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苏山乡,有一个传说:苏山有三子——大屋圈的胡绊子、王家山的王胖子、万家畈的万佗子,垄断了镇里的陶业。传说仅此而已,再要往深处去追寻,便杳无踪迹。
苏山位于都昌西北,出门便是古彭蠡泽,属西鄱阳湖。苏山也几乎村村有在景德镇做瓷器的瓷工,民国时的徐良俊是景德镇有名的实业家。徐良俊出身于陶瓷世家,太祖父便在景德镇做瓷工。祖父徐季和是道光、咸丰年间景德镇著名的把桩师傅,曾是七座窑的把桩。父亲徐观国画青花,画艺高超,曾受雇于御窑厂。徐良俊10岁时,父母相继去世,他被逼无奈,带着弟弟到瓷号里当学徒。弟弟做坯,他画坯,徐良俊略通文字,忠厚至诚,深得老板余秀峰器重。余秀峰是景德镇商会常务理事,都昌松峦村人,余秀峰组建“义生隆号”,拨八分之一的股份给徐良俊,让他主持瓷号。徐良俊敢于创新,他精心设计的一套晶碗、顶碗、二碗、大碗、工碗五种大小不同规格的荷叶器,畅销沪、宁、汉、粤、云、贵以及南洋等地,义生隆号几年时间便蜚声海内外。1934年,义生隆号发展为六个利坯的瓷厂,并与余甡顺合伙烧戴家弄的江家窑。令人痛惜的是天不假年,1935年徐良俊因病去世,义生隆号停业。徐良俊创新的不少瓷器品种,相沿至今,仍畅销不衰。
苏山乡有这么多人在景德镇创业,苏山三子绝不是空穴来风。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在家乡探访,但因年代久远,终究像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在网上看到一个自称“鄱湖小草”的文章——《传说中的胡绊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兴过后,我又陷入了迷惘。我要的不是传说中的胡绊子,而是要实实在在的胡绊子。要了解实实在在的胡绊子,便要找到鄱湖小草。鄱湖小草是谁?这个人应该也是苏山人,否则不会对苏山的风土人情如此熟悉。从现实走进虚拟世界容易,从虚拟世界走进现实就难了。在我着手写改变景德镇的都昌人之后,我经常遇到奇迹。奇迹遇多了,我便相信了感应。在走访过程中,我经常与景德镇历史上的都昌人不期而遇。他们一个个活蹦乱跳来到我面前,或滔滔不绝,或沉默不语,或无端慨叹,或匆匆而去。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我都能心领神会。他们滔滔不绝,我就洗耳恭听。如果无言以对,我便掩卷沉思。他们慨叹,我也叹息。他们匆匆而去,我便感悟到世事就像白驹过隙。胡绊子也是如此。听说我在找他,先是通过鄱湖小草告诉我一个信息。我读完鄱湖小草的文章,鄱湖小草便从文章结尾处走到我面前——胡振金。好熟悉的名字!如果猜得没错,胡振金应该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胡老师是土目人,胡绊子也是土目人。胡振金就是胡老师。
胡老师数学教得好,却没想到他退休回家后,文章也写得这么地道:
我大房(道)琦公第三代人传字辈,出了一个财神爷——胡传礼(继僖公的长子)。因说话结巴不流畅,人们叫他胡绊子。他可是景德镇陶业大亨,道光皇帝诰封的“昭武都尉”呢!
