑了,说腿长在人家身上,这可不是发个文件就能解决的事,走着瞧吧。那一刻我对冯维明其实由衷地敬佩。这个男人既不好色也不多情,在女人问题上如此达观,实属不易。而我正相反,似乎注定一生都会在感情上跌跌撞撞。我是否也该缓口气了?那时我想,等完成这次调查后就与李佳把离婚手续办了,静心写点东西,把女儿带好。我这个人说到底还是自私,自己的欲望高于一切,我这辈子实际是和自己的欲望纠缠不休。我对情感近乎贪婪,但眼下却需要一个真空时期。

    这样,我又一次亲近了水市。现在这里就只有小丹了。我给小丹去了电话,约好晚上八点在江边某个地方见面。在我离开水市不久,小丹便与苏建设结婚了,去年初生了个儿子。远远地看她走来,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很像个母亲。我从阴影中闪出,吓了她一跳,说这么冷把我叫到这里喝风呀!我说没什么地方好去,不如去江边走走。小丹于是叫了辆三轮车,告诉车夫快去水市二小,那是她母亲的学校。我们坐上车,小丹就说:到这里就知道打电话了,怎么在犁城一个信儿也没有?我说:你老是有我的信儿,苏建设同意吗?小丹说:苏建设不是那种心眼多的人,他只要看见老婆还有气便放心去刷牙了。说着,小丹便把手套脱了,把手放到我的掌中,我迟疑地又是紧紧地握着,小丹这才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叹了口气,说待会再说吧。

    水市二小坐落在城南的一个坡下,考虑到于阿姨上班较远,学校给了她一间单人宿舍。小丹成家后,这间房子暂时由保姆住着。现在小丹把我领到这儿,倒成了最好的处所。进了门,小丹仔细看着我,说:你这脸色怎么灰蒙蒙的?这哪是你的脸呀!我突然涌起一股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面对小丹我变得如此脆弱,就像一个受人欺负的孩子回家一头栽到母亲怀里。压抑多年的委屈似乎在那一刻全部喷涌而出,我紧紧抱住小丹,竟说不出一句话!小丹有些慌了,连声问道:你没事吧?你冷静一下,你慢慢说。我还是紧紧抱着她,等待着这痛苦的淡出。过了好长一会,我才坐下来,说:我没事了。

    然后便慢慢诉说了和李佳的一切。

    小丹很诧异,说你们怎么过成这样?这不是活受罪吗?

    我说这的确是活受罪。我们早就该分手了。我刚才的难过,是为我和李佳共同的不幸。离婚对我们都不构成打击,我难过的是我们无端地让命运捉弄了。她嫁任何人都会比嫁我好,我也是一样,哪怕当初娶一位村姑,也不至于弄得这么焦头烂额。

    小丹也叹道,早知这样,当初她还不如与苏建设翻掉。如今这弯子绕大了。

    我便说:你别这么想,我来看你没有这个意思,这对苏建设也不公平。

    小丹责备道:我有这意思!要是没这个儿子我就去找你。你现在这个样子看了让我心烦,让我难过,这样下去你会拖死的!

    说着,她也流泪了。一边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新床单换上,又让我同她换了一个干净的被套。小丹说晚上她不回家了,苏建设出差去了南京,儿子由保姆管着。显然她出来时就这么考虑的。小丹说:我们之间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是有一天苏建设知道了,怎么办都行。她说她也从来不去问苏建设什么,据说他和人民医院的一个化验员挺要好。小丹说:我不会成心把这个家搞散,但我也不会屈了自己。

    1995年我去杭州做事,曾把小丹接去过了半个月。有一天逛西湖,我问她把我看作什么人。她说:有时是前夫,有时是旧情人,有时还是表哥一类的角色,说不清楚。她说能说清楚的是几十年爱一个人不容易。

    ——1997年11月26日

    似乎有一种感应,那天夜里我写到小丹,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我爸爸昨天夜里十一点零七分走了。我还是觉得很突然,对小丹说:我现在就动身,你要照顾好你母亲。小丹这时有些难过,说爸爸走时很痛苦,把席梦思都咬烂了一块。小丹哭着叮嘱我开车小心,又说我父母现正往水市赶。

    放下电话,我的眼前出现的不是齐叔消瘦的面容,而是这样的背影!