提起胡绊子,村里的老人都耳熟能详有关他一连串的故事。
听老人说,胡绊子幼时家里很穷。到十六岁时,听大人说景德镇是大都市,于是决心到镇里去闯一闯。
三百里的路程,真的是一路讨乞到镇里。这天,正下着大雨,也不知是在哪捡了一顶破旧斗笠,戴在他头上。快晌午了,在一家院子门口停下,想进去避避雨,顺便讨点吃的。因头上戴了大斗笠,门也不大,所以他把头稍稍一侧,进屋去了。
厅堂里正坐着一位主人,眼瞧着小乞丐进来,心中一直在估摸、打量着。原来,这主人昨夜得了一个奇怪的梦:一白发老者告诉他,明天有水牛星转胎人到家里,要他务必留下,能给他带来好运。所以这位主人一直坐在厅堂,想看个究竟。这是位陶窑老板,窑里出的货总是不满意。见这小孩有点和梦境吻合,心中有些暗喜。便问是哪里人,愿不愿留下干活。胡绊子回答是都昌人,就是想找事做。老板大喜,立即叫人把胡绊子安排在窑上的工棚里住……
胡老师管教学生非常严厉,那时我很怕他。因为怕,我的数学成绩才名列前茅。又因为名列前茅,每到冬天,我经常能享受与胡老师抵足而眠的待遇。一个乡下衣不蔽体的穷小子,能在寒冷的冬天与老师抵足而眠,那是何等的荣宠。就是享受抵足而眠的待遇,我心里还是敬畏他。后来才知道,胡老师并没有他脸部表情那么可怕,他会武术,但从来不用武术打人,而是帮人免费治疗跌打损伤。他在博客里留下的文章更是侠骨柔肠。他内心的善良能让人感动得流泪,看完他写的《孙师傅》,我不但流泪,而且在心里流血。孙师傅是个旧警察,家遇变故妻离子散,被下放到他村里,与隔壁寡妇患难与共,让我感到人间处处有真情。因为胡老师的人格魅力,我相信了胡绊子的传说。
再见胡老师时,他虽然不是白发苍苍,却也是两鬓如霜,加上秃顶,让人看了心酸。时光就是刀子,在雕刻一个人辉煌的同时,也在雕刻着沧桑。
寒暄过后,转入正题。
胡老师第一句话便是:胡绊子不是一个传说。
我笑:胡绊子不只是一个传说,他的名字叫胡传礼?
胡老师:是叫胡传礼,胡家谱上都有记载。
接着我们便专门聊胡绊子,胡绊子是不是因为窑户老板的一个梦才收留胡绊子,无从查证。胡绊子在窑户老板家白天干些杂活,晚上耐不住工棚的寒冷,便龟缩在窑门口烤火,与烧窑师傅做伴。困了就在窑口稻草上睡。说也奇怪,自从胡绊子来了以后,窑户老板窑里烧出来的瓷器件件合格,生意也处处顺利。老板想起那个梦,便认为是胡绊子给他带来了好运,一高兴,又是给胡绊子加工资,又是拉胡绊子入股。几年后,胡绊子名声大震,都知道胡绊子是福星,窑老板争相拉胡绊子搭股分红,有的窑老板甚至提出,只要他挂个名,就给他分红。十几年过去,胡绊子成了景德镇的首富,几乎垄断了整个陶瓷业。
我又笑:怎么听都像传说。
胡老师:我也觉得是传说,但人是真的,结果是真的,缺少的只是过程。
我说:或许是胡绊子吃了苦中苦,一旦遇到这样的机会,便奋发图强。又或者是胡绊子悟性极高,与窑师傅在一起,耳濡目染,便学会了关键技术。再或者是胡绊子聪明过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还或者是胡绊子勤奋好学,实干加苦干,才有后来的成就。
胡老师:一切皆有可能。
我笑:胡老师教数学,一个题目只有一个答案。
胡老师也笑:现在不教数学,人也老了,答案便多了。
胡绊子是道光年间的人物,距今有两百年,中间诸多可能已无从考证。后人对自己敬重的人物,在口口相传中往往不愿满足于传颂一些简单的事实,总要加入一些想象和神话色彩,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心中敬重的人物,才能满足世人心里的一种期盼。至于后来越传越神,更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不过,我们还是认同了两个基本事实:
其一,胡绊子是一个老实勤快肯吃苦且有志气的人。这从他的墓志铭上能找到出处:
……家初贫,自励志,存远大。十六岁随父至景德镇,谋业陶也。数十年,以勤俭起家,周贫恤苦……族亲贫乏者多趋附……所提不可胜数……
碑文虽然因风雨侵蚀,多处模糊不清,但也能大致领略其意。胡绊子精于陶业,勤俭起家,且乐善好施,最后得到道光皇帝诰封:昭武都尉。
其二,胡绊子曾衣锦还乡,为乡亲建了“大屋圈”。衣锦还乡是远离家乡的中国人与故乡故土从情感到物质上的一种关联。衣锦还乡不是胡绊子的独创,而是中国人固守乡土的一种文化心态。胡绊子发家致富之后,在家乡为乡亲建了四十八栋新居。有“大八间”,有“小八间”,还有“三间两伸手”。胡绊子按统一规划,依地势地形而建,不过从房子的大小看,同样是乡亲,这里分了亲疏。琦公的子孙基本上是住胡绊子建的房子。从房子的造型看,这些房子围成了一个大圈,像一个大家庭,显得亲切。胡绊子建的房子已不在了,但“大屋圈”的村名还在。胡绊子还将村子里的街巷路面全部用麻石铺砌,通往村外主路也用麻石铺了十余里。
胡老师说:这些房子肯定不是传说。麻石路到20世纪60年代我们还在走,房子我也住过。
又说:村里有几十家人到镇里做生意、开店铺,都得到过胡绊子的帮助,也都发了些小财。
临别,胡老师仍无限感慨:据说胡绊子的后人都到湖南做生意去了,估计现在也繁衍了不少后代。如果他们看到我的文章,真希望能回老家看看。胡绊子的坟我们也重修了,哪怕是来祭扫一番也好!
原来胡老师写《传说中的胡绊子》,深意竟藏于此。
鹤舍古村
2014年9月,都昌县鹤舍古村入选“江西十大文化古镇(村)”。
2016年11月,都昌县鹤舍古村再次入选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
中国传统村落是指民国以前建村,建筑环境、建筑风貌、村落选址未有大的变动,具有独特民俗民风,虽年代久远,但仍为人们服务的村落。传统村落不仅有美学价值,而且对完善新农村规划、提升城市化建设水平具有非常高的实用价值。被誉于“赣北第一古村”的鹤舍村,距今有1800多年的历史,村内保存完好的古赣北民居建筑共有25栋,规模成村于明朝天顺年间,距今也有500多年的历史。鹤舍古村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实至名归。
我们现在看到保存完好的赣北民居始建于乾隆年间,建筑面积6000多平方米。建筑群围绕着一方池塘而建,总体规划是以祖堂为核心,民居呈“丁”字排列,丁字左侧有一口长方形池塘。“丁”加上“口”便是“可”字。古村为何如此造型。袁氏后人有一首诗说得好:
规划村图一字丁,
方塘巧设可成形;
丁含族旺千年固,
可蕴子孙万代兴。
很多人把鹤舍古村定性为徽派建筑,这是一种错误的认知。赣北毗邻安徽,建筑风格虽然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外观和美学取向上有着显著区别。赣北民居是青砖黑瓦,墙体显露出青砖的本色,古朴,敦厚,优雅。徽派建筑墙体刷白。赣北民居追求的是含蓄美,徽派建筑追求的是轻盈美。赣北民居在建筑装饰艺术手法上,更注重用象征、寓意、谐音、符号、文字来表现老百姓心里富贵、平安、吉祥、忠孝、福禄寿禧、多子多孙等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和朴素的人生愿望。