    我忘不掉这“件”钢丝背心。一路上这东西总在我眼前晃动着,捆住的却是我这颗长期供血不足的心。这东西齐叔穿了它整整四十年,直到他的身体成为尸体,才得以脱下。齐叔,您不会再穿这东西走进焚尸炉了。我不能允许铁的渣滓弄脏您洁白的骨灰!

    我给齐叔撰了一副挽联:

    一生清白,老人遗产不过几根白骨;

    半世风雨,书生感慨无非一句呻吟。

    送走齐叔,我母亲担心过度的悲伤会把于阿姨拖垮,便把她接回石镇过一阵子。我则留在齐叔屋里。每天我在他的遗像前点上一支香烟。小丹有时过来陪我。如今我们竟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过去的一幕幕依旧那么清晰,又仿佛被雨水淋湿,回想起来不免几分凄然。眼下又是一个冬季,窗外的叶子已经凋零。这几十年里,有很多的冬季属于我和小丹。尤其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是我一生中最阴冷的日子。那天晚上,我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险些成了一个废人。而我不过三十岁,无论如何都不敢正视这个事实。是小丹疗治了我,使我挣脱了一张恐怖的罗网。我在水市附近的一个月里,只要相距不是太远,小丹都会让我回到那间小屋。她在屋里生了一只火盆,一丝不挂地向我展现着她的胴体。她吻遍了我的全身,直到我慢慢燃烧。她领导着艰难的做爱过程直至被领导。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找回了从前的自己。我们几乎是通宵地做爱,展现出生命前所未有的辉煌。1987年1月是我性爱复活的节日。性爱激发了我对生活的热情,那时我渴望的是一切重新开始。但是等我返回犁城后,情况又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李佳三天两头地回来看女儿,并捎回一些菜,对我父母明显地礼貌。显然她没有住在家里,但这种迹象意味着什么我心里大致有数。一天黄昏,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自称是老马的爱人。她说老马已同她谈了和李佳的情况,她表示理解,并说这都是她平时对老马关心不够造成的,她也有责任。所以她决不会同丈夫离婚的,也希望我能原谅李佳。陌生女人说:他们才相处几天呢,我不信八年的夫妻感情对付不了几回谈心——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嘛!

    让这个女人来开导我岂不荒唐?我告诉李佳并让她转告老马,我需要同他谈一次。第二天李佳回话说马副处长出差了,而且一时回不来。这便很让我瞧不起了,我说:自古男人做事都是敢做敢当的。李佳辩解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我一下火了起来:你以为我在乎吗?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我也该释放了!

    说实话,李佳在我心中的分量从那一刻起减轻了。我尊重她的选择,但我轻视她的调头,我更痛恨我的窝囊!我为什么不能坚持去离婚呢?是李佳的茫然让我彷徨还是幼小的女儿让我裹足不前?抑或上苍赋予我们的痛苦还显不够?或者我在感情上天生就是一副软骨头?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过眼烟云了,我倒是别有一番感慨。人的情感生活,最痛苦的莫过于不和谐的夫妻关系。但这只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义是,最难割舍的也是夫妻之情。有时候,我把这种理解视为天字第一号的恶作剧,因为夫妻只有在离异之后才会去珍视对方。于是我便怀疑这婚姻制度的合理性,我无意去挑剔婚姻法规,我针对的是婚姻这种千年不变的形式。某种意义上,让两个人厮守一世就如同让一个人一生只吃一种食物、穿一件衣裳、读一本书一样地不可思议,尽管道德对此很恼火。

    我告别了水市,告别了小丹。三个小时的夜路,到达犁城已是临近十一点的光景了。城市高大的建筑物几乎每个窗口都拉上了帘子,亮着微暗的灯光。这时分,有多少夫妻正在做爱?又有多少夫妻是同床异梦?

    ——1997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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