鹤舍古村正是一种典型的赣北民居。外观屏头叠起,凤尾飞翘,墙体相连,户户相通,雨天串门不踏泥泞。这些古建筑群躺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青砖黑瓦,雕龙画凤,巷道纵横,宛如迷宫。古建筑群又是由一栋栋大八间和小八间组成。这些大八间和小八间正柱和楼柱上都装有狮、虎、象、凤凰及寿星等木刻花撑,房间木壁上都装有木刻花窗,图案不一:有八仙过海,有四季花卉,有飞禽走兽,有历史神话传说,也有民风民俗。图案雕刻精致,形象生动。走进民居就像走进了中国五千年农耕文化、宗教文化、商业文化、宗族文化、建筑文化的历史。民居一律不向外开窗,都由天井取光。每逢下雨,屋上四面的雨水,全部从天井下泄,名为“四水归堂”,寓意财不外流。古村祖堂保存完整,上堂安放祖宗牌位,庄严肃穆。中堂麻石铺地,白墙朱壁。下厅迎山接水,风光尽收。祖堂门前有一长方形池塘,面积约600平方米。塘岸四周结有雕花护栏,地面用花岗石铺设。古村人称此塘为“溢香池”。整个建筑群排水设施完善,每栋房屋的雨水从天井流下,四水归堂,再由暗管流入溢香池,四水归塘。村四周是农田,好一派田园风光。前些年,影片《铁血共和》和电视连续剧《聊斋》很多镜头便取自古村。
古村有一位了不起的护村人,名叫袁德芳,是我的忘年交。袁德芳原是苏山乡文化站的干部,后又任苏山乡副乡长,能诗善书会画。他退休以后,致力于古村历史文化的挖掘和保护,鹤舍古村能火遍江西乃至火遍中国,与他的努力分不开。他曾为古村“画”过一幅素描:
自然保护未成文,
后裔循规代代珍;
画栋雕梁千古秀,
深藏幽韵醉游人。
袁德芳这些年为了保护古村,历尽艰辛,尝尽苦头。先是立下村规民约:建新房不拆旧屋。后又争取将鹤舍古村列入新农村建设点,全面启动了鹤舍古村保护工程。在保护工程中,计划投资200万元,鹤舍村民自筹就达97.5万元,鹤舍村民心里都有一个情结,要守护好祖辈留下的基业。
说起鹤舍古村历史,袁德芳如数家珍。
鹤舍里,又名学舍里。始建于东汉末年。东汉时,从古彭蠡湖屏峰河到番邑有一条官道,官道到这里已是重峦叠嶂,人烟稀少。有一善人见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在路边建茅舍三间,供过往客人小憩、暂宿。此后,也有商贩或游民在此短期逗留。时间长者,一年半载。时间短者,十天半月。如此延续,始终依旧,却无名称。
鹤舍古村北门有一个大牌楼。大牌楼由青灰色的花岗岩雕刻而成,高三丈有余。牌楼正中书:汝南世家。两边立柱有楹联:
华夏传胜迹古楼深巷寻鹤影,典册载盛名将星故闾听书声。牌楼背面有对联: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子孙必读书。
横批:卧雪家风。
牌楼上的文字完整记载了鹤舍古村的古往今来。
时至东晋,茅舍对面的元辰山上来了一位湖南郴州的道人,名苏耽。苏耽寓居于元辰寺,止息炼丹,得道成仙。后人又将元辰山更名为苏山。苏耽年少丧父,事母至孝。有一天,苏耽把寺内打扫干净。母亲觉得奇怪,问其缘故?苏耽说,儿仙道已成,天帝即将来召。母亲说,你成仙了,谁来养我?苏耽指着一木柜说,母亲生活所需物品,木柜里都有。又说,明年地方上要闹瘟疫,母亲可取庭前桔树叶和井水煎汤救民于危难。随后,有数十只白鹤降于门前,苏耽乘鹤西去。次年,地方上果然发生瘟疫。苏母按苏耽所说,救活了很多乡民。苏母因此功德,也得道成仙。隔了很多年,突然有白鹤飞来,歇于茅舍屋顶,有人用弹弓射它,白鹤开口说话了:城郭是,人民非,三百甲子一来归。吾苏耽是也,为何相见不相识?自此,茅舍便得名为鹤舍。
明天顺年间,袁氏先祖崇美公率子孙定居于鹤舍,在三间茅舍的基础上扩建成村落。袁氏先祖仍沿用鹤舍为村名,按宗法体制,建祖堂,修族谱,订族规,承继袁氏祖德宗法家风,以“卧雪家风”为训,奉“耕读”为本。
袁氏先祖袁安,东汉汝南汝阳人,字邵公。明帝时,任楚郡太守,河南尹,以严明著称。后历任太仆、司空、司徒,袁氏“汝南世家”便由此而来。鹤舍古村祖厅大门两壁题写的“卧雪家风”,便是一个关于袁安的典故。唐李贤注引晋周斐《汝南先贤传》中记载,一年冬天,大雪连降多日,地上积雪丈余。洛阳令外出巡视灾情,见家家户户都扫雪开路,外出谋食,唯独客居在洛阳的袁安门前仍是大雪封门。洛阳令以为袁安已经冻死,命人凿冰除雪,破门而入。但见袁安偃卧于床,气息奄奄。洛阳令扶起袁安,问他为何不出门觅食。袁安说,大雪天人人都饥寒交迫,我何必又去搅扰他人!洛阳令嘉许袁安之德,举为孝廉。袁安后来虽然官居显位,但仍然恪守卧雪家风,居官不扰民,位显不欺君。卧雪仁风成就了袁安,卧雪家风又成就了一个袁氏大宗族。
袁德芳曾经告诉我,地处官道的鹤舍古村,古时候外出经商的村民不少,古村也是由外出经商的村民回乡建起来的。鹤舍村人除了经商,还十分重视办学。这便是鹤舍村另一个名字“学舍村”的来由。清初,鹤舍村人在村口建起了一座四合院式的学舍,取名“浣香斋”。学舍规模很大,不但能容纳本村子弟读书,还招收了许多外乡学子就读。学舍人才辈出,清朝举人袁成壁中举时,主考官在他试卷上批有八个大字:文章颇可,字冠全场。袁成壁后官居浙江汤溪县五品知县,他的旧居“大夫第”仍保存完好,成为鹤舍古村一景。村里长者说,在袁成壁的“大夫第”里曾有一张书桌,刻有“汤溪县正堂”,可见传言非虚。民国时期,鹤舍村有不少人考进黄埔军校,这些人后来在国民党军队内任将、校一级军官,民间盛传有“十八条半横皮带”。民国时期,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刘士毅、国民政府江西省省长曹浩森便在“浣香斋”启蒙。学舍村名因此不胫而走。
这些口口相传的历史,苏山人都知道,但有一段历史却很少被外人道来。直到前些年,袁德芳研究发现,鹤舍留存至今的古建筑群与景德镇有关。
清代中期,村里有位先祖,叫袁蕃杰,靠卖豆腐营生,勤俭起家。赚了钱之后,又到景德镇做瓷器生意。袁蕃杰去世后,他的儿子袁绍起接过父亲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袁绍起在景德镇拥有七座瓷窑,数十间店铺和坯房,成为当时有名的实业家。袁绍起衣锦还乡,为光宗耀祖,回报乡亲,投资成规模修建鹤舍村。
袁德芳告诉我,围绕池塘的这片大宅子,都是由袁绍起统一修建。据说当时声势造得很大,这片房子是在同一个时辰上梁,铳炮掀天,前来观礼的乡民人山人海。
袁德芳的太祖父也在景德镇烧窑,且小有名气,赚了一些钱之后,回乡盖了一栋老宅。他家从太祖父起,前后五代都在景德镇烧窑,到叔父这一辈,瓷器生意已经做得很大,瓷器铺开到了南京。当时,他的家族在南京有三家瓷器铺,父亲12岁去景德镇,后来进了瓷厂,直到退休才回老宅居住。
走进鹤舍古村,你会发现,古村已被现代化建筑包围了。老宅很少有人居住,年轻一代沿着公路盖起了楼房,住进了明亮的新居。在老宅深巷里漫步,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老爷爷或老太太在老宅里忙碌。这些老爷爷或老太太都不愿去儿孙的新房子里居住。若是问起此中缘由,他们都会说出同一个理由,老房子冬暖夏凉,住起来舒服。袁德芳告诉我,这还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人上了年纪,与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太干净了反而不习惯,与年轻人朝夕相处,年轻人会嫌弃,不如在老宅自由自在。袁德芳还感叹,路要人走,屋要人住。再过些年,这些老宅没人住,腐烂得就更快了。
我每走进一次鹤舍古村,心里总会有不同的感慨。上次袁德芳说,鹤舍古村曾经与景德镇一同走向兴盛,我激动不已。我便想,凡事都有运势,有兴有废。这次说到老宅,我又想,房子也像人。人没有了灵魂,躯壳便会腐烂。房子没有了人,也像人没有了灵魂。
我看鹤舍古村,看到的不是鹤舍古村,而是一群背负包袱雨伞去景德镇的都昌先人的背影。
石树围屋
都昌县汪墩石树吴氏家谱里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
元世祖二十一年(1284年),吴原道从余干的英山到星子白鹿洞书院求学,来到都昌的石甲山,迷恋一石姓村女,入赘于石家。吴原道入赘不改其姓,后在石甲山附近另立门户,繁衍后代。为了铭记这段渊源,吴原道在村前立一石碑,记述其事,并叮嘱后世子孙要永远与石姓和睦相处。其子孙分支迁出建村,都要在村名前加上一个“石”字,如石树村、石家湾村,石树村、石家湾村都不姓石,而姓吴。
吴姓称延陵世家,有谦让美誉。《百家姓》记载吴姓的郡望是延陵。吴国有个季札公,按父亲的想法和百姓的愿望,他应当继承王位。季札却让出王位,躲到延陵乡下专事耕种。他的哥哥诸樊继承王位,将延陵封给季札。后人将吴姓郡望定为延陵,吴姓后裔都冠以“延陵吴氏”。吴原道入赘不改其姓,是不忘根本。立村以石冠名,是不忘石家的恩义。其子孙虽然不甚显贵,却也人丁兴旺。
石树村也是地处鄱阳湖畔,十年九淹。到了第15代孙吴文璧手里,已是苦不堪言。穷困潦倒的吴文璧流浪到景德镇,先是做学徒,后来开窑厂,钱越赚越多,成为景德镇的巨富。吴文璧有了钱,便想回乡为吴氏子孙做些事,尝尽千辛万苦的吴文璧第一次回来见乡亲,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衣衫褴褛,手提竹兜,装成一捡狗屎的穷汉。这么多年没回家,他想看看乡亲们是嫌贫爱富,还是仍像当初一样纯朴。他扮成穷汉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躲避路途上的盗匪抢劫。吴文璧途经汪墩老街,那时以水运为主,汪墩老街是鄱阳湖边上一个繁华的商埠码头,水上的木排占据了半边河道。吴文璧想买下这些木排,为乡亲们盖房子。都昌人有一个传统,一辈子就是为两件大事奔波,盖房子,生儿子。吴文璧一心想着买木排,没注意自己像要饭一样的打扮。
吴文璧:这树怎么卖?
木排老板看到一个身上臭烘烘的穷鬼要买树,觉得好笑,心里厌恶,骂道:滚一边去。身上穷得叮当响,还想买树!
吴文璧看看自己,也觉得好笑,心里却有气,真是狗眼看人低:俺身上叮当响的不是穷,是钱。俺要是愿买,拔出九牛一毛便能买下你一河木排!
木排老板冷笑:你要是能买得起一河木排,我不要你买,全送给你。
吴文璧是真心想买树,见木排老板只认衣冠不认人,便想趁机杀杀他的价:俺也不要你全送,就半买半送,如何?
木排老板还是冷笑:半买半送就半买半送!
吴文璧取出银票,木排老板仍然不信,又拿银票到钱庄里去核实。这事惊动了汪墩老街所有的人,看热闹的塞满了一条街。
有人认出了吴文璧:这不是石树的吴文璧吗?他有钱,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
又有人说:吴文璧流浪在外,一去便是十几年,没想到还活着。
还有人说:活着是活着,穷却一点没变。
吴文璧只装作没听见,微笑着跟木排老板进了钱庄。
钱庄老板确认了银票真假之后,木排老板傻了眼。有心想反悔,汪墩老街上的人不答应。
有人说:谁让你狗眼看人?
又有人说:你要反悔,吴文璧答应,俺们也不答应!
还有人说:俺早就看出来了,吴文璧是真人不露相,你就花钱买教训吧!
这时,好事的人到石树叫来吴姓子孙,在木排上搬树,木排老板垂头丧气,只好认了。
吴文璧没有试探出乡亲是不是嫌贫爱富,倒试到了一河木排。他回到村里,与乡亲们商量,在村南购置了十多亩田地,建起了一栋偌大的圈屋,人称“南边圈”。圈屋建成后,吴文壁聚族而居,全村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丁兴高采烈住进了圈屋,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
2004年,都昌县人民政府正式将“南边圈”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更名为“石树围屋”。
据村里老人介绍,石树围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距今有近300年的历史。
石树围屋虽然也是按赣北民居风格建成,却与鹤舍古村不同。石树围屋是一栋深庭大宅式的六进棋盘屋,坐西北朝东南,砖木结构,青砖黑瓦,硬山顶,马头墙,横向45.7米,进深58.7米,部分建筑为歇山顶。正门门楼上有用红石刻的唱大戏浮雕图案,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个碎步、一个兰花指都雕刻得惟妙惟肖,人物关系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围屋的外墙装饰主要集中在门罩、门楼、门斗和门廊上,多为石雕。整栋建筑占地约11亩,建筑面积有7200多平方米,拥有大、小房间138间,大天井48个,小天井不计其数。
走进石树围屋,我们仍然不难发现聚族而居的痕迹。围屋内大小不一的房间通过迂回曲折的宅道相连,一家一户既紧密相连又相对独立。置身围屋内,就像走进民间艺术雕刻博物馆。一窗、一梁、一门、一廊都经过精心雕刻,花卉鸟兽人物图案雕刻得活灵活现。室内通道幽深,迂回曲折,进入圈内,如入迷宫。
围屋靠山向水,风景秀丽。大门有一副对联写得好:
清光门外一渠水,秋景墙头数点山。
围屋以宅院大门通往祠堂的道路为中轴线,站在大门外便能看到后院祠堂神龛上的祖宗牌位。“祖宗”站在神龛上一眼也能看到围屋外的山山水水。
在祠堂的门前有一块几百平方米的露天空地,很多人都认为这是特意为村里人留下的露天活动场所。然而事实却非如此,这是黄姓跟吴姓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村里有一位76岁的老人告诉我,黄姓在围屋地基中间有一块7分的插花田,吴文璧自认为把这片田地都买下了,等动工的时候才发现,还有黄姓的7分田没买下来。吴文璧找到姓黄的,要姓黄的将田卖给他。
姓黄的心术不正,见不得吴姓如此亲昵,丢下一句狠话:你有钱是不是?老子不稀罕!你就是用黄金铺满这地,俺也不卖。
吴文璧气急了,也放下一句狠话:你现在不卖,将来要求俺买!
吴文璧经过精心设计,在围屋里开了一个偌大的天窗,将黄姓的田围在宅院里,阳光雨露照旧。又设计了一侧门,留下通道,方便黄姓耕种,黄姓的田成了大宅院里的一道风景。黄姓的田虽然耕种不受影响,庄稼却免不了要受宅院里的鸡鸭侵害,黄姓死要面子活受罪。传到黄姓的儿子手里,便顾不得父亲的面子,求吴文璧买下了这块地。吴文璧将这块地改成露天活动场所。吴家人因祸得福,多出了一个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其实把吴家圈屋命名为石树围屋是不够准确的。建造围屋有三个特定条件:一是以坚固的围墙来抵御外敌入侵,二是屋内一定要有水井,在受到攻击时能保障村民在围屋内生存,三是便于同姓家族人聚居。石树围屋外墙单薄,不大可能具备防御性,石树围屋就是一栋独特的赣北民居。吴文璧当初建这么一个大宅院,主要是想聚族而居,其乐融融。围屋内没有水井,当年,围屋里一场大火,便将围屋烧毁了三分之一。不仅如此,石树围屋还位于鄱阳湖边,易遭洪涝侵害。1998年,一场特大洪水,便使得大部分房屋木架结构遭到毁坏,墙体也浸泡倒塌了不少,迫使村里大部分人迁出了围屋。现在的围屋已无人居住,吴氏大宅门昔日的繁华已成过眼烟云,围屋里的花板也被盗贼洗劫一空,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欲哭无泪。在这栋残破不堪的老宅里,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有的只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我先后到石树围屋考察过两次。人去宅空的石树围屋唯一能够告诉我的是,在一个并不是太遥远的过去,石树在景德镇出了一个陶瓷巨富吴文璧,吴文璧曾经为父老乡亲建造了一个理想式家园,还留下了一个梦想,一个家族不是一家,却亲如一家。
吴文璧的梦想随着石树围屋的破败,变得残缺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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